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漫漫长夜
她一直睡不着,好不容易朦胧有了睡意,又在黑暗里看到那双眼睛。
她听到自己问:谁让你这么难过,是我吗?但他不回答她,他在她的梦里永远沉默。
1
闻喜走进派出所,真奇怪,无论在什么城市,这些地方都有一股相似的味道,那种太多不同种类的人与烟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比一般男性多的地方更重一些的体味,带一点铁锈气,还有就是冷。
闻喜上楼,向亮着灯的地方走过去。一路走,一路不自觉地拢起了肩膀。
有些回忆是刻在骨头里的,她已经十几年没有进过这样的地方了,但身体仍是不自觉地做出反应。
孙小芸走在她身后,死死地看着前头的那个背影。
但闻喜毫无反应,她甚至连头都没有回过,也不问她为什么要跟自己一起进来。
孙小芸从没如此愤怒过,无视是最大的轻蔑,她眼前仍旧可以看到袁振东揽住闻喜肩膀的那一幕。她像所有青春正好被无数人追逐的漂亮姑娘一样,天真地认为男人选择自己是理所当然的,即使他们已婚,那个妻子也必定是乏味、枯燥、引不起男人任何兴趣的。
但袁振东当着她的面,揽住了自己的老婆。
这情景令她五内俱焚。
她在一周前得到那辆车,她知道那是分手礼物。袁振东一向出手大方,但她要的并不是这个。
她要他这个人。
她说:“我只是去看一看她,我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
他把车钥匙放在桌上,甚至不敢碰到她的手,他怕自己又一次被她抓住,那真是最可怕的诱惑,他怕自己会再一次沉沦下去。
他说:“我不想她伤心。”
孙小芸在那一刻,真想死死抱住他不放手,甚至以死相逼。她真是爱他,一分一秒都不想放开他,她知道他对她也是有感情的,身体比语言要诚实一万倍,他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他们在一起快半年了,除她以外,他不可能再有精力敷衍别的女人。
但他选择了闻喜。
值班室在二楼,老式房子,走廊全透风,闻喜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一阵冷风吹过来,她突然有一种被人看住的感觉。
她回过头看到孙小芸愤恨的眼神,不,不是她。
闻喜站住脚步,往黑暗的更远处看过去。
方远下车,抬起头。
他要走了,只是在走之前突然觉得,比起让闻乐告诉她他到过这里,这样会好一点。
他经历过,所以知道,不告而别,太伤人了。
闻喜看到他,她太习惯这个目光了,甚至都不用四处寻找,她甚至可以看到他在斑驳的树影里对她动了动嘴唇,仿佛要说些什么。
但是下一秒他就转过身,坐进车里,走了。
窒息感让闻喜有一种想弯下腰去的感觉。但那只是她的臆想,她仍旧站得笔直,自小接受的训练令她没有其他的站姿。
不过一秒的对视甚至没有引起孙小芸的注意,闻喜只听到自己的叹息声,轻轻的一声,在心里。
闻喜转过身,叩响值班室的门。
不会比当年更难过的,她知道,什么都会过去的。
她还记得,方远曾经是她的全世界。
十多年前,方远给了她一份工作。
那不止是一份工作,那简直是救命之恩。
闻喜在街上流浪过,最饿的时候捡过垃圾吃进去,她看到过阳光下无法想象的黑暗,与之相比,那家堪称简陋的小面馆已经是天堂。
面馆是小武开的,名字就叫小武面店,最出名的是黄鱼面。小武最有生意头脑,凌晨三四点到码头去从鱼贩那里拣个头最小的便宜货,回来去骨拆肉,骨头熬汤下面,上桌的时候再往面里加多多鱼肉,香飘十里,鲜掉人舌头。
成本还很低。
小武卖的黄鱼面是限量的,卖完就没有了,引得许多人为了这一碗黄鱼面老远赶来排长队,店里从早到晚顾客盈门。
小武笑嘻嘻地对闻喜说:“薄利多销。”
小武是个精瘦精瘦的年轻人,远看像只猴子,小店里除了他只请了一对下岗老夫妻来帮忙,闻喜是第四个。
方远把她带进面馆那天,小武几乎是跑过来的:“大哥!”
方远笑:“你先忙,那么多人等着呢,我带她上楼看看。”
小武看看闻喜,他穿了一件油腻腻的围裙,两只手在那上头蹭了蹭,这才把手搭在方远的肩膀上说话:“瘦呢!大哥,你不给她吃饭撒?”
