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气泡水
1
我算着时间,想何时拨通电话才是好的。
但五分钟以后,电话就响了。
铃声是最简单的,在包里响了数声我也没有反应过来,还在想是哪位顾客这么久不接电话。
还是小菜提醒我:“常欢,你包里有声音。”
我惊起,打开包一阵摸索,东西落在地上都顾不上了,好不容易找到手机,它却安静了,留下最后一声尾音,长长地拖在我耳边。
屏幕上显示着未知号码,我当然知道是谁打过来的,心脏怦怦跳着,手指碰着没有温度的手机,却刹那出了汗,滑滑的,几乎握不住。
小菜都看不过去了:“断了就打回去好了。”又凑过来看,“第一次用啊?”
我也知道自己表现奇怪,又克制不住,只好握着手机连手一起放进口袋里:“我出去打个电话。”
走到门口背后还有声音,小菜叫:“外面那么冷,出去干什么?”
我己经推门出去了,夜里的风刮过来,连着再次响起的电话铃声。
手机是金属壳的,很薄,己经被我攥得发热,按在耳朵上一阵烫。
我听到严子非的声音,就在耳边,问我:“还在上班?”
我像是突然意识到,上一个再会之后,在此之前的每一分钟,我都在等这个声音响起。
我回他:“还有半小时。”
落在耳里的声音是奇怪的,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从我嘴里发出来的,我不由咽了一下口水,重复了一遍:“还有半小时,你呢?”
这儿还早,刚起,去跑步了。”
“跑步?”我想象严子非穿运动装的样子。
“在海边,沙滩上没什么人,海鸥倒是很多,天气很好,跑到高一点儿的地方,可以看到很远的海岛。”
“你还在海边吗?”
“在,听。”
手机里传来隐约的海浪声,我抿着嘴,忘了刺骨的寒风,觉得自己己经站在阳光下的海滩上了。
“常欢。”他突然叫我。
“我在听。”我立刻回答。
他笑起来:“别紧张,我不是你的老师。”
我在他的笑声中红了脸,低声道:“我知道你不是。”
我就这样站在咖啡店外的寒风中,与他讲了将近十分钟的电话,直到那头有其他人的声音响起,我问:“你要开始工作了?”
他顿一顿,该是用手合了话筒对来人说了句什么,然后才答:“是,你也快下班了吧?”
我万分不舍地握着手机,嘴里却说:“那你忙吧,我回店里去了,老板都要瞪我了。”
其实瞪我的只有小菜,不过我选择性忽略了她的目光。
“你在外面?”
“嗯。”
“进去吧,小心着凉。”他嘱咐,又说,“迟些我再给你打电话,早点儿回学校,不要太辛苦。”
他不说“再见”,也不再说“下回见”,“不要太辛苦”成了他与我在一起时新的告别语。
但我仍是不习惯,这样的句子对早已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的我来说太过陌生,每次听到都觉得恍惚。
电话结束,我转身回到店里,小菜正在做关店前的尾工作,见我进门,把脸凑到我鼻尖前头说话。
“常欢,你脸红了。”
我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挡住脸:“哪有。”
她两只圆眼睛瞪得大大的:“你在那么冷的风里打了十多分钟电话,还满脸通红,谁来的电话?”
我假装没听到,退开去往楼梯方向走:“准备关门吧,我去二楼收拾。”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我:“说嘛,好朋友就要分享秘密,我都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诉你了。”
我哭笑不得:“什么秘密?你喜欢老板吗?”
“常欢!”小菜瞪我。
我走不动步子,只好求饶:“你别问了,我现在还不想说。”
小菜听得直眨眼,最后露出一个肠子都快要打结了的表情:“不就是严先生吗?说出来有那么难?我早就知道了啊。”
我惊住:“你说什么?”
小菜拍拍我的手:“你不在的时候老板问严先生跟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喜欢你,他没点头也没摇头,老板叹口气,说不用讲了,你这样就是默认了。”
我膛目结舌:“什么时候?”
小菜想了想:“一个星期前吧。”
我几乎要尖叫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小菜理所当然地:“我等你先告诉我啊,好朋友就要分享秘密嘛,你看我什么都跟你说……”
我脸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原来所有人都早己经知道了,只有我一个被蒙在鼓里。
小菜研究我的表情,过一会儿又说:“你那么喜欢他,现在他也喜欢你了,不应该高兴得见人就说吗?”
