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正是一年好时节(1 / 1)

我一直在你身边 顾西爵 2 万汉字|4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二十五章,正是一年好时节

  阳光明媚的午后, 园园在电脑前打下了《王溪钩沉》 这稿子的最后一个宇, 也是玉溪镇专栏的最后一篇稿子。 她靠到椅背上休息, 阳光照在她的背后, 暖洋洋的 。

  而越过她头顶的一束光刚好投射在她电脑屏幕上的两句话上——据菁海市文物局考证, 玉溪镇最北面的那片废墟, 原本应该是傅元铮的祠堂。 而辺上那棵千年红豆树, 就是他手植的 。

  此刻, 园园则在想-镇里计划来年就重建傅元铮的祠堂的事一一他们终于弄清,公主驸马祠里的驸马是傅元铎,没有错。而傅元铮,则是史料上记载的驸马,而非嘉纯公主真正的丈夫。 且他的故事,更为动人和悲情。所以镇里想给他重新修祠堂, 一方面也想借此进一步.发展玉溪镇的旅游业 。

  “唉, 为什么觉得很郁闷呢? 以后红豆树那边 会有更多人去了 。 而对于这件事, 傅北辰却并不太在意。

  她记得她当时问他想法的时候,他说的是:该找回来的,我已经找回来了。其余的都不重要。

  这天下班,园园直接前往傅北辰的公寓。因为傅北辰说要做饭给她吃——傅专家最近在学做菜。两人说好,她自行过去他家,他去买菜——主要是园园的意见。园园到小区时,天有点黑了,快步走进大楼的时候,遇到了傅北辰对面公寓的大姐正牵着七八岁的女儿下楼来散步。上次园园来时遇到过这位大姐,傅北辰跟对方介绍过她。

  于是园园跟大姐打了招呼,大姐则笑着应了声,还轻拍了下小女孩的头说:“欣欣,叫阿姨,她是你北辰叔叔的女朋友。”

  小女孩盯着园园看了会儿,突然扯大嗓门说:“北辰叔叔是我的!”

  园园一时竟无言以对。

  “欣欣,晚上好。”这种慢慢悠悠又温和的声音,她一下子就听出了是谁,回头去看,可不就傅北辰。

  傅北辰拎着一只装满东西的购物袋,脸上带着笑,他走进她们,先是摸了下小女孩的头,“欣欣,吃好饭了?”

  “嗯!”小姑娘甜笑着点头。

  “嗯,以后叔叔是这位园园阿姨的。”傅北辰声音温柔而认真,“因为如果她不要叔叔,叔叔会很伤心很伤心。”

  小姑娘考虑了下,实在不愿意那么好的北辰叔叔伤心,于是勉为其难的点了头,对园园说:“好吧,那叔叔给你吧。”

  当晚,园园在点评傅北辰的厨艺首秀的时候,说了两点:“一,做得还可以,但是比我差一点点,傅大专家继续努力;二,以后请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秀恩爱,我会害羞的。”

  傅大专家的回复是: “一可以,二不行。”他等了那么那么久才等来如今的好时光。于是园园脸红, “好吧,我努力把脸皮练厚。”

  腊月二十三那天刚好是周末,傅北辰跟园园说好了一起回傅家, 园园以女朋友份正式见见傅教授 。

  “你说,你站姑会喜欢我吗?”得知傅北展的姑姑今天也在傳家,要见名人.园园心里有些没底。

  “她很随和,你放心。”傅北辰笑着安慰。

  傅结姑果然一如傅北辰所说, 人非常亲和, 丝毫没有大名人的那种倨傲和难以亲近。

  而傳姑姑在见到园园后,如此说道:“几个月前,我跟傅教授通电话,问起北辰的人生大事。傅教授说,他问过北辰,北辰表示,他已有女友了,不芳大家再费心。我立刻就问是谁,傅教授得意地跟我说,那个姑娘跟搜子一样,喜欢听戏……来,让我好好看看,这年代还喜欢听戏的姑娘长什么样。”随后看向傅北辰,说, “标致。”

  傅北辰点头道: “正是。”

  园园微窘, 原来傅北辰早就跟傅教授说了啊, 他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呢? 她想到自己之前两次来拿稿子, 还佯装镇定……而傅教授也表现得好淡定……

  很快到了春节。 园园的春节假期只有七天, 于是她四天陪妈妈, 一天傅北辰来找她,一天她去找傅北辰,在傅家吃了饭, 最后一天她去程家,给胜华叔叔拜了年,也跟程白贺年 :“小白哥哥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以后成为了不起的大医生!

  程白没搭理她。

  然后,园园又进入了“农忙期” 。

  玉溪镇那片废墟, 也终于在立春后开工重建了 。

  动工第一天, 就挖出来一个匣子。 施工人员以为又有类似崇福寺石碑的古董现世, 电话依旧打到了市文物局, 说里头是用绸布包裏的一堆碎瓷片。 顾文麟接电话时, 立刻就想到了傅北辰。

  他直覚他这位老友应该有兴趣,况且,这次发现的是碎瓷。他马上拨通了傅北辰的电话 。

  很多年以后, 顾文麟依然记得当时傅北辰的表现。 他细细地触摸着那一匣的碎瓷,仿佛是面对着一个爱入骨髄的情人。

  匣子和绸布都是现代的东西,但那些碎瓷经鉴定却是宋代的官窑遗存。

  可见, 它并不是自古就被理在这里的。专家给出的解释是, 有人将碎片埋于此。 这件事处理得很快, 在当地并没有引起如发现石碑那样的表动。 绝大多数居民包括戴淑芬, 甚至都不知道这件事。傅北辰主动清缨修复这件瓷器, 因这件宋瓷相当精美, 省博物馆也希望可以收作馆藏。

  四月阳春天。

  这天云淡淡,风轻轻,园园被傅北展带去了省博约会。周一是所有博物馆的闭馆日, 省博也不例外。但傅北展却刷了门卡, 轻松地带着她进去了。

  平日里的省博虽然安静, 但是人还是不少的, 跟眼前这种空旷感完全不同。园园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空荡荡的场景,这让她微微地有些小兴奋——包场的感觉。在瓷器馆的中心位置,傅北辰停下了脚步。园园也跟着停了下来,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几秒钟后,她惊奇地看向傅北辰, “这是一一一”

  傅北辰点了点头, “这就是你家祖传的玉壶春瓶。 前些日子废墟破土, 从地下挖出来的。”

  园园张大了嘴, 不敢置信。 她慢慢地走近, 伸手轻轻地抚上展柜的玻璃, 隔着它, 默默地画着那上面因修补留下的纹路。 这就是家传的那只瓶子, 她从小一直被奶奶同它联系在一起。 奶奶说它消失了……

  “它被挖出来的时候已经碎了, 但包裏它的都是现代的东西。 所以……” 傅北辰缓缓地说着。

  “所以,是奶奶。”园园明白了傅北辰的提示。她想起当时在医院,奶奶的那句“对不起”,或许,这不是奶奶对程家的祖先说的,而是要对她讲的 。

  园园收起回忆,双眼澄澈地看向他, “谢谢你,傅北辰。”

  “这曾是你为自己准备的嫁妆。” 这句话, 傅北辰没有说出来, 只是在心里轻声道。

  他拉起她的手,轻轻地吻了她的手心,先左手,再右手。

  她说过他已不是傅元铮,他是傅北辰。事实上,他既是傅元铮;,也是傅北辰, 他就像是个活了千年的人, 煎熬了无数光阴流年, 只为找回他一念丟失的、失了记忆的爱人。

  而即使没有前世羁绊,这样的人,这样的她,也一点都不难让这一世的傅北辰爱上。

  “园园,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只精致的缂丝锦袋, 打开, 里头是一枚别致的戒指。 它用极细的金丝缠绕而成, 中间镶嵌的是一颗红宝石, 细看, 形似红豆。

