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捉虫)
两个绅士的战略性叛逆。
奥迪停在站前广场的停车场, 买了两张站台票。
全部的行李只有一个双肩包,离家千里, 形同私奔, 在一列经过扬城的火车发出一声长啸时,两个男人疯跑进站台, 在列车员关门之前, 他们挤上了火车。
直到火车缓缓启动,将煮皂锅般的乘客来回甩抛了几次, 两人被挤到门口才算是站稳了,他执住他的手, 一直也没有放开。
三十七岁的男人, 从没搭乘过国内的火车, 一次也没有。
人群沸沸腾腾如同煮饺子,空气相当浑浊,尽管如此, 也掩不住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兴奋和好奇。
紧挨着车门的墙角里,商宇贤紧靠在车厢壁上, 没有人能碰到他,身前的青年将他保护得好好的。参朗与他面对面,挡住背后的人, 双臂支撑着车厢,将商宇贤圈在怀里。
不知开往哪里的火车忽然加速,让火车里的人怎么也站不稳。商宇贤的额头撞在青年的下巴上,参朗与他紧紧贴在一起, 他低头垂眸,嘴唇蹭了蹭他柔软的头发,在商宇贤仰头凝视他时,他也注视着对方泛红的眼睛。
这一刻,前方是哪,还回来吗,都不重要。
青年的脖颈感觉到男人的呼吸,他枕在自己的肩上,两只手慢慢地伸进自己敞开的羽绒服,指尖划过青年的腰间,手臂轻轻环抱住了他。
能感觉到,自己被他依靠着。
参朗微微侧过头,弯起支撑在车厢上的胳膊,心疼地揉揉他的脑后和颈椎,脸颊有一下没一下地蹭他的头发。
商宇贤抬眼看他,眼底泛着睡眠不足的红血丝。两人没有说话,失焦地对视很久。
放下了分分钟上千万,抛下了趁年轻狠劲干,有种远离全世界的错觉,他紧贴着他,他被他搂抱着,没有情欲,只有感动。
两个男人,抛下一切,离全世界出走。
参朗舍不得挪开视线,小声:“我们去吃东西,如果补不到票,好像可以买到餐车厢的座位。”
“不想动。”缠着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对方,商宇贤紧了紧胳膊,“没什么胃口。”
“那也不能站着,你休息不好,听话,”参朗眺望了上方的车厢号,算了下大约穿过四或五节的车厢,“原地等我,我去补票,你站在这,别跟陌生人说话,哪儿都别去。”
商宇贤捉紧他的衬衣:“一起去。”
“太挤了,你原地等我。”羽绒服大衣几乎将两人包裹起来,参朗低头吻他头顶,转身不容分说地挤进人群。
不知道是不是男人的气场过于强大,或是因为他一身高定西装看上去和处境格格不入,参朗离开后,车门一米之内没有一个人挤过来。
没多久,参朗从补票处回来,带商宇贤往车头的方向走。
两人穿过几节车厢,商宇贤问他:“去哪?”
拥挤的过道里,参朗回头拉住他的胳膊,“给你补到一个高包软卧,先去吃饭,然后你去休息,”硬座车厢有人坐着睡着了,腿伸得老远,参朗张开双臂接着他,“跳过来。”
“不吃了……先放我下来,高包软卧是什么?”
“流动的五星级高级软卧,单人间,我们下半夜就下车,你还能睡四个小时。”参朗用手臂护着身前的人,牵着他的手一路往前挤。
经过硬卧的几节车厢,又经过软卧的区域。
耳边终于清静。
早到了关灯时间,前方的高包软卧过道漆黑一片。
参朗脚步放慢,将他有点凌乱的发丝撩了撩:“你直接在扬城下飞机多好,我拍完广告就去找你,可我一个人折腾,你跟我遭这个罪干什么?”
