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 / 1)

调香术 许之行 4943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二十四章

  翌日,正是雾气正浓还未褪尽的清晨时分,梁景言刚走进花园,便听见如泣如诉的琵琶声,弹奏的是《梅花引》。凉亭中的安香雪怀抱琵琶,入神的拨弄丝弦,心中所有的是一片暗红的华美徐徐飘逝而去。她弹得太入迷了,以至并没留意到前方梁景言的身影。

  一曲毕,梁景言拍了拍掌,走进凉亭,在石凳上坐下来,称赞道:“最消魂梅花三弄,梅花一弄断人肠,梅花二弄费思量,梅花三弄风波起,云烟深处水茫茫……一曲梅花三弄,让听者柔肠寸断,没想到安夫人的琴艺如此了得。”

  安香雪淡淡一笑:“梁少爷过誉了。”

  这时,丫鬟巧儿过来上完茶,立在一旁。

  梁景言端起茶壶,在茶杯里倒了一杯茶,含笑递上一只玛瑙茶杯给安香雪,“安夫人,请喝茶。”

  安香雪端起茶缓缓抿了一口,诧异道:“清香浮动,茶水冷冽,这是什么茶?”

  梁景言振眉一笑:“是我密制的烟露茶,是以当归、熟地、川芎、炒芍制成,调五脏却宿疾,美容又养颜。”

  安香雪微微一怔:“这么好的茶,我倒是第一次喝。梁少爷果然是非常之人,方有非常之行。这天下亦没有你办不成的事吧?我想把我的头发恢复到当日,不知道是否可以?”

  “你说的当日,不知道是多久?”

  “几日以前。”

  梁景言皱起眉头,问:“那你这头发是最近才突然变白的?”

  安香雪点点头,叹道:“不错,一夜之间全白,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可能是人老了,花样容貌虽然保养妥当,但头发依然敌不过岁月,如花憔悴枯萎。”

  梁景言淡淡一笑:“那么……让头发变白只是小事,如你所愿就是了,”顿了顿,“至于酬金……”梁景言提高了声音,令安香雪身边神情惨然的巧儿忽然一震。

  巧儿不屑地道:“只要你把我家夫人的头发变黑,钱你要多少,我们就给你多少。”

  “安夫人,这丫鬟说话不靠谱,你说呢?”梁景言问。

  安香雪道:“你放心,到时候我自不会亏待你。”

  梁景言一双眼睛笑得秋水桃花:“好,成交。”

  巧儿瞥他一眼,深沉道:“梁少爷,我看你这府邸数之不尽的财力是不消说了,你又是鼎鼎大名的调香师,想必这每次生意都收到成百上千的酬金吧,你为什么还那么计较金钱?”

  听得这话,安香雪和梁景言同时一怔。

  安香雪呵斥道:“巧儿!我看你是越来越没用规矩了,怎能如此冒犯梁少爷,还不道歉?”

  梁景言握着茶盏在手中转了转,挑眉一笑道:“安夫人,不必了,我看你这丫鬟倒是个难得一见的真性情,那我就勉为其难回答她吧,”随即看着巧儿,道:“你说的没错,我是很有钱,可富贵人家如果没有权势,照样会轻易落得家破人亡,如果我没有这样的顾虑,无论衣食住行,想不奢靡浪费也难。再说钱贬值能贬到哪,再贬也不会变成一麻袋废纸,人就不同了,瞬间能从你的唯一变成王八蛋,钱那么靠谱的东西都有假的,何况是人说的话呢?所以钱是唯一值得相信的东西。”

  巧儿愣了愣:“说这么多,还不是说明你是个十分爱钱,十分势利的人而已。”

  梁景言想了想,开明地道:“你这么说,也可以,我本来就是商人。”

  安夫人默了一默,由衷地赞叹:“梁少爷看起来那么年轻,没想到居然明白这么深刻的道理。在这乱世生存,不可能丝毫不担忧身家性命,悠闲适意地过着舒服日子。有防备总比没有的好。”

  梁景言正色道:“看来夫人是经历过大起大悲的人。”

  一旁的巧儿不耐烦道:“夫人,我们还是办正事要紧,”说完,又看着梁景言,“梁少爷,你几时能为我们家夫人弄头发?”

