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世界的两极(3)
在她的记忆里,那天早晨醒来的画面,仿佛是生命的定格,无论过了多少年,她想起来都清晰的像是在现场。看着自己睁开眼,悄悄地,看他,再去伸手摸他隔夜生出来的细微的胡茬。如果她能早生两年,她肯定,就是季成阳不拉着她去婚姻登记所,她也一定会厚着脸皮让他和自己结婚。
如果年纪能再大一些,她还能和他一样做记者,跟着他到处走。
纪忆微微挪动,浑身都有些酸痛的感觉,但并不强烈,其实昨晚第二次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强烈的痛感了。她掀起两人之间的棉被,悄悄去看是不是真的有血,可看到的明显是两个人还依偎在一起的身体……
一瞬看清他的所有,让她轰然烧起来,忙又压下棉被。
季成阳将腿压住她的腿,不让她离开,就这么闭着眼睛用嘴唇去寻觅她的脸,找到他想要亲吻的柔软的小嘴唇,轻轻含住:“还疼吗……”
纪忆含糊地嗯着,感觉他那里又开始……立刻就躲开:“现在不要,不要……”
她落荒而逃,从床上手忙脚乱爬下来,抓起沙发和地板上的衣服,跑进洗手间。猛地关上磨砂面,这才对着洗手池上半面墙的镜子看着自己,不停喘气,脸越来越红。
她洗澡的时候,手沿着自己的身体,洗去白色泡沫,身上有隐约的紫红痕迹,胸前,大腿上都有,看到这些,就能想到昨晚。
以至于她不敢出去,洗澡的过程缓慢极了,慢到季成阳都来拍门问她怎么了。
纪忆这才磨磨蹭蹭穿了衣裳,将头发擦干,走出去。
整个白天,她在他身边,都有种特别羞涩的感觉。
两个人之间任何一个动作、眼神,都让她心瞬间变软,对季成阳又何尝不是,只不过他不会像纪忆表现的那么明显,但也会很自觉地越发注意她,一举一动,皱眉,笑,低头,所有都如此丰富,动人心魂。
五一长假过后,纪忆返校,季成阳离开中国。
他走时告诉纪忆,他这次为了争取能早些出去,身份并非是电视台的记者,而已经辞职,和自己大学室友一起受邀成为一家报社的特约记者。这些都是简短交待,他对于工作的事,对她说得从来不多,主要的原因是怕让她了解的越多,心理上得到的压力就会越来越多。
这次远赴战场的日期,依旧是临近他的生日。
他起初到伊拉克的一段时间,吃住还算有保障,生日那天晚上,他特地和纪忆越了个时间电话。纪忆告诉他,千万不要挂断电话,将电话放在了钢琴上,然后很流畅地给他弹了一首《Angel》,真的很流畅,其实也不是一首难的曲子。
主要是,在季成阳的印象中,纪忆并没有系统学过钢琴。
他拿着电话,听她弹完,然后又听到电话那头,纪忆拿起电话,问他:“喜欢吗?”她说话的时候,声音轻微喘息着,显然是太紧张了。
“特地学的。”
“嗯,”纪忆轻声说,“我练了特别久,就怕弹不好。教我的人还说,这个很简单……可我毕竟没学过钢琴……还行吧?”
“不错。”季成阳坐在窗台上,看月光下的异国他乡。
他想起,自己如果不是坚持着这个理想,那么此时,他应该和苏颜,和王浩然一样在哪里的乐团里,做个青年艺术家。他还记得,得奖那天合影后,有人赞扬过年幼的他们,以后一定会站在大众的焦点处,获得掌声和荣誉。
然而,结果似乎背道而驰了。
他现在的职业,是隐身在焦点背后,作为一双眼睛,来看到这些。
“你还记得这首歌,是什么时候放给我听的吗?”纪忆问他。
“什么时候?”他倒是真不记得了。
“就是……我第一次去迪厅,你早晨把我和暖暖带回来,把我们锁在车里,就是听得这首歌。”纪忆倒是印象深刻,她还特地为了这首歌,去看了电影。
纪忆的声音,有着不甘心。
季成阳笑,恍然,不得不声带哄慰地回答她:“是啊,我想起来了。”
“你喜欢这首歌,是不是因为歌词?”纪忆好奇问。
“歌词吗?”季成阳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遍。
大概猜到了她所指的是那一句:
In the arms of the angel,
Fly away from here,
From this dark, cold hotel room and the endlessness that you fear.