我已经没力气回答她了,只摇摇头。
她露出一个“我真搞不懂你”的表情,不过还是大方地搭住了我的肩膀:“你真别扭,不过没事,我会为你加油的。”
我想起之前小施出现时小菜的激烈反应,顿觉她这油真是加得十一分之努力。
晚上我握着手机入睡,耳边仍回想着隐约的海浪声,梦里也到了海边,云淡风轻,海天一色,还知道自己是做梦,想看一看就好了,眼前的一切都是走近了便会消失的,后来有人走过来,牵住我的手,即使在梦里,他的手都是温暖的。
我知道我爱他,这世上还有比爱一个人且得到他的回应更令人快乐的事情吗?如果这是梦,我愿意一直活在有他的梦里,永不走出来。
2
严子非日日有电话来,时间并不固定,多在夜里,我渐渐养成了时时看手机的习惯,一天按亮它无数次。还有那张门卡,被我小心翼翼地收在皮夹里,夜里躺在窄小床铺上,黑暗中一遍遍摩挲它圆润的边角。
但我一直都没有勇气真正使用它。
严子非给我的那张书单,对我当然有着莫人的吸引力。
老师们所说的参考书目当然可以在图书馆里借阅,但书少人多,那些年代久远一些的,就更是找不到了。
但现在它们都成了我唾手可得的东西,在那套黑白简约的商层公寓里,静静等着我。
我只去过那公寓一次,但每每回想,总觉得一切历历在目,入门处黑色案几上的青瓷盘,沙发前铺的灰色羊毛地毯,五层的玻璃酒柜,白色厨房,打开橱柜每个酒杯上都刻着花纹,还有严子非接电话的书房,他并没有关门,从客厅看过去,隐约可以看到那一排高高的书架,颜色各异的书脊连绵相接,铺满了整面墙。
对我来说,那是个放着宝藏的地方,但我握着钥匙,却没有勇气走进它。
就像我至今都没有勇气,主动给严子非拨一个电话。
十天以后严子非才回到上海。
在这十天里,我过着与平时并无差别的生活,上课,去食堂,跑研究所,到咖啡店打工。
日子过得很快,又很慢。
到了第十一天的晚上,严子非在打打烊的时候出现在咖啡店门口,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小菜上白班,老板早己回去了,再看到他,我竟无法移开我的目光。
大概这就是别人所说的,一日小见,如隔三秋。
店里有晚归的熟客,走过我身边时对我微笑。
到店里只剩下我们俩的时候,我才走到他身边去。
他握住我的手,轻声道:“常欢。”
我低头,张爱玲写白流苏,说范柳原是爱她那一低头的风情,但我的低头,却总是因为紧张。
他等不到我的回答,也不再开日,只是伸出右手来,揉了揉我的露在衣领外的后颈。
他的手真是暖,直透肺腑的温度。
我终于能够开口问他:“要不要喝点儿东西?”
他微笑,眼角有好看的细纹。
“我不是来做客人的。”
我也笑了:“那我打烊了。”
他点点头,温和地说:“打烊吧,我们回家。”
我听到这两个字,突然就欢喜得不能自已了。
出门的时候,我看到黑色的大车就停在咖啡店门口,小施已经从车里出来了,打开车门等着。
我吃惊自己居然到现在才看到他与车。
严子非让小施回去,小施答是,严子非又说把车也开走吧,他不需要了,小施就看了我一眼。
我听到严子非说话,带一点儿笑意的。
“我和常欢走一走。”
小施又应了一声是,我发现他开口之前,会不自觉地双脚并拢立得笔直,再军人不过的姿态。
我与严子非走了回去。
路并不长,我想起第一次与他一同走过的那个晚上,我围着厚重的围巾,他抽出钢笔,在我的本子上写了他的电话号码。
“笑什么?”严子非开口,三月的夜里,他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如同薄雾。
我抬起手,摸到自己翘起来的嘴角。
“想到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说。
他拖长声音:“哦,那时的常欢。”
我回他:“嗯,那时的严先生。”
他的微笑变成大笑,笑声朗朗,在夜里清冷的街道上传出去很远。
然后他握住我的手,说:“谢谢你。”
我惊讶:“不应该是我谢谢你吗?”