商宇贤垂着眼:“‘一路同行’和‘到地方集合’是两码事。”
青年突然驻足,怔在原地。
扯着手被他硬拖回来,商宇贤转过头,紧接着,身体也转过来,他的眼底深处全是柔和:“就像‘一起慢慢变老’和‘五十年后老地方见’——细想起来,从前不能和你一起度过的那些年,真让人遗憾。”
参朗:“……”
着实愣了很长一段时间。
参朗忽然回过神,拉开高包的门,漆黑中找到小壁灯,按亮了暖黄光线。对长途火车来说,环境真不错了,仿佛一间非常精致的小卧室,只有一张软卧,对面是小茶几和一个单人沙发。
商宇贤说完之前的话之后,参朗一直没有和他对视。
青年把双肩包往床上一放,说了句“我去换票很快回来”转身就走,心脏突突直跳,被大叔轻描淡写的两句话感动得只想落泪。
如果,能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商宇贤坐在窗前的沙发上,一脸倦容地抬起眼,唇角含着一丝笑:“快点回来。”
参朗回头看他:“好。”
披着月色的身影,流转着月色的眼睛,那个抬眸一笑的画面,以及“一起慢慢变老”和“五十年后老地方见”的声音,它们或许会永远烙刻在青年的脑子里。
五十年后,商宇贤就快九十岁了。
他会变成一个风度翩翩的英俊老头,等到那时候,青年也不是这样神采飞扬的帅气小生了,一定苍老得在嘲笑对方“腿脚不灵便”时,自己也挤出满脸沉甸甸的皱纹。
时间像氧化剂,所有妖冶的画面,都将慢慢泛黄,即便如此,直到最后奄奄一息,也会为对方着迷。
两个人都是一旦着了迷、中了邪、着了魔、上了瘾,就会义无反顾、锲而不舍的人。
参朗再回来,后面跟一位推了餐车的列车员。
食物摆上桌后列车员离开,两人面对面吃饭,他坚持着为商宇贤倒了一杯猕猴桃汁,说是“补充维c”防止感冒,硬逼着他喝下去。
高包门敞开着,有个小孩在闹觉,吵着不肯睡,举着氢气球在过道里来来回回地跑。粉色的和红色的气球。总有那么一两次像是故意脱手,恰恰飘在他们的门口。
小孩就淘气跑来,经过这里,装作若无其事地瞟一眼过来,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跑走。
过了一会又跑回来,眼睛发着好奇的光,往参参和商商的脸上看,
这次,熊孩子逗留好一会儿,扒着房门偷瞄他们。
商宇贤用纸巾擦青年的唇角时,不经意抬眼看过去,小孩笑嘻嘻地侧过身“哈……哈……”笑着跑开了。
参朗奇怪地看着门口,拿起一只熟的很漂亮的苹果:“小朋友是不是饿了?”
“不是。”商宇贤淡定地往嘴里送牛肉,“他在想,应该叫你叔叔,还是……”
“当然是哥哥,”参朗打断他,“我永远都是大哥哥。”
“可能小孩之前也是这样认为的,”商宇贤露出宠溺的笑,“不过,当他看见你的男朋友之后,可能就觉得很困惑,没见他一直盯着我看?”
参朗脸发烫:“大叔,那小子分明在狠盯你盘子里的肉。”
“是这样么?”商宇贤严肃地紧绷着下巴,“虽然没有吃独食的习惯……”他站起身,“我们该睡了,我去关门。”
“别……先别关,他还会回来的,”参朗急忙说,“把小孩关在外面,他会认为自己被讨厌了,而产生逆反心理和……心理阴影……会影响他的一生……”
“听起来是很严重。”商宇贤挑了挑眉,沉思了一下,“也是,如果我们关了门,恐怕他会……更困惑。”
参朗:“……”
大叔不是一般的让人想死。
参朗往门口走,看向黑漆漆的过道:“反正不许关门,我去个卫生间,等会我和小孩说说……”
话音未尽,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
“我们能等到五十年以后么?”
参朗回过身看向他。
商宇贤凝视过来,“其实有时候,我也特别困惑。”
参朗微微一怔,轻笑出声:“特别困惑?那就去社区申请一份‘特困证明’好了。”
这么说笑着,转眼看向对面黑漆漆的车窗外。
我也想一个不小心就和你白头偕老。
参朗去了卫生间再回来,高包的壁灯黯了,泛发着暖黄的光,餐具之类已经撤走。
那个“很困惑”的小男孩正趴在商宇贤的旁边,穿着一身红彤彤的福娃服装活像个消防栓,正给大叔炫耀他最新收集的游戏卡牌。
两人有说有笑的,一见参朗回来,小孩眼中露出羞涩,跳到地上说:“小婶婶,你回来了喔,那我出去啦?”
参朗:“???????????”
……
婶婶??!!
操。
参朗呆在门口,小孩经过他,回头冲商宇贤挤眉弄眼一番,装模作样地迈出去,端端正正地鞠了个躬,“哗啦”一声拉上了门。
参朗浑身都僵硬了,一点点结了冰,随着房门关上,“哗啦”一声冰裂:“婶婶什么鬼……”
商宇贤淡定地瞟他一眼,斜倚在床上:“小孩的直觉。”
参朗走过去:“胡扯,朕一家之主的地位,不可动摇!”