  傅北辰右额角上已拆线的伤疤如末指大小,稀松的刘海微微遮住一些。 他要单膝跪下时,园园拉住了他,她双手轻轻捧住傅北辰的脸,踮起脚尖吻了他的唇,然后轻声回应他:“嗯。”他满身风雨从远方而来,手里掬着一片阳光。他将阳光给予她,她便得到了百年岁月里,最好的晴天。

  被求婚的第二天,园园手上的戒指被王玥看到后,王玥送了她一份礼物,“给,姐送你的婚前礼物,结婚前让你男朋友签下——因为他一看就是很受欢迎的款,我怕你的魅力值不够,他被别人勾走。拿好,回家再打开,跟你那位傅先生一起看。”园园接过那只红色信封,呆愣地说:“哦。”“真乖!”王玥满意的离开。

  那天下班后,园园被傅北辰接去了他的住处——明面上傅专家说的是让她给他的菜再做点评,看看这些天是否有进步。

  傅北辰去房内换家居服的时候,园园坐在靠落地窗的实木书桌前,正看外头的风景时,想起来王玥给的礼物,于是从包里掏出信封,打开一看,她就傻眼了。婚前协议:谁若出轨,就杖打三十大板!净身出户!用的还是特大的初号字体!

  换好衣服,正一边卷袖口一边走到她身后的傅北辰,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本只是想看看她在看什么,倒是没想到是“婚前协议”。园园发现了傅北辰,想要把那张恶搞的婚前协议毁尸灭迹,结果却被傅北辰先一步抽了过去。“这是我同事送我的。”园园赶紧澄清。结果,傅北辰却弯腰拿起书桌上的笔,潇洒地签了名然后将纸,笔塞进已经呆掉的人手里,拍了下她的肩膀,柔声道:“签。”

  园园不得不在边上人紧迫的目光下签下自己的大名,刚放下笔,她的下巴就被人轻轻捏住了。傅北辰转过她的脸,吻便印了上去,不再是浅尝辄止,探入的舌带着点霸道的掠夺。园园心跳如擂鼓,不知被傅大专家品尝了多久。待他放开她,园园已有点不能呼吸,然后听到他低哑地说:“我们得快点结婚才行。”神志不清的人问:“为什么?”傅北辰拉起她,她坐下后将她抱坐在自己的膝上,头靠着她的颈项,带着点笑,说:“拜堂成亲,洞房花烛。”

  这年的国庆节, 已婚人士程园园先回了老家。 傅北辰因为有事要忙, 说晩一天过去找她。

  次日一早, 园园起床打开窗户, 便闻到窗外传来淡淡的桂花香。

  她探出头去寻觅 , 果然, 她家院子外面的那棵金桂开花了。 她看了一会儿,心念一动,火速洗漱一番,便跑下楼,在楼下找了个小布袋子,便去后院采花了 。

  “采花大盗”很熟练地爬上树,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坐定,就开始用指尖轻轻地掐桂花的根部,因为这样采下来的桂花香气才会比较持久。这样采着采着,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就听到树下有人轻唤了她一声。园园低头,就看到树下站了一个人, 因为桂花树的枝丫挡着, 园园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一点,但她却一眼便认出了,是傅北辰。

  “你来啦。”

  “园园,下来,危险。”

  “没事的,我小时候常爬,现在已经不恐高了。”说着举起挂在脖子上的布袋子晃了晃, “看,我的成果。”

  正说着,她利落地从树上一纵而下,轻巧落地。因为下来时她一只手抓着一根枝丫,松手的时候,那枝丫抖动,抖落了些许桂花花瓣,有两瓣落在了他发间。

  傅北辰面容白净, 今天又穿了一身浅色纯粹的衣衫, 更多了几分玉色,但此刻,他脸色却带着点严肃, “下次不许这么胡来。”

  园园看着他,笑靥如花, “等你好久了。”

  傅北辰看着她的笑,也生不来气了, “我来了。”

  “嗯。”

  花香满园, 正是一年好时节。

  她出生那年, 他七岁 。

  她十三岁,他二十岁。两人在红豆树下第一次相遇。

  她十七岁,他二十四岁。她念高中,他在H大读研,两人的学校仅隔了

  两条街。她喜欢吃的那家“玲珑馆”,他也常去。他就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 他们曾看过同一场电影, 曾排在一条队伍里等待付款。

  她二十岁,他二十七岁。她在慈津市读大学,他在慈津市陶瓷博物馆任

  职。甚至,他曾到过她的学校开过两场讲座。有一场,她从他讲座的教室门口经过, 他不经意偏头, 只看到乌黑的发尾一闪而过。

  她二十三岁,他三十岁。景德镇再遇见,只一眼,他便已心起波澜。

  (完)

  番外一 平生不懂相思

  这个故事的开头, 始于南宋景定元年, 临安的春日并没有因为蒙古与大宋的战争而蒙上几许阴影,而这春色也未曽掩盖任何阴暗的污秽。

  有衣着富贵的小儿嬉笑着路过, 指点着最前面因贫穷而卖儿卖女甚至自卖为奴的那些衣不蔽体的女人和小孩,更有胆大的捡了泥土块扔他们。

  有人憤怒,有人躲闪,有人谄媚,有人麻木。白玄跪在地上,只是冷冷地盯着那些人,以及他们身后厚重的三重围墙。他家道中落,负债累累,父母双亡,无枝可依,只得卖身为奴。风尘之变,世道炎凉,如他这样经历的,比比皆是。

  一道清丽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白玄抬头瞥了一眼, 是个看起来约莫十二三岁,粉雕玉琢般的女孩,她正看着他们这边,似乎是在和人牙子说着什么 。

  白玄认识这张脸, 去年他曾遇见过她, 那时她在湖边嬉耍, 初夏时节, 荷叶连连,她去摘花,不小心落了水,他逞英雄跳了进去将她救起。她浑身湿透却看着他笑, “我五岁便会游水,但还是要谢谢你。还有,对不住,害你也弄湿了衣裳。”

  不多时,那个人牙子大声笑了起来, “小姑娘,你要买下这里所有人?

  你知道这些人能卖多少钱吗?男娃一百贯铜子,女娃二百贯。除了宫廷,还没有人能一次性买下所有人,你有多少压岁钱,够买一个奴仆吗? 周围人也跟着哈哈大笑, 那小姑娘一张脸漲得通红, 而后又化作雪白,, 她咬咬牙,犹豫地走到那排跪地的人面前。

  所有人瞬间激动起来,挣扎着祈求她能买下自己,这阵势吓到了她,但地却没有转身逃开,只是咬着唇,目光慌乱。

  她看着白玄,回头对那个人牙子说: “那我只要他\'一百贯我买了。 白玄皱着眉盯了她一会儿,没想到,如今待救的人成了他,而逞英雄的变作是她。 随后他突然身体向后一靠, 拉扯得那些被缚在一起的人也跌作了一团,恰巧使得那只妄图抓她的脏污的手错过了她的衣襟。

  那人牙子眼珠一转,嘿嘿笑了, “小姑娘,这个已过舞勺之年,两百贯最低价,要是卖给那些寡妇可是更值钱,如何?”

  她掏钱袋的手一滞,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看人牙子,又看看地上的人,最后在身后丫鬟的拉扯下被拖上马车走了。

  在众人的嘲笑声里, 白玄低笑着抱住头缩起身体,任那憤怒的人围住他拳打脚踢,直到人牙子觉得看够了戏,才吩咐看守将人打散。

  白玄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她居然又来了,带着钱买下了他。当时他已奄奄一息,人牙子嫌晦气也没刁难,挥挥手放了人。她带他去了个小客栈\'留了钱让丫鬟请大夫照看, 说她去去便回, 但她这一去, 就是三日。

  三天后,她一瘸一拐地走进他的房间,眉开眼笑道:我来看你了,你身体可好?