他失笑摇头:“哦,常欢。”然后收拢手,拉我到他身边。
他这样高,这样收拢手臂,我就靠在他肩下,真是暖,像是这世上一切风雨都不再与我有关。
这一晚我没有回学校,我原本是个最守规矩的好学生,从来都在锁门前赶回寝室,即便错过公车,即便要系紧鞋带跑过整个学校。但现在我与严子非在一起,这世上再没有比与他在一起对我来说更重要的事情了,我不再记得时间,与他在一起的时间永远都不够用。
屋子里很暖和,电视里仍旧在放BBC的新闻,严子非打开一面柜门架上整齐地排列着上千张电影光碟。
我抽了一张,是黑白版的《 彗星美人 》。
严子非从酒柜里抽了一瓶雷兹卡尔对我举了举,我自觉地去取了两个酒杯。
五十年代黑白片里所有的男女人物都美得令人窒息,屋子里很暖,沙发宽大而舒服,但我紧张,即使严子非不说话,即使他只是坐在我身边,我也觉得紧张。
我说话,与他讨论片子里每一对人物的关系,他微微向我侧头,有时回答一句或两句,有时点头,还有的时候只是微笑,像在听一句孩子话。
我一直喝酒,渐渐暖意上头,话也不多了,再要倒酒的时候,手上的杯子就被接过去了。
“常欢,你喝醉了。”
“怎么可能!”我大声回答,然后笑起来,“我没醉。”
他靠近我的脸如带光晕,令我目眩,我怎么会醉?我知道自己在嘟里,我与他坐在一起,同一个屋子里,同一张沙发上,他是严子非。
我愉快地想要立即再喝上一杯。
但他并不把杯子还给我,我站起来,决定自己再去取一个。才走出一步,就被拦住了。
严子非站在我面前,我仰头看他,那光晕越发的大起来,他伸手扶住我的肩膀,我也不知道躲开。
为什么要躲开呢?他是严子非。
我也伸出手,把掌心贴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均匀有力。
真好,我与他在一起。
他眼睛的颜色变深了,注视着我说话。
“常欢,其实我们不必那么快,我可以等你再长大一些。”
我哧哧笑起来,快吗?时光如白驹过隙,我的十九岁己经快要过去了,我怕我老了,却还没有赶上他。
他抓住我的手,然后把我抱了起来,我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仿佛陷在云里,我听到他低声说话:“你醉了,睡一下。”
我不想睡,我在被放到床上的时候努力拉住他,不让他走开。
这不是我一生最渴望的时刻吗?被一个无所不能的男人拥抱,我可以放心地将自己交给他,他是我的爱人,也是我的父亲,我爱他,依赖他,他永远都不会伤害我。
3
我独自在床上醒来,晨光微暖,楼层很高,我看不到窗外被风吹得枝桠颤抖的老树。
一切温暖、舒适,像是一个梦。
我下床,看看身上,只脱去了一件外套。
我推开门,严子非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正与人通话,声音很低,说我听不懂的语言。
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深深的轮廓半明半暗,然后他转过脸来,对我微笑。
我偷偷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
他结束了通话,站起来。
“我还以为你会再睡一会儿。”
我低下头,看到自己赤着的两只脚,因为突如其来的窘迫,简直要互相踩到一起去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在他的床上睡了一整夜。
他也低头,视线在我光着的脚上停留了一秒钟,然后笑着哦了一声:“常欢,你的拖鞋呢?”