小武比方远矮半个头,非要做出这样兄弟亲爱的姿势来,看上去真像是一只吊在树上的瘦猴子,喜感十足。
就连闻喜都忍不住笑了。
这是方远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他想:她也会笑呢。
他有一种突然愉快起来的感觉,就像刚刚完成了一次太过漫长而严苛的封闭式训练,终于可以轻松地张开双臂,在无人的草地上随便跑一圈。
方远警队里事多,给他们互相介绍过以后很快就走了,最后还是小武把闻喜带上了楼。
小武租的是两层楼的民房,下面开面馆,上面自己住,闻喜来了,他就把上面房间让给她,自己搬到楼下去了。
闻喜涨红了脸:“这怎么可以?我住楼下好了。”
小武是四川人,说话带口音,他说:“大哥让我照顾你撒。”
闻喜又说:“可这是你的房间……”
下头有顾客大声叫老板,小武就挥挥手,又急匆匆跑下楼去了,走到一半回过头来,叫:“换了衣服下来帮忙啊,快点,我教你下面条。”
闻喜在小武面店里住下了,小武话很多,叫方远“大哥”,并且非常尊重他。
那是一种包含感激与亲爱的尊重,闻喜以后再没有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过这种感情。
小武教闻喜下面,跟她说:“面要好吃,汤头最重要,还有面条不能晒,得阴着,这样吃起来才有劲道。”
闻喜尝了一口,用力点头:“真的呢!”
小武很得意,说:“我家在成都开的面馆是老字号呢,从我爷爷那辈儿算下来,几十年了。”
闻喜问:“现在呢?”
小武的笑脸沉下去,闻喜立刻住口。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幸好小武并没有生气,过一会儿又笑起来,还说:“这不算什么,大哥会做菜,好吃,我笨,就会下面条。”
在小武嘴里,没有比方远更好的人。
闻喜很快就知道小武为什么这么崇拜方远。小武因为性向问题十六岁就被父母赶了出来,流浪过许多地方,最后进了少年扒窃团伙。方远在一起跨省合作的案子里抓获了这个团伙的组织者,小武还没到十八岁,从少年犯看守所出来以后找不到工作,差点又干回老本行,是方远给他做了担保,又借钱给他,让他开了这家面馆。
闻喜吃惊:“他还借钱给你开面馆?”
小武笑嘻嘻地:“大哥说是合伙,他吃过我做的面,说好吃,就是这儿人不爱吃辣的,我可会做担担面了,下回你尝尝,比黄鱼面还好吃。”
闻喜若有所思,小武立刻道:“你别多想,我大哥是直的,笔直,直得连一个毛刺都没有!”
闻喜被他的着急样弄笑了,边笑边点头。
小武又说:“再说我大哥也有女朋友了,你见过海潮吗?跟他一起长大的,这房子是海潮外婆去世以后留下的,租给我便宜呢。”
闻喜安静听着,小武抬头,看到她仍旧在笑,静静的一张脸。
她这样笑,就连没想要女朋友的小武都觉得心里一阵软,他低下头,默默想:小喜这样的女孩子,是怎么会离开家的呢?
到了第二天,闻喜就见到了汪海潮。
2
汪海潮是与方远一起来面馆的。
闻喜正在擦桌子,汪海潮拉着方远进面店,大声叫:“小猴子!”
小武正在厨房,应声跑出来,看到他们一脸笑。
“大哥,海潮。”
闻喜站直身子,看到汪海潮。
她也在看她,并且拉住方远的手说:“就是她?”