  彼时他身体已恢复了大半,一双冷如寒夜银星的眸子看着她,依旧微皱着眉, “你的脚怎么了?”

  “没事儿!”

  后来他才知道, 她家掌管为皇宫烧制瓷器的官密, 那次她偷了家里的瓷器去卖了才换得钱赎人, 幸好瓷器上没有官印, 否则就是株连全族的大祸, 为此她被罚跪了三天三夜抄写族规。

  这临安他是必须要离开的, 不想再多欠她什么, 他告诉了她自己要走的打算,并表示赎身的银钱以后会奉还。她笑嘻嘻地说: “你的卖身契我已撕毀。”又问, “你还会回来吗?”

  他沉默, 没有承诺任何话——这世道, 谁知道以后呢?

  身后的丫髪似乎十分不满, 她却笑道: “也罢, 若是你哪日回来了, 记得来找我,我带你去看烟火花灯,吃美食佳肴。

  那年他十六,她十三,她年纪尚轻,天真烂漫,不请世事,只有一腔热情和良善。

  此后五年, 他游走各地, 最后拜了元尊道人为师。 元尊道人要去临安, 他便重回了故地 。

  那 日回来, 他便得知她的事, 那一天正是她殉窑之日 。

  师父问: “这五年你一直记得她?”

  “一直记得。”一直念着。

  她是为情而死,被窑火烧得灰飞烟灭,魂魄注定是损了。你若要护她转世不痴不傻,须给她一魄,且是那七情六欲这一魄。你给了,你便没了情欲。从此,生生世世,你不懂情爱,每一世都将孤独终老。直到哪一世,她遇到那个人,把欠她的情还回给她,两人相亲相爱,你才能得回那一魄,你才能真正懂情。你,这是何苦来哉?”

  “你就当我是还债吧。”

  半年后, 一个男子寻到元尊道人, 问是否有办法把这世关于他心爱之人的记忆保留至下一世 。 如果有, 他愿付出任何代价。

  等那个男子走了,白玄从大树后方走出来。元尊道人问他: “阿白,你都听到了?”

  他轻轻点头, “是。但与我何干?”

  这一世, 他跟她没有前世记忆。她在等那人来寻她, 他在她身旁心念不动。

  那个人最终寻到了她, 前世今生, 终得圆满。

  周转轮回,他孑然一人。

  平生不会相思。

  才会相思, 便害相思。

  2、

  这年夏天兩水很多, 程白看着后院那不知名的白花只怒放了两天, 他记得那两天的黄昏, 他都站在她房间的这扇窗户前, 看着它们被晚霞染成红色,很美。后来,一阵骤雨就把它们打落了。满地的花瓣,零落成泥。

  现在窗外又是大兩,程白坐在窗边,她的书桌前。他的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照片——这是一张合影, 上面是一对穿着校服的少年, 两人并肩站在一操大树下,女生笑得无比灿烂,男生则表情淡淡。

  程白也不知坐了多久, 最后将照片放在了书桌上, 站起了身。 走到门边时, 他回头看了一眼, 曽经说要把这里改成自己的书房, 但最终并没有改。 除去那张小沙发上多了一些或叠着或翻开的书,这里一切都如故。

  门缓缓地被合上,窗外院子里的最后一朵白花也落了下来,跌得支离破碎。

  那晚,这辈子极少极少做梦的程白,做了一个梦。

  那是夏末的一天, 他中午去杂志社把她接了出来吃饭, 吃完午饭后, 两人去了附近的公园散步。

  熏风杨柳,荷花池畔。

  他问她: “你要嫁给我吗?”

  她惊讶极了,说: “你这是……求婚?”

  ?

  他见她没有立刻答应,只好引导利诱, “你想想,嫁给我,好处很多, 不是吗?你只要说对一个,我就给你奖励。

  于是她想了想,答: “我们不用为孩子跟谁姓而争论?”

  那么一个开放性问题, 只要抓住中心思想, 怎么答都是正确答案。 偏偏他的女孩就是答错了。

  答错了的她, 还是被奖励了一一枚闪亮的钻戒 。

  就这样, 两人私定了终身 。

  程白醒过来, 眼角流下了泪 。

  “我真喜欢你。”很轻的一声私语,散落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如果他前生有记忆,那么这句话应是如此的:

  我真喜欢你,

  故而愿舍自己七情六欲只为护你世世清明;

  我真喜欢你,

  故而虽知你会爱别人也要守你此前不孤单;

  我真喜欢你,

  从那时到而今,每一分,每一刹。

  番外二 焚心

  三月三,上巳节。十五岁的傅远铮就是在这一天第一次见到了十二岁的陆宛玉。那时候,他刚安葬了唯一陪伴他的老忠仆福伯,而陆宛玉则出身官宦世家,是修内司长官的独生女,因为醉心窑务,时常扮作男装,来往于各个窑口之间。傅远铮是前翰林学士承旨傅俊彦的嫡孙,但父母早亡,全靠福伯打理一切。然而从这个春天开始,他除了那点仅够度日的家产,已经一无所有。当时陆宛玉刚从家里溜出来,一个人在河边玩水。玩着玩着,她就看到了傅远铮。傅远铮正屈指扣着一杆青绿色的竹萧,缓缓吹奏。陆宛玉听着那似是循环往复,悠悠不尽的曲子,不自禁地居然生出了几分伤感之意。一曲奏罢,她竟然一时忘了还要去窑场的事儿。傅远铮也看到了她。“此曲甚妙。”陆宛玉跑到近前,问道,“敢问兄台,曲名为何?”“忆故人。”傅远铮淡淡道。

  从那以后,陆宛玉除了去窑口,最紧要的事就是找傅元铮玩儿,听他吹曲儿。傅元铮最初不太愿意搭理她,但他谦恭有礼,经不住她的死缠烂打,也就任她坐在一边。时间久了,有这么一个人在,竟也成了一种习惯。后来陆宛玉才知道,傅元铮不太搭理她的最大原因,是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认为陆宛玉是个男人。男女授受不亲,这点他还是谨遵的。可是,陆宛玉一直也想不明白,自己在窑口混了这么久都没被认出来,这个人又是怎么一眼就把她看穿了的?但傅元铮就只是微笑,不肯说。再后来,傅家宗族里的长辈们找到了他,把他交给了一个也在朝为官的族叔傅允淮抚养。此后,傅元铮住进了大屋子,有了一大串的兄弟。长辈们告诉他,他排行老六。这样一来,宛玉要找他,就没有之前那么容易了。见得少了,陆宛玉觉得自己越发想念那个永远清雅恬淡的人。有时候想得晚上睡不着,好容易睡着了,梦里又都是他,书中所谓“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她算是彻头彻尾地明白了。晚上睡不好,白天她连窑口都不愿去了,就想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听一支曲子。于是得空,她就去他家巷口的茶寮坐着,两只眼睛就盯着大门,只要他出门,她就有办法把他拉走。就这样,她眼睁睁的看着他从一个老成的少年变成了俊挺的青年。再坐着听他吹曲的时候,她已经不再管曲子妙不妙,而只是直愣愣地盯着人看了。傅元铮长大了,陆宛玉也到了及笄的年岁。那一日,她换上了女装,鹅黄的窄袖褙子,内搭胭脂红的抹胸,加上烟粉色的长裙,清新可人,亭亭玉立。傅元铮第一次见到着女装的她,素来平静的眼眸也泛起了些许波澜。晚上傅元铮读经,每一个字跳入眼中都化成了女装的陆宛玉。一颦一笑间,尽是柳亸花娇之态。忽而蜡泪滴尽,傅元铮正打算喊人来添,抬眼间,却见一道女子的侧影正在窗外。他暗自叹了口气,真真是害了相思了吗?他起身去开门,往外一看,竟见着了一身是泥的宛玉,不禁吓了一跳,“你怎么进来的?”她盈盈一笑,“翻墙呀。”他愣在当场。“明日我便及笄,可以嫁人了。”她睁着亮闪闪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嫁人……”他从未听过女孩子说嫁人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他家里的妹妹们,对此都是羞于启齿的。“爹说,工部员外郎家的二公子准备来提亲。”她红润的唇微微一努,娇羞满面。傅元铮闻言,呼吸微窒。

  “我要是嫁了他,从此以后,便不能再来见你了。”她又向他走近一步,抬头间,两人已近在咫尺。

  双方一起沉默良久 。

  最后,还是傅元铮先开了口。他的气息有些不稳,声音有些沙哑: “若我说,请你嫁于我,一辈子与我在一起,你愿意吗?”

