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他爱的人(1 / 1)

常欢(影子恋人) 人海中 9456 汉字|1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十四章 他爱的人

  1

  我们坐的并不是直飞航班,从上海到台北还要由香港转机,我头回坐飞机,遇到气流就受不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开始晕机,然后吐了,还要老好人里美跑来与我旁边人换了位置照顾我,等我昏昏沉沉下了飞机,就只知道跟着他们走了。

  再等上了下一班飞机,我又只是吐,因为之前连水都喝不下,这次就吐得难看了,翻江倒海的,到最后连绿色的胆汁都能看到,小邓、罗比和里美都乱了手脚,连机上乘务长都出来关心我,直接给我调剂了一个三人空位让我躺平。

  我有心不要麻烦这么多人,但真是有心无力,到最后只能躺着,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里还要看不起自己,不用别人说都知道,这就叫累赘。

  飞机最终降落在台北桃园机场的时候,天都黑了。

  我在机场厕所里看到自己,一张死人一样白的脸,怪不得我进卫生间的时候里美还不放心地站在外头,隔着门板不断问我:“常欢你行不行?”

  早几天就已经到台北的叶萍在接机口等着我们,看到我也是一惊。

  “常欢,你怎么了?”

  里美扶着我回答:“常欢晕机,吐了两次。”

  小邓手里还拖着我的箱子呢,罗比挎着我的背包,三个人也是饱受折磨的样子,用惨不忍睹来形容我们这支小分队完全合适,我都不忍看叶小姐的眼神。

  她万分诧异地问:“怎么能吐成这样?”

  我咽了口酸水,声音都虚了:“对不起,是我不好。”

  她挥手,一贯的简洁明了:“这怎么能怪你?行了,大家都跟我上车回酒店去,先休息,其他事以后再说。”

  我们坐进车里,小邓的手机先响,他接电话,说台湾话,开口就是妈妈,还要里美听电话,说这次一定会跟她一起回家吃顿饭。

  然后罗比也开了手机拨给他的女友,一路“嗯嗯嗯”,脸上全是笑,一口白牙都在放光。

  我也开了手机,很慢很慢地写了一条短信,发给严子非。

  我仍旧头晕,低头看着那小小的屏幕都有想呕吐的感觉,但我还是坚持打完了这条短信,我在短信里说:“我到了,台湾不太热,叶小姐来接我们了,还有,我很想念你。”

  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条短信都能发得那么琐碎,或许是为了弥补起飞前太过草率的那句道别。

  电话很快就来了,严子非的声音隔着海峡仍旧醇厚而动听,我应声,那是一个甜腻并且毫无意义的音节,连我都觉得陌生。

  我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惭,幸好车厢里的人都在通话,没有人注意我。

  他说:“常欢,顺利到达就好,路上好吗?”

  我听到自己说:“不好,我在路上吐了。”

  他轻轻啊了一声:“你晕机了?”

  “是的。”

  “难受吗?”他的声音穿过海峡进入我的耳朵,只是这样听着就仿佛能够感觉到他温暖的呼吸。

  我轻声:“现在不了,大家都很照顾我。”

  他略有些懊恼:“我忘记你是第一次坐飞机,应该先吃一颗晕机药。”

  “不用的,下次不会了。”

  “那等一下多吃点儿东西。”

  “你才要多吃点儿东西。”

  他笑:“常欢,你又开始唠叨了,你才多大。”

  我反驳他:“不小了。”

  “是,不过赶不上我。明天我又要老你一岁了。”

  我略微沮丧:“对不起,留你一个人过生日。”

  那边传来其他人的声音,有人过来与他说话,电话安静下来,像是他按住了话筒。

  小邓早已经结束了通话,正与里美聊天,车厢里哈有音乐和罗比的声音,叶萍从后视镜里看了我数眼,我觉得我应该结束这个电话,但我舍不得。

  每次听到他的声音,我都想与他一直说下去。

  我问:“你要忙了是吗?”

