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完结)
“你听说过亚特兰提斯吧,止安。远古时代最大的岛屿,一天一夜之间神秘地沉没在大西洋深处。它在海底几千年,所有的文明都可以消失,可它永远不会变成海水。”
“这没有意义。”
她送他到达下榻的酒店,“回去,继续做个好孩子。对了,把你的账号给我,那幅画的钱我稍后会汇到你的户头。”
他没有告诉她,他回不去了。
“那幅画我是不会还给你,《我的晨曦》,那个记忆不止是你一个人的。”
止安无限讥讽地笑。
“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不相信我,原来你是根本不相信自己,你不信你可以幸福。”纪廷少见的尖锐。
“下车。”她不顾车外大雨滂沱,倾过身去推开车门。
纪廷忍耐地看着她,一动也不动。她莫名的火起,用力推了他一把,“我让你滚下车去。”
他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任她蛮横地推搡,然后在她一个无力的时候,用力抱住她。他的身上仍旧湿得厉害,隔着薄薄的衣料,那湿意迅速地传递给她,就像他们所有的记忆,潮湿的,黏稠的,纠缠的。
裤子口袋里的电话在交贴着的两人中间震动,他摸索着接起,电话那头刘季林的声音无比疲惫,“止怡又进了医院,她已经一连几天咽不下东西了,喂了进去,又吐了出来。”
“你知道,我帮不了她。”
“谁都帮不了她。”
他挂了电话,掩不住难过。止安从他怀里挣了出来,重重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止怡……她有事?”
他点头,不想骗她,“她身体一直不好,现在更是越来越虚弱,如果她不肯放过自己,谁也没有办法。”他的话音落下,感觉到止安的手放到了他的手上,她从来没有主动握过住他。
“我知道亚特兰提斯,至今没有人可以证明它的存在。既然它沉没了,还不如永远融到海水里。”
他听懂了她的意思,慢慢地拿开她的手,冷笑,“谁都没有权利安排我应该怎样生活,就算是你也不行。”
她双手置于方向盘上,专注地看着眼前的雨刮,很久之后,她听见他开启车门的声音。
在他离开之前,她说,“带我去看看她。”
他们回到止怡住进的医院是次日的下午,这也是纪廷工作的地方,止安推开病房门的时候,他察觉到了她的颤抖,十八岁离家后,她没有回到过家乡,也没有见到过止怡和她所有的家人。他试着抓紧她另一只手,却被她无比冷静地拿开,疏离,这就是一路上她给他的惟一表情。
病房里除了床上吊着点滴的止怡之外再无旁人,不知道为什么,连纪廷都觉得松了口气。止安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到止怡的身边,看着床上的人,清醒着的两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即使是九年前道别的那个深夜,止安眼里的止怡都没有像这一刻那么让她心惊,她双眼紧闭,枯瘦蜡黄得面目全非,就像一朵本该绽放,却忽然凋谢的花。止安莫名地想起了也是病床上的另一张枯萎的容颜,那种无法言喻的恐惧让她如坠冰窖,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要在她面前这样离开?就连曾经给过她惟一亲情的止怡也不能幸免?
她的手指轻轻碰触止怡枯瘦而插满了管子的手背,飞快地缩了回去,慢慢地揪住了她手边的白色床单。没有人作声,病房里只剩下止怡轻浅到微不可闻的呼吸。
止怡还是醒了过来。有时候纪廷也不得不相信她们两人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感应。
“谁?”止怡虚弱地问。
止安没有回答,纪廷只得说了一声,“止怡,是我。”
“你来了?”止怡露出了一个微笑,“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止安在我身边,她问我过得好不好。我有多少年没有见到她了?”
“止怡你别想太多,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养好身体,你何苦跟自己过不去?”面对这样的止怡,纪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真的是有情皆孽,所有爱着的人都不幸福?