  话音刚落, 只见陆宛玉就在他眼前嫣然一笑, 轻启薄唇道: “那你告诉我,一辈子是多久?”

  “一辈子……” 傅元铮被问住了, 满腹的学问竟说不出一辈子的长短。

  “一辈子就是。。。。。。” 宛玉突然踮起了脚, 在他的唇角轻啄了一口, 然后在他耳边一字一顿道, “至死不論。”

  傅元铮只覚得她前半句还如羽毛般挠得他浑身躁动, 而后一句, 却那样坚定,直击他的心弦。嗡的一声,他所有的理智霎时溃散,伸手便一把抱住了她,口中喃喃道: “你放心,我会想办法。”

  傅元铮避开护院, 偷偷把宛玉送出后门, 转身正要回房, 却在廊前见到了他的四哥一一傅元铎。 在众多的兄弟里, 傅元铮与这位四哥长得最相像,也最为亲近。

  只是傅元锋从小身体就不好, 一直病恹恹的 。

  “四哥?”

  傅元铎轻咳了一声,欲言又止,最后只道了声: “早些睡吧。”

  “夜凉,我送四哥。”

  “不必了。”傅元铎看了他一眼,径自转身,路上复又一阵轻咳°

  三天后工部员外郎家的二公子冯青从马上掉了下来,摔断了腿,据说还伤了脑袋。傅元铮听到消息时,有些错愕。他本是想找族叔求情, 赶在工部员外郎家之前去提亲° 可恰巧这几日族叔公务繁忙, 还出了城, 以至于他手足无措, 每日都如热锅上的蚂蚁, 甚至还去求了四哥……

  枯坐了一会儿,便有熟悉的咳嗽声从门外传来。没等傳元铎敲门,门便开了。

  “有空吗?与我下局棋。”傅元铎看了他一眼,音色清冷。

  傅元铮微垂了眼帘, 似有些心不在焉。

  傅元铎没有理他, 径自走了进去, 在棋桌旁坐下。

  “常世伯月前推荐我去御书院考选棋待诏。 ” 傅元铎缓缓伸手, 从棋罐中夹起一颗黑子,放在左上的四四位, “昨日来人说,中了。”

  傅元铎因为体弱, 无法参加科举, 这是他长久以来难以言说的痛处。

  棋待诏不是官员, 没有品级, 只是给了他一个去处而已, 实在算不得什么喜事。 傅元铮正不知是否要开口道喜, 傅元锋便先道: “今日由你执黑先行吧。”

  “为何?”傅元铮一开口,便后悔不已。往日他与四哥下棋,四哥从未赢过。今日他心不在焉,听到让他先行,便脱口而出。走到棋桌前,他甚至窘迫地不敢去看傅元铎。

  反而傅元铎倒并不在意, 他漆黑的目牟子流光一转, 浅笑道: “因为执白我也会输,那么倒不如显得大度一点。”

  傅元铮看着他放下最后一颗座子, 只觉心头一酸, “四哥哪里是棋不如我??????”

  傅元铎恬淡回应: “输就是输,哪来那么多借口。以你的资质,要是不那么耿直,便真可承大父遗志,甚至更好。” _

  傅元铮不懂, 四哥对他何来这样的评价。

  有些事,只要能达目的,便不择手段。”傅元铎悠然道。 傅元铮忽地看向他,不覚悚然一惊,以他的聪明,似猜到了什么,却不愿相信, “四哥,莫非那事是你做的?”

  傅元铎莫测一笑, “你覚得是,那就是吧。”

  傅元铮拿起棋子的手微微一滞, 原来坠马一事不是天助, 只是人为 。

  隔天,傅元铮吃了早饭匆匆出门。 不出所料,陆宛玉正一身细布襕衫端身坐在茶寮最外面的一桌。待傅元铮撩袍在她边上坐下, 究玉便朝他一笑,道: “是你,对不对?”

  傅元铮先是一愣, 而后立马明白了, 她是在问冯二公子落马事件。 他没有扯流的习惯, “是我四哥。”

  她的笑开始扩散开来, “原来你还有同伙。”看来她认定了是他主宰了

  整件事。傅元铮也无意再解释,便没有答话。

  宛玉见他不答,只当他是默认,咯咯地笑了,又道: “一会儿我得去窑 里走走,你陪我吧。”

  “嗯。”

  “中午清我去容月楼吃饭? ” 她开始得寸进尺。

  “自然。”他温和轻柔地回答。

  进出窑口需要特定的铜制腰牌, 这个宛玉早已备好。 离开茶寮时, 就順手塞给了傅元铮, “拿好了,不然你可进不去。”

  傅元铮将铜牌拿到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看,上头有姓名、职务、身高、特征等信息,不禁失笑, “原来我叫袁朗。袁朗,元郎?”

  宛王被他道破了用意,红了脸嗔道: “不喜欢?不喜欢那就还给我。”

  “不。”傅元铮赶紧藏入怀中,笑道, “我很喜欢。”

  一入窑场, 宛玉就如一尾活鱼入了水里, 每个关键的地方都有她熟识的师傅。在坯房里,她一屁股就坐到了脏兮兮的発子上,抱正泥头后,对着傳元铮一招手, “你来帮我转轮吧。傅元铮依言走过去, 摇动石轮上的细长木混, 石轮就开始快速地转了起来。宛玉低着头,认真地提压,一挤一拉间,泥团就开始有了样子。

  石轮很快慢了下来, 傅元铮复又转了一次。 直到拉完整个器形, 宛王都没有抬头。 那一刻, 金色的阳光从窗上的直棱间射进来, 将她浓密的睫毛投影在红扑扑的双颊上 。 眸色已然被隐在了暗处, 但却透出了认真而坚毅的光。傅元铮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一个经瓶成形了, 宛玉小心翼翼地将它从石轮上取下, 放到一边。 此刻, 一缕秀发从她发髻间溜了下来, 她伸手想去整理, 不料却抹了自己半脸的泥。 她倒是毫不介意, 转头对着有些失神的傅元钟展颜一笑。

  傅元铮敛神正色,伸手去帮她整头发。宛玉嫣然一笑, 嘴里说道: “这个得放几天阴干,我带你去看烧窑吧。”

  傅元铮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 大火从一个巨大的烟囱中喷涌而出,窑眼上红光阵阵, 十分令人震撼。 只覚得那不起眼的瓷土经过如此这般的烧造,居然就脱胎换骨,此中之道,太过玄妙。

  从窑场出来, 宛玉一直嚷着肚饿。 傅元铮便径直带她去了容月楼。 容月楼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接。它的菜色很精致,布置很典雅,因此京城里的有钱人都趋之若鹜。

  宛玉是第一次来, 看着那光素漆盘中整齐排列的木刻餐牌, 有些不知怎么选择。 还是傅元铮曽经跟着族叔来过一次, 对几道菜印象深刻, 便由他都点上了 。

  “月屯掌签、 群仙羮……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 。 ” 宛玉看跑堂的一走,便揉了揉肚子, 嘻嘻地笑。

  傅元铮微笑道: “你喜欢便好。”

  菜上得不快,但每一道上来都极其漂亮。也许是俄了的缘故,究王吃东西很快,但是举止却不难看。傅元铮坐在对面,安静地看着,偶尔也拿筷子夹起一小点菜,用小碟子托了,送去她嘴边。

  忽然,宛玉放了筷子,看向傅元铮,长久地凝视了一番,道: “如果每天都可以与你这样对坐着吃,心愉悦便好食,我想我很快会变成膏人吧。"

  傅元铮原本以为她要说出什么深情的话语来, 结果却被憋出了一声大笑, “那你是想胖,还是不想胖呢?”