我回房间去找那双被我遗忘的拖鞋,它们整齐地靠在床边,鞋头向外,最简单的蓝白两色,因为是男式的,对我来说实在是有点儿大,走起来总担心会掉。
等我再走出来,严子非己经不在客厅里了。
厨房里传出咖啡机的声音与咖啡的香味,我拖着过大的拖鞋走过去,他站在料理台前回头,手里还拿着盒牛奶,厨房很大,阳光充足,料理台是白色的,他穿着灰色的T恤和运动裤,很居家。
“喝咖啡吗?还是牛奶?”他问。
我拖着拖鞋走过去:“我喝牛奶。”
他嗯了一声:“杯子在那个柜子里,挑一个你喜欢的。”
柜门是透明玻璃的,我踮起脚打开,里面的杯子只有蓝与白。
“我用白色的好吗?”我转头问他。
他点头:“它是你的了。”
面包机叮一声响了,烤得焦黄的面包片弹跳出来,带着难以言喻的香味。
严子非热了牛奶,又将盛了烤面包的盘子放在桌上,桌上己经放了小瓶的黄油与果酱,厨房是开放式的,连着异常宽大的餐厅,阳光里一张简单的原木长桌,桌面光滑,没有铺桌布,这屋子里处处充满了男性的气息,却又是舒适而包容的,就像它的主人。
我想要帮忙,他又看了一眼我埋在过大拖鞋里的双脚,然后将找按坐在高背的木椅子上。
“坐着吧,我应该准备一双适合你的鞋子。”
“这双就很好了。”地上的暖意透过拖鞋底传到脚心,我回答他,不带一点儿迟疑。
“要的。”他简单回了这两个字后坐下来,把牛奶杯推到我面前,然后垂眼看了看桌上的一切,突然道:“太简单了。”
我“啊?”了一声。
“这是你在这儿吃的第一顿早餐。”他这么说着,意像是有一点儿懊恼。
我吃惊到一半就笑了,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露出了整排牙。
“己经很丰盛了。”我拿起一块面包,自己抹果酱,“食堂里可没有烤面包.”
他问:“食堂里还有素菜包子和绿豆粥吗?”
我点头:“连赤豆粥都有了。”
他喝了一口咖啡,说:“后来我就再没有吃到过有豆干丁的素菜包子。”
我认真地:“下次我带几个给你。”
他笑开来说:“好的。”
这是我与他共度的第一个早晨,我昨晚喝醉了,记忆虽然有些模糊,但仍旧记得自己拉住他不让他离开的情景。我独自在他的床上醒来,还以为自己会窘迫至死,但他让我所有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下来。
我很早就知道,他是有魔力的。
我在这样轻松愉快的气氛里不知不觉吃了大半盘面包片,严子非只喝了咖啡,没有加一点儿糖或奶。
我看着他手中的坏子,想说空腹的时候这样喝黑咖啡很伤胃,但说出口的却是:“很苦。”
“是,不过很提神。”
“你累吗?我害你没睡好?”我不安了。
他温和地看着我:“不,只是习惯了。”
“每天?”
“每天。”他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放下杯子,看了一眼搁在桌边的腕表。
“你今天有课吗?快九点了。”
我像是才意识到时间的存在,惊叫:“有,我十点还有一堂经济学概论。”
“不要急,我送你去。”
我在沙发上找到自己的外套,急急道:“还有一个小时,我坐公车回去来得及,你一定很忙,不用送我。”
他想说话,却被不期而至的电话铃声打断,他站起来,走到客厅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然后接了电话。
严子非并没有与电话那头的人说得太久,事实上我觉得他可能只与对方说了几个字而己,但我已经走到门口了,他叫住我:“常欢。”
我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回头。
他说:“小施十分钟以后可以到。”
我想起站姿笔挺的小施与那辆黑色的车,脸都要黑了。
“不不,我可以自己回学校。”
他又道:“也可以叫车。”
我急道:“我一直都是坐公车的。”
他明白过来,略有点儿哭笑不得:“常欢,你这样保密?”
我涨红了脸,说老实话:“我不想引人注目。”
他叹口气,拿起外套走过来:“我陪你走到车站。”
我松了口气,表现得太明显,被他轻轻推了下脑袋。
他的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我喜欢这样亲密的动作,简直想在他的掌心里蹭几下。
车站就在路口,我走得很慢,他也不急。
我喝了热牛奶,还吃了许多抹了黄油与果酱的烤面包片,浑身暖热,简直是充满了力量,如果需要,我可以在下车后一直跑到教室,至于现在,我愿意当一只乌龟。
他突然道:“你昨晚睡得很好。”
我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话题,反应不及,开口只呃了一声。
“穿着那么硬的牛仔裤,我还以为你会因为不舒服醒过来,没想到你一觉睡到天亮。”
我无地自容:“对不起。”
他奇怪:“为什么要对不起?”