You are pulled from the wreckage of your silent reverie,
You are in the arms of the angel,
Mayyou find some comfort here.
在天使的怀里飞离此地,远离黑暗、阴冷的旅店和无穷的恐惧,将你从无声虚幻残骸中拉出,愿你在天使的怀里得到安慰。
他看着窗外异乡的月,他不太记得最初听到这些歌词想到的是什么,或者根本没有女孩子那么敏感的想法,可现在,听到她这种问法,忽然觉得的确如此。这世界上所有反战的人,应该都会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愿望,想要这世上真有上帝,有天使的存在,最终能将那些无端落入炮火和死亡中的平民带走,带离这人间地狱。
因为月光的照耀,将他在房间地板上的身影拖得很长,显得整个人更加高瘦。“估计是,不过现在忘了,听得太早了。”
“生日快乐。”纪忆的声音特别温柔。
季成阳笑,低头,看着窗台上的岁月留下的斑驳划痕,说:“听到了。”
“还有,”纪忆酝酿了很久,终于出口,“我爱你,特别爱。”
忽然有人叩门,室友在叫他的名字。他们最近一直在等待着能采访到美方的人,但很难,各国记者都在蹲守等待片刻的采访时间。他匆匆挂断电话前,告诉纪忆:“我可能越来越少给你电话,方便的时候,会通过邮件和你联系。”
纪忆答应着。他已经挂断电话,走出去的时候,室友在说法国记者来给了一个消息,可能有采访机会,也只是可能……
五月过后,很快就进入了夏天。
纪忆学的是西班牙语,也在自己努力学着阿拉伯语,她觉得,以后去做驻外记者肯定学阿拉伯语特别吃香。她目标明确,勤奋的像是仍旧在念高三,以至于夏天过去,秋天来了,秋天过去,冬天来了,都没有什么太多的感觉。
季成阳的邮件,越来越少。
到那年北京降下第一场大雪,她忐忑发现,他已经二十几天没有消息了,没有任何消息。她会每天一封邮件给他汇报自己的情况,但是都收到都是同样一句自动回复:
Got it, thanks. Yang
这种忐忑从很早前就有,还是在夏天的时候,他的邮件已经非常少,也非常短。从不回复,只是简单报个平安……
到这天深夜,她看着邮箱里迅速收到的这个自动回复,再也忍不住,将电话拨给了在英国的季暖暖,那边正是晚饭时间,季暖暖含糊着一边吃着嘴巴里的东西,一边躲到房间里小声和她电话,在听到她的疑问后,略微回忆了会儿:“不会有什么问题,前几天我妈打电话回家还聊起小叔,说一直会收到报平安的邮件。”
“一直?不是自动回复?”
“不是吧,自动回复谁都看得出来啊,”季暖暖继续压低声音安抚她,“我小叔就是这么个人,工作起来不是人,你习惯就好了。你还没和他好的时候,他经常会半年半年没什么消息,我爷爷经常会发火骂人……”
暖暖继续说着,像是她在小题大做。
可能,真是自己小题大做吧?
很快就是期末考试,她怕太想季成阳,不敢在他家里住,就一直住在宿舍里,宿舍里的同学陆影今年也不回家,就和她一起搭伴过年,那个女孩子一直听说纪忆是附中考来的,就问她,带自己去看看附中如何?
两个人寒假里也没什么正经事,纪忆就带着回去了一趟,正好碰到乐团要比赛,在假期安排了几天集中排练,纪忆带着陆影走过去:“这是交响乐团的,以前我是校民乐团……”
身后有熟悉的声音叫她。
纪忆背脊一僵,习惯性回头,笑:“鲁老师。”
“我刚才看到你,还想要问你怎么没跟团出去呢,”鲁老师笑,“晃了会儿神,想起来你都毕业了,大一了?”
“大二了。”
老师笑起来。
他们站在训练厅门口,音乐能听到里边有人在弹钢琴,纪忆恍惚,觉得记忆的碎片瞬间拼接起来,好像曾经有似曾相识的场景,她也是站在这里,和面前的这个乐团老师说话,然后回头就看到季成阳在弹钢琴。
不过,这次回头,看到的是个挺年轻的男孩。
“这个学生太优秀,交响乐团刚好想要添个钢琴编制,就招他进来了,”鲁老师神色愉快,“自从季成阳之后,这是我见过最棒的一个学生。季成阳……”老师忽然看她,“我想起来,好像你念高中的时候,季成阳回来,他说他和你是一个院儿里的,是你小叔?”
