第七十一章
楼道里很黑,凌小萌是扶着扶手一路跌跌撞撞下去的,掌心很烫,那扶手就显得益发得凉,冰冷刺骨的感觉。
世界都是漆黑的,不知多少年的陈木的扶手水一般的滑,冰一般的凉,她的手在转角处碰上更凉的触感,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撞上了另一个人。
夜半漆黑的楼道,冰凉的手指,没有人说话,只有隐约的呼吸声,一切都好像是恐怖片里才有的场景。
但是凌小萌却不觉得害怕,只是感觉有些凄凉,身体被用力抱住了,然后是熟悉的手指温度,身体被迫紧贴在他的怀里,脸颊摩擦着衬衫上的织物纹路,耳边有心跳的声音,很快,擂鼓一般。
她为自己身上所遭受的强力和这样铺天盖地的心跳吐了一口长气,刚才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已经烟消云散了,自己的心瞬间落回原位。
但她忘了自己的处境,下一秒钟她被一股大力挟抱起来,双脚落不到实处,十几级台阶是脑后虚无的一个碎片,她离开得慌乱,门只是虚掩,门板最后被砰地合上的声音让她浑身一抖。
没人说话,他有力的手指钳住她的下颚,握住她的腰,夏日里衣着单薄,她的身体很久没有接触到这么熟悉的怀抱了,皮肤开始战栗,毛孔张大,汗毛竖起,细密的小疙瘩瞬间在他手掌触碰到的每一处浮现出来。
她在那样用力而猛烈的亲吻中摒住呼吸,被动地仰起脖子,双脚已经地上,两只手没有了依附,空落落地垂在身边,唇上的压迫稍稍离去,腰里的手移到她的肩膀上,又很快地顺着她的胳膊往下,最后紧紧抓住她的一只手,那凉意一路攻城略地,她的每一寸手臂上的肌肤直到指尖都瞬间麻痹。
耳边有顾正荣压抑而沙哑的声音,喃喃的好像是一个咒语,“小萌,握住我!”
她怕到极点,想逃开,但是身体又背叛了自己,稍一迟疑间掌心已经被强硬按了下去,那里是火热的,她的身体也是,挣扎着叫嚣着要脱离自己的意志,自由行事。
两年前凌小萌发誓,她不会再哭泣,不会再抱怨,不会再让自己陷入第二次因为对虚无感情的向往而导致的灭顶之灾。
但是这一刻她开始绝望,或者她做不到,她太软弱了,那一切她都做不到。
他们两个在黑暗中抵死纠缠在一起,气喘咻咻,如同两只原始的兽,他继续说话,声音不稳,气息就在她的耳边,“逃,你逃什么?我都离婚了你还要逃?”
这几个字震得她耳膜里如有金铁相交,离婚?他说他离婚了!可那并不是她的问题所在,那样的话一切都会变得更可怕,错乱了,不知名的勇气从角落里冒出来,凌小萌居然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说出了口,“不行,我不要和你在一起。”
她说的每个字都很清楚,顾正荣的心脏开始抽搐,刚才走在楼梯上的感觉又回来了,自己如同坐在一个失控的电梯里,无止境地坠下去,连带自己的心脏,空落落永远到不了实处的感觉。
刚才那种感觉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而现在效果却截然相反,他觉得有一种暴戾的情绪疯狂蔓延,太阳穴边突突地跳动,血管都要爆裂开的感觉。
他在过去的二十多天里奔波了好几个国家,为了解决问题用了一切见得光见不得光的手段,他只是一个生意人,并不能只手遮天。但他利用的是人性最卑劣的一面,用可能消失的继承权挑拨甲斐家里虎视眈眈的另几股势力,最后竟看着他们突然爆发的内斗,致死了那个原本不可一世的老人。
这不是他预料之中的结局,但的确是他一手推动的,杀人不见血,他甚至都没有亲自露面过。
他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商场多年,他的原则总是凡事留有余地,对手再如何都不要太过赶尽杀绝,如果问题实在不能解决,他会把它搁下缓一缓,换一种方式再进行。
但是这一次的事情让他明白,原来那不是真正的他,原来他也会为了某个结果不择手段,甚至枉顾别人的生命。
他在回来的飞机上思索要不要让凌小萌知道自己的这一面,但现在他想自己应该让她知道,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已经忍她够久,太久了!他要让她知道她是逃不了的,她是他很久之前就认定的女人,如果她想逃,他会更加不择手段。
恨起来,他手下就用了力气,窄小露台透不进满室的光,月色只照出半圆的一个小角,他把她拖到那仅有的一点光线里,用两只手紧紧捧住她的脸,月光照在她白色的皮肤上,眼睛闭得那么紧,睫毛颤抖,很多很多的眼泪滚落下来,每一颗都是透明的,笔直划过她的脸颊,重重砸在他心上。
一切的动作都停止了,他在这些泪水前深呼吸,然后猛地松开了手。
她不爱他!他这样耗尽心力又是为了什么?就算她能够留在他的身边有怎么样?她不爱他!
那些泪水反射着光,凛凛如刀锋般将他切得体无完肤,返身往外走的时候顾正荣眼前蒙着一层黑色纱,一切都是死一般的颜色。
多么可笑,这就是他耗尽一切精力所求得的答案,她不爱他!
随着沉重的拍门声,屋子里变得一片死静,凌小萌还站在原地没有动弹,月亮的光是凉的,身体上每一寸被他抚摸过的皮肤也是凉的。
她在心里为了自己的勇气喝采,看看她这一次是多么成功,居然让顾正荣拂袖而去。
他走得那么决绝,就好像当年的董亦磊,但这次是不一样的,这一次是她的决定,这一次她终于可以维持一个完整的自己慢慢走下舞台,而不是在不知何时的曲终人散中再次被留在空荡荡的舞台上目瞪口呆。
耳边仿佛听到稀疏而零落的掌声,可是她感觉不到一丁点欢愉和骄傲,眼前还是顾正荣最后看她的那一眼,很多很多压抑的情绪,她在那里面看到的好像是一只绝望的兽,而且受了伤。
她不以为自己能够有那样强大的力量伤害到他,一定是看错了,像他那样的男人是不用留恋一个过去式的,整个世界都会对他微笑,只要一转身就可以找到比她好不知多少倍的下一任。
这世上哪有非这个人不可的事情?天方夜谭里也没有!她不相信,他也不可能信。
从来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自己对自己说过那么多话,脑子转得疯狂,但是泪水还在不间断地奔涌出来,眼前模糊一片,听觉却变得异常灵敏,他的脚步声消失了,然后是车门的声音,发动机启动的声音。
她想自己一定是疯了,以致于幻觉丛生,地上人影晃动,有人在奔跑,气息紊乱,步履匆匆,仓皇间分辨,那个人竟然是她自己。
裴加齐把车再一次开到凌小萌楼下的时候速度已经放得很缓,事实上他刚才已经在考虑是不是真的要在今晚再见她一次。
他不想急于求成,直觉对这个女孩子绝对不能操之过急,凌小萌就像一只惊弓之鸟,稍稍一点儿响动她就会振翅飞得无影无踪。
或者她过去所发生得某些事情对她影响巨大,但他并不关心那些,也不想去探个究竟。
谁没有过去?过去就是过去,而他,只关心将来。
凌小萌住在老实里弄房子,临街的一栋,抬头就可以看到那个小小的露台。沿街栽满了梧桐,夏日里枝叶浓密,一直要探进那露台似的。
太晚了,整条街除了偶尔路过的匆匆车辆之外声息全无,路灯被掩在绿色的重重叶片之间,昏黄一点,而她所在的那栋小楼却早已灯火全熄,每个窗口里都是沉沉的一片黑暗。
她睡了吧?习惯了夜里的精彩,原来这城市里还有很多人跟他的生活完全不同,都已经到了楼下,这一秒钟裴加齐却好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十七岁少男,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了。
天窗还开着,耳边突然有发动机的闷响,然后一辆黑色的车从树后转出来,速度奇快,连车灯都没有开,转弯的时候险险擦着他的车身飞驰而过,惊险万状的一瞬。
他身体反应比平常人快许多,这时也只来得及转头匆匆一瞥,那车速度太快。又是在一片黑暗中,眼角只扫到一个侧影,对方就已经凭空失了踪影。
下车去看是否被擦到,身后有凌乱的脚步声,有些奇怪,他站在车边侧头看过去,看到的是凌小萌。
凌小萌是跑过来的,很吃力的样子,姿势也有点奇怪,到了街边就停了下来,手撑着膝盖,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呼吸声在静夜里传得很远。
看到她的那一瞬间,裴加齐是有些惊喜的,这种惊喜让他忽略了她出现的种种不可思议,笔直地走过去打了一声招呼,“嗨,小萌同志,你不是每次都这么千里眼顺风耳的吧?”