我声音微弱:“我抢了你的床……”
他笑:“放心,我有睡。”
我知道那公寓里不止一间房,但我的所作所为,真只能以鸠占鹊巢来形容,我羞愧,并且在这浓重的羞愧里,隐隐生出些难过来。我在他的床上醒来,衣若堪称整齐,他说“我可以等你再长大一些”,而他也言而有信,真的“等”了。
但他曾经在夜里的咖啡店里,要我与他在一起,他也曾经握住我的手,长久地亲吻我,我说“我爱你”,他回答“常欢,你还是个孩子”。我真不服气,我不知道是什么阻止我在他眼里成为一个女人。
公车站上人并不多,可能是因为这周围的住家都不需要,我们到得很巧,一辆公车正缓缓驶入车站,我看着他,一脸不舍。
车门开了,他说:“上车吧。”
我鼓起勇气,问他:“你这一次会在上海待多久?”
他微笑:“放心,你会经常看到我的。”
我跳上车,他还没有走,我隔着玻璃望着他,一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4
公车意外的顺利,我到达学校,刚好赶上十点的那堂课。
我按惯例坐第一排,永远有空位。
经济学概论的老师是位将近七十的老讲师,因为年纪大了,说话的时候总有些含混不清,又不喜欢用麦克风,所以上课的时候走神的人很多,有时还没上到一半半个教室就空了。
阶梯教室窗台很低,天气好,长窗明亮,有些爱玩的总坐后排,脚一抬就可以溜走。
课到一半的时候,不知是谁第一个转头看了窗外,然后就有许多人纷纷转了头。
就连我这个坐在第一排的都注意到了这样的异动,一转头,就看到了立在窗外的袁宇。
他穿了件藏青色的长外套,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站在阶梯教室外头,身边走过的人立刻都面目模糊了。
我看到他的目光透过玻璃窗,扫视教室内黑压压的一片,很明显是在找人。
我有不祥的预感,还来不及低头,目光就与他遇上了。
老讲师不满地咳嗽一声,走过去推开窗,又敲了敲玻璃。
衰宇隔着推开的窗子对老师笑,因为人高还特地微微弯了一点儿腰,低下声音说话。
“对不起,欧老师,打扰您上课了,我想找一个同学,有点儿急事。”
欧老师见了袁宇,脸色已经缓和了五分,再听他这样低声下气,立刻就不怒了,颇为和蔼地回答他:“找谁?我帮你叫他出来。”
“谢谢老师,不用麻烦您了,你已经看到她了。”
我脖子后一阵凉,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袁宇直起身,目光越过老师的肩头射向我,整个阶梯教室里数百道目光也与他的一同升起落下,落在我的身上。
我听到他开口,半点儿不迟疑地:“常欢,出来吧。”
我觉得自己是被众多无法形容的目光逼着走出去的,袁宇是习惯了引人注目的人,毫无所觉,还对我的怒视露出奇怪的表情。
“怎么了?”
我不想与他讨论“你这样来找我的方式是不对的”这样的话题,因为这纯粹是浪费时间,我问:“有什么事?”
他看时间:“来不及了,快点儿,边走边说。”说完转身就走。
我迟疑了一下,背后的目光简直可以穿透我厚重的冬衣直刺骨缝,袁宇走了两步,见我没跟上,又转过身来。
我看他的意思颇想一把拉住我,我立刻被吓得动起来,快走两步到他边上,又问了一遍。“到底什么事?”
“Patric教授要我们到研究所开会,有一项可以全程跟进的企业并购项目调研,需要我们立刻做准备。”
我听他这样说,也有些着急。
“是几点?我没有接到通知。”
袁宇快步走着,说:“用寝室电话?常欢,你真该有一个手机。”
我下意识地把手插进口袋里,手机薄薄的金属外壳己经被焐热了,摸上去不带一点儿凉。
袁宇腿长,我跟到后来简直连奔带跑,校园里一路有人侧目,我有心离他远一点儿,又怕他回过头来拽我,好不容易等他在车前停下来,我几乎一头撞到他的后背。
袁宇用一只手稳住我,另一只手拉开车门。
“上车吧,我们赶时间。”
我再次坐到他的那辆白色的车上,车里依旧装饰简单,但方向盘前头却搁了只扁扁的盒子,被彩纸与丝带包得花团锦簇,一看就知道是被车主人随手扔在那儿的,连漂亮的丝带花都被委屈地压在下方。
袁宇已经发动车子,见我目光落在那件礼物上,脸色有些尴尬,手一抓便扔到了后座,说了句。
“一定要我收,很麻烦。”
“是礼物?”