“不算是,”纪忆含糊着应着,“是邻居,是我好朋友的亲叔叔。”
这位老师是真心喜欢这个曾经的学生,和纪忆就此展开话题,追问他毕业后的工作生活,甚至还关心感情生活。纪忆应答着,越来越不自在,太想他了,从五月到一月,都快过去八个月了,马上就是她的生日了,他在哪里呢?连一封邮件都没有时间回吗?
因为老师的深问,连大学同学都旁听的津津有味。
纪忆回到学校,越发心神不宁,不断去刷新自己的邮箱,想要给他再发邮件,可又怕他真的是没有时间回自己邮件,这么频繁发过去没用的信件会耽误他的工作,她又不是没有见识过他那个拥挤的吓人的电子邮箱。她将脸放在桌面上,闭上眼睛,回忆送他去机场的早晨。
那天早晨,不知道碰上了什么领导人出行,机场高速一直在封路。
……
最终她还是没忍住,发了封特别短的邮件:
1月20日就是我生日了,一定要抽空给我回封邮件,告诉我你是平安的。
西西
她食指轻放在鼠标上,迟迟未点发送,过了会儿,又去修改:
抽空就给我回封邮件吧,报个平安。
西西
应该足够短了吧?
她寻思着,也就是扫一眼的功夫,就发了出去。
可没想到,仍旧石沉大海。
到1月20日这天,她接到季暖暖的电话,凌晨的时候还不死心地刷着邮箱。季暖暖恭贺她生辰快乐,顺便和她抱怨想回院儿里过农历新年,想要看广场上的焰火,她嗯了两三声,心不在焉,有些意兴阑珊,不太想说话。
快挂电话的时候,才装着好像是随口在问:“明天就除夕了,季成阳没给爷爷提前拜年吗?”季暖暖让她等着,特意去拐弯抹角地追问母亲,回来告诉她:“好像说是很忙,但昨天也发了邮件报平安,顺便拜年了。他挺忙的,都没空回邮件,只是定期发过来。”
“嗯。”纪忆看着键盘。
“你明天回家吗?除夕总要回去吧?”季暖暖问她。
“回去吧,长孙女要回去拜年,起码要睡一个晚上,守岁完了,年初一吃了饺子再走。”
“我妈让我安慰安慰你,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后来想起来,没关系,西西,以后你和我小叔结婚了,就再也不用回去了,我们家宠着你。”
她笑。
暖暖这些话说的特别小心翼翼,唯恐被门外的母亲听到。
两个人虽然偶尔会说起季成阳,还是非常小心的,毕竟这段感情还是个很能引起大震动的秘密,一个只有几个人知道的秘密。
除夕这天早上,她离开宿舍前,心神不宁地又去查收邮件。
这个邮箱本来就是专门为了和季成阳通信注册的,所以只要打开,就能看到那一串的自动回复,他的回信太少,她连自动回复都舍不得删除。
邮箱上,红红的一个“1”,让她的心都瞬间复活了。
她忙坐下来,点开那封新收进来的邮件:
新年好,生日快乐。
季成阳
上部尾章 生命的两端(2)
纪忆到香港后的第二周,收到一封群发邮件。
标题是:告别我们永远的班长。
这封邮件,她一直没有打开过,未读邮件带着对那个乐观开朗大男孩的怀念,被封存在了qq邮箱的最深处。不会删除,也不敢打开。
2005年夏。
纪忆结束港大交换生的一年学习生活,临走前,她和同班同学结队,去尖沙咀自处闲逛。他们十几个人都穿着白色T恤,蓝色长裤,背着双肩包,因为同学来自各国,所以大家都用英语交流着,纪忆走到码头时,看到冰激凌车,就买了一盒。
艳阳灼人,她坐在岸边回廊的阴凉处。
橙黄的冰,挖起来吃到嘴巴里,还有一年,还有一年她就要大学毕业了。
她手机在响,懒得听。
直到打电话的人都已经走到她身后,看着她低头,慢慢一口口挖,看起来吃的很慢,顺便含在舌尖消暑。
“西西。”
她吓了一跳,回头。
王浩然将手机在手里把玩着,有些无可奈何看她:“我说好了,要在这个时间打你电话,你怎么不接?”纪忆显然已经将这个“说好了”给忘记了,很不好意思笑笑:“太热,有点儿晒糊涂了。”
王浩然正好在香港,知道她要回京,就约了个时间,想要带她在香港玩。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玩的地方,纪忆想了会儿,说,去看海豚和大熊猫吧,后者对纪忆也属于言听计从的类型,从初次相遇看到她在自家窗台外哭开始,就觉得这个小姑娘很惹人疼,不自觉也就惦记了这么多年,期间不敢太接近,怕年龄差距吓到这个小姑娘,最多也就和季成阳提到过……洛丽塔的诱惑。