  宛玉假装思考了一会儿,郑重地问: “如果我变得圆圆滚滚了,你还要我吗?”

  傅元铮也学着她沉吟半晌, 等到宛玉都急了, 他才缓缓道: “只要是你,怎样都好看。”

  宛玉被逗笑了, 乐道: “我曽经很恨自己不是男儿身, 但我多对我说, 不是男儿才好呀, 男儿生不了这么漂亮 。 你大约快赶上我爹了 。 ”

  “世伯高见。”傅元铮点头。

  一日相处, 两人直到日落西山才依依情别 。 傅元铮坚持要在巷口看着宛玉进家门, 而望着她浙行浙远的背影时, 他突然很想很想立马就去提亲 。

  回到家, 傅元铮在门口遇上了从宫里回来的傅元铎。 此时, 他正一身绯色,与去时不同。傅元铮知道,这大约是圣上有赏了。没等他问,傅元铎就开口道: “赐穿绯服,享五品官员待遇。”他平静地说着,看不出喜怒。

  “恭喜四哥。”

  傅元锋看了他一眼,轻咳了几声,低哑道: “明年是大比之年,到时便是我恭喜你了。”

  傅元铮听了,心里有些发酸, 但到了嘴边,只得一旬: “承四哥吉言了。”

  一连几天, 傅元铎都是早出晩归 。 傅元铮则是安心在家中研读经义, 他与宛玉约定,金榜题名之日,便是备礼聘娶之时。当日,他曾将母亲遗物一枚玉环赠予宛玉,而宛玉亦曽许诺将还赠一礼。

  这日中午, 有下人送来一个精雕的木盒, 说是有位公子赠予六少的。 傅元铮心下疑惑, 询问了半天, 下人却说不出半点有用的字句来。 他便打发了下人,兀自捧了木盒进屋,打开看去,是一个窄肩、瘦长的鸡腿式经瓶,腹部绘有一对展翅的风凰,曲颈昂首,尾羽飘逸,配上肩颈部的缠枝花纹,极

  富动感。最令他惊喜的,是在腰部的隐秘处还堆雕了四个字:天长地久。傅元铮失笑,经瓶本为盛酒器, 天藏地酒, 天长地久, 倒真是别有意思。

  他珍而重之地将它放置到书案上, 却在底部摸到了一个款识, 倒过来看,恰是一个古篆的“玉”字。

  再见傅元铎的时候,傅元铮觉得,他整个人更单薄了。寒冬刚至,他便披上了厚厚的狐裘,即便如此,他的脸看上去依旧是苍白似雪。这日,第一场冬雪纷扬而落, 傅元铮敲开了傅元铎的房门。此刻屋内正燃着火炭, 他进屋不久便热了一头的汗。

  傅元铎笑道:“在我这里还拘什么礼,非要把白己热出病来吗? "话没讲完, 他便觉得喉咙有些痒, 匆忙间随手摸出一条锦帕 。傅元铮正脱了外头的袄子, 抬眼间就看到锦帕上隐隐有一枝山茶 。 因这锦帕是白色, 而绣的山茶花也是白色, 若不是他眼力好, 还真不容易发现。

  他心中一怔, 这该是女子之物, 为什么四哥会有?

  他没再盯着看, 而傅元铎也很快收起了帕子, 同时看向他, 似有探査之意。傅元铮装作不见,心下暗想,四哥如此小心,应是有不便明说的隐秘。

  想他这些日子来, 进出无非宫延与家中内院, 家中丫鬟自不可能,莫非……

  若是宫内之人, 可绝非善事……

  “找我何事?”傅元铎问。

  “无事便不能找四哥了?”傅元铮反问。

  傅元铎没有再纠缠,随口问了句: “书看得如何?”

  “四哥可要考考我?”

  “那倒不必,你的成绩,只会远在我之上。”

  傅元铎确实没有说错, 大比之日,傅元铮登甲科进士, 为钦点探花郎。

  他不负约定,于当晚禀明便族叔,愿尽快能去陆家下聘。族叔的神情有些晦暗不明,但究竟还是没有反对。

  傅元铮回房时, 廊下的夜风很大, 很有些山雨欲来的味道。

  傅家下了聘, 请了期, 陆家便开始张罗嫁妆。 宛玉的闺房里一日一日地满当起来, 到处堆着用红帛包着的器物 。 那些红帛映在宛玉脸上, 一如窗外的春花。

  在傅、 陆两家纷纷忙碌的时候, 傅元铎病倒了 。

  傅元铮得知后, 去厨房拿了傅元铎的药, 朝他房中而去。

  屋中门窗紧闭,傅元铮推门进去,屋里幽暗不明,还有一股子腐朽的闷气扑面而来。他略皱了皱后,喊了声: “四哥?”

  傅元铎侧身躺着, 骤 然面来的凉风和声音唤醒了他, 他有气无力地回了声: “六弟?"

  傅元铮将药碗放到桌上,点亮了油灯。

  是我,我给四哥送药来。”

  有了亮光, 傅元铮总算看清了傅元铎的面容。 他原本苍白的脸现下有些异常的红,原本总是闪着神采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涣散。傅元铮走到床前,伸手一摸傅元铎的额头,便是一惊, “四哥,怎么这么烫?”

  傅元铎没有多余的力气,只是半睁了眼睛,低声道: “老毛病了,吃几帖药就没事。”

  傅元铮赶紧扶他坐起,给他喂了药。傅元铎一声不吭地喝了,看着他把碗放了回去,又道: “婚期定了吗?”

  “定了,就在半年后。四哥快些好起来吧。

  傅元铎仿佛没有听到他后面的话,只是喃喃道:“半年后。。。。。。”

  傅元铮离开的时候,傅元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沉重的叹了一声:对不起。

  因为订了婚,傅元铮偶尔也会进出陆-家。 这日天好,陆家庭院中的玉兰已不见花影, 而太平花却开得正盛。

  “听闻六公子封了宝章阁待制?”宛玉躲在花间,东瞧西看,而这声“六公子”委实有打趣之意。

  傅元铮看着她,只是柔声笑道: “仕途未积跬步,不值一提。”

  宛玉听着, 更覚得他谦恭有礼, 毫不因登科而自大, 便又多欢喜了几分。忽地摘了一朵花,跑到他面前,娇笑道: “这朵好看,你蹲下些,我与你簪上。”

  傅元铮捉了她的手,摇了摇头道: “太素了。宛玉任他握着, 哧哧地笑着捉弄他, “也是,六公子前程似锦,应是姹紫嫣红插满头才是。

  傅元铮闻言,手上略一用力,使把她拉入了怀中,轻声道: “敢笑我,要罚。”

  “罚什么?”宛玉抬头,胸口怦怦地跳着。

  傅元铮的眼中浮起幽光, 伸手轻轻托起了她的下巴, 细细地摩挲着, 而后俯下身, 在她的眉心处烙下了一吻, 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

