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但闻叶落,不见花开(2)
彼此僵持对峙了片刻,余小菲渐渐止住了抽噎,抬眼诘问般盯着他。
卓临城心中一动:那样的眼神太像一个人。因着这种相似,他的心渐渐软了下来,他竭力心平气和:“有没有备用钥匙?”
余小菲仍用那眼神炙烤着他,仿佛他真欠了她什么无法偿还的债一般。卓临城暗叹,不愧是新科威尼斯影后,眼神太容易叫人入了她的戏。
他的语气只好再软一些:“告诉我备用钥匙在哪里。”
余小菲重重抽噎了一下,好像一个刚受到父亲无故责骂又在接受父亲道歉的委屈孩子:“没有。”
她的衣裙已经湿透,鲜艳的火红变成玫瑰枯萎的颜色,湿透的长发贴着她的脸和脖子蜿蜒,嘴唇因秋寒变成了桑葚红。她光裸的脚背弓着,白嫩的脚趾缩得颇为楚楚可怜。
圈内的朋友提起余小菲,逃不脱的几个词便是放浪形骸、慧黠机敏、任性妄为、目下无尘,但卓临城自认识她以来,看到的却多是她不动声色的可怜,以及与她年龄不符的玩世不恭。
卓临城在她的可怜面前败下阵来:“走,我送你去宾馆。”
余小菲没有抗拒,慢慢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电梯,卓临城看了看路面,又看了看她赤裸的双脚,一言不发地在她面前蹲下身去。
余小菲垂眸看他,有些动容,她一声不吭地上前,在他背上趴下,挂在他脖子上的双手交叠成圈禁的姿势。
卓临城冒雨将余小菲背到车前,将她放在车后座上。发动车子后,他在导航的指引下四处去寻宾馆。
然而所到之处,所有的宾馆都是满员,三番五次被拒后,卓临城才想起今日是周末。
疲累交加之下,他只得将车开去自己在南二环的宾馆。
泊了车进入宾馆大堂,昏昏欲睡的员工见了他,纷纷起身鞠躬,眉梢眼角却在偷觑他身后的余小菲。
卓临城将余小菲带到前台,淡淡道:“开一间套房。”
前台小姐不无抱歉:“卓总,没有套房了。”
“大床房或是标间。”
“真的对不起,所有房间都没有了。”前台小姐慌忙鞠躬。
卓临城沉吟片刻,转身对余小菲说:“跟着我。”
然后头也不回地往电梯方向走去。
卓临城打开自己专属套房的廊灯,侧过身对身后的余小菲说:“先去冲个热水澡。”
说罢,他走去床头柜,拿起座机电话的听筒,按下一个键后吩咐道:“准备一碗驱寒汤。尽快送来。”
话音未落,一双手从背后圈住了他,一张冰冷的脸轻轻贴在了他的背上:“卓哥哥,我想你了。”
卓临城怔了一下,抬手将她的手拿掉,放下电话听筒:“今天你就在这里休息吧。”
“那你呢?”
“我太太在家里等我,恕我不能照顾你。”
余小菲的面色骤然颓败,嘴角却挂着怪异的笑:“你们什么时候这样好了?”
卓临城避而不答,拿出手机:“我让徐韬明天一早给你送衣服过来。”
余小菲冷不丁抓起一只枕头砸向他:“你太过分了,你明知道我讨厌徐韬!”
卓临城挨了她一下,抿唇隐忍道:“或者你告诉我你经纪人的电话。”
余小菲被激怒,尖叫了一声:“卓临城,我错看你了,你原来和那些人一样薄情!她不过稍稍对你假以辞色,你就急着将我往外人那里踢。我就那样贱,需要你将我往徐韬那种人怀里踢?”