商宇贤笑着应:“是,主上大人。”
高包灯光幽暗,已经十一点。
不知过了哪一站,火车停了又走,参朗和他聊了一会儿,嘀咕着“不早了,你赶紧先睡一会,晚安,到了我叫醒你,”手忙脚乱地坐在单人沙发,用羽绒服盖住了自己。
“参朗。”
衣服蒙上头的时候,床上传来低沉的声音:“到我这里来。”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纱倾洒在车厢的天花板上,两只氢气球被小孩遗落在这儿,顶在天棚上被火车飘忽忽地摇晃着。
离他不远的那簇人影,往旁边挪了挪,黑暗之中看不清男人的表情。
“过来,到我身边来。”
他对他说。
“来我怀里睡。”
扣紧铁轨的金属轮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嗯。”
火车穿过群山隧道时,发出震耳的闷响。
窄窄的软卧上,他侧身抱着他,搂着腰勾着腿。
“大叔,你到底对熊孩子说什么了,他怎么突然不闹了,不会是‘想睡了’撵他走……之类的吧。”
“说是躲猫猫,让他藏好。”
“什,什么,他现在还藏着呢?”
“谁知道呢。”
“……”
“那么,是你让他叫我小婶婶的?”
“我没有。”
“得了吧,这么大的孩子,能分清男女,像我这么精壮的英俊男人……”
“我只说我是你的丈夫。”
“……”
*
回到扬城,出了火车站,冻得牙齿打颤。
南方的气温比家那边高得多,但夜里也不暖和,青年穿上他的商务风衣,脱掉自己的厚羽绒服裹住商宇贤,生怕他刚睡醒吹凉风会感冒。
两个男人面对面挨着,站在火车站广场前,参朗紧搂着他帮他挡风,像两个守夜的稻草人被大风呼呼地吹。
一个不算太熟悉的城市,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性别,还有年纪和身份的差距。尽管司机先生反复强调五星大饭店有点贵,商宇贤还是站在酒店门外踌躇半晌,把青年的领子竖起来掖掖紧:“我们住在这里,行么?”
青年腹诽:五星酒店不行,你还想住哪?
三十英亩园林绿地的庭院,依傍着碧波荡漾的小湖,如果不是冬天一定很美。
商宇贤挑剔地环顾着大堂古色古香的装潢,先后用“因为近水区域所以外面很冷”、“又是凌晨三点”、“如果你住不习惯的话,我们天亮再换地方”这样一系列的理由说服了自己,然后终于笃定了“我去checkin”的念头。
大叔问青年坐在沙发上等他行么,青年点点头,“真的?”青年又点头。商宇贤欣慰了不少,三五秒后又担忧地确定一句:“你真的觉得,住在这里还可以么?”
参朗坐在宽大温暖的沙发里,笑着说:“这里很好,真的,很好。”
前台小姐姐露出“人家这里是本市排名第一的大饭店”那种委屈的笑容:“……请问那位……小先生的身份证……是不是也方便……”
商宇贤:“不方便。”
前台小姐姐:“……先生……”
商宇贤:“需要结婚证么?”
她抖了抖唇,“先生,我们也在按规矩……和流程……”
商宇贤脸上没什么表情:“我是来投宿的,不是来投案的。”
“我的在这里。”
大叔犯了执拗症,参朗尴尬地走过去,掏钱包拿出身份证递给她,扳住商宇贤的手腕,自然而然地牵着他的手:“那个……哦对了,明天第一站去哪里玩?”
“你决定。”他淡淡地应了声。
参朗不是一般的心神忐忑,敲键盘的小姐姐肯定在研究两个人的生辰八字,不然怎会这么久,她会不会正在考虑什么?比如,这两位到底是什么关系?酒店安排什么风格的房间给两位男同志?
这个时间酒店没有客人出入,大吊灯都熄了,只有壁灯星点光线,商宇贤任前台小姐姐打量,安之若素地看着黑暗处。
商宇贤在害羞?
“你在看画?”参朗指向幽暗的角落,“你是在看那副山水画吗?”
“嗯,是。”于是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之前他没发现的)(根本看不清楚的)那副墙壁水墨画。
酒店大堂只有老式座钟爬动和敲键盘的声音,咯嗒——咯嗒咯嗒——
前台小姐姐小心翼翼地抬眼,目光在参参和商商的身上快速折返。
参朗干笑了一下:“那个……诶?”