听到声音,她仿佛被下了一跳,抬头看过来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看清是他后才把惊恐之色褪尽。
裴加齐原本是想笑的,笑她胆小如鼠,既然如此,干吗半夜还跑出来?可是取代那惊恐的却是另一种陌生得目光,透过他的身体,苍凉而遥远。
眉头皱了起来,裴加齐又往前走了一步,靠得近了,终于看清她的狼狈。
看清她红肿的眼睛和嘴唇,还有膝盖上的擦痕,他最多才离开了一个小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变成这样?
“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裴加齐低头去检查她的膝盖。她不说话,两只手掩得很紧,后来慢慢在街沿上坐了下来,低头开始哭泣。
很低很低的哭泣声,细碎得可以,还有模模糊糊的句子混杂在里面,“你走吧,不要看我。”
月光水一样洒在地上,她也是水一样的,仿佛一眨眼就要融化在这样得光线里,再也抓不住。
他没有移动脚步,弯腰仔细看了她一眼。她得连埋在肘间,只露出一点点白色的额头,像一只肤色稀有的鸵鸟。
他叹了一口气,也坐了下来,就在她的身边,听着她绵延不断的啜泣声,很耐心地观察云彩在月亮上投下的阴影变换。
“请你走吧。”
凌小萌不抬头,声音模糊得只有靠猜才能理解。
他用肩膀轻轻地撞了她一下,“你要哭到几点?明天的计划不是杂志要来拍照的么?你要你的家具旁出现的是一只猪头吗?“
啜泣声突然停了,然后肤色稀有的小鸵鸟终于向他露出了半张脸。表情是震惊的,不知是因为他所说的哪一部分,拍照还是猪头?他很好奇。
这么想的时候他就忍不住弯起嘴角笑,然后笑着继续吓她,”再看,再看我又要亲你了。“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神情濒临崩溃,可是裴加齐很满意,崩溃好,崩溃比刚才那个苍凉的眼神好多了,更何况她现在的目光绝对是实实在在地落再他的身上,再没有半点儿穿透的可能。
心里有个声音,刚才响起过的,现在又放大了一些音量。
谁没有过去?过去就是过去,而他,只关心将来。
第二天,凌小萌是在蝉声里醒来的,笑笑的卧室里满是阳光,窗外满是梧桐叶片,铺天盖地的浓绿。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呻吟了一声,因为眼睛看到光的时候很涩很痛,一定是因为昨晚哭得太多。
第一反应是原来一切都是真的,亏她刚才还期待那是一场噩梦。
那些杂乱无章到几点的人和事,暌违已久的商子祺,追忆中郁郁寡欢的苏凝,微笑着亲吻她得裴加齐,还有愤然离去的顾正荣全都清楚地回来了。很想逃避现实,她在床上无力地躺了很久。
客厅里得电话尖叫起来,她用枕头把自己的脸埋起来继续逃避,铃声嘎然而止,然后是自己得手机,激昂的《斗牛士进行曲》,是几周前苏凝抓过她的手机亲自给她设定的,当时那个苏凝还一边按键一边用力拍她得肩膀,“小萌,别人的电话你可以不理睬,这个音乐响起来之后知道该怎么做吧?”
知道,就是这个音乐响起来之后立刻要接,一定要接,死了也要接。
又呻吟了一声,凌小萌终于爬起来摸过手机接听。
苏凝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凌小萌!你在搞什么飞机啊?说好今天拍照的,怎么到现在都不出现?!”
“不是说下午吗?”她的声音很虚弱。
“下午?你想怎么拍久怎么拍吗?先给我过来试做造型,这次一定要把你拍得美美的,天仙一样地推出去。”
苏凝讲话一向干脆,凌小萌基本只有听的份儿,这时候拿着手机一边应一边往浴室走,刚站到镜子前就是一声惨叫。
“怎么了?怎么了?”苏凝紧张起来。
“可不可以改天啊?”凌小萌原本虚弱的声音变得非常凄惨——猪头,裴加齐说得没错,她在镜子里看到的是一只猪头!
苏凝看到凌小萌第一眼就倒抽了一口冷气,不敢相信地再次上上下下仔细地看了一遍,嗓子都尖了起来,“你昨天干吗去了?”
凌小萌羞愧到死,强忍住用手捂脸的欲望,“没有啦,没干吗,就是没睡好。”
“没睡好?”苏凝差点儿尖叫起来,想了想不再盯着她问,抓起桌子上的手机气势汹汹地往外走。
好你个裴加齐,枉我全心全意地帮你,把那么大好的机会交到你手里,你可倒好,一个晚上就让凌小萌变得跟猪头一样。
走到大门外她才拨电话,手指用的力气很大,手机键盘发出无辜的惨叫声。
“裴加齐!你,你昨晚把小萌怎么了?”电话一接通,她就劈头盖脸地质问过去。
“她已经到杂志社了?现在怎么样?眼睛还很肿?膝盖好点儿没有?”那头没有回答,也是一连串的问题,声音还是微微笑着的。
果然是他!苏凝怒从心头起。”真的是你弄得?太过分了!"
"我在路上,等会儿到工作室。你们不是要过来拍照吗?来了再说。”
这男人。。。。。。说不下去了!苏凝开始咬牙切齿。
结束通话后,裴加齐微微皱了一下眉,听苏凝得口气好像很严重,可是昨晚他最后离开的时候凌小萌看上去还好啊。
事实上,昨晚良宵马的眼泪止住后他不但没有立即走,还坚持带她到药店去处理了一下。
她一开始抗拒得很,迈步都不愿意,后来他做势伸手去推,她又吓得一个劲儿地往后退,差点儿仰面倒在地上,让他直接笑出了声。
凌小萌住在市中心,街角就又二十四消失亮着灯的药店,静夜里开着很小的一扇门,里面只有一位穿着白大褂的老阿姨,看到他们两个,脸上笑眯眯的,“买什么?”