卓临城眼眸微微一沉,语气渐冷:“够了。我不喜欢听醉话,尤其是在我急着回去陪太太的时候。”
他的语气虽不严厉,但字字句句都像射出去的飞镖,不至于伤到她,却足够让她定在靶子上一动也不敢动。
合上门离开之前,卓临城动作滞了一下:“今晚的事情,我当没发生过,但我不希望有第二次。”
凌晨三点多的样子,孙菀听见大门开关的声音。她一动不动地趴在枕头上,睁着眼睛看被夜风撩动的窗帘。
卧室外很快传来他转动门把手的声音,察觉到她落了反锁,转门声立刻顿住。又过了半晌,她听见他的脚步往楼上走去。
她轻轻地翻了个身,将肩上的薄被拥紧。
第二天,孙菀早早起了床。路过盥洗室的时候,她忍不住将他的湿衣服从洗衣机里拿了出来,上面有浓重的雨腥味和一种很独特的女香,很快,她又便在衬衣的领口下看到一抹殷红的痕迹,喉咙动了动,她迟缓地将衣服放回了洗衣机里。
到办公室以后,她便一直恍恍惚惚地坐在电脑前发呆。九点多的时候,卓临城给她打了一通电话,她毫不犹豫地按了无声,任由手机在桌面振动。十点多的时候,卓临城的电话又过来,她的手指久久停留在接听键上,最终还是没有接。于是,她的电话便再没响过。
接下来的一天,她不是打错电话,就是填错表格,只差打翻水杯。午餐过后,她勉强打起点精神,从报纸堆里找到老夏上次给她的周刊,将那篇已经烂熟于心的报导又看了几遍,直看得四肢发凉,眼眶发胀。
她在百度里输入余小菲的名字,先是看她的照片,足足翻够一百页,然后又去看她的新闻履历,两个小时后,她知道她是浙江人,喜欢吃甜食,讨厌阴天,新近荣封了最年轻的威尼斯影后,被影评人称为影坛之光。
末了,她又找出让她封后的那部文艺片,她饰演了一个不谙世事的藏族少女,流浪在一个又一个男人之间,演技比她的脸更惊艳。那部电影里,她有一段裸戏,她站在空无一人的草原上,头发凌乱,面孔污脏,但裸露出的上半身洁白得像只羔羊,又因她下身裹着臃肿的袈裟,使得她看上去很像文艺复兴时期的女神雕像。
孙菀将画面定格在那里,有些不安好心地试图在她眼睛里打捞一丝“精明“矫饰”,可是哪里有?她简直要因她那干净纯粹的眼神膜拜这完美的色相。
她心跳乱得厉害,实在鼓不起勇气去看影评了,影评人一定会将她说成是举世无双的angle。
下班后,她第一时间出门,连打卡都忘掉。
刚一出门,她就见卓临城的车停在台阶下。她快步走下台阶,面无表情地往前走。
身后,车子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往前开。
那段路偏生很长,仿佛怎么也走不到头,一气之下,孙菀掉转头往反方向走去。车子顿时停下来,车门洞开,卓临城快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腕。他要拥她入怀,却遭到她格外决绝的反抗。
卓临城轻轻叹气:“有什么事情回家再说,好吗?”
孙菀的眼圈霎时红了,她明明很想打人、骂人,或者当街做个泼妇,可表现出来的,却是一贯的漠然:“我有事情要办,暂时不回去。”
卓临城放低姿态:“我送你去。”
孙菀鼻子酸酸地冷笑:“不需要。”
卓临城试着去抚她肩膀,却被她毫不留情地挥开。双方都陷入尴尬的沉默,孙菀生怕自己在他面前落泪,绷着脸道:“请你把路让开,否则我不保证会有什么让你难堪的事情发生。”