方远点点头,对闻喜说:“小喜,这是海潮,汪海潮。”
汪海潮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小喜。”
汪海潮是一个圆眼睛圆脸的女孩子,喜欢大声笑。
闻喜想到闻乐。
仔细想想,也就是几个月而已,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乐乐了。
她们曾经形影不离,闻喜还记得家里的那张上下床,小时候每天晚上闻乐都要爬上来跟她挤在一起,钻在一个被窝里说悄悄话,她们知道彼此所有的秘密,从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到暗恋的那个高年级男生。
现在她连乐乐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都不知道。
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但她想念过去,失去的总是最美好的。
没人不喜欢爱笑爱闹的海潮,闻喜与她很快就成了朋友。
至于方远,闻喜很少与他说话,他来的时候,她总是安安静静的,坐在旁边听他与小武或者其他人说话。
他总是带着海潮,几乎没有独自来面店的时候。
小武说:“大哥以前不这样,海潮高兴死了。”
可是方远知道,他只是害怕。
他常常梦见闻喜,她安静的面孔令他在梦中发抖。他在吃饭走路的时候想起她,在与人说话的时候想起她,他甚至在冲进嫌疑犯藏匿点的时候想起她,最紧张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只剩下危险还有她。
他害怕,这是不应该的。他已经有了海潮,他们一同长大,他照顾她,她依恋他,一切都是被默认的。
海潮八岁的时候已经会对方远说:“我以后要同你结婚。”现在她二十一岁,仍是这样想的。
至于闻喜,夜里一个人的时候,她在床上曲起膝盖,用双手尽可能把自己抱紧。她也不哭,只是觉得十分凄凉,她知道自己再冷都不能靠近那个人,那不是属于她的温暖,他是非常非常好的,只是不可能是她的。她只允许自己在夜里一个人的时候流露出这样的情绪,到了早上,她又是那个安静微笑的小喜。
过了一个多月,小武生日。刑警队没什么休假日,大伙儿说好了夜里过来热闹一下。天热,晚市过了以后小武把折叠桌放到门外去,等大家来。
第一个来的竟然是方远,提着一个草编的袋子。
小武打开看,高兴极了:“螃蟹!”
方远看一看店里:“海潮呢?”
小武回答:“她说学校里有事,晚点来。”
方远点头。
小武对店里剩下的几个零星客人说:“各位能快点不?我这儿要关门了啊。”
有熟客笑着骂:“小猴子你看到螃蟹就赶客人,我们非得留下来尝一口。”
小武笑嘻嘻地:“滚你的,我大哥的手艺,说尝就尝?”说完又转过来对方远说,“大哥,我这儿啤酒都没了,一会儿郑大哥他们都能喝,我去买点,小喜在厨房里。”
方远有一点迟疑,但小武已经奔出去了。
他只好拎着那个草袋子进了厨房。
闻喜果然在里头,一个人,正低着头擦料理台,从他这个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长而优美的脖子。
方远走进去,闻喜回过头来看到是他,手上的动作就停了。
她说:“小武在外头。”
方远点头:“他去买啤酒了,你去休息吧,我来准备晚上的东西。”
闻喜擦擦手:“其他人呢?”
方远走到水槽边上,把手里的袋子放进去,墙上有钩子,他脱下外套随手挂了,卷了卷袖子,回答她:“还没到。”
闻喜说:“我来帮忙。”
说是要帮忙,但闻喜面对那一袋子张牙舞爪的螃蟹完全是束手无策。她在过去二十年里所见过的螃蟹,都已经被处理到五颜六色的地步,这样完整鲜活,还在滋滋吐泡沫的青壳螃蟹,她真是第一次面对。
而且这些小河蟹都是自由的,并没有被五花大绑,它们在草袋里挤作一团,一个个在有限的空间想要奋力脱困,闻喜与它们对视,分明感觉到那一双双小黑点似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愤怒与暴躁。
方远看到她与螃蟹对视的脸色,突然就想笑了。
他说:“我来吧。”
但她仍旧坚持:“我可以帮忙的,你教我怎么处理就行。”
方远伸手,从草袋里拿了一只螃蟹出来:“这样,抓住蟹螯后头一点的地方,它们就夹不到你了。”
那只被选中的螃蟹在他手里张牙舞爪,闻喜脸色有些发白:“接下来呢?”
方远说:“敲昏它。”
“敲昏?”
方远把蟹按在砧板上,拿起菜刀,动作干脆地用刀背敲了一下,刚才还在张牙舞爪滋滋吐泡的螃蟹立刻安静了。
闻喜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他笑了:“你坐着吧,我来。”
闻喜觉得自己是帮不上忙了,但她不想走开。
螃蟹都不大,二两左右,做香辣蟹正好,方远一一敲昏了它们,洗净切块,又拍碎蟹螯。厨房里没人说话,他不时转过头来看她一眼,然后又继续手中的事情。
他低头处理食材的样子是那么英俊,闻喜想,如果时间可以静止就好了,对她来说,坐在这个简陋而干净的厨房里看着他做菜就是幸福了,她愿意用自己的寿命来换这一刻的长久。很好的人生其实不用过得太久,没有任何幸福可以永垂不朽。
小武回来的时候,发现汪海潮一个人坐在屋外的折叠桌边上,桌上已经放了一只大蛋糕。天太黑了,他出去的时候忘了把店门口的大灯打开,所以走到很近才看到她,很是吃了一惊。
他把两大袋啤酒放到桌上,擦汗道:“海潮,你怎么不出声,吓死我了,大哥和小喜呢?”