  “就现在,如何?”梁景言站起来,对着二人笃定一笑。

  没料到这么快,巧儿和安夫人便同时一怔。

  吴嫂趴在床上,二姨太端着碗药,正在用汤勺喂她吃药。

  二姨太担忧地看着她,询问道:“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二姨太不必担心,这点小伤,还不能把我怎么样。”吴嫂说。

  二姨太把药放在桌上,叹了一口气:“这一次,苦了你了。谁知道半路杀出个梁景言,坏了我们的好事,居然被他识破我们的骗局,让你白白顶罪。”

  “这次只能算我们太大意了,忘记老爷虽然走了,但还有个梁景言在,他那么机警,能识破我们,也是在预料之中。”

  二姨太站起来,冷冷道:“哼!这次倒便宜了那个贱人,居然让她逃过了。现在老爷也快回来了,我们再找机会就麻烦了。”

  吴嫂眼里喷出愤怒的火眼,道:“二姨太别灰心,我就不信她逃得了一次逃不了第二次,我们有的是机会,一定能把她赶出府。”

  二姨太沉着脸,恼怒道:“没错,相信总有一天,我会让她生不如死!”二姨太紧紧捏紧了拳头。

  梁景言的实验室里,安香雪仰卧在花梨木榻上,巧儿立在一旁。梁景言换过一身白色袍子走出来,看着一旁案上摆着的一只精巧的染发膏、刷子、等物什。

  巧儿不耐烦地问:“梁少爷,可以开始了吗?”

  梁景言拿过染发膏,一扬,道:“用这个东西,就可以让你夫人的头发变黑。”

  巧儿一怔:“哦,是吗?这是什么?”

  梁景言把染发膏挤在刷子上,开始给安香雪染黑发,缓缓道:“是我调制的染发膏,一只膏染的黑发,大概能持续几个月,几个月后颜色褪去,白发又会从头顶长出来,到时候你再去脂香堂多买几只就行了,不过染发的步骤你看好了,以后你就照着我的样子给安夫人染发。”

  “是,我记住了……”巧儿看着渐渐变黑的头发,双眼迷离,惊讶道:“夫人,好神奇啊,真的变黑了!”

  梁景言手不停勾挑头发,对巧儿侃侃而谈道:“安夫人以后还需调整饮食结构,煲汤可以适当放一点中药材,如山茱萸、何首乌、熟地、女贞子、天门冬、当归等,也可用黑芝麻或何首乌泡水喝,何首乌每天可用到20~30克。如果是燥热体质,一般不用当归。泡菊花茶喝、平时多吃核桃仁,可清肝明目,对白发变乌都会有好处。 ”

  巧儿一改往常冷漠的神色,眼中充沛着对梁景言崇拜的眼神,点点头道:“是,我记住了!梁少爷,你的技艺太出神入化了!夫人,你看,太好了!”

  安夫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镜子中渐渐变黑的头发,满意地笑了。

  碧波荡漾,波光潋滟的码头边,岸上停留着一艘船,秦总督、梁清明、陈阳等人下了船。早守候在岸上的侍从连忙迎了过去,对秦总督俯首道:“总督。”

  秦总督面色憔悴,问:“查清楚太太在哪儿了吗?”

  “查清楚了,太太在……”侍从抬头看着梁清明,“在梁老爷府中。”

  这话让众人吃了一惊。

  “什么?在梁府?”秦总督疑惑地问。

  梁清明了然一笑:“看来我没猜错,是太太亲自到我府中拿香水了吧?”

  秦总督疑惑地想了想,少顷,对梁清明道:“走,快带我去你家。”

  “好,秦总督,这边请。”

  梁景言将身上的白袍脱下时,外面的太阳已经西斜。伸展了下腰身,梁景言笑着扯下手上的白色手套,道:“可以了。”

  “这……这,夫人,你的头发终于变黑了!……”巧儿惊异地呆愣住,痴痴地看着安香雪一头黑发,一脸不可置信。巧儿高兴非常,捂口失声,竟流下两行泪来。

  “快,快给我镜子!”安香雪也迫不及待想看自己一头黑发的样子,巧儿忙为她照上菱花镜。晃晃光影中现出一张脸,镜子中,一头黑发的安香雪。

  安香雪一时感佩交集,噙了泪花向梁景言盈盈下拜,“梁少爷,谢谢你!”

  梁景言一惊,连忙扶起安香雪:“夫人不必,收人钱财□□,我只不过还你当日的一头黑发。”

  安香雪感动地点点头,对巧儿道:“巧儿,把东西给梁少爷。”

  巧儿从怀中摸出一张支票,递给梁景言。

  安香雪道:“这是交通银行的五十万支票,请梁少爷收下。”

  梁景言漫不经心地接过,笑着说:“那我就谢过安夫人了。”

  安香雪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对梁景言施了施礼:“既然我的心愿已经满足,就不在府上打扰了,告辞。巧儿,我们走吧。“

  巧儿连忙扶着安香雪:“是,夫人!”