“嗯,今天我生日。”他踩油门,在发动机陡然响起的声响中说了一句。
我又看了一眼被扔到后座的那个扁盒,想象他是如何轻描淡写地伤了一颗滚烫的女儿心。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生日快乐。”
他在开车的间隙中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突然腾出只手伸向我,摊开了掌心。
“礼物呢?”
我愣了。
师兄,你这样算是强讨吗?再说了,以你一贯的做派,我送你什么才能不倾家荡产呢?
他等了两秒,等不到我的回答,然后哈哈大笑。
“得了,逗你玩呢,常欢,你连我的生日都不知道。”
我低头,想:我为什么要知道?
“我知道你的生日。你是一月生的,十二号,是不是?”
我震惊:“你怎么知道?”
他仍在开车,眼睛注视前方,过了一会儿才答:“我想知道,就知道了。”
我半晌后才开口:“我的生日已经过去了。”
他点点头:“是,不过我有礼物补送给你。”说完指了指副驾驶座面前的杂物箱,“你打开。”
我再不能假装镇定了,双手握在一起拒。
“我不能收。”
“你还没看呢。”他见我不动,索性再伸长手,自己把那杂物箱按开了。
路上车流湍急,车子在窄小的缝隙中游走,他居然还做得出这样危险的动作,我眼看着两辆车也我们擦身而过,他还试图从那杂物箱里把东西取出来,我紧张得额头都要出汗了,不敢不接过这危险的任务。
“我自己拿。”
其实袁宇的杂物箱里并没有什么东西,一眼就可以看到他所说的那件“礼物”,不大的一个黑色纸盒子,也没有被包装过,上面简简单单印着银色的字母与数字型号。
就边我这种对数码产品从无研究的人也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我仿佛烫手那样把盒子放到玻璃前:“我不能收这么贵的礼物。”
“也不是我买的,别人送了两个,你也该有个手机了,我可不想次次都跑到你教室外头找人。”
我的手又伸进口袋里去了,金属手机被我攥紧在手心里,焐得发烫。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斩钉截铁地。
“不行,我绝对不会收的。”
5
车在红灯前停下,袁宇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他在我眼里一直是个阳光太过灿烂的人物,出现时从来都在笑着,难得这样安静下来,我竟有些过意不去。
说到底,他也是好意。
我尝试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但袁宇在简单地哦一声之后又把头转了回去,连话都没有说。
他一定从没被人拒绝过,我的另类令他无语。
但我并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我继续握着手,两个路口以后他才再饮开口,说:“常欢,你真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我也没有接任何话,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到达了目的地。袁宇停车,我自己推门下去,那黑色的盒子仍旧躺在玻璃前头,沐浴在冬日的阳光里,无论如何都让人无法忽略。
我后悔没有当时就把它放回杂物箱里去。
里美也刚好走到研究所门口,看到我们很是热情地招了招手。
我几乎要感谢她的出现了,快走几步叫她:“里美。”
袁宇也走了过来,她抿嘴笑,说话时双手合在身前。
“袁宇,常欢,我们进去吧。”
我们到得刚好,Patric教授已经在会议室里等着了,叶小姐也在,会议桌上分放着一沓沓资料,罗比与小邓都已经到了,正在低头翻看。我们三人走进去的时候,所有人都一同看了过来。
我紧紧跟在里美身后,简直要与她贴在一起了,会议室里有人站起来了,最先是叶小姐,然后是其他人,最后连教授都离开了他的椅子。
就算有三十个我们一同走进来也不至于得到这样的欢迎,我下意识地回头,袁宇走在我身后,门并不宽大,我这样一回头,只看到他身上的外套。
但他很快侧身,我便看到了他身后出现的那两个人。
走在前头的是何琳何小姐,她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长大衣,开口带一点儿笑。她对着袁宇说话,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小宇,得那么迟,倒数第一。”