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凌小萌决定速战速决,自己抢先开口,“我要一包创可贴就行。”
裴加齐摇头,“估计不行。”
老阿姨看着他们两个犯糊涂了,苏醒扶着眼镜从柜台后面探出身来仔细看,“让我看看。”
躲不掉,凌小萌只好把裙子稍稍拉起来一点儿,露出自己的膝盖。
咝——阿姨夸张地吸了口气,“面积太大,光创可贴不行,先拿酒精消消毒吧。”
酒精?凌小萌张大眼睛愣住了,肩膀上躲了点儿力道,不由自主地被裴加齐按在一张不知道他从哪里变出来的椅子上。
漫漫长夜太寂寞了,难得来了这么一对赏心悦目的客人,阿姨很热心,拿着酒精瓶和棉花走出来,一边倒一边安慰,“不消毒干净是要感染的,忍一忍就过去了啊。”
酒精碰到伤口的时候火烧火燎地疼,凌小萌牙齿咬得紧,嘴唇上都是一道白印。
裴加齐站在旁边看着,手指动了动,对阿姨说了句:“轻点儿。”
阿姨笑了,“下次要小心啊,看看你老公多心疼你。”
“他不是我老公——”痛死了还要出声解释,凌小萌怨念。
现在年轻人没结婚就在一起太多了,阿姨露出了然的表情,“男朋友阿?好了好了啊,我给你拿邦迪去。”
还想再澄清一次,阿姨已经转身进去了,凌小萌眼前失了要解释的对象,正好迎上裴加齐低下头的脸,有点儿尴尬,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他的表情倒是很自然,仔细看了一眼那两个惨兮兮的膝盖才一侧脸望向她,“知道痛了吧?下次小心一点。”
最大号的方形邦迪,正正贴好,凌小萌看了一眼就放弃,她从小走路平衡能力都很好,也不是那种喜欢奔来跑去的小孩,所以从来没有在这么经典的位置上受过伤,人生果然是充满了意外啊,叹息。
她刻意避开自己伤口的眼神让他觉得太有意思了,直到目送她平安上楼之后裴加齐还在忍不住微笑。
那个时候一切还好啊,难道凌小萌后来又把自己弄出什么状况来了? 裴加齐想了想,重新拨电话,那头先是没人接,过了很久才听到她的声音传了过来。
“小萌?你们什么时候过来?”原来想问膝盖怎么样了,但一转念,他却问了一句无关紧要的废话。
“嗯——我还不知道。”凌小萌正坐在造型师面前的高凳子上,看着快要抓狂的苏凝抓着那个蓄着小胡子的造型师喋喋不休,想逃的意愿越来越强烈,可惜苏凝每说几句话就回头看她一眼,压迫感强烈,她脚尖的方向变了几次都没敢站起来。
“你在哪儿?”
“杂志社,苏凝说等做完造型才过去。”裴加齐全程见证了她昨晚的狼狈,原本听到他的声音她还有些局促,但是那头口气轻松,闲聊家常似的问答,渐渐让她放松下来,轻声说了情况。
“做造型?”他笑了,“小萌同志,我很期待啊。”
猪头的造型你也期待吗?凌小萌满脸痛苦。
视觉中国杂志社请来的师业内最好的造型师,这时候已经听完苏凝长篇大论的高标准严要求,笔直走过来弹了弹凌小萌的脸颊。
刚合上手机,凌小萌猝不及防,被吓了一大跳,耳边听到造型师的豪言壮语,“没问题,交给我了。”
看着凌小萌可怜兮兮地被带走,苏凝叹了口气接着忙碌。展会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召开了,手里的事情千头万绪,一边忙一边还惦记着裴加齐和凌小萌两个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如今她把小萌当朋友看,要是因为她一时多事出了什么问题,她真的会去撞墙。
业内最好的造型师果然又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凌小萌最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大家都情不自禁的露出惊讶的表情,苏凝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自己之前急得跳脚的样子全都忘了,收拾完东西就笑嘻嘻地拉着她往外走。
凌小萌被迫换上了一件颇有艺术感的斜肩丝质上衣,从来不见天光的锁骨都露出来了,她很不习惯自己的新造型,一路走一路拉,嘴里还在求饶,“能不能换一件?我不习惯。”
造型师正得意的接受大家一致认同的崇拜目光,耳边听到这么一句,立刻看了过来,凌小萌被看得咽了一下口水,没用地低头不说话了。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到了工作室,店里的接待早就跟凌小萌和苏凝熟络了,笑着指了指上头,“裴先生早就来了哦,在上面等着呢。”
苏凝哼了一声,凌小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想问怎么了,但是身不由己,耳边都是七嘴八舌的讨论声,他被推上楼,一眼就看到了裴加齐和李大师。
家具早已经运到了,她这次的设计用的全是最新的压制成型技术,所有家具线条圆润,一颗螺丝钉都没有使用,纯粹手工打磨抛光的表面,透明清漆,底色都没有打,原木的纹路在阳光下自由铺散,满目舒畅愉快的感觉。
裴加齐正和李大师站在窗前聊天,听到楼梯上的响动两个人一起回头看过来,李大师反应比较直接,盯着凌小萌看了两眼之后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声音洪亮,“好福气啊,你小子!”
没想到凌小萌稍稍打扮之后那么有光彩,裴加齐也愣了一秒钟,又看了一下她身边的那一大群人,挑起眉毛笑了。
全都是转业人员,摄影师灯光师已经在场地里开始忙碌了,苏凝本来想过去问个清楚,但是眼见着凌小萌看到裴加齐时表情正常,而裴加齐的表现也没什么异样,难道自己全都想错了?
迟疑了一会儿,又忙着跑来跑去协调,苏凝到后来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工作最重要。
凌小萌很不适应被众人瞩目的感觉,直至走到自己所设计的家具中间,手指碰到那些光滑柔润的木质表面之后,她的心终于稍稍镇定下来、
耳边响起裴加齐的声音,“很精彩,特别是这个地方,你是怎么想到的?”
他的手指很长,按在一张扶手椅的背上,那个椅背两边弯起,弧度很美,坐在里面的时候好像是被人拥抱着。
凌小萌笑了一下,“突然想到的,我想那些一个人住的女孩子会很喜欢。”
摄影师招呼的声音,“裴先生让一下,小萌,坐下来试试光。”
凌小萌顺从地坐下来,所有家具都是原木的,唯有这张椅子是米白色的,仔细看上面还蒙了一层带着云纹的透明布料,各种光线反射交织,让人想起静夜里的月亮。
这张椅子是她最后设计的,放在正中显得突兀,又有一张奇怪的和谐,一眼就可以看到。
闪光灯卡察不断,椅子是完整的弧形,她坐着坐着就往里缩,椅背弯弯的,好像被人环抱着。
人是可怜的动物,无时无刻不渴望拥抱和亲吻,既然那些不可能永远,那她退而求其次,用这张拥抱的椅子来满足自己。
完美的弧形,米白色的拥抱,虽然没有温度,可是坐得久了,自己的体温也会让它慢慢温暖起来,闭起眼睛就可以幻想,幻想自己还在那晚的月光里,手腕被人拉住,身体倒在他的怀里,仰头看到一轮圆月,隐约有淡灰点缀,更显得透白。
没关系,看看她现在拥有的,这是她送给自己的拥抱,永远也不用害怕会消失。
忘记身边的一切,凌小萌闭上眼睛微笑了,喉咙深处有很奇怪的感觉,吞咽的时候觉得困难而且痛,但她选择忽略,至少现在,她已经不害怕了。
月色一样的椅子,隐约有云纹,弧度优美的椅背好像一个拥抱,露出细白锁骨的女孩子展开一个微笑,疏淡柔和,也像云的影子。
所有的人不由自主的屏住气,只有闪光灯频闪,摄影师露出非常满意而兴奋的表情。而裴加齐两手插在裤袋里,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原来一直在微笑的他,这个时候却突然皱了皱眉。
是不是他太敏感?为什么一瞬间就觉得眼前的凌小萌变得如此遥远,好像在另一个世界的感觉,让他很想伸出手去握住她,至少仍有一个真实感。
一周后的傍晚,凌小萌坐在工作台前一边啃三明治一边翻材料,楼梯上脚步声响起,抬头看到齐格格,笑得一口白牙,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嗨,小萌,我来了。”
隔三差五都能看到这位大小姐,凌小萌不适应也得适应了。不过今天齐格格可是有正事的,那天小萌被苏凝拽着要求去参加展会前的赞助商派对,百般推托都不行,但是齐格格也在,很仗义的保证,“没什么啦,我和你一起去,反正我爸也是赞助商。”
料到苏凝到时会很忙,有个人在旁边说说话总比一个人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好,凌小萌左思右想之下总算答应了。
凌小萌对派对商的东西完全不期待,这时候正在翅自己准备的晚餐,打完招呼对齐格格笑,“要不要吃三明治?”