  梁景言淡淡一笑:“夫人好走。”

  安香雪对梁景言点头一笑,和巧儿一起转身离开。

  这时,陈阳走了进来,他看了看二人离去的背影,疑惑道:“少爷,我看这位安夫人,好像有点奇怪?”

  梁景言静默片刻,沉吟道:“你也看出来了?我看她眉目间好像有些看透一切的悲凉感,怕是要出事……”顿了顿,“陈阳,你马上派几个人,跟着她。”

  “是,我这就去。”

  这会儿,安香雪离去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赶来的秦总督站在梁府大厅中,一脸惨白地看着梁景言,问:“你说什么?我夫人她走了?”

  梁景言道:“秦总督,我也没想到安夫人……就是你夫人,她来找我为她黑发,事情一结束,她就离开了。”

  “那她有没有告诉你,她去哪儿了?”

  “没有,但我怕她有事,派了几个人跟踪她。”

  秦总督急忙道:“快,快派人去找!”

  梁清明道:“总督,你放心,我看她应该还没走远,我这就派人去追!管家!”

  管家连忙走进来,“老爷。”

  梁清明焦急地说:“你快派府里所有的人马去找安夫人!”

  “是!”

  黄昏时分,一辆黑色轿车幽幽荡荡驶出了桃花岭,在荒郊里行驶着。走过日落,踏过山岭,最终在荒郊一座破落的房屋外,轿车缓缓停了下来。

  巧儿下车,把安香雪迎下来,“夫人,我们到了。”

  安香雪一袭凤冠霞披,大红的嫁衣并不是常见的鸳鸯,而是用金线绣制的芙蓉花,金线与银线明暗交叉点缀在那领口、衣缘、袖口、裙角处的却是朵朵雍容华贵,一头黑发挽成高高的美人髻,在凤冠下耀出绝美的光芒。她打量着眼前的破屋,眼含泪水叹息道:“这里早已物是人非……文曜,我回来了……你还记得我吗?”

  寂静的空气中,无人回应。

  半晌,安香雪看着巧儿,道:“马匹准备好了吗?”

  巧儿点点头,转身把一匹早已套在一颗树上的马,牵了过来,脸色苍白,带着哭腔,道:“夫人,已经准备好了。”巧儿便是忍不住,满脸泪痕:“夫人,我求你,你不要去死啊!”

  安香雪从包袱里拿出写有“林文曜”的牌位,双眼通红,仔细抚摸着,一滴泪水滴在牌位上,凄凉地笑了,“这样才好,陪伴他去那地老天荒之地,才会不孤单不寂寞了。我早已告诉过你,我这一去不是送死,而是解脱。” 已经决定的念头根深蒂固,抹不去了。以前,她有完美的容颜,一如往昔,一如若干年前她相伴于文曜的身侧,那是她最想要的日子。

  巧儿哭道:“可是,我舍不得你……”

  安香雪把牌位放在包袱里,一背,翻身上马,仰视巧儿道:“巧儿,你我主仆多年,算是缘分已尽,好好保重。”

  话音刚落,安香雪猛地一甩鞭子,马儿扬鞭而去。

  巧儿追了几步,大哭着跌坐在地:“夫人……”

  往事随风,陌上浅浅行,不问来者,一曲乱红送,只是当时,已回不去了。当年,她是桃花岭最红的歌妓,文曜是御前最得宠的乐师,明明是可以执手到老的人,可是命运阴差阳错,她嫁给了北平权势最大的秦总督,他一生未娶,几年前因病离世,本是一对有情人,如今却咫尺天涯,不是不心痛的。抛不却前尘旧梦,曾经沧海,如今都该放下。文曜去了,那么她的思念也不再了,以后她将如何度日?离别这么久,现在终于可以团聚了,文曜,命中注定,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黑夜中,安香雪嘴角微笑着,骑着马缓缓驶进崖底。

  陈阳带着几个家丁在荒野里四下寻找着,远远跑了过来,见巧儿独自跌坐在地上,面无表情,陈阳诧异地问:“巧儿,你家夫人呢?秦总督来找她了!”

  巧儿一脸泪水,绝望道:“你告诉秦总督,夫人已经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走了?”

  ……

  陈阳便带着几个家丁回到梁府,把巧儿给他说的一切,一字不漏的说给了秦总督听:“事情就是这样,是巧儿亲眼看见安夫人骑马跳进崖底。”

  秦总督大惊,猛地跌坐在椅子上,不可置信道:“这不可能,不可能!香雪她……她怎么可能会自尽?不会的!我要去找她!”