袁宇咳了一声,让一让手臂,低声开口,略带一点儿责怪地:“表姐!说好别这样了。”然后又对何琳身后那人欠身,道,“严先生,你也来了。”
严子非微笑,对他点头,回应他:“是。”然后目光移到我的脸上,仍是微笑着,眉眼带出好看的弧度。
他叫我:“常欢。”
他们身后还有其他人,但我都已经看不到了。
叶小姐己经迎出来了,严子非与她握了手,何琳则一直立在他身边。一行人进了会议室,严子非几步走到教授身边,而教授一把握住他的手,开口就是感谢。
严子非道:“我只是个牵线人,应该多谢何小姐对这个项目的支持。”
何琳便笑了,雪白颜面嫣红嘴唇,两道细眉微微弯起,美得令人难以亲近。
我在心里制止自己这样的评断,这太主观了,是我不应该。
他们三人站着说了几句,主座仍旧空着,严子非请教授坐下,又站在桌边道:“都请坐吧,我们只是来旁听,请不用在意。”
大家就坐下了。
我面前也有一份资料,叶小姐开始做介绍,说因为时间紧迫,今晚就要出发到W市,所以召集大家先开一个临时会议,说明注意事项。
提供调研机会的企业正是何氏,何琳亲自到场表示重视,至于严子非,他在任何时候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仿佛是天经地义的。
我知道我应该专注在叶小姐对接下来的调研计划的讲解中,但我神魂浮动,尤其是当我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严子非的时候。
他坐在长桌边上,沉默聆听的姿势,阳光从长窗外射进来,他的轮廓是金色的。
我想起他在车站说:“放心,你会经常看到我的。”
我不知该高兴还是失望,因为这样的相见并不能让我满足。
小施在十五分钟后敲门走了进来,递上一张纸条给严子非,并没有多看我一眼。
他还低声在严子非耳边说了几句话。叶小姐的声音停下来,严子非站起来,低声说一句:“抱歉,请继续。”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何琳在讲话了。
她说话时并不像叶小姐那样站起来,仍坐在那儿,肩膀平直,身体几乎没有动作,偶尔讲到重点处,就举起一只手辅助语气,手势很干脆。
我发现小邓与罗比几乎都不敢直视她。
我一点儿都不怀疑何琳内在的女强人本质,无论她的穿着打扮有多么风情万种。
然后我看到袁宇对我笑了一下,目含促狭,仿佛看到了我在想些什么。
我把头低下去,对他的那一点儿歉疚立刻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会议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结束后严子非一行先行离开,教授与叶小姐要带我们送他们上车,他再次与教授握手,说不用了,请留步,有任何需要随时与我联系,我们很期待看到成果。
何琳也说了两句,然后跟着严子非走出去了。教授与叶小姐仍旧走在他们身后,没人要我们停下,我们就不知该停还是该走,但严子非走到门口再次回身,面对所有人又说了一遍。
“请留步。”
每个人都觉得他是看着自己在说这句话,只有我失望,因为他不是只看着我一个人。
叶小姐与教授还是与他们一同走了,会议室里只剩下我们这些学生的时候,气氛就突然轻松下来了,小邓出了口长气,说接下来真要大干一场了。罗比已经在掰手指了,还问袁宇w市会不会很冷,他该做些什么准备。
袁宇回答:“气温并不低,但真是阴冷潮湿,最好的办法是带一个亲密爱人。”
这话听得罗比哈哈大笑,说:“袁,你真幽默。”
袁宇也笑,并转过头来问我:“常欢,你去过w市吗?”
我还有些出神,闻言只“啊?”了一声。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摇头,然后说:“没有,我从没去过那里。”
袁宇还要说话,但我突然转身,走开了。
我并不是要逃开他,而是我口袋里的手机动了,轻轻的两下震颤,让我的心也随之猛跳了两下。
我走到会议室外头,在走廊的角落里摸出手机,屏幕上亮着短信通知,消息当然是严子非发来的,写得很简单,短短的两句话而己。
他说:常欢,W市很冷,记得加衣服。
我回复说好,再收起手机往会议室里走。
会议室里仍旧热闹,所有人都在讨论接下来的行程,我在属于我的位置上坐下,五分钟以后里美走过来,打趣地看着我问。
“常欢,有什么好事?你嘴巴翘起来那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