“如果我不是这样,你是不是就不会来看我?”止怡苦笑。却忽然听到一声不属于纪廷的轻微叹息,那声叹息离她那样近,熟悉得像是做梦,她的手本能地摸索着,轻轻一动便触碰到另一只手。
“止安?是你吗?是不是你?”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她触碰到的那只手紧紧抓住她。止怡躺在床上,忽然泪如雨下,止安却没有哭,她只是抓着姐姐的手,看着她流泪。
直到泪水流干,止怡才低声说,“纪廷,你终于还是找到了她,也不枉费你连家连父母都不要了。”察觉到握住她的手一松,止怡反手抓住止安,“止安,你别走。你是我惟一的妹妹,从我有意识的那一天起,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从小你就是个孤独的孩子,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总盼望着我的关心能让你开心一点,你离开了多少年,我就牵挂了多少年。如果说我不爱你,我自己也不相信。然而刚才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我只是在梦中见到你。原来我那么自私,难怪老天也惩罚我。”
“你放心,我只是想回来看看你,你没事,我就走。”这是止安在病房里说的第一句话。
止怡挤出一个笑容,在枕上轻轻摇头,“没用,止安。你走了,他不会留下,即使留下了,心也不在。就像你不在的日子,我都没有见他开心笑过。我们是亲姐妹,一起长大,你比我漂亮,比我聪明,比我胆子大,什么都比我好,我都不在乎。小的时候,你什么都喜欢跟我争,妈妈给我买棒棒糖,也给了你一支,可你偏不不要,非要我这一支,上了小学,爸爸给我们每人一个书包,我的是红色,你的是蓝色,你明明最讨厌红色,却一定要跟我换,我都依你,什么都可以给你,唯独……”
“是,你什么都依我,那是因为你什么都有,才可以说不争。我换得了你的书包,抢得了你的棒棒糖,可我抢不到你最让我羡慕的东西,我没有妈妈,我的爸爸不爱我,就算我什么都比你好,又有什么用,他们都不爱我。”止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些,她明明只是想回来看看止怡,然而止怡的几句话,就轻易触到了她藏在心里最疼的地方。
“可是现在是你赢了,止安,你有纪廷这样爱你。你试过永远在黑暗中的感觉吗,看不见周围的一切,再美好的东西都是没有色彩没有温度的,多绝望!没有试过对吧,你的天地太广阔了,可以活的无比精彩,你没有他只是遗憾,可是我没有他,就是最后一点期盼也没有了。”
“我没有跟你争过他!”止安站了起来,“只要你们愿意,完全可以白头到老,只不过人不是物件,你要我怎么让?是我错了,我根本就不应该回来,不过止怡,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像你这样。”她摆脱止怡的手就要走,纪廷拦住她,被她狠狠推到一边。
刚推门进来的汪帆和顾维桢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床上抽泣的止怡,趔趄的纪廷和表情古怪的止安。
“止安,你回来了?你们究竟怎么了。”咋然见到久别的小女儿,顾维桢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或许有喜悦,然而当中又掺杂了太多的尴尬,还有此刻的惊讶。
止安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地擦身而过。快步走到止怡床前的汪帆看到泣不成声的止怡,爱女心切的她顿时咬牙叫住了已走到门边的人,“顾止安,你究竟想怎么样才放过他们?”
止安的手抓紧门把,吸了口气,又把手收了回来,“你说对了,我凭什么放过他们。”
汪帆气得脸色瞬白,“你可以恨我们,止怡有什么对不起你,你已经害得她看不见了,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止安看着沉默的顾维桢,这一切多么荒谬。“我就是恨你们。就算我不回来,他们两个也别想在一起!”
“你恨我们?我们好歹也养大了你,你的生母呢,她连看都不看你!你现在是年轻,不过是仗着漂亮,男人都围着你转,可是别得意得太早,汪茗当年也跟你一样,最后呢,连个送终的人也没有!”汪帆半抱住止怡,对止安说完又转向纪廷,“你就糊涂吧,病床上的这个人,是小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要一辈子照顾的,这也就罢了,现在你竟然为了个狐狸精一样的女人连爸妈都不要,你知不知道,你爸气得高血压复发,你妈就天天在家哭,有本事你就跟这她去吧,看看落得个什么下场?”