  他的声音再次传来:“是的,有一个视频会议。”

  我想说“好的”,但脱口而出的却是:“等一下。”

  “怎么了?”

  隔着电话我都仿佛看到他挑眉的样子。

  我咽了一下口水,声音低下来,几不可闻地说:“早上你说……”

  “什么?”

  “你说你大概……你想说什么?”

  他有几秒没说话,短短的静默消灭了我所有的勇气,我局促起来:“没、没事,我只是突然想到,你已经忘了对吧?”

  严子非的声音响起来,就在我耳边。

  他说:“不,我记得。常欢,等我来,我要当面告诉你。”

  我说“好”,电话结束了,路灯闪过,我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因为紧张而越发苍白的脸,还有叶小姐的目光。

  她与我在镜中对视了一眼,然后问:“常欢,你好点儿了没有?”

  我答她:“我好多了,谢谢你叶小姐。”

  其实我在撒谎,我的心在胸腔里激烈跳动着,对某个答案的渴望令我坐立难安。就好像我童年时渴望的那个玩具,它就躺在橱窗里,无比美丽,无比诱惑,我永远记得自己在终于存够钱奔向它的路上,咚咚的心跳如同擂鼓。

  那充满期待的喜悦是我毕生难忘的,但更让我难忘的是当我跑到商店 门口,发现那橱窗已经空空如也时的难受——它已经被人买走了。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有时候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如果后者超过我的承受范围,甚至会让我在奔向期望的路上就开始恐惧。

  酒店在101旁边,房间不大,但是干净整齐,我被当做重病号那样被送进房间,叶小姐问我要不要吃点儿东西,我摇头,她就说夜里如果想吃东西随时打电话叫酒店送,里美是最后走的,还体贴地替我拉了窗帘。

  我倒在床上,筋疲力尽。

  但我睡不着。

  我感到口干舌燥,身体疲倦,但精神却极度亢奋,在黑暗里睁了很久的眼睛。

  手机已经没有电了,插座在墙角靠窗的地方,离床很远,我侧身躺着,一直望着那个方向,最后终于忍不住,下床坐到窗边去,将手机拿起来,紧紧握在手里。

  充着电的手机在我手中发热发烫,我拉开窗帘,又推开一点窗,让夏夜的风可以吹进来。

  台北的夜晚与上海并没有什么两样,天上看不到星星,无数大厦的密集光点汇合成地上的银河,101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夜深了,我望出去只觉得四周灯光次第熄灭,黑暗踩着有形的脚步,渐渐就要到我面前。

  我多么希望此时此刻,他就在我身边。

  冲动让我一鼓作气地拨了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一声,两声,然后转入语音信箱。

  严子非开会的时候从不接电话,我知道他有时会按着时差与大洋彼岸开视频会议,一开就是一整晚,我已经习惯了在睡梦中迎接一个微凉的拥抱,习惯了半梦半醒间的低语与缠绵,有时候他凌晨才下飞机,回家时不急着洗澡,先走进卧室给我一个落在额头上的亲吻,就连那个吻都带着风尘仆仆的味道。

  我迅速地按掉电话,骂自己莽撞。

  我放下电话,拉上窗帘回到床上,要自己睡觉。

  有什么可急得,很快我就可以看到他。

  他说:“常欢,等我来,我会当面告诉你。”

  我闭上眼,将自己埋进被子里。

  猜测未知是毫无意义的,我就该等待,无论他将告诉我什么。

  2

  我这一觉睡得又黑又沉,最后还是不间断响起的电话铃叫醒了我,我睡得迷糊,还以为自己在熟悉的睡床上,闭着眼睛只是摸床头柜,手碰到冰冷的台灯座才惊醒过来。

  酒店的窗帘是完全遮光的,房间里黑沉沉没有一点儿光,我来不及看现在几点,手忙脚乱去抓话筒。

  话筒抓起来时,电话却已经断了,而后门铃就响了,叮咚两声以后接着就是砰砰的拍打声。

  我连鞋都来不及穿,一边叫“我来了”一边下床,门外传来叶小姐的声音。

  “常欢!常欢!你醒了没有?”