说完,她错开卓临城,低头匆匆往前走去。
卓临城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扬手锁上车,跟着她往前走去。
感觉到他的跟随,孙菀脚步不自觉加快。卓临城不想惹她不愉快,始终将脚步保持在离她两米外的距离。
孙菀忍无可忍,见前方站台有公交车停下,想也不想就走了上去。她刚寻到一个位置站定,将将要关上的车门被推开,卓临城一边对司机说“抱歉”,一边掏钱夹。
他个子较常人高出很多,加上衣饰华贵,气度优雅,一上车就将众人的眼光吸引了去。老成点的乘客只是拿揣度的眼神打量他,年轻点便交头接耳,窸窸窣窣地议论他。骤然成为旁人谈资,素来从容的卓临城也不免尴尬。他瞥了眼孙菀,低头打开钱夹,他的钱夹里除了卡就是大额现金,他只好拿出一张大额钞票投下,走到离孙菀不远处站定。
孙菀本就有气,见他这样挥霍,肉疼并心疼齐发,脸色便又沉了一分。
两人相隔不过一米,孙菀目视窗外,视他如空气。然而在偶像剧大行其道的今天,车上人哪有猜不出二人关系的?全车人不约而同地拿看剧情片的眼光在他二人身上睃来睃去,睃得孙菀芒刺在背。
硬撑了两个站后,她见前方有个书城,毫不犹豫地在车靠站后下了车。
她站在人际稀疏的站台,在初秋的凉风里呼了一口气,耳听得有人也下了车,她一口气又提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朝书城走去。
进了书城后,她如鱼得水地在里面悠然转着,时而翻翻重磅推荐的畅销书,时而翻翻新近出版的画集、摄影集。她倒是自得其乐,只是苦了那个再度成为目光焦点的人。卓临城不便跟得太明显,以免失却了风度,但又怕一分神,她就消失在这由书架组成的迷宫里。
孙菀逛了一个多小时,将看好的几本书拿去结了账。
结账时,她若有若无地瞟了附近的卓临城一眼,见他仍镇定自若地等候着她,西装笔挺,一丝不乱。
离开书城,已经时近九点,孙菀抱着那几本书,缓缓走在银杏树荫下。她内心依然抗拒回家,却也没有生出逃去他方的心,她只想这样漫无目的地流浪,将回家面对不快的那一刻,尽可能地延后。
卓临城安安静静地跟着她,目光复杂地落在她单薄的背影上。他猜她在走神,因为她虽然低着头,脚下的重心却不是很稳,步伐也略显迟缓散乱,她简单绾在脑后的微卷长发,不时滑落去她面前,她大多时候任其自然,偶尔抬手再轻轻绾去耳后。
一旦不再行色匆匆,她就会不经意流露出这样寥落的姿态。卓临城好几次忍住上前拥住她的冲动,心情不自觉地也寥落了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孙菀的脚步停在一座灯火辉煌的商城前。她往里张望了一下,见那里熙熙攘攘,热闹喜庆,好像天底下再没有伤心事一般,她不禁心生向往,朝那里走去。
各个专柜的导购员都忙于照顾珠光宝气的顾客,无暇关注她这样形单影只的失意人,孙菀也并不介怀,游走在各个专柜之间,偶有合眼缘的,她便拿起看看,看过后就放下。
她铁了心不回头看卓临城,所以并不知道卓临城将所有她拿起过的衣服、鞋子都买了下来,直到她逛够出门,才从商场的镜子里扫见他手上拎着无数个纸袋,姿态像极一位称职的管家。
孙菀叹了一口气,回头看向他,隐忍道:“你有完没完?”