纪忆和同学做了个简短说明,和王浩然叫了个出租去海洋公园,来这里一年的时间,她竟然从来没有重温过这段旅程,那年和季成阳的旅程。他们做缆车到山顶时,刚好接近十二点,正是海豚表演的时间。
纪忆凭着上次的记忆,带着王浩然小步跑着去赶海豚表演的时间,一路跑一路跑就忘记了身后的人,等到气喘吁吁地站在看台的最高处,海豚恰好就在音乐j□j中跳出水面,观众席爆出一声巨大的喜悦的欢呼。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海豚,视线去努力寻找着曾经自己和季成阳坐着的地方,过去了这么久,她竟然能凭着印象立刻就认出来。
那里,在烈日下,是空着的。
没有人。
她甚至还能记起当初被季成阳拉着手,在身后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走进阳光里,晒得睁不开眼睛,就这么坐在被烈日晒得烫人的座位上……
眼眶酸酸的,特想哭。
还是……已经哭了?
她摸了摸脸,悄悄擦掉眼泪。
心底里那么深刻的感情,却没人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只有她还记得。
头顶忽然被帽子盖住,一个冰激凌被剥好了纸质外皮,递到她眼前。王浩然特地给她买了有着Ocean Park字母的艳粉色的遮阳帽,外加一个降暑的冰激凌,他笑:“这里太晒了,不戴个帽子,真怕你被晒中暑。”
这一瞬,眼前叠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她接过冰激凌,低头吃。
“我想起来一件事,”王浩然看着海豚,慢悠悠地说着,似乎心情非常不错,“季成阳结婚了,据说是战地婚礼,可真浪漫。”
她茫然抬头。
眼泪忽然就掉下来。
胸口,身体,太阳穴,眼睛,瞬间疼痛遍布全身,这种疼,让她气都不敢喘。
“怎么了?”王浩然本来还在看表演,感觉她没有声音,回头却看到她脸上都是泪,眼睛红得吓人,真是被吓到,攥着她的肩膀追问,“西西?怎么了?”
————
在大洋彼岸的季成阳曾经住过的那个房子里,有一封邮件,从季成阳的邮箱发出,是发到一系列指定的邮箱里,内容简单,而又明确:已婚,勿挂。季成阳
到今天为止,这个邮箱的主人已在战地下落不明,整整两年。
这个房间里曾经住着三个人,除了迄今为止留在这里的财经记者,余下两个反战人士都在伊拉克战争中失踪,两个人都是以一家媒体特约记者身份前往伊拉克,却在屡次被阻止采访后,决定辞去身上的官方身份,以自由记者的身份深入伊拉克腹地,巴格达周边。
自此,再无消息。
这个受委托的人,根据两人离开前的交待,继续处理着后续的事情。
伊拉克战争,是绕过联合国安理会的战争,是真正意义上的非法战争。
自03年战争爆发后,截止到2005年5月,两名伊拉克国籍的记者遭受不明武装分子劫持,并遭遇杀害后,在该国死亡的记者已达到一百人。截止到2005年8月,这场战争记者的死亡人数,已超过越南战争二十年的记者死亡人数总和。
我亲爱的朋友,
虽然没人会记住你们的名字,
但你们,
是真正的无冕之王。
—— 上部完 ——
下部楔子
作者有话要说:下部时间轴和故事线,全部变了,重新来过……
ps.耽误这么久,都源于我无法正确预计自己现实生活的工作量,我以为春节过后能松快一些,没想到更忙。“工作忙”不是敷衍,是真忙,我的工作是没有周末的,工作过的人应该能感受到这个程度……
我想着再这么忙下去,不知道什么还能开始改完下部,索性直接在线重新写吧,这样挤出一点点时间,就能写一章,替换掉废章。
这篇故事对我意义不同,推翻这么多重来一次,也是因为舍不得在最忙时敷衍完结。非常感谢等到现在的读者,想要等到完结再看的也没关系,我的任务就是今年把它写完,明年让它出版。^^
A person who knows why to live can bear anyhow to live.