看了一眼她的小饭盒,齐格格眼睛一亮,“是你做的吗?是你做的我就吃。”
相处越久越能从凌小萌身上得到惊喜,厨艺没话说,化腐朽为神奇,最简单的清粥小菜都能坐得让人回味再三。
“随便弄的,吃吧。”反正她也吃不了那么多,凌小萌把饭盒往她那里推了推。
齐格格第一口咬下去久笑眯了眼,“小萌啊,知道武侠的最高境界吗?”
怎么又扯上武侠了?“什么啊?”
“就是无招胜有招啊。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你一出手,就是让人没话说。”为了加强语气,齐格格还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黄蓉知道吧?豆腐青菜都能烧出天下第一来,你比她还要厉害哦,三明治都能弄出一等一的味道来,哈哈。”
凌小萌被她逗得笑起来,“你喜欢就好,多吃点儿。”
“不行啊,吃太多身材就不见了。”齐格格摸着腰叹气,“好羡慕你,怎么看都是标准身材。”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凌小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一马平川,意思表达得很明显。
“可是学长喜欢阿。”齐格格一语惊人,然后还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羡慕死我了。”
凌小萌立刻摇头,“我跟裴加齐没什么的。”
“我知道啦,可是你看看桌上这些东西。”
桌上是一些国内外的会展还有关于家具设计的最新资料,工作室里原本就有很多,但是自从凌小萌来了以后,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最新的出现。
“怎么了?这些都是工作室里的阿,我随便翻翻。”
齐格格倒吸了一口气,捧心,“随便翻翻?你以为这些东西很容易搞得到吗?就算能搞到也没那么快那么齐全阿,学长可是花了大心思的,只是没说而已。”
凌小萌愣住,然后轻轻地“哦”了一声。
“你就一声‘噢’?”齐格格实在受不了了 ,“别看我们学长老是笑嘻嘻的,其实对什么都不用心。这次能为你做到这样,我都感动死了!你不喜欢吗?不喜欢让给我好了,我好想要。”
拜托,那时个男人好不好,再说又不是她的所有物,凭什么由她让来让去啊?最重要的是,她根本就不想要那样的用心好不好?不知道怎么回答,凌小萌的表情开始痛苦。
“好想要什么?”楼梯口传来又快又脆的女声,一起回头看过去,苏凝和裴加齐一前一后走过来,裴加齐腿长,明明落在后面,却转眼就到了工作台边,”小萌怎么现在就吃三明治?格格,你又在闹什么?“
看着这截然不同的口吻和态度!齐格格气结,站起来大声答:“闹?是谁说要我早点儿来帮小萌准备准备的?”
苏凝今天穿得很正式,此时正看着凌小萌的打扮皱眉头,听到这句话马上打圆场,“是我拉。不过格格阿,你这个早到也太没有效率了!”
“什么没效率阿?东西早就带来了,刚到,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上两句话呢,谁让你们 也这么早来的?”无端端被怀疑办事能力,齐格格忙不迭地从随身带的包里往外掏东西,用来证明自己。
看到那条裙子,凌小萌的眼睛都直了,反手去抓苏凝,“我不穿。”
早就料到她的反应,苏宁及时一躲,眼睛还盯着那条裙子呢,而凌小萌这一手就直接落到苏宁身边的裴家齐身上,触手所及的事温暖又结实的男人的手臂,耳边传来笑声,“不穿那可是不行的。”
窘死了,凌小萌满脸通红。
派对在酒店三层举行,他们到得晚,厅里已经非常热闹。凌小萌走在苏凝和齐格格身后,眼睛在前面一尺见方的小范围内游弋,偶尔转个头就觉得大家的目光刺眼得很,身上的及膝裙也给她带来压力,一路走一路伸手去拉肩膀上垂下来的丝结。
“别拉了,再拉掉下来我可不负责阿。”苏凝回头看了她一眼,好笑又好气,忙着拉她到熟悉交际圈子,离着老远就神采奕奕地抬手跟 别人打招呼。
齐格格难得没有按照老习惯满场飞起来,伸手拉住正在往前走的裴家齐,“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看着苏凝和凌小萌走到人群里,裴家齐笑着回应,“怎么了?”
“学长,你觉得小萌喜欢你吗?”
这个学妹一向语出惊人,问题虽然突兀,但裴家齐也没觉得太惊讶,“这个你怎么来问我,要问她啊。”
齐格格皱眉,讲话的时候表情很认真,“我问过了。”
“哦?”裴家齐耸肩,“看来答案不太好。”
“学长,我想不通耶,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对吧?”
真直白,裴家齐笑起来,“我 一直都感觉很荣幸。”
又打太极——齐格格翻了个白眼,“放心啦,喜欢是喜欢,但还没有爱到死去活来,所以看到你喜欢小萌,也没有痛苦到捧心而死的地步。”
对这样的女孩子,裴家齐倒也实在讨厌不起来,呵呵地笑着,“我知道,否则我还敢站在你身边吗?”
“少得意了,你现在对小萌是不是感觉很无力?一样一样啦,她可是为我扬眉吐气了。”
裴家齐苦笑,“说得好,不过凡事勉强不来,特别是凌小萌,你看看她——”
看就看,齐格格在人群里找,只见凌小萌郑被苏凝拉着站在人群中,眼神飘荡,脚尖的方向都是往外的。
的确是勉强不来啊,齐格格无语了。
对这种场合,凌小萌实在是适应不良,在谈话圈子里勉强笑了几下就开始左顾右盼地寻找逃离的方向,身后突然有阴影盖下来,手背一凉,有人用细长的酒杯碰了她,她本能地用手抓住,仓促间扭头望回去。
看出凌小萌的不习惯,但她左右张望的样子很可爱。齐格格被朋友拉开后,裴家齐到自助餐桌前拿酒,然后特意站在远处欣赏了几分钟后才走了过来。
她回头看过来的时候,眼神里有一霎那的失落,但随即就消失了。
“苏凝,借用一下你的小萌,”忽略她的表情,裴家齐对苏凝开口。
那天的猪头事件,苏凝最后还是从凌小萌嘴里审出了个大概,知道裴加齐没有”乱来“之后,她当然一如既往地继续支持他对凌小萌的改造计划。这时转头看到他走过来,虽然还在讲得起劲,倒也立刻点头,“好啊。”
一走到角落处凌小萌就松了一口气,送上的眼神也是感激的。裴加齐指指酒杯,开口问她:“喝一点儿?”