卓临城避而不答,淡淡回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他的样子坦然得好像整晚上都是她在无理取闹一般,真是气人!她用眼神回敬一句“您慢慢等着”,头也不回地走掉。
斗了一晚上气,孙菀饿得头眼发虚,脚也胀痛得厉害,好在不远处就是簋街。
秋意并未让簋街的热闹减色半分,无数彤红的灯笼挂在幽蓝的夜幕下,与烧烤摊子上烧得正旺的炭火辉映,融合成一片夸张的光影。孙菀也不细挑,就近找了家夜市摊,轻车熟路地要了一份涮锅。
就在她大快朵颐之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她对面的摊位上坐下,孙菀用余光瞥看了他一眼,顿时失去了一半胃口。
她放下筷子,冷冷地看着他。也不知道他将手上的纸袋寄存去了哪里,形单影只地坐在一株百年大槐树下。他很不习惯簋街的烟气缭绕,坐姿紧绷,神情肃穆,似乎要与面前污脏的桌子进行一场商务谈判。服务员殷勤地将菜单递给他,他眼神怪异地看着那本红中透着黑的油腻本子,犹豫了好一阵,到底没接,只低低说了一句什么。
服务员热切一笑,抱着本子离开,少顷,一瓶矿泉水摆在了他的面前。他拧开盖子,抿了几口水,便轻轻仰头往天上看去。他头顶的槐树枝桠遒劲伸展,俯瞰着他,偏生条条枝杈还挂着数百只红灯笼,更像是个张牙舞爪的老妖。妖异地红光笼罩着他,扭曲了他清俊的轮廓,使他看上去像在一幅后现代的油画里。
为免自己越看越来气,孙菀别过眼,低头继续祭拜自己的五脏庙。半桌子的羊肉、菜蔬好歹填满了她腹中的空虚,驱走了她体表的寒意。压下了胃火,孙菀对他的气便也消了许多,她自斟了一杯菊花茶,一边抿一边觑对面的卓临城。
这会儿,他正艰难地举着筷子,对着一锅羊蝎子无处落箸。孙菀咬唇暗笑,他生平最讨厌有气味的食物,想来刚才他一定是看也没看,直接让服务员上招牌菜,才导致如今的局面。
好在服务生贴心地送来附赠的凉菜,卓临城挑了筷子米饭,就这一根菠菜放进嘴里,咀嚼了片刻后,蹙眉放下了筷子。
孙菀暗中看够他的笑话,才施施然买单起身。茶足饭饱之后,她循例去某老字号私房甜品排队,哪知那天的甜品生意异常火爆,排队的人几乎将小小的门脸挤爆。孙菀最喜欢这家的杏仁露和椰汁马蹄糕,哪里肯就此放弃,只好耐着性子去排队。
队伍排到一半,她才知道甜品店里有台设备出了故障,出货较往日慢,客人却不见少,才导致这人山人海的拥挤场面。排了近二十分钟,孙菀才如愿拿到一杯杏仁露和一袋打包好的马蹄糕,她忍不住一边咬着吸管一边往人群外走,不料有不长眼的急着往前挤,一下将孙菀挤去了路边,孙菀脚下一个不稳,倒退几步,歪倒在地上。
人群里爆出一阵喧哗,那么多人看她,却没有一个人伸手去扶,那罪魁祸首自然更不敢冒头。
孙菀尴尬得厉害,强忍着脚腕处的钻心剧痛,挣扎着要起身,这时,一双手从她背后穿过,稳稳将她从地上捞了起来。孙菀低着头,小脸红透,耳边仿佛听见黎美静尖刻的声音:“叫你作!玩砸了吧?”
卓临城将孙菀放在路边的长凳上,在她面前蹲下,轻轻脱掉她脚上的高跟鞋。见她莹白的足踝上红肿了一大片,他低垂的眼帘不禁一颤。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的脚,在路灯下查看,确定不是脱臼后,他仰面安抚:“没事。在这里等我一下。”
说罢,他快步折回簋街。几分钟后,他拎了几只冰袋回来,复又托着她的脚,在红肿处施以冰敷。反复敷过几次后,见她脚上红肿略有消退,他才走去路口打车。
由于他们所在的小区制度严格,载着他二人的出租车到底没能进去。无奈之下,卓临城只好当着众人再演一次“公主抱”的戏码。
一路往回走的时候,孙菀心虚地瞄他脸色,他的眸底虽平静无波,一双薄唇却抿着,想来,他或多或少也是有气了。
到了这般田地,孙菀天大的气也暂时放下了。她扁了扁嘴,从紧攥着的纸袋里拈出一片马蹄糕,递到他嘴边:“喏。”
卓临城态度明确地将脸转去一边。
孙菀也不将就他,同样态度明确地将那片马蹄糕塞进自己嘴里。
回到家后,卓临城一径儿将她抱回卧室,安放在床上。见孙菀低头不语,他也不做逗留,循例回楼上沐浴。
耳听得他的脚步消失才楼梯口处,孙菀才挣扎着起床,左脚套上拖鞋,一蹦一蹦地跳到厨房,尽量轻地翻出三文鱼,在电磁炉上煲上一锅鱼粥。
二十分钟后,孙菀算准他要下楼,关了火,蹦着将粥放在他一眼可以看见的地方,回房落锁,蒙头大睡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