  秦总督猛地站起来,想要往外跑,却被众人拦住,梁清明劝道:“总督,逝者已逝,你请节哀。”

  秦总督声嘶力竭道:“她没死!香雪没有死!”突然怒视梁景言,一把捏住他的衣领道:“都是你,要不是你为她把头发变黑,她就不会满足,她就不会想去见林文曜!我要杀了你!

  众人大惊,连忙拉扯着秦总督,却怎么也拉不开。

  “总督,这不关景言的事啊,请你放过他。”梁清明焦急地看着秦总督。

  陈阳也拉扯着他,道:“没错,这不是少爷的错!”

  秦总督脸色苍白,咬牙切齿道:“如果不是他,香雪就不会去死!”

  梁景言面不改色,冷冷一笑:“秦总督,强夺豪取一个并不爱的人,你这辈子,好受么?”

  秦总督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想要严肃的反驳,却记起回忆,张开嘴又闭上,支支吾吾道:“你……你怎么知道?”

  梁景言气定神闲地笑着,道:“放开我,我就告诉你。”

  秦总督浑身震颤,惊讶地看向梁景言,拽住领子的手猛抖了抖,诧了一诧,又看了看他,回过神来,最后缓缓松开了梁景言的衣领。

  梁景言甚是平静,神情自若地说:“总督,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安夫人她当初嫁给你,一定不是自愿的,而是被你逼迫的吧?”

  这话犹如掷向湖中的石子,泛起秦总督心中一湖回忆的涟漪。梁景言洞悉的眼神里,有着深深的悲悯,秦总督逃过他凝视的双眼,缓缓道:“你猜的没错,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顿了顿,看了看众人期待的神情,道:“二十多年前,香雪是北平红透半边天的歌妓,她的歌声美妙非常无人能比,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她吸引,但香雪有个青梅竹马叫林文曜,也是香雪的乐师,他们俩彼此相爱,搭配更是默契……”

  那一幕幕回忆仿佛就在昨天。

  阁楼里,安香雪和林文曜时常并排坐着,他教她弹琴,美妙的琴声来回飘荡。

  一曲毕。

  林文曜握住安香雪的手,皱眉道:“阿雪,你的手法还是不对,应该这样子。”

  说完盖在她手上,拨了个音给她看。

  “文曜哥,看来这弹琴我怕是永远都学不会了,怎么办,我不想学了?”

  “那怎么行,你又想偷懒?累了,就歇会儿再弹吧。”

  安香雪笑着点了点头,“有你在,我学不学琴都没关系。”

  林文曜刮了她的脸,笑道:“你啊,真拿你没办法。”

  最美抵不过回忆,只是当时,已回不去了。

  秦总督一脸悲楚道:“当初,如果不是我插足强娶了香雪,或许他们俩也不会走到这个地步……这么多年,香雪一直对我非常冷淡,甚至好几天都不跟我说一句话,总是一个人呆着,不笑也不哭,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玩偶。一天晚上,她的头发突然全部变白,我明白是因为她心病已久的缘故,没想到她居然起了死意,竟然在生日当天就不告而别,我现在才明白,无论天涯海角,有情人就要终成眷属,二十多年了,我从来没在她心里面过,回首往事,我真的后悔,后悔我不应该逼迫香雪嫁给我,或许如今她就不会去死……我真的错了。”

  十一月的天,入夜了很是幽凉。梁景言拿出为安香雪调制的“日月同辉”,打开瓶口,在一旁的银角端炉里滴了一两滴香水,轻淡略带苦味的香味弥散开来。

  梁景言挑眉,两道目光如上弦月喷吐清辉,少顷,皱眉沉声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遇见时,莫问是劫是缘,告别时,只合剪断痴缠。爱一旦来了,就是洪水猛兽,有谁,可以抵挡这样的洪水?秦总督,你不要再自责了,怪就怪在你们有缘无份,不是命中注定的人……人死不能复生,前事还是早些放下为好。”

  秦总督兀自凝思:“你说的没错,人生不老爱无尽,仔细一想,好歹我也爱过,爱过的人生,总好比苟延残喘,好过那平庸、无聊、寡淡地过一生。能对一个人痴上一次,也好。”

  日月同辉缓烧,优雅的香烟盘旋在厅中,逡巡漫步。哪里有人,它往哪里去,知那是它安身立命之所。闻着这香,听着这故事,众人便是一脸凉幽幽的悲伤。

  秦总督凝神嗅着四周轻拂的香气,渺渺地钻肺渗腑,沉沉入梦,悲凉地笑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作者有话要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