凌小萌对上次的惨痛经历记忆犹新,警惕地看了一眼杯中的液体。
“放心好了,是香槟。”裴加齐为了她的表情莞尔,能不能不要老是这么可爱,每个细微的动作都让他想笑。
齐格格所说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凌小萌现在一看到他的笑容就觉得惶恐,于是摇头,“我还是去换橙汁好了。”
裴家齐叹气了,知道她胆小,但是两个人相处这么久了,看到她还是这么小心翼翼的样子,他真的觉得很无力。
“我去吧。”接过她手中的杯子,他往餐桌走去。
裴家齐身材修长,走路的时候步子缓慢,就连背影都很吸引人,身边两个穿这小礼服的陌生女孩小声赞美,“快看美男哦。” 然后灿灿的目光便聚焦到他身上。
这就是她为什么每次都要极力避免跟这个男人一起出现的理由,受不了那么露骨的“为什么”的目光,凌小萌悄悄往角落里退。
退了两部就撞上人了,回头道歉,刚一扭头凌小萌就彻底愣住了。
“小心。”头顶响起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顾正荣的声音
凌小萌最近失眠得厉害,原因是由于害怕睡着以后做梦,做梦的内容仅限于同一个人,就是现在站在她身后的这一个。
顾正荣在梦里总是沉默,看着她一言不发,然后转身走的决绝,她每次都竭力控制自己不要伸手阻止他,就算是虚幻一瞬,也耗尽全身力气,醒来筋骨都酸痛,还不如不睡。
虽然梦见过许多次了,但是如今面对面地看到他,凌小萌仍感觉不安和惊恐。数周不见,他好像清瘦了许多,表情还是很严肃,说话仍是一贯的简短,眼睛扫过她的脸,又很快转回到站在他身边的朋友身上。
他身边站着的是齐孝正,看到她倒是一脸笑意,“原来是凌小姐,个个出门前还在说你呢。”
眼前站着顾正荣,令小,萌的大脑暂时停止工作,然后第一个念头是苏凝和齐格格骗人,她从头到尾仔细看过今天的请帖,赞助商当中绝对不包括自己的前公司,也就是说绝对不应该有顾正荣出席,所以她才会答应来这里。没想到一眨眼就遇见了他,还和齐孝正站在一起,齐孝正还笑着跟她打招呼,令她连落荒而逃的机会都没有。
也不需要逃,裴家齐已经走过来,看到顾正荣和齐孝正也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到她身边递过杯子,“小萌,你要的橙汁。”
混乱了,凌小萌接过杯子的时候把头低到杯沿边,鼻子都快要陷进去的样子。
齐格格的声音插进来,“爸爸,你在这里啊。”
“疯丫头,那么多人在这里,招呼都不打。”
“顾总好。”齐格格很听话,立刻打招呼。
“还有其他人呢?”
“你说我学长?”都是很熟的,齐格格吐舌头笑起来“算了吧,裴学长正在努力追求小萌,我们最好给他们一点儿私人空间,我才不做电灯泡哩。”,
“齐总,顾总,你们在这儿啊。”又有其他人过来打招呼 ,齐孝正笑着回头,凌小萌又被扫过一眼,顾正荣的目光里明明没什么情绪,但在凌小萌却觉得好像被刀锋扫过,痛得眼睛都睁不开。
看着齐格格和他们两个走远,裴加齐才低头开口“小萌。。。。。。”
“对不起,我想出去透口气。”这宽阔的大厅里让她有窒息的感觉,凌小萌仓促地说了一句,转头就往外走。
她的反应让他想起不久以前,她匆匆地从他别墅派对离开的场景,一样的张皇失措,一样的步履匆匆。原本想追上去,但不知是敏感还是本能,他迈步前线回头望了一眼。
人群中之间顾正荣端着酒杯遥遥望过来,四目相交,顾正荣表情冷淡,而他则眉毛轻挑,毫不相让地与顾正荣对视了一眼,然后才一转身走了出去。
“裴,等一下。”身后有人叫它,《视觉中国》的老总,肩膀还被拍了一下,裴家齐回头的时候正看到老总的笑脸“急着去哪里?”
这位老总是和几个赞助方的负责人一起过来的,已经和裴家齐很熟了,所以交谈的口气 都省了客套,“不许走啊西西安在,才刚开始,好歹待到我讲完话。”
裴家齐看了一眼凌小萌小时的方向,简单答了一句:“我去找凌小萌,等下和她一起回来。”
旁边有人开口问:“凌小萌?顾家的凌小萌?”
听了这句话裴家齐微微皱了皱眉头,老总却已经替他回答:“现在不是了,凌小萌已经正式加入裴先生的工作室了。来来来,大家认识一下裴家齐裴先生。”
他在公共场合出现得不多,所以国内认识他的人也很少,互相点头之后旁边几个便没接着跟他谈下去。反而开始讲起顾正荣,“说到那个顾正荣,怎么今天他也来了?前一段还听说他出国了,大中华区要换人了。”
“换人不是真的,顾正荣做事谁猜得到?真要说到换人,知道那个姓董的小子嘛?前段时间刚刚风光过,突然就被撤了职,灰溜溜地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奥逊那边才是真的换人了。”
旁边有人笑:“这个圈子水深,谁知道他招惹了谁?”
“别扯远了,”第一个开口讲顾正荣的继续问,“这次赞助商里面没有顾正荣的公司阿,怎么他会过来?是给面子还是找麻烦?”
?你开玩笑是不是?这次他私人占了那么大的份额,今天怎么会不来?“
一群人便谈论着边走开了,裴家齐看了一眼还站在原地的《视觉中国》老总,微微挑了一下眉毛,”真的?“
老总叹了口气,”圈子里什么事都瞒不住。“
”私人份额?“
”是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再说小萌——“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老总立刻刹车。‘
裴家齐倒是很自然地接了下去,”没什么,我也看出来了,没有他凌小萌会有那么好的机会?“
老板仔细看了他一眼,”你是聪明人,对小萌也是真的好,他也奇怪,知道了也不阻止。“
不阻止——裴加齐听到这三个字忍不住叹了口气,又回头去看凌小萌消失的方向,”不阻止?他是觉得没必要吧。“
一走出酒店,凌小萌就觉得自己很丢脸,想好了离开那个男人,却连他的一个眼神都经受不住。
可那是顾正荣阿,两年来她言听计从,从没有违逆过的男人。边迈步边望着天空叹气,凌小萌握紧拳头自言自语,”没用阿,真是没用。“
酒店外就是热闹繁华的大街,她还穿着及膝的小礼服裙,在人群中显得很突兀,身边走过的人都有意无意地投 来猜测的目光,一开始她心烦意乱没有注意,但是过了五分钟就猛醒了过来,突然之间在街上顿住脚步,手足无措,不知道士跑回去好还是继续往前走。
天上开始落下稀疏的雨点,她知道上海夏天的雨,说下就下,三两点转眼就会变成铺天盖地的一张网,逃都没处逃。
果然,身边所有人的步子都开始加快,突然一辆黑色的车斜插过阿里,速度奇快,险险停在他身侧的街沿边,耳边传来惊叫声和怒骂声,她却瞬间凝固。雨势加大,凌小萌站在路沿上与车内的人隔窗相望,雨水在车窗上蜿蜒惹下,模糊了她的眼睛,连带模糊了他的脸。
又是这个表情,看到他就惊恐万状的样子,就算没有开口也好像在说话,在说”不行,我不要和你在一起。“
顾正荣恨起来,在驾驶座上双手用力,但愿手心下是凌小萌纸一样薄的肩膀,甚至是她细细的脖子。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女人,却又放不下她,就算激怒之下转身离开,就算整天忙碌,就算眼前的事情堆积如山,而只要有一秒钟的停顿,凌小萌哭泣的脸就会出现在他眼前。
太可恶了!难道她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他都不知道么?难道她以为自己就真的可以潇洒地转身离开,把他远远的抛在脑后,好像从来都没有认识郭他,从来都没有和他在一起过?