忽然,商宇贤的一只手落在参朗的手臂上。
参朗触电般地绷紧身子,半句话咽了下去。
过一会儿,那只手又搭在青年的肩上,想了想,又游移到他的背脊,忽然手抖了一下……在参朗感到发根都立起来时,抚过腰间,一下箍紧了。
被轻搂进怀里。
前台小姐姐再抬起头时,看着一左一右黏在一起的他们俩,一下就露出了姨母的目光,妥妥地定下了蜜月湖景房:“早餐在二楼,是早晨七点钟,到九点。”
参朗不自然地笑了笑,“哦,谢谢。”
前台小姐姐:“地下酒吧到夜里十一点,六楼是桑拿房,中午十二点退房……另外,标准间?”
参朗:“……嗯?”
前台小姐姐露出笑容:“是标准间?还是大床房?”
“想写一篇关于客房登记的学术研讨论文么?”商宇贤抬眼看她,依然没什么表情,“如果您能在贵店的蜜月房找到标准间的话,我很乐意。”
前台小姐姐:“……”
参朗侧头,桃花眼儿瞬间睁大,他吃惊地看着商宇贤的脸。
他的脸红透了!
商宇贤没表情:“我们不需要叫醒服务,不需要客房服务、早餐券、提醒电话,我们都不需要,不要打扰我们就行。”
“好,好的。”她把房卡和身份证递还给他,十分不愿意又不得不走程序地、执拗地、嘀咕一声根本听不清楚的:“那个……先生……如果需要……可以加床……”
商宇贤:“……”
终于忍无可忍地,他沉默着闭起了眼睛。
进了电梯,商宇贤才将撑得鼓鼓的一口气吐了出来。
陡然就觉得……
青年终于忍不住,顶进男人的怀里,笑得泪眼婆娑。
参朗:“老宝贝儿,你难为情的样子真是妖娆。”
商宇贤:“……”
*
落地窗外黑漆漆的,听说这是视野最正的湖景房,每一扇窗都可以看见美景,望着窗外摇晃的树影,分喝同一灌啤酒,一起进到浴室里。
商宇贤仰在按摩浴缸里,小声:“你忙了一天,精神头还这么足,困么?”
参朗刚洗了头发,进到浴缸里,眯着兴味浓浓的桃花眼儿,把玩着他的手,看着他打瞌睡的模样,忍不住俯身下去啃他的嘴,“心疼我了?”
他也不躲,任他乱亲。
参朗含糊不清地说:“坐了一整夜,腰快断了,你也不帮我揉揉。”
商宇贤:“……谁和你做了一整夜,腰快断了?”
参朗:“坐火车累的啊。”
商宇贤:“说话要严谨一点。”
男人别过视线,抬手揉捏青年的肩膀。青年的身子回暖,肩上的手指太温柔,整颗心在温暖中柔软。
天心月圆,华枝春满。
“抱你出去。”
“不。”
“只抱一次。”
男人黑着脸。
青年信誓旦旦。
“我保证,以后不抱,真的只抱一次。”
“……”
商宇贤一米八的身高,身材匀称,照理说并不是能让人产生“抱起来”这种想法的小鸟依人类型,实在不理解青年这种古怪的念头到底从哪来。
浴室的水雾里,参朗朦胧着眸子注视他,看着他光着的脚,“真的想,”紧接着,不等对方同意,青年手臂一个使力,将商宇贤横身抱起,撞开浴室门,把他放在帝王床上。
空调温度22℃,夜灯朦朦胧胧,参朗掀起被子盖住他。
刚俯身想对他说什么,商宇贤抓紧被子,红着眼睛瞪着他。
青年忽然轻笑出了声,慢慢贴近他的脸,吻住他泛红的眼角,“老婆,蜜月快乐。”
商宇贤:“…………”
参朗盯着他的怒火:“你也叫我一声听听,老公老婆,都行。”
商宇贤眯了眯眼:“别乱喊,我们还没确定关系。”
参朗愣了愣,眉头一皱:“不是确定了么?”
商宇贤垂着眼:“你们年轻人不是总说什么‘恋人未满’么,我们顶多算是……爱人未满,或是夫妻未满。”
“未满?”青年噙着一抹坏笑,把男人搂进怀里,咬他的唇角,“今天就算了,我早晚,会把你灌得满满的。”
商宇贤:“…………”
参朗注视着他,指尖轻扫他额前的发丝,唇贴上他的额头,“怎么不说话了?”
商宇贤闭上眼睛,像是十分困乏:“没什么,只是发发呆而已。”
参朗:“下次一定要记得叫上我。”
“嗯?”他睁开眼睛,茫然地看向他。
参朗勾起嘴角,笑得明朗飘逸:“叫上我一起,未来的五十年,我可以陪你一起发呆。”
商宇贤抿起的嘴角:“好。”
青年的唇压住男人的额头,久久不曾离开。
轻轻地吻他,唇舌柔柔交缠,滚烫的手心扣住男人的背脊,让他紧贴自己的心口,青年本能地抱紧他,紧一些,再紧一些。
青年的唇从他的唇角荡过,滑到他的耳底,脸蹭着他的脸:
“老宝贝儿,晚安?”