  这年的立夏不仅落了兩, 还打了雷。

  傳元铮从宫中出来的时候, 没有上自家的马车, 而是一路蹒跚着淋雨而去, 仿佛被挖了心的比干。赐婚嘉纯公主, 这本应该是天下男子都引以为荣的事。 嘉纯虽然母亲早逝,但母家是世家大族,历代在朝为官,根基深厚。且传言她貌有国色,人亦聪慧,一直得到当今天子特别的喜爱,从小便把她养在身边。长大后,天子还许地有自己择婿的权利。 而如今, 她谁也不选, 就偏偏挑中了他一一傳元铮。

  圣旨已下,再无更改。

  出宫时, 他看到了一队宫人端着一盆盆的白茶花从他眼前过去。 因为眼熟,不禁停下来多看了两眼。带路的黄门谄笑道: “驸马爷也喜欢这白茶花吗?这可是嘉纯公主的最爱呢。”

  那日, 傅元铮是被家仆从城南的酒肆中抬回家的。 他一向节制, 从不醉酒,而这一醉,便天昏地暗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他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傅元铎。

  傅元铎默默地喂了他醒酒的药汤 。 傅元铮半闭着眼, 不言不语。

  “午后你进宫,宛玉就来找过你。”傅元铎半天才开口。

  “我明日便去看她。”傅元铮说着,突然睁眼,直直地盯着傅元铎, “四哥——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吗?”

  傅元铎建眉凝视着他, 欲言又止 。

  傅元铮冷笑, “四哥没有话对我讲,但我倒是有一句话想问四哥。不知四哥是否会为了所爱之人,不顾一切呢?”

  傅元锋怔了怔,随即苦笑道: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不妨告诉你,如果可以两全,我不会逞一时意气。”

  第二天, 从陆家回来, 傅元铮直奔屋里。 方才她还兴高采烈地对他说,,要自己亲手烧制嫁妆……这样的女子, 他怎可相负?

  可一到房中, 傅元铮却怔住了。

  傅元铎端坐在他房中, 像一尊石佛, 仿佛已经等了他很久很久。

  “怎么了?四哥。”

  傅元铎眼眸微转,指着对面的棋桌,轻声道: “六弟,我这儿有一局棋,原是个番人摆的开局,有三十六座子,你可愿与我一试?”

  傅元铮愣了愣, 在这个节骨眼要对弈,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开局时,傅元铎开口: “我不同意。

  凭什么?傅元铮不服,然心不在焉,中盘一再失守。

  混战中傅元铎又说: “如果你一意孤行地要抗旨, 不仅这个家会被毀, 她这辈子定然还是用不上那些嫁妆。”

  不到收官,他便已溃败不堪。这是他第一次败给傅元铎,而且,是惨败。

  傅元铎看着他,微微一叹,最后别有深意道:“不是不让你娶,只是晩些时日。难道这样你也等不了?”

  傅元铮冷笑,再娶,便不是妻了。他盯着那局残棋,不言不动,仿佛入定了一般。

  晩上,傅元铮如游魂般在院中走着,心中一时像塞满了团团乱麻,一时像被挖空了,有凉风欲簌簌地穿过。不知不觉间,他已到了后院。后院有一处禅堂, 平日里只有家仆会去洒扫 , 而近日, 里头却点起了烛火。

  他走近, 发现族叔和四哥正在里头。

  “如今的朝延,貌似繁华,实则腐朽不堪。我年轻时,曾经也有万千抱负,幻想要以一己之身,惩奸除恶,眼里不容一点沙子。如今才明白,那样是做不好官的……” 族叔怅然。

  傅元铎沉默不语。

  族叔神情黯然, “如果当年不是我太过固执, 一意不听你大父之言, 赌气站在主和派一边,也不会让你被人夺去为质,又下毒阴害,以致成如今这番模样。”

  傅铮券心中大骇, 他一直以为四哥只是从小身体不好, 原来这其中还另有缘由 。

  傳元铎终于抬起了头,轻咳了一声,波澜不惊地开口: “父亲曾教儿, 塞翁失马, 焉知知非福。我身子弱,不能科挙入仕,又未尝不是老天眷顾。 ”

  族叔眼中氲起水汽,喃喃道: “可是这次……”

  傅元铎打断道: “若有嘉纯母家一系的支持, 则功说君王北定中原指日可待。六郎最然初入官场,但以他的玲珑心窍,必能权衡利害。他会是个识大体的人,我信他。”

  傅元铎的话不啻落石, 重重地打在傅元铮的心上。 当年, 他的父亲就是位耿直的清官,每日所思所想,无非为国尽忠,为民请命。但如此宵衣肝食的结果,便是英年早逝,累死任上。他犹记得,父亲临终前的告诫: “做忠臣, 往往要比做好臣更懂得诡诈阴险之道 , 方才能真正为国为民做点、实事。 ”

  他闭上眼晴倚向廊柱,心中苦涩至极。原来,现在他的选择已不止关系到他一人一家了 。 嘉纯公主的母家势力在朝廷内盘根错节, 但对于北伐收复中原一事却一直态度不明。 若他能做了嘉纯的驸马, 傅家所在的主战派便多了一分胜算。 若他真的因为一己之私欲, 毀家去国, 便是图了一时的畅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傳元铮最后平静地接受了赐婚, 傅陆两家的订婚无疾而终 。 最讽刺的是,嘉纯公主的陪嫁器,竞仍由陆家负责。

  傅元铮没有再去陆家,但他每日出入傳府,都会停下来,静静地往巷口的茶寮处望上一会儿。

  而宛玉也再没有来找过傳元铮,就像从此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中。

  天已入秋,婚期临近,关于陆家的消息却沸沸扬扬地传开了。据传,当今圣上某日穿了一件红袍自宫中一件白瓷旁走过 , 側眼间, 见那白瓷被映成了一种极诱人的红色,便下令修内司御窑场务必烧出这种红色瓷器。但此种红色釉极不稳定,特别不易烧成。如今,从窑工到修内司长官陆宗兴,均惶

  惶不可终日 。这日, 傅元铮休沐在家。下人送来一封信,说是门外有位公子带给六少的。 傅元铮伸手接过, 只见信封上清清秀秀四个字: 傅六亲启 。

  他心神一震,赶紧打发了下人,打开看去“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 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 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这每一个字, 都如钉子般从他的眼中直戳到心里 。 尤其那最后几个字,每一笔都透着决绝的寒意。

  陆府。 秋叶蕭瑟。 临窗处, 宛玉正翻着一本老旧的册子。 此册是她某日在窑场得来的。。 说也蹊跷,,那日一名生面孔的窑工迎面急匆匆地走来, 还差点撞到她, 这本册子就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 但他走得急, 宛玉后来一直没找到这个人。 她翻看之下, 发现这册子中专门记录一些奇闻逸事。 其中一则写道: 有孝女为救烧不出饮定瓷器的窑工父亲, 以身殉窑, 身死器成。

  她数日未眠, 整日整夜反复地看着这个故事。

  此刻,她在等。者他能赶来告诉她,他不要公主,那无论天涯海角,淡饭黄齑,她也愿生死相随,即使背上不忠不孝之名。但,若天黑前他不到……

  “六弟 。 ” 傅元铎推门而入, 这几天他的咳嗽似乎好了许多 。

  傳元铮把信藏到背后, 攥了攥。“不用藏了,她送来的时候,我正瞧见了。”傅元铎背对着夕阳的方向, 脸上的表情隐在暗处, 周身一片朦胧。

  傳元铮心一横,道: “如果我反悔,四哥会拦我吗?”