  我吃惊,居然连叶萍都来拍门了,我到底是睡过了过久啊!

  我回:“对不起我起迟了,等我一下,我马上来。”

  叶萍在门外说话:“快来常欢,我们都在大堂等你,你想不到是谁来了!”

  叶小姐的脚步声匆匆远去,我拉开窗帘,天光大亮,手机显示七点零五分,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时间并不晚,究竟是谁的到来让叶小姐激动成这个样子?

  我套上衣服奔出房间,电梯门打开,里面满满当当吵吵嚷嚷,仿佛塞进了一整个旅行团的人,我转身从安全梯跑了下去,一口气奔了六层楼。

  等我气喘吁吁来到大堂的时候,就看到一群人拥簇在一起,最先看到我的是小邓,不但对我露出笑脸,还冲我大力挥了挥手,拉着出现在人群中间的那个人,叫了声:“常欢,快过来!”

  被他拉出的那人穿着随意,T恤,牛仔裤,身上还背着个大大的运动包,一张脸被晒成小麦色,更显笑容耀眼。

  我与他远远地四目相对,他的笑容就收敛了一下,然后再次绽开,也对我挥了挥手。

  我听到袁宇久违的声音,他叫我的名字:“常欢,我来了。”

  我看着他,大概是下楼太急,呼吸间都有接不上气的感觉。

  叶小姐说袁宇是和教授一起飞过来的,与他们同来的还有教授的女儿琳达,教授落地就被组委会的人接去洗尘,所以他就与琳达一起过来与我们会合。

  琳达是个金发碧眼的小美人,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一个女人最美丽的时候,脾气也好,一直站在袁宇身边,对每个人都笑笑的。

  小邓狠狠拍袁宇的肩膀,说他好大的架子,居然还要教授亲自去带人,话说得那么厉害,但谁都听得出他的高兴。

  罗比和里美更不用说了,一个劲地表示你来了就好,就连叶小姐都兴奋了,话比平时多了好几倍。

  有些人生来就是夺目以及被所有人喜爱的,与他相比,我就像一个黯淡的影子。

  但我已经和严子非在一起了,我再不想在任何人面前自惭形秽。我在短短十几秒里彻底平静下来,慢慢走到他们中间去,甚至对袁宇露出一个微笑。

  他与我对视,眼里有一种奇怪的表情,让我难以描述。

  但他终究是再一次对我笑起来,还握了握我的手:“常欢,能再看到你真好。”

  他的手指仍旧是暖热有力的,一握便松开,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留给我。我也不想拒绝,因为我从这一握里感觉到曾经的袁宇又回来了,他不再对我背过身去,他是我的朋友,仍旧是我的朋友。

  这感觉让我高兴极了。

  然后罗比就开始打趣袁宇与琳达,他也不反驳,笑嘻嘻地揽住她的肩膀说教授把她交给他照顾了。

  最后还是叶小姐结束了大家的七嘴八舌,开口说都先回房吧,集合时间是十点,有车接我们到会场。

  大家四散,袁宇与琳达并肩走了,我看着他们两人美好的背影,顿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就连里美都看出来了,还对我眨了眨眼:“太好了,这下小施先生可以放心了。”

  我认真起来,看着她的眼睛说:“里美,你不要误会,小施先生只是送我去机场,他不是我的男友。”

  里美掩住嘴:“对不起常欢,我太莽撞了。”

  一股冲动让我开口:“但我的确有男友了,你们也见过他。”

  里美惊讶:“我们也见过他?”