“嗯,晚安。”
*
房间静的只能听见呼吸声,将蜷缩的身子伸展开,枕头暖暖的有点高,抱住挪挪地方,结果抱枕重得让青年惊醒了。
也不晓得夜里几时变换的睡姿,这时正横趴着,舒舒服服地枕着男人结实的小腹,睡的昏天暗地。
商宇贤的头垫得高,举着手机,垂眼睛盯屏幕,床头柜上有一杯热咖啡,时而斜了身子,拿起喝一口。时而闲了,一只手伸过来,指尖轻轻荡过青年的颊和眼睫,揉揉他的头发。
听见大闹五脏庙的声音,咕噜咕噜的。
参朗闭着眼睛含糊地问:“你饿了?”
商宇贤怔了下:“吵醒你了?”
参朗夺过他的杯:“空腹喝咖啡会加快钙流失,等你老了腿脚不灵便,我可背不动你。”
他笑:“过来。”
商宇贤让他看微信,里头是英文,参朗让他翻译,像遇到了麻烦事。
商宇贤说:“美国的同学,家庭遇难,上个月跟我哭诉,他老婆一生气就砸东西,把气往东西上撒,家里能摔的都摔了,拜托我劝劝他老婆。”
参朗:“你和他的妻子也很熟?”
商宇贤:“嗯,同校,女篮的,”被他托着起身,两人往浴室走,“我上周打电话给他老婆,告诉她要爱惜东西,支撑一个家多不容易,况且摔坏的东西,还不是要自己重新买过?”两人一起刷牙,参朗歪头看他,“打篮球的女生很彪悍吧,她听你的劝了?”
“嗯,无条件改正缺点,家里好多了。”商宇贤含糊地点头,“其实她也懂,毕竟在东西上撒气是不对的。”
参朗:“没想到你还是一个谈判专家,你那个朋友对你感激涕零吧?”
商宇贤:“没有,他老婆现在不摔东西了,有气就往他脸上撒。”
参朗:“……”
商宇贤:“几天没去上班,怕被人看出他的脸被老婆挠了。虽然同事都知道他的太太是出了名的金刚芭比,但上班的路上被邻居和行人看见也不好。”
参朗:“那你怎么开解他的?”
商宇贤:“只好建议他在伤口愈合之前,每次出家门时,怀里抱一只猫。”
参朗:“…………”
参朗默了默,脉脉凝视他:“商宇贤,如果将来,我惹你发火,你会不会也抓我的脸?”
两人对视了一会,都以为会相视而笑,商宇贤却只是牵动了嘴角。
过了一会,他小声问:“参朗,你将来,会给我机会对你发火么?”
商宇贤的目光缠着青年的视线,忽然收敛了笑,接着又问:“你说,我们真的会有将来?”
参朗微微怔忡,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会有将来么?”男人的口气严肃了,既强硬又偏执,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告诉我,我们会不会有将来?”
参朗直视他:“会。”
许你一个将来。
大叔也太没有信心了啊。
参朗涂掉漱口水:“大叔,网上有一句话说的特别好——成熟的人不在乎过去,聪明的人不在乎现在,豁达的人不在乎将来。”
说着,他擦掉商宇贤嘴角的泡沫,转身往房内走,“今天去哪儿玩,赶快换衣服吧,我刚才听见你的肚子在咕咕叫了……”
客厅静悄悄的。
参朗在玄关穿上了鞋子,刚直起身,突然被男人在身后拥入怀里!
商宇贤的手臂禁锢着他,不让参朗转身,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
贴近青年的耳朵,他小声:“参朗,我就是不够成熟,不够聪明,不够豁达;你的过去、现在、将来,我全都在乎。”
“……老商,”参朗心慌了一下,想回头看看他,却被他钳制得死死的,“你怎么了……”
“我记得,你以前和我说的‘废物垃圾论’,你说,你想成为一个被需要的人——参朗,现在我告诉你,我需要你,”商宇贤顿了顿,像是发出了一声轻笑,“将来……将来当你到了四十岁的年纪,如果某个冬天在人来人往的街头遇见我,或许我长了白发,或许我变得陈腐,那时候的你,还会像这样抱紧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么?”