不能再见她,唯恐自己会失去控制,最后他把气全都出在那个董亦磊身上,他想自己真的是被她弄疯了,就算那个男人白痴到用自己所知道的一鳞半爪威胁她,甚至威胁他,但在过去他最多置之一笑,可这次却幼稚到这个地步。
雨下得越来越大,她的及膝丝裙在大雨中很快就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看着他,脸色苍白,两颊却有奇异的一抹红,眼里也是,仿佛有什么压抑太过的激动情绪,岩浆般在平静的表面下沸腾着,终于掩盖不住,泄漏出蛛丝马迹来。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艰难,透不过气来,推门下车,走到她那边拉车门的时候实在保持不好平衡,他一只手扶着车门上方。
凌小萌看着他推门而出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拔腿逃走,但是被习惯性的压力笼罩,她居然僵立原地一动不动,直到他走到身边,直到他把门打开,熟悉的座位出现在眼前,第一次对坐进那个座位抗拒到了极点,凌小萌开始往后退步。
“进去,我有话跟你说。”个顾正荣吸气,努力了两次才把话说完。
雨太大了,没有意识到他的异常,凌小萌一边后退,一边挣扎着摇头,“我不要。”
不要——心脏开始痛起来,好像有人不间断地用铁器压榨紧锁着他,身体如坠冰窖,寒冷让指尖都瞬间麻木,咽喉里像蒙了一层湿透的布,空气进不来也出不去,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呼吸。
身边的车辆和行人都在雨中匆匆而过,没有人得闲注意他们两个对峙的样子,凌小萌不敢多看他,仓皇中把脸转向另一个方向,被牢牢盯住的压力稍稍退去一点儿,她鼓起剩余的勇气,拔腿就跑。
她很幸运,在下一个街角就拦到了计程车,上车后浑身湿透,雷雨天伞都不带的乘客,又穿得这么正式,司机觉得诡异,话都不敢多说,闷头专心开车。
雨水瀑布般在前窗铺散,整个城市都在白色的帘幕后模糊变形。刮水器拼命工作着,车速缓慢,路面上所有的车辆都是很慢速低缓缓前行,错身,最后消失在不同的方向。
司机开得慢而且小心,凌小萌也不催,沉默地看着窗外的漫天大雨。
这女孩子也太安静了吧?司机有一点紧张,小心翼翼地从后视镜里看她,又有闪电了,白光照亮那张脸,小巧巧的,带着一点儿奇异的茫然。
应该为自己逃离的勇气喝彩的,可是凌小萌这时却体会不到一点儿喜悦的感觉。望着窗外的大雨怔怔出神,这不是今年夏天的第一场雷雨了,一个多月前也有过这样的夜晚,彼时她还开着那辆黑色的小POLO,工作得晚了,开车回去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和现在毫无二致。
那晚她是独自回家的,窗外雷电交加,一贯完美的睡眠质量荡然无存,她从楼下摸到楼上,没有办法合眼,又从楼上摸了下去。
客厅空荡,雨水拍打在玻璃上,电光在乌黑的天尽头炸开,仿佛一只神秘的手,天地变色,虽然没有山崩地裂,但她仍旧觉得自己无处可逃。
最后门外轻响,顾正荣推门而入,看到她一个人站在客厅的白色沙发前,先是一愣,然后才笑,“干吗?害怕了?”
“不是的,我想事情。”她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幼稚,成年了还害怕雷电时孩子气的表示,很丢脸。可是说完那句话更加后悔,这么拙劣的理由,如果他追问下去,她又有什么好想的?
他却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听完只是一笑,洗澡的时候居然连门都不关,浴室灯光昏黄,投射出来暖暖的一圈,哗哗的水声传出来,凌小萌慢慢走过去,近些又近些,最后站到门边,整个人都落在那暖暖的一团光里面,终于安心定气,好像最后寻得了可以依靠的实体——虽然那只是一团虚幻的光。
后来她赶在他出来前回到床上,顾正荣难得地没有背对她睡去,躺下就把手放到她的身上。
那么凉,她忍不住一哆嗦,耳边是他的笑声,“害怕?”
不怕了,身边有熟悉的呼吸和味道,她在做爱以后终于可以合眼睡去,半夜惊雷响起的时候模糊记得自己的身体本能地紧张,手指都会突然一缩,但是缩来缩去都会触碰到他的皮肤和温度,她又安心了。
车窗外又有闪电和雷声,不怕了,凌小萌在心理对自己默默重复了一遍,看看她多了不起,已经迈出了第一步,而且没有因为面对他的恐惧而回头,所以一切都会好的,就算没有他,一切也都会好的。
在车上接到苏凝和裴加齐打来的电话,她说自己没事,就是有点儿不舒服,所以先回家了。
他们的声音都很担心,说要立刻过来,但是她很坚定地拒绝,最后索性连手机都关了。到家以后先冲澡, 走出浴室只听到漫天的雨声,除此之外整个世界都很安静,仿佛自己身处的时一个无人知道德孤岛,有与世隔绝的感觉。
反正也不能睡了,她赤脚走到厨房去喝水,懒得开灯,她就着一点儿模糊的微光走到料理台前。脚下的木地板变成了冰冷的瓷砖,太凉了,她在拿水杯的时候脚趾都不由自主地蜷缩了起来。
恍惚听到有人说:“不怕着凉?去穿鞋。”
是顾正荣的声音,她在家里总是喜欢赤着脚,改不了,过去被他说的很习惯了,可是这样的时刻突然出现幻听,手里的水杯放得急,直接滚倒在台面上,透明的水扑溅出来,肆意横流,像突然决堤的湖。
肩膀一沉,幻觉有人从背后拥抱自己,耳边有叹息声,瞬间便消失无踪,终于可以转过身,身后空寂一片,又哪里有人。
她在雨声中呆立许久,然后再回身拿起那个杯子,幽暗的光线中看见透明的玻璃上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裂缝,触目惊心。
客厅里突然传来刺耳的电话铃声,她这儿的电话号码知道的人很少,平时苏凝也多用手机和她联系,这样的夜晚突然响起铃声,一惊之下,她连心脏都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还在迟疑要不要接听,门外传来敲击声,她站在厨房门口彷徨,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最后电话铃声止歇,门外有陌生而急促的声音,“凌小姐,你在吗?”