  我点头,嘴角露出微笑:“是的。”

  我回到房里,给严子非发了一条短信。

  内容很简单,就是“生日快乐”这四个字。发完之后我将手机按在心口上,简直无法再忍受等待的煎熬。

  他说:“常欢,等我来,我要当面告诉你。”

  我渴望那个答案,渴望见到他的那一刻,我的心为了那个即将到来的时刻跳得无比异常,如同滑翔在水面上的鸟,随时都会扑棱棱展开翅膀飞向蓝天。

  3

  会场设在信义区的五星级酒店里,我们在准备区看到来自各国的年轻面孔,教授已经在了,看到女儿就露出笑容。我看到琳达与他拥抱、亲吻,说话时两只手抱住他父亲的胳膊,爱娇又温馨。

  所有人都对她露出笑容,她真可爱,又有一个那么好的父亲,无条件地疼爱她。

  她所拥有的,是我最羡慕的东西。

  放开女儿之后,教授走到我面前,对我说:“常欢,我很高兴你在这里。”

  我回答:“谢谢你教授,我也是。”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慈祥的笑意。

  教授离开以后,袁宇被几个戴着胸牌的外国年轻人围住,狠狠拥抱了一通,琳达走到我身边与我一同看着人群中的袁宇,看着看着就翘起嘴角笑了,还偏过头对我说:“他真是受欢迎。”

  琳达说英语,语速慢慢的,发音标准,很好懂。

  我在这金发小人儿身边,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听到她这样一句,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最后只点了点头。

  她并不在意我的沉默,反而把整个身子转向我,认真地问:“你就是常欢?”

  我又点头,早上叶小姐介绍了我们,但是那么多人,我惊讶她还能对上号。

  她仔细看我两眼,又看看站在人群中的袁宇,然后说了一句让我想要后退三步的话。

  她说:“你伤了他的心。”

  我张口结舌:“你说什么?”

  她仍旧一脸认真地说:“他太沮丧了,喝醉了好多次,我听到他说起你。”

  我已经不想再多解释一句,但她的表情是那么认真,我也只能正色。

  “我和袁宇只是朋友,我已经有男友了,你不要误会。”

  她仿佛很吃惊:“比他更好?”

  我到这时候才确定她真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然后就只剩下想笑的感觉。

  我点头:“是啊,在我眼里,没有人比我的男友更好。”

  一年前我绝对无法想象自己竟然能够站在这个会场里。这一切都是严子非带给我的,我感激他、依恋他、爱他,我给了琳达最诚实的回答,在我眼里,没有人比他更好。

  她眨眨眼,一只手放在她高耸的胸口上,感慨地说:“啊,是因为你有爱人了,袁真可怜。”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了:“不会的,他那么受欢迎,怎么会缺女友。一定会有人觉得他是这世上最好的。”

  琳达又看看袁宇,点头也笑了:“是啊,很多人。”

  袁宇走过来,把手放在琳达肩膀上问:“什么事笑得那么开心?”

  琳达很干脆地答:“不告诉你。”

  袁宇看我,我不敢对上他的目光,只别开脸指叶小姐和小邓他们:“我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说完就走了。

  会场里人很多,我穿过许多人的阻隔前进,没有再回头看袁宇。

  无论琳达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只看到他回来了,还像一个朋友那样与我相处,一切已经够好了,我不能再要求更多。

  我需要袁宇这个朋友,不想失去他。至于其他,时间会解决一切,像他那样的男孩子只会烦恼选择太多,而我只是一个意外。

  他与琳达站在一起,真是金童玉女,再没有比他们更令人赏心悦目的配对。

  口袋里传来振动,我迅速摸出手机打开,屏幕上亮着严子非发来的短信。

  “谢谢,我已将行程提前,下午的飞机,等我,常欢。”

  等我,常欢。

  我握着手机,眼前能够看到光和彩,叶小姐已将在我面前,对我招手道:“常欢,你来得正好,快进摄影室去拍照,制作胸牌用。”

  我走进摄影室,听从摄影师的要求坐在圆凳上,他让我笑,我就立刻笑起来。闪光灯亮过,我走到电脑前,看到屏幕上的自己。双唇上翘,额头都闪着亮光。

  照片是当场打印在胸牌上的,我谢过工作人员之后接过那张被套上硬塑料壳的胸牌,将它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低头看了一眼照片上的自己。