止安用力地拉门,第一次连门把都忘了旋开,她对着怔怔的纪廷说:“她说得有道理,也好,我给你两条路,要么别再糊涂,留下来好好地过你的日子,要么你丢开所有的这些跟我走,从此再也别回来,看看你最后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她不等他回答,独自一个人匆匆奔下楼,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她抬头望着天空,害怕自己会流泪。她等待的那个人也许会追随上来,也许不会。
太阳快要下山了,又是一个黄昏,黄昏的后面是漫长的黑夜,她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一天,落日也是这样的圆,午睡后从梦中惊醒的女孩一个人蹲在她的秘密角落里,流着泪看着黑夜慢慢地袭来,然后她听见一个声音说:“有我陪着你,什么都不用害怕。”这才发现自己走得那么急,竟然是因为不敢回头,害怕蓦然回首,再也找不到当初的那个少年。
尾声:
他问过我很多次,那一天,为什么要他作选择。
为什么?这个问题我也曾经问过。
止怡说,“太多个为什么,就像我们姐妹走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为了这样一个男人。到底值不值得?止安,在我最恨你的时候,晚上闭上了眼睛,都只记得你是我妹妹。就当为你自己赌一个理由,为他赌一个机会,你这都不敢?”我从没有见过止怡那样的决然。
“那你呢,你赌什么?”当时我问。
“赌我的死心”
我不知道最后我们谁算羸谁又算输。
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永不沉没的岛屿。
他说,有。只要你相信。
番外安栖之屿
关于“夜航鸟”,其实我最早是从止怡那里听说的。那时我们各自躺在相隔不到一米的小床上,房间里熄了灯,看不见粉红色的窗帘和床头柜上堆着的布娃娃,止怡心爱的金鱼在玻璃缸里摆尾、转身、吐着泡泡……黑暗中的一切都是按照她的喜好布置的。他们都觉得我不会在乎这些,于是我也真的毫不在乎。
“止安,你睡了没?”
我用沉重的翻身动作来回应她,每当在黑暗里无法及时入睡,我的脾气通常不怎么好,不过止怡不怕,她知道我看上去不怎么配合,但一定会是她的倾听者。用不着睁开眼睛,我也可以想象出她双手抓着被头,眨巴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的模样——当然,那时的她还看得见。她的眼里和心里,都是我无法理解的梦幻世界。
“我跟你说,今天我在书上看到有一种生活在海上的鸟,靠捕鱼为生,比海鸥还要打,飞得很高,很凶猛,只出现在夜晚和暴风雨来临前。如果有人在黄昏看到它们出现,就一定会有大的风暴来袭。最有趣的是,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天上飞,一生只落地一次……”
止怡的声音压得很低。明天还要上学,大人们都以为我们睡下了,不能让他们听到这些睡前的悄悄话,虽然通常说话的都是止怡。她有时会复述一段从言情小说里看来的爱情故事,有时会和我分享几句书里摘抄的“人生箴言”,有时也会说起她藏在心里的小秘密,更多的时候是欲说还休地提起“他”。睡前这段“分享时光”里的止怡是快乐而活跃的,一扫她在人前的羞怯和内向,虽然在我看来,那说的都是傻话。就像这个所谓“夜航鸟”的传说,多半也是出自她白天所看的垃圾漫画。
“为什么一生只落地一次?”
我发问的时候止怡已陷入半睡眠的状态,大概她习惯了我在她的傻话面前不吭声、不回应的态度,冷不丁听到这样一句回应反倒有些意外。
“嗯……让我想想啊。对了,书里说,由于大部分时间都在天上飞啊飞,这种鸟的腿已经退化得差不多了,如果他们落地,行动就会变得很迟缓,一不留神就被渔民或者别的什么动物给吃掉了。所以它们停下来的时候,通常也是死的时候。止安,你对这个感兴趣?”