  傳元铎冷哼一声道: “计划我们都说定了,若你要反悔,现在放倒我很容易,踩着我的尸体,你走吧。”

  傅元铮突然猛地一扑,刹那间,便将傅元铎扑倒在地。傅元铎的背重重地撞在地上,疼得他眉头抽了抽 。 但他没有喊出声, 只是平静地睁开眼,盯着傅元铮看。 明明是傅元铮扑倒了他, 可傅元铮却颤抖得厉害, 他叨叨地念着: “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为什么。。。。。。”一滴泪砸在傅元铎的额上,又

  从边上滑了下去,留下一条冰冷的痕迹。

  “六弟……”傅元铎闭上了眼睛, 叹道, “我不逼你,你自己决定。”

  片刻后, 他覚得身上一松, 傅元铮已卸了力道, 跌坐一旁。

  傅元铎松了一口气, 他明白, 傅元铮已经做出了选择。

  落日隐去了最后一丝余晖。 陆宛王抬头看了看天, 唇边浮起一抹微笑,眼泪却从眼眶涌了出来,模糊的泪光里,往日与他的欢乐一幕幕闪过,那样 多的从前,原来都是假的。

  钦定的交付日越来越近,窑场却始终烧不出那种红色的瓷器。

  若是逾期, 便是欺君。

  翌晨, 旭日初升, 陆宛玉就到了容场 。 不久前, 她亲手做了一个净水瓶。那瓶形似庙里的净水瓶,但又有不同,它细颈,向下浙宽変为杏圆状垂腹,足圈外撇且较大,肩部一侧配以凤首流。在瓶腹处,她画上了小小的石头和蒲草,并配上了那首?秋风词? 。

  这一个瓶子与窑工们做的一起放入了窑中, 这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 所有人都悬着心, 紧紧地盯着那冲天的窑火。

  午间, 大伙儿渐渐散了去吃饭。

  突然间, 窑内瞬间烈焰腾腾, 从那个巨大的烟囱直冲云天。 看色师傅正在吃饭,突然挥了碗,急冲了过去。

  有人殉密了!”不知谁第一个喊了出来,随即窑场乱成了一片。

  七日后,开窑。

  满窑的瓷器都碎了 。 只有一个形似净水瓶的瓶子完好无损, 且釉色殷红,晶莹:润泽,宛如血染。

  修内司长官陆宗兴将瓶献于殿上。 今上大喜, 欲加官封赏, 陆宗兴坚辞不受, 并以身体不堪留任为由请辞。 今上挽留了几次, 便随了他去。

  嘉纯与驸马大婚日, 此瓶便随嫁而去。

  洞房中, 巨大的龙凤红烛照得屋内如同白昼。 傅元铮骤见那瓶子, 看到那首早已烙入骨髓的?秋风词?,只觉喉头一股腥甜,随即一阵猛咳,他用手捂住嘴, 有血染红了掌心。

  冬天的第一场雪如期而至。驸马傅元铮的屋子门窗紧闭,一点声响都无。嘉纯身着狐裘 , 接过侍女手中的汤药, 独自推开了房门。

  “驸马,该吃药了。”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格外动听。

  傅元铮默然, 只静静地坐着。

  嘉纯将药端到他面前, 一口一口地喂着。 看着他一点点吞咽下去, 她的眼光渐渐温柔起来。

  一碗汤药不知喂了多久, 放下后, 嘉纯从袖中抽出锦帕, 替他将唇边残留的一点药汁擦去。

  突然间,傅元铮一抬手,抓住了嘉纯的腕子。他用的力气极大,仍佛要将她的腕子搜碎。

  嘉纯吃痛间, 手一松,锦帕从指间滑落。 傅元铮的眼光随着那帕子落到地上, 落地后, 上头赫然是一朵雪白的山茶!

  他猛地笑了起来, 又在狂笑中咳成一团。

  “你早就知道,四哥不是我?”他艰难地问了出来。

  嘉纯点点头,没有隐瞒, “这不难知道。”

  “那你还选我做驸马? 你不怕。。。。。。”

  嘉纯的眼神很坚定, “我别无选择。赌了,不一定会赢;不赌,却一定会输。”

  傅元铮颓然, “我赌了,输得精光。”

  婚后,傅元铮第一次走出了驸马府。两个月了,有些事,他想印证。

  然而, 一到傅府门口, 他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了。整个傅府到处都缠了白色的布,一片凄凉景象。他購跚进门,家仆们都认得他,只呆呆地喊了一声又一声的“驸马爷” 。

  “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来找我。”傅元铎披麻戴孝地跪在灵前,凄然道。

  傅元铮看着傅元铎, 看着那张与自己有七八分像的面孔, 如今, 因为他的病,两人倒是像足了九分。“这是怎么了?”他的嗓子很哑,就像吞了炭火,毁了一般。

  “父亲自请去了先锋营,可惜,没有马革裏尸。因为乱石之下,根本辨不清了 。 ” 傅元铎已尽力平静地叙述, 然而声音还是禁不住地有些颤抖。

  傅元铮跪下,在灵前磕了头,又上了香, “阿叔既是为国捐躯,何以家中这般凄凉景象?”他不解。

  “父亲已经等了太久, 这次的时机并不好, 但他等不及了 。 其实你知道,想要朝廷收复失地的,从来就只有傅家。而一个嘉纯,终究还是无法动揺她整个母家的立场 。 ” 傅元铎眨了眨眼, 然而, 他的眼中已没有了泪水。

  今时今日, 家破人亡, 他不想再独自扛下那么多的秘密。 既然傅元铮来了,他便要说出来。

  “六弟,你还记得冯青吗?”

  “工部员外郎家的二公子?”

  “就是他。当年你认为是我一手策划了他的坠马,我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

  傅元铮倏地看向他, 傳元铎往灵前添了黄纸, 继续道: “当日坠马事件确是意外,而我,只是想借这个事,让你欠我一份人情。”

  “为何?”傅元铮不解。

  因为父亲一直想要拉拢嘉纯的母家支持主战, 而最简单的办法, 就是我们两家联姻。若是联姻,圣上最宠爱的嘉纯公主无疑是最佳人选。至于我们傳家的人选, 不用我说, 你也懂的吧……”

  傅元铮当然知道。每个人都说他最像大父,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按照父亲的计划,你必须要娶嘉纯。可你当时已对陆宛玉情根深种。

  我必须让你觉得,我是与你站在一边的,必要时候,才可劝得动你。况且陆宗兴原就不会让女儿嫁给冯青。所以,这个现成的人情,我如何能不借?

  “原就不会。。。。。。"

  “对,因为陆宗兴根本瞧不起冯家。冯家巴结宰相,其中勾当,臭不可闻

  “現在说这些, 还有什么要要紧。 我只想问, 那日你露了嘉纯的锦帕与我看,是有意还是无意?”

  傅元铎终于等到了他这句。 提起嘉纯, 他的心复又有了疼的感觉。

  “果然瞒不过你。嘉纯有自己选择夫婿的权利, 因此;我以棋待诏的身份经常出入宮延, 使制造了与嘉纯的偶遇。 我冒用了你的名字, 却没想到失了自己的心。”傅元铎眉头深锁, “果然,机关算尽,也算不过天意,算不得人心。”

  “既然嘉纯有自己择婿的权利,那为何不能是你?”