  就连我这个最严厉的自我批评者都觉得这小小的头像是美丽的、发光的。

  我打开手机回复他。

  “好的,我等你来。”

  接下来的时间我一直在微笑,谁都能看出我的快乐,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好、最快乐的时光,现在我相信我一定可以等到他,相信那句他未说完的话一定就是我所渴望的。

  如果这是个梦,那我一定会选择永不醒来。

  接下来我们与各国小组见面,对准备在论坛发表的报告演说进行最后修改,时间飞一样过去,到最终走出会场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

  我没有再与严子非联络,他说“等我,常欢”。

  有时候等待也是美丽的,我决定安静地享受它。

  回酒店以后我们继续修改和完善演说报告,每个人都很疲惫,但全都精神十足。叶小姐安排了酒店里的小会议室给我们,晚餐是在会议室里吃的,外卖比萨,罗比叼着半块比萨还在噼里啪啦地打字,里美一丝不苟的发髻都变成了马尾,讨论到激烈的时候,小邓甚至跟袁宇拍了桌子。

  桌上一片混乱,咖啡像水一样被灌进大家的肚子里,在会场中见到的其他国家组的优秀演说化成最有效的动力,时间被遗忘了,一切都是紧张、热烈、十足有劲的,当袁宇睁着发红的眼睛问里美累不累的时候,里美甚至忘情地与他击了一掌,说通宵都没问题。

  只有我,时间越晚就越是坐立不安,频频抬手看表太过醒目,我索性把它脱下来放在稿子边上,手机早已调成振动模式,就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不可能感觉不到,即便如此,我也每分钟都有幻觉,幻觉它突然振动了起来。

  到十点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到走廊里给严子非打了电话。

  电话是关机的,或许他还在飞机上。

  我懊恼自己竟然没有问他的航班号与起降时间。

  会议室的门打开,袁宇走出来,对我招了招手。

  我站在原地,对他说:“我很快回来。”

  他向我走过来,说话前先看了一眼我握在手中的手机。

  “怎么了?你在等电话?”

  他真高,低着头跟我说话,影子落在我身上。

  我收起手机:“你说什么?”

  他笑了一下:“常欢,你每隔五分钟看一次时间,是在等严先生的电话吗?”

  我板起脸:“跟你没关系。”

  他仍旧笑,但那笑容明显暗了下来:“好的,我明白了。”

  我突然愧疚起来,他又何必在这里承受我的情绪化。

  我低头:“对不起。”

  地上袁宇的影子动了动,但那只是我的幻觉,他站在离我一步以外的地方说话,声音轻轻的。

  “他让我姐等了那么多年,他也会一直让你等下去的,常欢,你真傻。”

  我沉下脸:“你错了,他就要来了,我跟何琳是不一样的。”

  他反问我:“是吗?”

  我握紧拳头,斩钉截铁地回答:“是的!”

  袁宇转头回去了,没有再与我说话。我知道他对我失望,但他不会明白我整个身体与灵魂都已经被严子非占据,我已经无法思考,只能跟从。

  但我已经等到了不是吗?

  手机已经被我攥到发烫,我打开它,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再次拨打了严子非的电话。

  冰冷机械的女声再次响起,我按断电话,给他留了一条信息。

  我有无数的话想说,但最后发出的只是我很担心,要他在看到消息时给我回复。

  走回会议室的时候我一直无声地劝慰自己,这世上有些人是无需承诺的,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兑现,就像严子非,我信任他,如同信任我自己,他要我等他,就一定会出现,无论过去多少时间。

  4

  会议室里的气氛仍旧热烈,但我魂不守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每隔一会儿就走出去打一个电话,但那头永远是无人接听,我甚至还给小施打了电话,但同样没有人接听。我的心跳得厉害,胃里一阵一阵地抽搐。里美关系地问我还好吗?我不好,我怎么可能会好?我觉得一定有事情发生,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所有可能的意外场面都在我面前翻滚,我开始害怕,当我在十一点时拨出的那个电话仍旧无法接通的时候,我简直有一种被车迎面撞击的感觉。

  一定是出事了!