这个时候陌生人的声音反而让她稍稍有了开门的勇气,凌小萌跑过去开门,老式公寓,木门外还有一道铁门,楼道里很黑,她隔着栏杆看到了陈云,——顾正荣的特别助理。
“凌小姐,顾总想见你。”陈云在公司里跟她交流不多,但印象里一直是个沉稳干练的男人,没想到一上来就是这么直白的一句,听得凌小萌一楞神。
她不想见他好不好?她这么狼狈逃回来是为了什么?刚想开口拒绝,但是陈云阻止了她,声音还很急促,“能不能请你快一点儿?他现在在医院。”
手掌握在门把手上,不知不觉中太过用力,指甲陷入手掌中,一阵刺痛袭来,凌小萌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说:“你骗我。”
“突发的心脏病,你不知道他最近心脏不太好吗?”
她怎么会知道?今天以前,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已经很久没有在他身边,已经很久没有和他在一起了。
除了那个夜晚,可那不是一场噩梦吗?她总是把它当作一个噩梦,封存在脑海深处,怎么都不敢触碰。跑下楼的时候,她不自凌乱,差点在转角处摔断脖子,陈云险险拉住她,到了车上才开口跟她说,“擦擦脸,很快就到了,他不想看到你这样。”
她也不想,可是泪腺像坏了的闸,泪水控制不住地涌出来,怎么擦都擦不完。
医院走廊里很安静,医生走出来的时候表情很奇怪,“你就是凌小萌?”
“他......死了?“凌小萌脸白唇青,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在抖。
”没,就说要见你。“医生很酷,讲话的时候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眼镜片亮晶晶的。
走进病房的时候,凌小萌看到顾正荣闭着眼镜躺在那里,细细的管子连着一起,绿色和红色的曲线波浪般起伏跳动,她刚刚好不容易擦干的泪水又迸涌而出,低下头的时候直接溅落在他的脸上。
他睁开眼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嘴唇动了动,依稀在问:“哭什么?”
她快要吓死了,也知道自己的样子很狼狈,可是跟他比起来形象又算什么?她早就不要了。
她还在哭,顾正荣无奈地闭上眼,他一向笃信自己的嫩里,很少有如此无力的感觉,第一次他穷途末路,遇到了顾家夫妇,为了报答,他已经竭尽所能。而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还能坚持着不放弃多久。
他很神奇,难道她不明白,这世上的人总是以为自己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很长很长的路,可是事实却总是轻轻一个防守,就永远地错身,在不同的路上遇到不同的人,最后只剩岁月里模糊的回忆。
“小萌”他闭着眼镜开口,声音太轻了,凌小萌把耳朵凑到他唇边,她耳廓的皮肤细腻柔软,触感熟悉,泪水还在滴滴嗒嗒地落下来,转眼就把他的脸颊都打湿了。
他很生气,可是她的脸颊贴着自己的,冰冷潮湿,只是苦,心被溶化了,又觉得苍凉一片。又是哭,恍惚回到了那个窄小的露台,月色只照出半圆的一个小角,他把她拖到那仅有的一点儿光线里,两只手紧紧地捧住她的脸,月光照在她白色的皮肤上,眼睛闭的那么紧,睫毛颤抖,很多很多的眼泪滚落下来,每一颗都是透明的,笔直地划过她的脸颊 ,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
她说:“不行,我不要跟你在一起!”他还以为她是需要他的,原来不是!
瞬间顾正荣只觉得心如死灰,原本要说的话全都消失无踪,他侧过头去不再看她,声音低到几步可闻,“去吧,你是自由的。”
凌小萌不说话,随后,突然之间就嚎啕大哭起来,医生、护士和陈云闻声都冲了进来,很酷的医生只说了一句话:“让她出去,病人需要安静。”
护士比较可亲,一边扶她一边捡拾,“不要怕啦,你先生急性心绞痛,抢救过来就好了,以后好好照顾他,会复原的。”
顾正荣没有听清楚凌小萌回答了些什么,才刚说了两句话他就觉得精疲力尽,仿佛耗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眼前又开始模糊,努力想睁大的眼睛,却被走到病床边低头检查的医生用手指合上。耳边所有的声音渐渐远去,世界安静下来,他最后听到的只有凌小萌的破碎的抽噎声,上气不接下气,但是最后就连那样执著到好像天长地久的声音都潮水般隐退了。太累了,他最终放弃挣扎,任黑暗将自己包围。
这一觉睡得长久,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光影里看到凌小萌的背影,赤着脚,玲珑的脚踝洁白细致,行走间露出脚底一点点地红光,但是头也不回地脚步匆匆,乌黑的头发垂下来,一层顺滑的光影。
逃,她永远在逃!
他很生气,想开口叫住她,可她突然回头看他,眼睛睁得很大,惊恐万状的样子,盈盈一层泪光,颤巍巍地含在眼角。
又要哭,每次都是这样,难道她以为他就不会心痛、不会难过得吗?难道她以为只要是他,就是无所不能,就是随时都可以弃之不顾的吗?
想用力抹掉她那个表情,可是手还没有伸出去,他就望着那层泪光叹息,不要哭了,他舍不得,真的舍不得,伸手拥抱她,就算她给他的永远只是一个背影,手心触不到实感,原来凌小萌只是一个幻影,一拥抱便烟消云散。他在梦中一惊,再睁开眼的时候面前黑暗中有模糊的轮廓,仔细看才变得清晰。
是凌小萌,小脸近在咫尺,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四目相对,她原本紧张的表情突然放松,然后头一低埋到他的颈便,姿势象极了一只鸵鸟。
她居然还在,居然还没有逃走......一瞬间的惊讶,顾正荣突然也有了用某种愚蠢的方式证实自己没有在做梦的念头。
但是颈便的她动了一下,然后凌小萌直起身坐到床沿上轻轻吐了一口气,好象一个孤身上路的旅人,走了太长太长的路,终于找到自己要到达的地方,满身的疲惫瞬间抖落。
顾正荣想问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想到凌小萌这次的反应快而且迅速,在他开口之前就已经有了动作,双手一合,将他搁在床边的手抓了起来。
凌小萌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贪婪地盯住他的脸不放,好象在看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掌心里是熟悉的手指,熟悉的温度,很凉,但握在手里就是安心。
想过千万遍的“我爱你”,可是她已经不再相信有什么可以天长地久,为了逃避将来的伤痛,所以离开也是可以的。
多么完美的想法,而她又执行的多么彻底,但愚蠢的是,她居然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还爱着的男人可能会在她蒙着眼转过身的时候突然消失不见,永远地消失不见。
因为害怕结局,所以连在一起的过程都要放弃,为了未知的将来,丢掉眼前的相守,如果他在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死去,她又怎么能承受?
眼角又开始酸涩起来,明明有很多的话要对他说,但又不知道如何表达。为了掩饰自己即将崩溃的情绪,凌小萌低下头去,轻轻地亲吻了他的掌心,亲完也不敢抬头,埋头在那里面默然。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是象只鸵鸟!顾正荣想叹息,但是掌心里有羽毛般轻柔的触觉,微微的麻痒一直传到心里。想控制自己的反应,又想好歹说她几句,但是眼里隐约的笑意已经漫了出来。还是叹息了——唉,他这一世的英名,迟早败尽在她手里。
尾声
展会前一天晚上,凌小萌在会展中心做最后的准备,裴家齐和苏凝一直都在。
凌小萌明显非常紧张,全部确定完毕之后还在自己的展台中央站了很久,手指摩挲着“拥抱”的椅背,反反复复。
苏凝看的好笑,走过去拍她的手,“好啦,我确定你明天一定是万众的焦点,所以放心回家睡一觉,明早别开车了,我去接你。”
凌小萌被她一拍惊醒,抓住她的手眼睛瞪得好大。
“怎么了?”