你知道为何而活,那你就一定知道怎样撑下去。──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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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业道德,和信仰。”他说。
“职业道德,和信仰。”身边的人,若有所思重复。
说话的男人,有着犀利澄清的一双眼睛,他身上是一身黑色休闲服,鼻梁上是黑色金属框眼镜:“有些女记者也有家庭有孩子,你无法以世人的眼光去评价他们。如果她们冲上炮火前线,就要批判她们抛夫弃子,没有家庭观念吗?批判她们不顾及千里之外熟睡的亲生孩子吗?”
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沈誉,看着面前的老朋友。
那男人舒展开双腿,仰靠在椅子上:
“人人都希望有人勇于奉献,但又希望奉献的那个不要是自己的家人和爱人。”
会议室里还坐着一位褐色头发,眼角皱纹明显的外籍女郎,她右手自手肘下已被切除,只安装了一个金属铁钩,代替真实的手。她在用那个铁钩自如地按住文件夹,左手翻阅着资料:“两位男士,请不要再这么圣人化战地记者。我们有高薪,有假期,我们做的事情也是领薪水的,也要供孩子读书、买房子。最近我一直在中介的指引下看房子,房租真的很贵,我看,我还是要回伊拉克定居。”
她中文说的真是好,就是有些词用得让人匪夷所思。
比如:中介的“指引”。
他们笑。
外籍女郎也笑,头疼于中国的高房价,她无法理解,为什么这里的房价会这么高。购买这里两三个房间的花费,足够她在自己国家,买一个带着花园的独立房子。
她说着,已经又接到中介的电话。
“成阳,”沈誉侧过身子,对自己这位曾经的高中同学用最寻常、小心翼翼的语气问了一个迫切想要了解的问题,“在伊拉克这几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我?”他很平静地看着对方,没什么太多的情绪,“没做什么有用的事情,03年8月被劫持后,死了一个好兄弟。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活着回来了。”
————
2007年寒假,她有了第一份工作。
在准备硕士毕业论文的同时,她每周都有三天时间挤入上班大军,及时赶到公司,打卡上班。她很幸运,在毕业之前找到了工作,毕竟外语系研究生的就业环境越来越差,新华社、外研社似乎越来越偏爱本科生。
不少人为了留京,都选择去高校做英语老师。
“纪忆你是北京人,幸福多了,也不愁找不到工作。等毕业了,在家里住着慢慢找就好。”她听到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面对这样的羡慕,会保持默认态度。
在一年半前,她大四毕业后,进入另一所大学读研究生之前,就已经和过去所有的人断了联系。小时候,她一直觉得北京城很大,在这一年多,她终于对”北京城很大“有了具体的概念,大到……你不会遇到过去二十一年认识的人。
纪忆站在永和豆浆的收费柜台,仰头看餐牌的价格。
“哎呀,完了,我忘带钱包了,”身边的小姑娘脸色忽然就变了,特不好意思地看了看纪忆,“怎么办,纪老师……我出来的时候太着急了,把钱包放在桌上了。”
“没关系,”纪忆被她叫“老师”叫得也特别不好意思,“我带了啊,我请你吃。”
小姑娘也是刚本科毕业工作进公关公司的,谨记着要对媒体记者老师们很尊重的态度,一个劲地给纪忆道歉,等到两个人都买了套餐,坐在窗边开始吃了,还很内疚地说着:“我们公司是有招待费报销的,真不该让你请,纪老师抱歉,真抱歉。”
“真没事,我也能报销。”纪忆不得不继续安慰她。
笑得时候,小小的虎牙露出来,显得特别亲和。
其实呢,因为她是实习生,餐费只有补贴,没有报销。