  我站在走廊里,手脚冰凉。

  叶萍从我身边走过,看到我就把我一拉住,一句“你们怎么都还在这儿?”便拖着我就回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仍旧热气腾腾,叶萍将所有人都赶回房,说再不睡明天就不让我们进会场,大家这才散了。

  而我匆匆奔进房间拿了自己的包,转头就往外跑。

  电梯在七楼停下,门开了,我看到袁宇。

  他跨进来:“这么晚你去哪里?”

  我已经不知道如何掩饰,直截了当答:“机场。”

  他动动眉毛:“机场?”

  “是的。”

  电梯再次停下,门打开就是一片安静的酒店大堂,我快步走出去,几乎是跑。

  袁宇腿长,不费什么力就跟上我,并且在酒店门口拉住我的手臂。

  “你半夜去机场,是去找他吗?”

  酒店门口静悄悄的,一辆出租车都没有,我急得要发疯,在这时候,好像这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是我可以看到的。

  我转过身,语无伦次:“袁宇,哪里有车?替我叫一辆车,帮帮我,我要去机场。”

  他的眉毛蹙起来,眉心里打了一个结。

  “他来了?要你去接他?常欢,你何必……”

  “你知道什么!”我突然尖叫,“他不会不来的!可我找不到他了,一定是出事了,他答应过我就一定会做到,他不会不来的!”

  我的声音在静夜里仿佛一枚炸弹,袁宇伸出手一把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仍旧握着我的手臂。

  “不要叫常欢,你不要激动,我知道了,我帮你叫车,我送你去机场。”

  我被他蒙住口鼻,氧气一下子变得稀薄,眼前突然模糊,袁宇也注意到了,立刻放开手,我口鼻获得自由,陡然猛吸了一口气,身体摇晃了一下,反而镇定下来。

  是啊,我在做什么?歇斯底里于事无补,袁宇也没有任何恶意——他甚至愿意帮助我。

  袁宇说到做到,拉着我回到酒店大堂,把我按在沙发上,又从前台值班室里找到值班的酒店人员,请他们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我无法在酒店大堂坐着等待,执意推门出去,八月的台北,空气里有黏腻的潮热,衣服像是吸足了水汽,沉重地覆盖在我的身上,但我的手脚又是冰冷的,冷到僵硬。

  袁宇跟出来:“常欢,你不要急,知道航班号吗?我现在给航空公司打电话。”

  我摇头。

  袁宇看上去也想摇头,但在我绝望的表情前最终忍住了。

  亮着顶灯的出租车驶过来,他拉开门要我坐进去,自己坐到副驾驶座上。

  司机还没有开口我已经抓着前座说话:“去机场。”

  司机回过头:“哪个机场?松山还是桃园?”

  我愣住,还是袁宇回答:“桃园。”说完还转过身对我解释,“我刚问过了,国际航班都在桃园,松山只起降内省航线。”

  司机嘿了一声:“去接人吗?连哪个机场都没搞清楚?”

  我低下头,袁宇转回身,只说了句:“开车吧,请快一点儿,谢谢。”

  出租车驶上高架,夜里高架桥上一路畅通,出城上了高速之后更是空阔无比,但是即便如此,车子停在桃园机场的时候也已经用去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度秒如年。

  袁宇付了钱,我推开车门往机场里冲,一边还不忘对他说:“我会把钱给你。”

  “算了。”袁宇大步走在我身边,推门时擦了一把汗。

  那辆出租车的空调有些问题,一路都闷热无比,我看他后背都湿了,我再开口声音就不由变了。

  “谢谢你,袁宇。”

  他看我一眼,然后道:“常欢,你这表情是感动得要哭了吗?”