“随便问问,睡吧。”我又翻了个身。
止怡入梦前含糊地说:“早知道你喜欢,我会把那本杂志从图书馆带回来。”
喜欢?不,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在止怡看来颇具浪漫传奇色彩的故事,在我听来却可悲得很。不过我什么都没有说。很快,止怡的呼吸声变得平稳而悠长。她会有一个甜美安详的梦境,简单而善良的人配得到这些。止怡,我的姐姐,总是被保护得很好,总是被别人小心呵护在手心,她唯一的心事也清浅得让人一眼勘破。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也知道她也许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虽然我在想什么,她从来不懂。她不会知道我害怕且厌恶这个“夜航鸟”的故事,一如她羡慕我什么都比她优秀,却不懂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从来都得不到。
我还记得八岁那年一个暑假的午后,我偷偷溜出去和楼下的小胖子去粘树上的知了,玩得大汗淋漓的,还得在爸妈醒来前赶回家,假装自己和止怡一样乖乖在房间午睡了整个下午。我踮着脚尖走在客厅里,低头看到身上的小花裙被树枝划出了一道口子,心里有些忐忑,这要是被爸妈看到了,又是好一顿训斥。我不怕挨骂,甚至连挨打都不怕,但是我怕他们生气。我希望他们喜欢我,就像他们喜欢止怡一样,看向她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怜爱和温情。为此我愿意和止怡穿一样的花裙子,绑一样的公主头,尽管小裙子在爬树时总是束手束脚,绑着蝴蝶结的公主头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我弄得乱糟糟的。爸爸面对我时多半是叹息和摇头,妈妈眼里则永远是挥之不去的冷漠。那时我只觉懊恼,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为什么和止怡一前一后同个娘胎里出来,我永远做不到像她那么讨人喜欢。
我伸手去推自己的房门,却听到爸妈的房间里传来隐约的争吵声。在我的印象中,他们一直是恩爱和美的。换做止怡,这时该会识趣地躲回房间吧,可是我偏不那样,我做了一个让我在往后很多年里都感到后悔的决定,轻手轻脚地走到爸妈的卧室门口,把耳朵贴在了薄薄的门板上。
“你也不要老是用这种脸色对她,孩子毕竟还小。”
“孩子?谁的孩子?我只有一个女儿,那就是止怡!”
“可止安毕竟也是我的骨肉,我有抚养她的义务。”
“对,那是你的义务,我也尽了我的义务。我抚养了她八年,像照顾止怡一样打理她的生活起居,顾维桢,你还想要我怎么样,对待一个孽种……”
“你小声点,当心孩子听见!”
“我已经受够了,换做你是我会怎样?一天天看着我丈夫背叛我的证据,我告诉你,每看到她一眼,就好像一把刀在我心头上扎一下。”
“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翻出那些陈年往事,我承认是我的错,你也答应过我们要忘记过去,好好过下去。”
“我也想忘记,你看她那张脸,长得越来越像谁……那是我的亲堂妹,我那么信任你们……”
他们后来还说了很多话,只可惜我记不清了,只知道门的另一头一片混乱。妈妈哭了——如果我还能叫她“妈妈”的话。她的“呜呜”声和爸爸掏心掏肺的安抚声一道渐渐减弱,平息……窗外的知了声却依旧一阵又一阵,叫得越发空洞,让人头痛欲裂。
“知了,知了……”为什么要知道,不知道该有多好?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止怡的睡眼蒙胧中拆下了头上的蝴蝶结,脱掉了小花裙,把他们重重甩在地板上,疯狂地用脚踩踏在上面,一遍又一遍。从那时我开始知道,不是我做得不够好,而是他们恨我,从我一出生开始就错了。可笑的双胞胎只是他们自欺欺人的谎言,我的眼睛和镜子里的映像并没有欺骗我,只不过他们坚持不懈地给我们如出一辙的装扮,日复一日地强调我和姐姐是一样的,一样的……我也就自我催眠般深信不疑。事实上就算我再怎么样穿上和止怡一模一样的裙子,扮作分毫不差的乖巧,甚至样样做得比她更好,他们也不会像爱止怡一样爱我,永远不会。
裙子和蝴蝶结发卡被我践踏得面目全非,止怡也被我出格的行径吓得不轻。然而到了最后,我还是在止怡的眼泪中换上了她身上的那套裙子。她怕爸妈因为我弄坏了衣服和发饰而责罚我,所以把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虽然大人们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们不会忍心违背她的好意和善良,只会在她不注意的时候用冷冷的眼神扫视我。看吧,我就是这么坏,而她却总是那样的好。
