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笑了。
牛秘书是个满面红光的胖子,许是因为胖,说话的时候总爱喘,声带里老像塞着一团脂肪。这会儿他正努力拨拉开那团脂肪,喘道:“这厮的外祖父当年官拜少将,上高中那会儿,他可没少搭家里的小吉普来上课,我那时候也跟着沾了不少光。我们俩那时候——铁磁!”他边拍着黑脸膛的背,边冲众人竖一大拇哥。
黑脸膛有点儿不耐烦地笑笑:“行了行了,喝你的酒吧!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干什么呀?老头都去世多少年了,还报他的山头!”
牛秘书立刻说:“好好好,咱做人要低调!低调!孔明先生教导我们,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众人又笑,当然,除了晓芙。
这个被命名为“乌衣巷”的包间,颇像一幅水墨画,大到那仿明的屏风、茶几,小到桌上的杯碗、碟壶,一应只有黑白两色儿,连俩女服务员都穿着黑稠面儿的旗袍,来来回回好像两只游动的蝌蚪。
红裙裹身的晓芙像落在水墨画上的一只火烈鸟那样醒目,大半桌的男人都不时拿余光往她这儿瞟。只要一想到黑脸膛也在座,她就跟浑身长了刺儿似的不自在。虽然黑脸膛并没有看她。
马经理早看出晓芙这一番扭捏,心里很是纳闷儿:这丫头什么时候怕过生呐?平时那股插科打诨的劲儿都哪儿去了?
自进门起,她就一直闷着不吭气,直到牛秘书端起杯子给她敬酒,她才干笑了一下:“我酒量不好。”
马经理赶紧端起酒杯陪笑:“牛秘书,我替她喝。”
牛秘书不乐意了:“你怎么能替得了我这份情谊呢?小姑娘,这红酒可是养颜抗衰老的。法国女人为什么那么漂亮?就是因为,她们每天临睡前都喝上一杯葡萄酒。你要能养成这么个好习惯,不出五年,你准能成苏菲玛索。”
众人大笑,还有人起哄:“你们卖酒的都不敢喝,我们以后哪还敢买啊?”
晓芙一脸的为难,她没留心到,牛秘书旁边那张黑脸膛沉了下去。
马经理只得转脸过来和晓芙陪笑:“小张啊,你看牛秘书是一片心意,你不能不承情!”
晓芙急了:“马经理,你怎么出尔反尔啊?来之前你不是说了,你帮我挡酒的吗?”
“嘿,这是怎么话说的?”马经理一脸的尴尬。
还端着杯子的牛秘书也尴尬了,一直没说话的黑脸膛这时攀住他的肩,发话了:“胖子,人小姑
娘才二十来岁,细皮嫩肉的,你让人抗什么衰老。倒是咱这两根老黄瓜该刷刷绿漆装装嫩了,这酒我替她喝了,成不?”
大家笑。晓芙终于朝他看了一眼,心里五味杂陈。
牛秘书转过脸,看外星人似的看着他:“成啊!太成了!”又笑向众人道,“你们可不知道,这厮平时是烟酒不沾,我要劝他吧,他就跟我整一堆大道理。今天居然要英雄救美,在我跟前儿破戒,我这也算是罗锅子卧轨——直(值)了!”说着,就拿起桌上的酒瓶就往黑脸膛面前的空杯里倒酒。
大家又笑。
“不用了,我自己喝!”晓芙忽然端起面前那杯红酒对众人笑道,“我打小就崇拜苏菲玛索!”
说着,一仰脖子,把那杯对她来说比中药还苦的红酒倒进了嘴里。
众人先是一怔,然后一叠声拍手叫好。马经理赶紧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黑脸膛看向她,眉头拧了一拧,又拧了一拧。
她却根本不去看他,只觉得,一股热气在体内徐徐蔓延开来,刚刚的那种不自在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之若素。
牛秘书冲着马经理大呼:“别愣着呀,再给她满上!”
那天,桌上一共开了三瓶红酒。马经理赶紧拿起离他最近的那瓶往晓芙的酒杯里倒,边倒边偷眼观察她,他真怕她又说出什么二百五兮兮的话来。她干得出来!
晓芙在众人的笑劝声中又半推半就地喝了两杯,中途拎着包去了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黑脸膛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等着她。她后来发现,他真生气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的。
她的心热了一下,又冷了下去。
“你爸妈知道你在这儿吗?”他突兀地问。
她不说话。
“我送你回家!”他又说。
“不用了!”她脖子一梗,绕过他就往“乌衣巷”的方向走。可还没走两步,一只大臂就让他的一只钳子似的手攥住了,然后整个人就让他这么连拖带拉地往电梯的方向去了。
沿途遇上的人看着拉拉扯扯的两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驻足向他俩行注目礼。
她一边让他这么钳着胳膊,不得已地跟着腿长步快的他踉跄地小跑,一边试图甩开他的手:“你干嘛呀?走这么快,我脚脖子都要崴了!”
“知道会崴脚你穿这么高的鞋。”他没好气地说。
他把她提溜进了电梯,又提溜进了停车场,最后把她塞进了他车的副驾驶座。
“把安全带系好!我最烦人坐车不系安全带!”他瞪着她。
她立刻给他回瞪过去,偏坐那儿不动。
两人就那么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一小会儿,他忽然俯身伸出一只手,她本能地以为他要扇她,不由一缩脖子,跟只受惊的瘟鸡似的。事后她只要想到那一幕,就觉得挺掉份儿。没想到他只是“呲啦”一下拉出她右边卷绕器里的安全带,利落地插入她左腰边的固定扣里。
她马上要摘,手刚搭在固定扣上,他的食指就点上了她的鼻尖:“敢摘你试试!”然后摔上车门,走到驾驶座那一侧,开门上车。
她老实了。车像子弹似的“嗖”地一下飞了出去。
马叔叔和熟人的女儿
“脸抹得跟开了果酱铺子似的,拿自个儿当茶花女还是陈白露啊?”他口气很冲。
“我就爱把脸抹成这样,怎么了?”她回嘴。
“就你这样,严打那会儿,就得枪毙!”
果然是老革命的后代,晓芙想,好么样儿的她都让他毙两回了。
“我乐意!”她一甩脸。
“干点儿什么不好,非要来卖酒?”
“你怎么这么封建?卖酒有什么不好的?”
“卖酒好你怎么不敢跟你爸妈说?”
“那是我们家的事儿,你管不着!”
“我是你长辈,我就管得着!”
一提这,晓芙就火大:“谁认你是我长辈?你跟我有血缘关系吗?工作这么难找,处处要的都是
您这样的天之骄子,哪有我们的份儿啊?这不好、那不好的,你怎么来了?”
“我是男的。”
“二十一世纪了,男女平等!马叔叔!”她故意加重最后的三个字。
两人都不说话了。
晓芙拿出手机,给马经理发了个短信,说自己不舒服,先回家休息。发完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不
靠谱得可笑,但也只能先这么着了。
等身边那位把车开进楼兰路的时候,她这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