“八点了?为什么八点了?刚才我看到还是四点半。”瞪着苏凝手上的表惨叫,凌小萌拖音袅袅。
苏凝捂住额头做受不了状,“小萌啊,是你一走进这里就忘记时间的好不好?我们俩可是站得脚都断了,要惨叫也轮不到你。”
裴家齐也走过来,“怎么了?有急事?”
凌小萌难得的干脆,合掌对他俩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抓起包就往外飘,届时都是半途传来的,“我要去医院,先走了阿。”
“喂,你等等,医院有不会跑掉——”苏凝一下没拉住,回头看了一眼裴加齐,后者还在穆松凌小萌的背影,收回目光的时候接受到她的眼神,耸耸肩,笑了一下。
苏凝跺脚拉着他也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还抱怨,“枉我那么看好你,给你们创造那么多的机会,你怎么就让她这么跑了阿。”
裴加齐难得叹了口气,“小萌她——”
“小萌怎么啦?”
“她逃的快。”
这话说得——苏凝站在那里翻白眼。
赶到医院的时候,病房里空荡荡的,凌小萌大惊,奔到医生办公室抓住医生大喘气,“医生,医生——”
眼睛片亮晶晶的医生还是那么酷,直接吐出三个字,“出院了。”
“阿?为什么出院?昨天不是还在检查,今天怎么能出院啊?”
“病人强烈要求出院,难道我还要绑着他?”
这么不负责任的回答,凌小萌火了,可惜天生讲话调子软,又拖音,最后吐出来的句子还是气势不足,“那要是再出事怎么办?”
“放心,死不了的,养着就行。”
死不了就行?凌小萌站在那里倒抽气。
她皱起眉头的样子很有趣,傍边的小护士们都乐了,就连酷酷的医生最后都忍不住笑着,补了一句,“对,当猪养吧。”说完从抽屉里拿了个信封给她,“喏,他让我给你的。”
穆松她出去的时候小护士们梦幻了,双手合十眼露红心,“她回去找他的,对不对?顾先生真是有心,帅哦——“
医生埋头看病历,声音凉凉的,”麻烦看看身边,世上不是只有那一个帅哥好不好?“
嘘,大家作鸟兽散,给出无声的抗议。
凌小萌在出租车上打开那个信封,里面只有一把钥匙,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短短两个字,是个问句,”回家?“
她把钥匙抓在手里,反复看着那两个字不说话,最后嘴角弯弯地笑了,眼里却潮湿一片。
真的不一样了啊,这次顾正荣说得不是”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这次他要给她的,是一个家。
睽违已久的感觉回来了,过去被她所抛弃的很多东西也回来了。
突然不想再动,不想再逃,这一次她有了选择,她可以自己选择留下来,信任他,被他信任,爱他,也被他所爱。
心中的快乐好像一个盖满灰的火山口,还以为再也不会活过来,突然却涌出了火热的岩浆,而她觉得自己像黄油,遇热一下就溶化了。
”小姐,你到底去哪里?“出租车司机等不及了,回头问她。
凌小萌抬头报了个地址,报完就安静了,径自低头看手里东西。
上来的这位小姐先是什么话都不说,现在又红着眼睛嘴角弯弯,让人觉得诡异,司机不敢多问,埋头专心开车,一路上连个声音都没有。
凌小萌推门小车,一点儿都没有迟疑,举步就往熟悉的大楼里走,进门的密码她烂熟于心。来回一折腾已经很晚了,楼下大厅空寂无人,电梯门上照出凌小萌的样子,还是最简单的T恤工装裤,眼里却好像有着掩不住的愉快秘密,丝丝缕缕地从弯弯的岩礁漫出来。
上楼后,她习惯性地边走边把手伸进包里去摸,包大,摸了许久才摸出钥匙来,开门前她抬头往右侧看,仿佛看到顾正荣微笑的脸,就站在一旁看着她。
开门里面有灯光,餐厅射灯,顾正荣正坐在桌边看文件,文件夹在诺大的黑色餐桌上四处都是,听到响动他抬头看着她,眼里有笑意,”你回来了?那么晚。“
他语气很平常,其实门响之前一直在紧张,满桌的文件没有看进去一页。
顾正荣爬了她了,直到留下她有多难,怕她只是因为害怕他死掉才回来,怕她最后有逃跑。凌小萌太会跑了,等她自己领悟,等她心甘情愿,他都等了那么多年,这回她要是再跑,他老了,真是禁不起折腾。
所以这一次,他让她自己选择,过去总是他给她接受,他命令她服从,他强迫她逃跑,这一次,他希望做决定的是凌小萌自己,愿意回来的也是凌小萌自己。
那头隔了几秒钟才有回答,”嗯,我回来了。“
说完看到他的笑容,其实很开心,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鼻子发酸,凌小萌赶快低头脱鞋掩饰一下。
眼前一切跟她走得那天一模一样,她在鞋柜上看到POLO的车匙,旁边还放着他的。看到顾正荣还看着自己,赶快回头,她努力克制了一下自己想踮脚跳一跳的傻念头。
懒得穿拖鞋,凌小萌赤脚走到厨房看了看,冰箱里居然是满满的,她按照老习惯煮粥定时,然后继续忙碌,忙着忙着又有克制不住想看一眼的念头,忍了一会儿忍不住,一回头,居然看到他就站在厨房门口。
吓了一跳,凌小萌按住心口,”干吗?“
没干吗,他就是很愉快,看到她身影晃动,觉得这屋子里暖洋洋的,看不到她有点失落,不自觉就走了过来。
”你在干吗,弄那么多。“
”给你吃,医生说要把你当诛养。“她照实转述。
他哈哈大笑,有那么安心,一瞬间,凌小萌的胆小突然荡然无存,地震海啸都不怕,踮脚就亲了上去,嘴唇擦过他的脸颊,然后腰上一紧,回报是一个深长的吻。
唇齿相依,舌尖纠缠,吻得时间太长了,耳边还有模糊的问句,短短的,就几个字。
凌小萌气喘吁吁,分开后眼睛湿润润地看着他,也不回答,好像要哭的样子。
唉,又要哭了么?顾正荣想叹气。
但是她最终的反应是笑了,眼角弯起来,很快乐的样子,脸红了,说话声音很轻,蚊子一样嗡嗡嗡。
”什么?“他当然没听清。
凌小萌鼓起勇气再说一遍,他的回答也简单,笑着一把就把她抱了起来,厨房里顿时充满笑声和凌小萌猝不及防的笑声尖叫,闹哄哄的。
第二天造成,凌小萌以再习惯不过的睡姿醒来,整个人都趴在顾正荣的后背上,右手被他抓着收在身前,掌心下就是他的胸口,扑通扑通的心跳。
她醒得早了,闹铃还没响,觉得好享受,静静地贴着他的身子不动。
三十层,鸟叫声都没有,安静得呼吸连绵起伏,全世界都离得很远,一切圆满又安心。
闹铃终于响了,然后是顾正荣的声音:”不是要参加展会吗?还睡?是不是又想逃走?“
逃走?
凌小萌难得笑出声,梦想在这里,他也在这里,这一次,她还会逃 到哪里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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