桃花眼儿睁着,怎么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青年背朝着他,听见男人哑透了的声音:
“这一生,我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惧怕将来,憎恨时间;从没有一刻这样胆怯,不敢给自己的将来做计划;人生就像个抛物线,你会越来越优秀,而我就快要衰老,将来,你会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对你发火么?”
*
由于在计程车上参朗的一句“既实惠又好吃的茶餐厅”,所以此时正开往富春茶楼,参朗打算先去吃上午茶,然后去游湖。
“外公嗜茶,你先陪我去买给外公买新年礼物,”商宇贤翻了一会手机,“有个地方正好能买到,外公肯定会很喜欢。”
参朗想也没想:“好啊。”
到了地方才知道,商总所谓的买茶——
此时。
两人在拍卖会场二楼的雅间卡座。
护栏下方是拍卖大厅,竞拍正如火如荼地进行。
拍卖师:“……毛尖,一公斤,起拍价15万元,每次叫价5000元……15万5千元,16万,左边有人出价17万……”
二楼雅间昏暗。
基本上是为高官或名人准备的地方,保密措施和隔音效果极佳,能将楼下的场面一览无遗,外面却看不清里面。
商宇贤动作柔缓,持茶壶给参朗斟茶。
“好茶好比真钻,老百姓有钱也买不到,比如武夷山只有六株茶树,母树早就停止了采摘,最后一次是在十三年前,采了20克,送到了国家博物馆。目前市场上的武夷山大红袍,全都是假的。”
商宇贤让参朗坐在身边,他朝下方扬了扬下巴,接着对他说:“你看那边,暗地里伸指头的,是暗示拍卖;还有那个男的,眼镜摘下来了……”
“哪儿呢?”
参朗往下看去,跟电影里看到的钻石拍卖会不大一样,没什么女人,也不知有几个是拍来品茗的,八成是另有所用。
商宇贤刚才叫了两次价,被压下了,如果被好事者追查到自己的身份,却一直在叫低价,会引起行内骚动。于是他不再举牌,专心陪青年聊天。
“通常,在眼下这个阶段,真正的名茶就会被高官名流截下来,就像钻石,别看老百姓个个儿戴钻石,真正的好东西,市面上很少流通。”
参朗颇有感触:“就是的,呀呀的赵主任,有一颗钻石戒指,前阵子去金店想翻个新花样,结果人家把钻石抠下来扔一边儿,只留下了白金,金店的人说那东西不值钱,赵主任说,当年她买时很贵的……”
说到这,参朗顿了顿,垂头摆弄自己的手。
安静了一会儿。
参朗抬起左手,中指上一枚简约的指环:“所以,指环也很好看,将来我们一起戴。”
商宇贤一怔。
——我们。
迎上清澈的桃花眼儿,男人细细地瞧着他,薄唇微微地扬起:“一对简约的白金戒指,一起戴?”
参朗理所当然:“嗯。”
商宇贤瞧着他,直将他瞧得有些不自在,蓦地意识到什么,他眨了眨眼:“我是说……咳,婚后……”
“好。”
商宇贤也别开脸,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
完了,气氛又粉了。
良久。
商宇贤忽然开口问:“几点了?”
“十点半,”参朗看了看手机,“你真的要买那些茶?”
商宇贤:“嗯。”
参朗比划一小堆,“一公斤只有这么点,给我外公?”
商宇贤看着他的脸:“很值得。”
心情说不清道不明。
无与伦比的幸福。
还有点忐忑。
生平第一次看不清未来,落脚的每一步都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在青年面前,他是个年长者,未来的日子里,将成为青年的爱人,大哥哥,挚友,知己,甚至是长辈,父亲,他是他的榜样——可现在商宇贤连自己也无法准确判断,前方的哪一步有坎坷或是危险,如何带着青年义无反顾。
商宇贤苦涩地淡笑:“你觉得无聊了么?”