  “呵,呵呵,六弟,你是前翰林苑承旨的嫡孙,又是探花郎。我是什么人? 我只是个出身还过得去的病秧子, 借了点关系做了个没品没级的棋待诏, 赐穿绯服对我来讲只有讽刺。我开始同意父亲的计划,因孝义,也因心里对你的嫉妒。但騎虎难下之后,我却不愿意骗你。"

  “四哥。。。。。。”

  “那晚禅房内的活, 虽是故意说与你听, 然句句属实。。。。。。" 傅元铎仿佛要把一肚子压在心里不见光的秘密全部倒出来。

  傅元铮突然打断道: “那晚阿叔说,说你的身体一一一”

  “对,我不是天生的病秧子。”傅元铎手在袖里紧了紧, “算了,时过境迁,也回不去了。不过,你派出去的人,因为见不到你,把一个东西送到了我手里。”

  傅元铎起身道: “跟我来。”

  再次进到傅元铎的房里,傅元铮只觉得恍若隔世。傅元铎拿出了一本老旧的册子。册子里有几页被翻破了,上面记载了一个故事:有孝女为救烧不出饮定瓷器的窑工父亲,以身殉窑,身死器成。

  “来人姓程,说这是有人故意让陆宛玉到的。至于是什么人,他说,朝堂权谋,你比他更浦定。”

  “他人呢?” 傅元铮颤抖地翻阅着那个故事,咬牙问。

  “他说,这是欠你的人情,今后使两不相见吧。”傅元铎也看过这个册子,自然明白一切,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看来,嘉纯的母家才是最后的赢家。”

  傅元铮听, 前生往事终于都明了 。 然而对于族叔和眼前人, 他却也根不起来。他们为了家国,利用他,算计他,让他失了心爱之人,可是一个丢了命,一个丢了心,又何尝好过?这一场博弈, 没有赢家。即使是嘉纯母家那些自视高明的人,他们真的赢了吗?他笑,北边来的乌云已经盖顶,只是他们一叶障目, 石,不到而已。

  “我终于全明白了。好,我成全你们。” 傅元铮定了主意。

  又是一年上巳。

  这一天,嘉纯公主与驸马出奔。今上震惊,命大索天下,未果。不久, 北人大举入侵, 朝延仓皇应战。 嘉纯母家一系, 因投敌叛国之罪证被人在朝堂上一一列数,不容狡辦,全族悉数被珠。

  三年后, 在樊丘的城郊, 一座新建的民房内, 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正在与一只母鸡斗争。 这个书生面白胜雪, 唇色略淡, 但眉眼问尽是人间欢喜。

  屋内走出一年轻女子, 虽是粗布荆较的打扮, 举手投足间却优雅至扱。

  “四郎,三年了,你还是如此狼狈。”她的声音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

  傅元铎转头, 冲着嘉纯一笑, “明日是宛玉的祭日,六弟一定会来, 我要亲手给他炖一锅鸡汤 。 ”

  嘉纯点头道: “这几年,他是太苦了。”

  “我从不奢望他会原谅我,但我会一直感激他的成全。”傅元铎神色暗。

  嘉纯走近他,拈着帕子替他擦了擦汗,柔声道: “他想做的都已经做到了,至于那个子虚乌有的元尊,你还是劝他别再执着了。但愿这次,他可以留下来。”

  傅元锋看着近在咫尺的妻子,伸手挽住了她的肩,点了点头, “嗯。”

  那一天到了很晩, 傅元铮才孑然一身, 沐着月色从远处缓步而来。 如今的他,竟病骨支离得比傅元锋还要瘦弱。那一身皂色的袍子在他身上, 飘飘荡荡的, 完全没了形。 一头漆黑的长发草草束着, 与那袍子倒是混成了一色。还有那一双眼睛,有如无底深潭,冰凉没有温度,只有间或转动时,才

  让人覚得他不是个書者。月下的他,肤色又极白,这黑白二色的冲撞,令人不敢直视。

  傅元铎给他开门,引他坐下来,又盛了一碗鸡汤速给他,他接过去,却只喝了半碗。

  不好喝?”傅元铎问。

  傅元铮揺了揺头,没有答话。这些年来,他的噪子似乎越来越坏了,有傅元铮揺了揺头,没有答话。这些年来,他的嗓子似乎越来越坏了,有时候, 他自己也习惯了做一个哑巴 。

  “也许,神通广大的元尊真的只是一个传说,否则你找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是没找到呢?”傅元铎叹息道, “别再找了,让我们照顾你,好吗?。”

  傅元铮的眼珠子动了动,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响,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傅元铎没料到他能这么轻易地答应,一时间高兴得竞忘了回应。

  第二天一早, 天刚刚亮, 傅元铮就走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坡上。 在那里, 他曾埋下了当年陆宛玉第一次送他的经瓶作为坟家, 并留了一块木刻的碑牌,上书: “爱妻傅氏宛玉之基。”

  早上的墓碑上凝了晨露,闪闪的,像泪。傅元铮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

  静静地擦拭着,一来一回,又复来回。等到旭日东升,那金灿灿的光落到了傅元铮的脸上, 他浮起了一丝笑意。 这日,他亲手在陆宛玉的墓边种下了一棵相思树。他说,从别后,相思还如一梦中 。

  傅元铎发现, 傅元铮的记忆正一天天地消退, 他似乎越来越呆傻, 忘了 生是何人,身在何世,甚至,连傅元铎和嘉纯也认不得了。

  一日, 小雨淅沥, 傅元铎去镇上采买些日用 。 在集市的尽头拐角处, 被一个东西绊了下,差点摔倒。回头看去,竟是一个满身是血的黑衣人。他本不想惹事,然往前走了没几步,又听此人痛苦地呻吟了一下。心下一软,他又折了回去。 翻过人身看到脸, 他惊了一这张脸他认得,就是当日拿了那本老 旧册子送到他手上的程姓男子 。

  傅元铮曽说过,此人是一个独来独往的杀手,只认钱做事。他无意间小小地帮过此人一回,他便心心念念要偿情。可见,此人虽为冷血之事, 却不是无情的人。傳元铎决定救他。

  蹒跚着将人背到住处, 傅元铎却发现傅元铮不见了 。 他与嘉纯两人在附

  近找了半天, 才在附近山上的竹林中找到了全身湿透的傅元铮。 那时的傅元铮抚着一杆竹子, 来回地看, 又听着它被雨打时发出的声音。 看到傅元锋的时候, 他大着胆子冲过去, 指了这枝求他砍了 。 。回去后, 傅元铮把这竹子制成了一杆箫, 成日就坐在屋前的大石头上,吹着那首?忆故人? 。 。

  又一段日子, 傅元铎总觉得买来的纸少得很快。 后来的一个夜里, 他起来如厕, 发现傅元铮安静地坐在月光里, 正翻着一叠纸。

  傅元铎心中疑惑, 悄悄走近一看, 每张纸上都画着一个女子, 女子或坐或立,或颦或笑, 十分传神——正是陆宛玉。 。傅元铮突然转头, 看到了傅元铎 , 他停了手上的动作,。指着其中一张纸问:“她是谁?

  傅元铎望着他——自己画的,却不知画的是谁。傅元铎要伸手去拿,他又不许,赶紧藏到了身后 。

  “六弟,她叫陆宛玉,是你的妻子,她最喜欢听你吹?忆故人?了。”

  傅元铎把他扶起来, 轻轻地告诉他。

  然而, 隔天一早, 傅元铎一出门, 就看到了坐在屋前大石头上的傳元铮。

  他正吹完一曲,缓缓地放下手中的竹簫,回头竟然冲着傅元铎微微一笑。

  傳元铎不知多久没见过他笑了,走上前去,笑道: “这么早。"

  “我要去找她。”傅元铮有些茫然地回答。

  傳元铎疑惑道: “找谁?”

  “我的妻子,陆宛玉。”

  “可是她已经死了。她的墓就在那边。”

  傳元铮顺者傳元铎手指的方向看去, 远远地, 那光秃秃的小山坡上, 有一棵绿绿的树。他遥望着那株不大的树,闷声咳了几声, 嘴角却扬起了笑,

  “是啊 , 我要去我她了……”

  生生世世,直至圆满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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