我后来一直试图回想,那一天我是怎么过来的,隔得太久远,许多片段在记忆里只余下空白,我闹了没有?他们有没有教训我?后来我又是怎样再度溜出门的?我只记得我穿着重新变得崭新而服帖的花裙子,头上绑着止怡为我绑得一丝不乱的公主头在校园里逛荡。我想过要走,离开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永远不要再见到他们。可是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平日里我最爱溜出去胡闹,可是等到玩累了,我会想要回家。现在什么都没了,妈妈不是我的,爸爸不爱我,我就像无处可栖的动物,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收留我。
等到我发现自己已经走得太远时,天已黑了下来,周围没有了跑来跑去的小伙伴,寂静黑暗中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哭了。在家里,在他们面前,在这一路上我都忍住了眼泪,可是这时我哭得全身颤抖,说不清是怕黑,还是害怕我所不知道的未来。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纪延,他误打误撞地闯入我的困局,蹲在我的身边,明明比我大不了多少却扮作一脸的老成。他说:“妹妹,你为什么会哭……我陪着你,什么都不用害怕。”
即使那时我不过八岁,我也知道他是哄我的。很早我就善于看透人们的谎言。我不认识他,他又怎么可能一直陪着我?何况他在黑暗中强自镇定的样子,明明看起来比我更害怕。
然而我没有拆穿他。也许我愿意相信他的话。因为那时我已经没有别的可以相信了。
他像个傻瓜一样陪我在黑暗里蹲了许久,直到夜风将我的泪痕绷在了脸颊上。回去前,我骗他说我叫“顾止怡”。因为怕黑而躲在角落里流泪,那时止怡才会做的事。我是顾止安,坏女孩很少哭泣。
回去后,我蒙着被子睡了一觉,假装忘掉了这天发生的所有事。第二天早上,在楼下我又一次遇见了纪延,他惊喜地叫我“止怡”,我骂他“笨蛋”。
后来,止怡好奇地问起了这段原由,我告诉她这只是我捉弄一个新来的家伙的恶作剧。
后来的后来,纪延不止一次在我和止怡面前提起过这段“错认”的囧事,止怡没有否认。她微笑地看着她的“纪延哥哥”,时不时心虚地瞄我一眼,骗人的伎俩她并不擅长,好在纪延深信不疑。那时我就知道止怡喜欢他,而我呢,我想我应该依然什么都不在乎,像以前一样。
十一岁,我六年级了。这时我有一个新的“发现”。每当我做错事,或者捅了篓子,惹得爸爸大发雷霆的时候,往往才是他最在意我的时候。他有时会把我单独留在家里,狠狠地训斥我一个下午。他骂我顽劣,骂我不听话,气得面红脖子粗,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我一声不吭,冥顽不灵,心头上却燃烧着小小的、喜悦的火焰。这时他不会想到止怡,嘴里虽责难,但眼睛里只看到我。三年的时间让我慢慢地接受了汪帆对我的冷淡是不可能改变的现实。她不是我妈妈,我不怪她。可是爸爸还是我的爸爸,他出轨了,所以才有了我,或许这对不起他的妻子,但他一定爱过我生母,哪怕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这样他说不定也会爱我,哪怕只是一秒,这是我最自私的愿望。
期末结束前,我又一次被揪到教导主任办公室,原因是我狠狠地揍了欺负止怡的隔壁班女生。教导主任要求我写书面检查并且深刻地检讨,等待家长把我领回去。我等着爸爸一边骂我,一边把我领回家,一直等到老师们都下了班。纪延经过办公室,看见了我和频频看表的主任,又折了回来。他告诉主任,我爸恐怕不会来了,他在来办公楼的途中遇见了他们夫妇俩带着止怡上医务室,止怡的手臂大概在隔壁班女生的推搡中被蹭破了皮。这才是要紧的事,我想,他们自然顾不上觍着脸来领另一个不争气的孩子。
在附中和附小里上学的多半是这所大学里教师们的儿女,教导主任当然也知道经贸系的顾维桢,他了解了情况,也没有过多地为难我,让我念了一遍检讨书,就把我放回了家。明知道他们一定会陪着止怡在医务室观察好一阵子,可是走出办公楼时,我依然有些期待看到我爸怒气冲冲的身影。
纪延不远不近地走在我的身旁,我假装没有看到他。他搬到这里也快三年了,这三年里他没少在我眼前出现,不是和他爸妈一块到我家做客,就是和止怡结伴进进出出,说他和顾家往来密切也不算过分。不过一如往常,我似乎很少被包括在顾家的范围之内。有时我能感觉到他试图改善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开始居然还想要加入我和一群坏孩子胡闹的行列,发现自己根本不是那块料之后,又时常找些有得没得的事跟我套近乎。可惜我不是止怡,我才不要什么肉麻的“哥哥”,更不需要一个黏糊糊的跟班,因此我很少搭理他,我要他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
他讪讪地跟了我一路,似乎不好意思靠得太近,却也没有被我甩开。快到家属区的时候,他心中大概有了定论,才一把拦住我说:“你的脚到底怎么了?”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揍隔壁班那个女生的时候,她踢我小腿那一脚也不轻,加之在教导主任办公室站了一个多小时,走起路来难免有些不顺当,我不想被人看出来,可他偏偏多事。
“滚开,要你管!”