参朗打了个哈欠:“嗯,早知道这么闷,我就不和你一起来拍卖会了,茶叶嘛,路边一个茶叶铺,差不多的买一盒得了。”
商宇贤揉揉他的额头,顺势捧起他的脸吻上去,从眼角往下,撬开他的唇细细地吮着。
参朗有点呆:“商……”
男人吻他的耳底:“你累了,我结束他们的表演。”
“——44万……44万5千元……45万……”
“可以走了。”商宇贤站起身,扶青年起身。
两人往雅间门外走。
参朗埋着头走,商宇贤突然驻足,他一下子撞在他的背上。
商宇贤:“70万。”
参朗:“……”
拍卖现场骚动。
拍卖师激动了:“——70万……楼上六号贵宾,叫价70万,有人应价吗,70万一次……”
商宇贤没回头,牵着他的手,从vip出口往楼梯走,随手将竞买号牌扔给走廊的工作人员。
周围被几名工作人员护着。
身后大厅的声音还能听清楚。
“——70万两次……”
一楼走廊里。
他笑望拍卖台,眼神泛出势在必得的光。
商总看上的东西,只要他想要,也不犯法,就极少有抢不到的时候。
商宇贤转过身,端详着他默不作声的模样。
从他细微的表情中,他察觉出青年的异样,指尖扫过他的鼻头,小声说:“这批茶,真的值这个价。”
参朗嘴角一抽:“我外公要是知道,你拿70万给他买了两斤茶叶,他肯定舍不得喝,还得骂我们是败家子。”
然后他皱着眉,有点无奈地说:“再值,也只是那么一小撮茶,七十万可以资助很多孩子读书了,其实你不用对我这么……”
商宇贤凝视他:“我做慈善,但我不是善人,参朗,给你和外公花多少钱,我都不会计较,所以你也别计较。”
参朗:“……”
商宇贤给他的somethingfour,除了有市无价的羊脂白玉镯,另外三样加上温泉别墅什么的,加起来有两千多万了吧。
参朗现在不是穷人,但他的心态和以前没什么变化。
但他仍然拧着眉,寒着脸,心里还是心疼那换了一小撮茶叶的70万,他不太愉快,觉得茶叶一口喝完,不够经济实用。
这就是成长背景不同的两个人价值观或是其他什么的差距吧?商宇贤晃了晃他的手:“外公岁数大了,还能活几个十年?现在流行老茶文化,人这一生就一辈子,什么都不重要,让老人尝一尝,别告诉他价格,就说不便宜,就好。”
参朗:“……”
青年不理,他再求,生怕参朗一个恼火回头说不买了。
完全没有意识到,此时的他就像一个在外面乱花钱的男人,在对新婚的爱人一边赔小心,一边解释着自己大手大脚的原因。
“——70万最后一次!”
他牵起他的手,柔声哄着:“好了,下不为例。”
“又没花我的钱,关我什……”
“嗯?”
参朗叹息:“没事了。”
“——成交!”
两人往会场的侧门走了去。
二人打了个车,打算去租车代步,一路上各自想着心事,谁也没说话。驶向瘦西湖,参朗瞟了商宇贤好几眼,见他全神贯注在看风景,也懒得找话题。
*
没有大都市的繁华与喧闹,扬城更多的是悠闲与宁静。
驶过市区主干道的文昌路,看到唐代的石塔和明代的文昌阁。
商宇贤看着道路两侧的古代建筑,忽然低喃:“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你可拉倒吧,”参朗望向路边枝桠上的树挂,轻哼一声,“我看啊,应该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司机叹息着说:“我们家乡好呢,您来的不是时候,古人怎么说,烟花三月嘛!”
“那倒是,”商宇贤笑意连绵,“四月琼花,八月桂花,这两季最好,寒冬腊月的确不合时宜,盛夏又会觉得热,是我们选的时候不对。”
参朗平时也不是个矫情人,听到“时候不对”的时候,他突然有点感触,反复咀嚼着他口中的那句:“时候不对、时候不对。”
如果说世间一切都有解决的办法,大概最让人束手无策的,就是“时候不对”。
所有和时间有关的错误,都是那么无奈,如果在另一个时间遇见你,过程和结局,或许都会不一样。
参朗凝神看他:“太早或太晚之间,没有分水岭;太早,或太晚,都不行,我们刚刚好,商宇贤,你明白吗?”
商宇贤像没听见,只是一味地投眼望向湿冷的路边,目光始终放得悠悠远远,静静地,虚望着窗外的景致。
日光与雪光的辉映中,车窗如裱框,他是画中人,一切都成了流动的水墨背景。
参朗一直觉得,商宇贤的眉目样貌生得英俊,不然也不会当初在亲子运动会上,当他在借物要求的小纸条上看见“最漂亮的人”时,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
那时候,他站在人群里,就像天光下尽态极妍的莲,只是领袖光环过于慑人,而显出太重的龙章凤姿的气场,让人缦立远望了。
想起初遇时的画面……
时间刚刚好。
如果,早一点遇见,也许我们的关系,就不是今天的模样。
*
西湖的确清瘦苗条。
如河道蜿蜒曲折,亭台桥阁尽满风情,三步一桃,五步一柳,只遗憾是冬天,两岸桃凋柳黯,倒显得苍白凄美了。
之前租了辆别克,又去商场买了两套换洗的衣服。
人群中,商宇贤一直在问“还要什么”,青年只是摇头说“不要”,他也没再坚持,选了两件御寒的羽绒服,白色舒款样式,像情侣装,穿了,去游湖。
游船的旅客并不多,船娘在唱歌,清脆的歌声悠悠扬扬,令人陶醉。
红龙船靠了岸,上了些乘客,但没满员,船家伯伯说:“小伙子,瘦西湖美啊,冬天的景致也难求。”
两个男人只是在湖边溜达,本来没打算上船的。
“对哦,冬天游湖多难得,拍照片帖到空间里?”参朗拽着商宇贤往船上跳,“我们也上去吧?”