  我没有要哭,但在这种时候,任何帮助都值得我感激涕零,即便袁宇什么都不说我也知道,他仍旧认为我的选择是错的,但他还是助我于绝望之中。

  半夜的机场仍旧人来人往,我们去了每一个航空公司的柜台,所有的回答都令人失望。我渐渐失去力气,意识到自己不受控制地蹲在地上是因为袁宇死死拽住了我的手。他拉住我,弯下腰在我耳边叫我。

  “常欢!常欢!”

  他的声音是那么急切,就连脸色都变了,我被他拉到椅子上坐着,换作他蹲在我面前,我们的脸贴得那么近,近到我可以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我的倒影。

  那倒影是如此虚弱而憔悴,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他我没事,但眼泪夺眶而出,瞬间冲垮了我的声音。

  袁宇的手紧紧握了我一下,握得我一阵疼痛,然后他站起来,开口:“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

  我无法发声,只看着他动了动脚步,又停下来,那一脸想走开说话又不放心的样子,实在矛盾。

  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转个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袁宇一把拉住我:“常欢,你去哪里?”

  我用手背抵挡泪水,模糊地答:“我去洗手间,你打电话吧。”

  袁宇握着电话跟我走了几步,洗手间并不远,几步也就到了,他站在门口,满眼的不放心,道:“我在这里等你。”

  我走进洗手间,偌大的洗手间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负责清洁的中年妇女对我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看到了镜中双目通红的自己,她是对的,那张脸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

  我把手放在龙头下,冰冷的自来水冲落下来,泼在脸上有轻微的刺痛感,但这一点儿微末的刺激与我内心如同黑洞一般的恐惧相比几乎是不存在的。

  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他……

  我无法继续思考下去,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他,那我所追求、所期望、所想要的一切都将不在。

  我只想要一个他还平安的消息,我发誓愿用我自己的所有来换取这个消息,除此之外,我再不能思考更多。但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以为我与他是最亲近的,但直到此刻我才发现,这种感觉是多么的虚妄与自以为是,而他和我之间的联系又是多么的脆弱与不堪一击,我找不到他了,没有人会告诉我他在哪里,我甚至不能在人前大声说出我寻找他的理由。

  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他……不,我没有能力再想下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一阵一阵模糊。

  “常欢!常欢!你快出来。”

  洗手间外传来袁宇的叫声,我茫然走出去,他仍旧握着电话,看到我出来立刻松了一口气,然后对我露出一个复杂而奇怪的表情。

  我开口,声音哑了,刺耳难当。

  “怎么了?”

  他走近我,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臂说话,仿佛要防止我随时倒下去。

  他说:“你听好常欢,严子非没事,他根本就没有离开上海。”

  5

  袁宇与我在凌晨三点回到酒店,下车的时候他紧紧握住我,好像怕我会迷了路。

  我抽回手,动作很轻,但很坚定。

  “谢谢你,我已经没事了。”

  他低声:“或许是我姐搞错了。”

  我并没有回答他,只说:“抱歉让你看到我的失态。”

  袁宇皱眉:“常欢,你什么时候学会这样说话?”

  什么时候?听说过近朱者赤吗?我和一个永远优雅的男人在一起,哦不,曾在一起。最糟糕的时候他也没有狼狈过。

  我记得他说“如果你要走,我也不能强求”,他还说“你是自由的”。

  所以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我居然笑出来了:“听上去很虚伪?”

  袁宇与我一同走入电梯,一晚上的奔波让他也哑了声音,但我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说:“常欢,我姐现在在香港。她下午还与严子非在机场。”

  “她知道严子非要飞台湾,三点的航班。”

  “但他没有上飞机。”

  “他在机场遇见了一个人,然后他们就一起离开了。”

  “一个女人,她说,他拥抱她,至少五分钟。”

  袁宇说:“事情还没有搞清楚,等你回去了再当面问他好了。”

  “不用了。”我答他。

  袁宇还想说些什么,电梯门已经开了,我走出去,伸出一只手阻止他的跨步。

  “谢谢。”我又一次重复,“我自己回房间就好。”

  他按着电梯门看我:“常欢,这不是什么坏事,相信我。”

  我点头。

  他顿了顿,看着我道:“那么,早上见?”