我的恶声恶气显然让纪延惊讶且尴尬。其实我何尝不知道他没有恶意,不该把火撒到他身上,但是一股莫名的失落感堵在我胸口,正无可排遣,他非要撞上来。
一丝红晕爬上了他的耳际,我知道他脸皮薄,既然这样就该趁早识趣离我远点,可他竟不依不饶地挡在我前面,见我拒绝回答,干脆蹲下来看我的伤处。我穿着校服长裤,一边裤腿上有鞋印,他想要拉起这个裤腿,被我慌忙中踹了一脚,不轻不重地正中胸口。他晃了晃身子险些跌坐在地上,幸而用手撑住了地面,什么都不说,仰着脸看我。
“活该!”我想要掩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丝难堪,狠狠白了他一眼。他撑地的那只手上还捏着一张纸,看起来像是什么紧要的东西,他担心弄脏了,爬起来之后小心地检查。
我有些后悔,就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原来是他的中考志愿表,上面第一栏用端正的字迹填上了“市五中”。
这倒是件稀奇事,要是我没记错,五中虽是重点高中,可是离家远,又是寄宿制,他家那护崽老母鸡一样的爸妈会同意让宝贝儿子舍附中而上五中?我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反应了过来,怪不得他会这个时候出现在教师办公楼,想必是背着爸妈偷偷填的志愿,想来个先斩后奏却又始终下不了决心。
纪延感觉到我在瞄他手里的东西,再度看过来的眼神里竟好像有征询的意味。真好笑!他是大人们交口称赞的乖孩子,好楷模。可不知为什么,我就讨厌他这副样子,明明想要,却不肯说,心里抗拒,却抹不开脸拒绝,犹犹豫豫,唧唧歪歪。若是他真像止怡那样,是天生就不爱拿主意的人也就罢了,可他偏又不是。
“怂!”我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声嗤笑。
过后,我从止怡那里听说,纪延私自填报了五中,结果却被他父母知悉,暗地里又改了回来。止怡说,她想安慰他,心里却有些庆幸,假如他真上了五中,指不定多久才能见他一回。她问我,这样想是不是特别自私。我没顾上回答她的问题,那时我的脑海里全是并肩躺在夕阳下那天纪延写满落寞的脸。我忽然有些希望,他能随心所欲一次,肆意快活一次,去抓住他想要的东西,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第一次吻他的嘴,是在十八岁的前夕。我戏谑地去引逗他这个装出来的柳下惠,然而当他真的不再躲避,我的心却狂跳不已。
也许我在很早的时候就看懂了他投向我的眼神。步入青春期之后,我太熟悉男孩们的这种目光,我并不抗拒,并且乐在其中,我想我需要有人爱我——很多很多的人,很多很多的爱。该在何时出手擒获,又在何时舍弃,这是我最擅长的游戏。
可这游戏险些脱离了掌控。那一天,在充满了松节油气味的,只有我和他的房间里,他喘息着,紧紧抱着我,有些恼恨,也有些欢喜。我知道这一次只要我想,他做什么都愿意。这是我认识纪延以来,他最勇敢的一次,可这一次,退缩的人却换成了我。
他收起了我撕烂的那张《夜航鸟》,说他可以是我栖息的岛屿。也就在这一天,我终于愿意承认,他对于我而言是不同的,可正因为这样,才更不可以。我想我一直都是矛盾的,我希望他和止怡好好的,也愿意让止怡幸福。然而一个挥之不去的恶念又无时不刻不在我脑海里回旋,父爱、母爱、还有他,为什么得到的那个人总是止怡?大概这就是我总是明知故犯,对他若即若离的原因之一。我想要他选择,又害怕他选择。
他们都不知道我即将要走,包括纪延。谢斯年来到我的身边,也带来了我生母的消息。汪茗,一个我只知道名字的女人,可她给了我生命。谢斯年告诉我,她经营着一个圈内小有名气的画廊。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在提起那个名字时,仿佛也在用声音膜拜他的女神。我对从未谋面的,生育了我的那个女人充满了好奇,那么用心地学画也是为了有朝一日站在她的面前。也许我永远不会原谅她,可我止不住地向往她。谢斯年一语道破天机,他说我渴望的并非徒有虚名的母爱,而是一个挣脱现状的借口。