选择靠前的位子,让商宇贤坐里面,参朗偏偏临水,“用手机拍照给我,我的手机摄像头不太行。”
“……哦。”
汽船启程,船娘唱了歌,船上的老外也别扭地跟着嚷,热闹之极。
商宇贤却打蔫了,才离岸十多米,忽然握紧参朗的手:“拍照什么的,怕是不行。”
“抖得这么厉害,你不舒服?”抚上他的额头,“是不是很冷?我有一些热了,脱衣服给你。”
“不,只是有点瞌睡。”商宇贤蜷缩起来,额头压紧青年的膝,也不欣赏美景,“你玩你的,别理我,是不是就快到了?”
参朗回头看身后的岸,眺望一望无垠的远方湖水,“才刚开船,在外面打瞌睡?会冻醒的。”话音刚落,恍然大悟地捧起他发白的脸。
难不成……这个一年往返几个国家的“空中飞人”,他……
参朗:“啊?你晕船?”
他沉沉地说:“不,我不晕。”
参朗看着那张白玉雕琢般的俊脸,此时竟露出的惊恐神色,果然……
参朗:“你……不会游泳,怕水的?”
商宇贤揉着额头:“……我很抱歉。”
参朗扑哧笑出了声,搂住他的脖子,跟他勾肩搭背:“那我们还要不要游湖看风景?”
“要。”商宇贤保持身子纹丝不动,可船却在晃悠,“不过,我不介意错过这些风景,主要是你……”
他掏出手机,对着参朗“咔咔”连拍数张照片。
“我还没摆好造型呢,”看着他的确很怕水的样子,也挺心疼,只好指着远处石桥另一边的对岸,“那等我们到了再拍吧?”
他顺着参朗手指的方向遥遥望去,魂飞魄散地愣半晌,出乎意料“霍”地站起身!
船晃得更厉害,游客尖叫一声,几名外国游客说了大串英文,商宇贤回应大串英文,船娘笑盈盈地问,“先生,怎么了?”
他淡淡地说:“两千,马上驶回去,行么?”
老伯像是游船老手,“先生,您这是?”
满船游客都在看这位衣冠楚楚的绅士先生,他掏钱包说:“三千,送我上岸。”
老伯朝其他游客致歉,他像多啦a梦看见老鼠一样不冷静:“五千。”
“大叔,这里很多国际友人,不要给国人丢脸。如果你再加一分钱,我就拉着你跳下去,我们游回去。”参朗尴尬地笑着,“这是我们第一次结伴旅行,商先生,别任性。”
商宇贤闻言怔了怔,周遭静了,和青年对视了一会,然后坐回来,额头磕在他的腿上:“抱歉,对不起。”
从未听过他对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一个人道歉过,而自打与他相知,他对青年重复最多的话就是“抱歉”、“对不起”。
参朗笑笑:“唉,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瘦西湖吗?”
老伯见状舒了一口气,船上总算消停,船娘优美的歌声再度响起。
商宇贤咕哝:“门口题字上写了。”
“你真的不愿意和我一起看风景?”
“看,第一次,一定要看的。”
参朗遮住他的眼睛,“别看了,也别怕,就这样趴这儿,我讲给你听?”
“约你来玩,我还这样,对不起,”商宇贤小声喃喃,过了一会儿,他说,“小时候,我溺过水。”
参朗搂着他的身子,并没问他溺水的起因,心底油然而生一丝酸楚,意识到商宇贤过得也不如外人道的那么好。做个买卖,整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责任和压力也那么大,他自己也说了,人这一生只这一辈子,到底是图个什么?
参朗揉弄他的太阳穴:“等到来年,中秋的时候,我们还一起旅行,去国外吧,我还没出过国呢。”
“嗯,听你的。”
商宇贤枕在参朗的腿上,在摇摇晃晃的船上闭着眼,轻声问他:“这会儿,岸上景色怎么样?”
青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侧脸:“很美。”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