这一顿午饭两个套餐,吃了她一个星期的伙食。回报社的路上,她不得不重新计算,这个星期的饭费分配。她从公交车站走到报社楼下的时候,刚好碰上同事何菲菲跳下出租车,看见她,忍不住埋怨:“你怎么又不打车啊,为了工作时间出去,是可以报销的啊。”
“报销要一个月,”纪忆不得不将围巾拉下来一些,露出下半张脸,“我没有多少现金,真等报销……估计就要饿死了。”
“实习生就是这样,”何菲菲感概,“去年我实习的时候,也是,觉得自己可凄凉了,又要和正式记者一样出工,路费饭费还要自己先垫上,家里给的生活费真不够用。”
两个人挤进电梯,人贴着人这么站着,也不方便聊天。
这是个寻常的下午。
寻常的和每个星期来工作的下午一样。
偶尔需要出去办事,或者坐在办公室里开会、帮老记者打下手。
不寻常的是,走出电梯的时候,能看到平时各做各的事情、忙碌非常的前辈们,都在低声讨论着什么。纪忆把自己的包放在黑色转椅上,刚才按下电脑机箱的开关,就听到隔壁格子的实习生说新的执行主编终于到位了,是个绝对很有魅力的男人。
据说现在正在一个个找人谈话。
“已婚吗?”何菲菲的问题真是简单直接。
“不知道啊,菲菲姐,被要求谈话的都是重点记者和编辑,我们这种实习生,没这个机会吧,还不知道以后能不能留下来呢。”
同事约莫说着,这个人也是空降下来,除了总编之外谁都不知道他的具体履历,不过有老记者认出那个人,是当初圈子里很有名的记者。
毕竟是执行总编,仅次于总编的一个位子,不可能是个纯粹的新人。
“曾经是个战地记者,经历过伊拉克战争,从北京来的……我们头现在就在里边呢……”
纪忆本是坐下来,准备打开邮箱收邮件,听到这句话,慢慢地,键盘上的手指停下来。有些疯狂的猜想在脑子里流动着,将她这么久以来被强行压下心底最深处的思念,都一点点地揪出来。
同事还没有说完,就看到纪忆离开自己的小隔间,大步向会议室走去,一路上有人拉住她想要让她帮忙整理一个资料,没想到,她就这么径直走过去了。
直到,站在会议室门口。
就在这里,她终于停下了脚步。
白色墙壁隔开的整个会议室里,传出男人们说话的声音,门有四五厘米那么厚,隔开了真实的对话内容,只听得出是几个男人在说话。
偶尔还有女人的声音,似乎是英文。
她一直告诉自己,所有一切都不是真的,季成阳肯定是遭遇了什么不测,但这种想法也不敢深入,她像是把自己的心都封存冰冻起来,不愿碰触这件事。
如果这里的是他,她会怕。
怕那些都是真相,在几年前真有场浪漫的战地婚礼。
不是他,她更会怕。
几年过去了,越来越怕听到真正的噩耗……
甚至会期盼他是在某个地方继续生活着,也不要他真失去生命,不要这世界上再没有季成阳。纪忆深呼吸着,胸口闷闷地疼痛,心脏不断地跃起,再重重落下。
她安静着,不敢动。
如果推开门里边没有他……那就说是想要和自己部门领导请假,回学校……
如果里边真的是他……会有这么巧吗?
身边有人走过,奇怪看她:“找你们头儿?在里边呢。”
她嗯了声,弯曲着手指,终于叩门。
然后推开来。
会议室内里有四五个人,有她的顶头上司,也有主编和不认识的两个人。而当她看到那个侧面对着大门,坐在黑色转椅里闭目养神的男人后,所有的声音,画面,都不复存在了。
视线里,只剩下这么一个男人。
仍旧是那么高且醒目,哪怕此时此刻,病容明显,坐姿有些随意和不太惬意,却仍旧比身边的几个男人要显得高大得多。
“纪忆?”她的上司有些意外,“有事?”
季成阳被一声惊醒,睁开眼睛去搜寻这个名字的主人。
他手扶在白色的会议桌上,慢慢从黑色转椅上站起身。看清楚站在会议室大门口同样凝视自己的女孩。黑色短发在她耳边微微卷起,将那让他刻骨铭心魂牵梦绕的容颜衬得无比清晰美好,他始终平静如死水般的眼眸里,终于有了惊涛骇浪。
如果说在死人堆里,在朋友的尸体前,在非人酷刑折磨中,有什么理由能支撑他活着,活下去,活到能从人间炼狱爬出来,站起来,活到今天,原因就只有一个。
只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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