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夜航鸟,我知道它为什么不敢逗留。
二十一岁,我和他G市重逢。离开的时候,我知道他爱我,终于找到左岸那天,他喝醉了,依然爱我,我从未如那一刻那般确定他是清醒的。那时我已经在外独自漂了三年,一个只属于我的、宁静的岛屿对我而言具有足以致命的诱惑力。于是我成全了他,也成全了我。
那是真正属于我们的一段时光,他曾经笑着对我说,再做下去就要做伤了。说这样的话时,他却不肯放开我。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最多的是抵死缠绵,没日没夜,不言不语,仿佛躯体的相融是最强有力的保证,可以暂时忘掉周遭的不安全。
我喜欢一首歌,歌里唱“我是爱你的,我爱你到底”。莫名其妙的,我总是听成了“我是爱你的,我爱你到天明”。想不到天明那一刻远比我想象中更快。
止怡和纪延妈妈到来的那天,我听从他的安排躲在了他同事的房间里。我给了他三支烟的时间,然后离开。后来他怨恨我对他太过苛刻,我原可以等得更久。他不知道,那三支烟的时间其实是我在为自己拖延,如果我足够清醒,早就该放手。
就是在那段不长不短的等待中,我第一次正视我和纪延之间的问题,而我们从前默契地避而不谈,是因为彼此早就深谙于心。
他是爱我的,可他总是有太多的东西需要顾及。
我也是爱他的,而我只有他。
就好比岛屿看似孤独的等待,如果他沉入海底,还有海水包裹着他,鱼儿陪伴着他,他依然会存在。而双脚退化了的夜航鸟天地无比宽广,然而她只能停靠一次,从此便再无选择。
我忘不了我的生母汪茗离去时的眼神,我就像她的翻版,总是栽倒在自以为最安全的地方。在纪培文之后,她遇到过许许多多的男人,半生跌跌撞撞,自以为已全身而退,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抽离。她到最后也没有释怀,我不想重蹈覆辙。
如果他足够爱你,不会把问题交给你。
如果他犹豫,那就意味着动摇。
如果有些东西迟到,那还不如不到。
这是我的生母在弥留的时刻唯一留给我的财富,一个血淋淋的教训。所以当时我庆幸过自己没有收拢翅膀。
再见止怡,我们都二十六岁。我答应和她打了个赌。不是赌气,而是纠缠了十几年,寻寻觅觅,分分合合,一切到了该做个结束的时候,我们总该找到一种方式,给自己一个出路。
她要我赌纪延敢不敢抛下一切跟我离开。
说到底这是场没有输赢的博弈。
纪延说他没有后悔,但后面那几年免不了有遗憾。
止怡赌来了她的死心,何尝不是一次重生?
而我呢?不过是孤注一掷。
我和纪延再回来时已经是四年之后,这年我正好三十岁。止怡和刘季安来之不易的婚礼上本应只有欢笑和祝福,因为我们的归来,免不了多了几分泪水。当时我远远地看着她和刘季林站在众人簇拥的中央,犹豫着该不该往前。
她是我最亲的人,给过我最无可替代的温暖。我爱她,也恨过她。小的时候,我曾替她从别的孩子那里夺回她被抢走的金鱼,也曾偷偷在无人的角落将鱼缸摔得粉碎。
她用微笑回应亲友们的祝福,我记忆里弱不禁风怯生生的止怡在深爱着她的男人面前,只有一览无余的轻快、鲜活和喜悦。当我尝试着往前迈出一步时,她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转身。那时我们都湿了眼眶。新娘在新郎的引导下朝我走近,白纱被风牵引着在她身后摆荡,犹如金鱼灵动的尾翼。挣脱了桎梏,原来她有她的天地。
在止怡身后不远处,有我曾经的父母,也有纪延的家人。此时他们脸色一定和我们一样,有惊讶,有尴尬……或许还有期待。我慌张的那一瞬间,他的手将我握得更紧。
曾经有过的裂痕是否能够弥合,我们都不得而知,就好像四年前的那天我在黄昏之中的等待,当时我并不知道我要等的那个人是否会追上来。
生活中总是充满了未知的因素。正因为这样,我并不相信有永不沉没的岛屿。只是我徘徊了许久,最终还是停靠在他湿冷的礁岩上,如果海水漫过了他的头顶,我选择和他一道沉入海底。
——出书版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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