  我又点头,只是一言不发。

  他无奈地放开手,电梯门缓缓合上,红色的数字键开始跳动,我转过身,慢慢走回房间。

  常欢,这不是什么坏事。

  我对自己说:至少你知道他是平安的。刚才你还发誓你愿用自己的一切来换取一个他平安的消息,看,老天多么眷顾你,你几乎是立刻得到了那个消息,然后,如你所愿地,失去一切。

  那声音真正讥讽尖锐,刀一样剜过我的心脏,我推开门,里面漆黑一片,我摸到床边坐下,疼痛令我呼吸困难,无法再移动丝毫。

  有音乐声响起来,持续了一会儿才停歇,我木然坐着,直到它周而复始了数遍。

  我突然意识到,那是我的手机铃声。

  我机械地低下头,看着那闪着蓝光的屏幕。

  那个曾让我心跳加速求之不得的名字,突然成了一个可怕的咒语,让我双手发抖。

  铃声在我的颤抖中停止,电话接通了,我却不敢将它放到耳边,身体不自觉地退到角落里,双眼紧闭连看着那发亮屏幕的勇气都没有。

  但是这房间太安静了,被留在床边的手机里仍旧清晰传出那个熟悉的声音。

  是严子非,他在叫我:“常欢,常欢。”

  这真是这世上最短最有效的魔咒,单单是这两个字我的眼泪便夺眶而出,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身体因为紧绷而疼痛,严子非等不到我的回答,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

  我听到他的叹息声。

  他说:“我知道你在听。”

  他又说:“对不起。”

  我咬住自己的手背,怕自己发出可怕的声音。

  严子非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对不起现在才给你打电话,我没有上飞机,我在机场遇到一个故人。”

  我伸出手,抓起电话,嘴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我开口,每个字都在发抖。

  “你说会来的。”

  他轻轻叫了声:“常欢。”这样简单的两个字都像在叹息。

  我重复:“你说过你会来的。”

  他再次沉默了,这一次停顿仿佛是没有止境的,我的手在流血,但所有的疼痛都变得麻木了,我握着电话蜷缩在哪里,像一个等待判决的死囚。

  十几秒以后,或者是几个世纪以后,我终于再次听到严子非突然暗哑的声音。

  他说:“我遇到程瑾。她没有死,她回来了,常欢,请你原谅我。”

  我猛地按断了电话,怕它再次响起,又飞快地将它的电池卸了下来,用力扔了出去。

  那块薄薄的电池撞到墙上,发出一声脆响,然后落在地毯上,再无声息。

  对不起。

  我遇到程瑾,她没有死,她回来了。

  常欢,请你原谅我。

  请你原谅我。

  请你原谅我!

  我用枕头蒙住自己的脸,泪水疯狂地流出来,不!谁需要这样的对不起,又有谁需要这样的请求原谅?我错了,我以为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原来那些欢愉与快乐都是用无边无际的痛苦换取的,当真实来临的时候,曾经的快乐与欢愉都变作利刃,千万次地穿透我的胸膛。

  我蜷缩在黑暗中,哭得全身痉挛,眼泪像是无止境的,湿透的枕头又咸又苦,随时让人窒息。

  但这眼泪是我自己的,哭声也是我自己的。

  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

  或许我应该祝福他们,这世上不是每分每秒都有这样的奇迹的,但这一个是他们应得的。

  她为之牺牲自己的,他为之懊悔终生的,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果。

  可是我呢?

  我捂住胸口,心痛如绞。

  可是我呢?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运。有些人生来就站在光彩夺目的高处,一举一动都受人瞩目,而有些人生来就是不起眼的草木,长在贫瘠的土地上,偶尔被人连根拔起栽入花园,总也逃不过被清除的命运。

  一个人应该认清自己的命运,并且在失去的时候感谢自己得到过,理智要我接受一切,可我痛苦、绝望、无法呼吸,如果我知道这事幸福背后的代价,那我宁愿自己从来都没有幸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