汪海潮抬起头:“在厨房里,炒香辣蟹呢。”
小武哈哈笑:“你就等着吃啊!”
正说着,方远端着盘螃蟹从里头走了出来,看到汪海潮就是一愣。
“海潮,你什么时候来的?”
红通通的香辣蟹还冒着热气,小武忍不住伸手就捏了一块,然后被烫得手忙脚乱,汪海潮站起来哈哈笑:“小猴子,馋死你。”
小武要到这块螃蟹下肚,才突然感觉有些不妥,可是这不妥从哪里来的,他又一时说不出来,他还要细想,郑回载着一车人到了,老远大呼小叫地扑过来坐下就抢螃蟹吃,带来的熟食吃喝全都扔在一边。小武陷入这一片混乱中,转眼就把那点不妥给忘了。
方远进去又端了两盘螃蟹出来,闻喜跟在他后头,手里捧着碗筷碟子,汪海潮两手油汪汪地笑:“小喜你别拿了,他们都是野蛮人,用手的。”
方远坐到汪海潮旁边:“还说别人,看看你自己。”
汪海潮两只手伸到他面前:“那你帮我擦。”
方远把毛巾递给她:“自己擦。”
汪海潮小孩子一样噘起嘴:“不要。”
闻喜坐在一边,看着方远替海潮把手擦了,桌上其他人哄笑,郑回举起啤酒瓶,说:“小猴子,没杯子啊。”
小武还没回答,闻喜站起来说:“我去拿。”
闻喜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急性子的郑回已经对瓶喝开了,大伙儿又笑又闹,还有人带来了烟火,一顿饭热热闹闹吃到十二点才散。小武喝得有点多了,一张脸通红,闻喜收拾东西,小武坐在椅子上说算了,明天再弄吧,明天休息半天,不用早起。
闻喜拧了热毛巾给他,轻声道:“生日快乐小武,对不起,我都没有礼物给你。”
小武接过毛巾:“已经过去啦,再说你也帮我很多忙了,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撒?”
闻喜低了低头,然后说:“那我去睡了。”
她转身往楼上走,身后传来小武略有些迟疑的声音。
“小喜……”
闻喜就回头,问:“什么事?”
但小武的眼睛望向别处,他发出含糊的声音,回答她:“没,没事。”
3
孙小晨坐上车,仍是频频回头。
孙小芸心情糟糕至极,忍不住在妹妹后脑勺上来了一巴掌。
“你到底在想什么!”
孙小晨抱住头叫了一声,委屈道:“你还怪我?”
孙小芸不过二十一岁,却已经一个人在上海闯荡了不少年,好不容易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小两岁的妹妹就从海南过来投奔她了,还是辍学逃出来的,被赶过来的老爸一顿臭揍。孙小芸原本被胆大妄为的妹妹气得倒仰,后来眼看着老爸操起椅子就往下砸,又不忍心了,想来想去,还是让妹妹留下了。
况且妹妹抱着她哭呢,说老爸又找了个新女人,每天看她不顺眼,打了好几架了。说着还给她看身上的疤,说是跑出来的时候给摔的。
孙小芸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但她二十多了,一个人在外头漂泊了这么些年,卷起袖子回去替妹妹出气这样的冲动想一想就过去了,真冲回去,都是一笔烂账,谁知道她爸到时候帮着哪边。
孙小芸原想让妹妹继续读书,但孙小晨从小就不爱读书,读也读不进去。孙小晨唯一的长处就是唱歌,前几年参加过歌手选拔,还真进了32强,后来被人揭穿瞒报年龄才给踢了出来。现在算一算,孙小晨也满十八了,算个成年人,她也不等姐姐安排,自己去酒吧应聘,不到两个星期就找到了工作。
孙小芸说:“还是读书吧,唱歌上不了台面。”
孙小晨嗤之以鼻:“姐,那些读了一肚子书的还赚不到一件你身上的衣服钱呢,再说我现在算驻唱,一晚上就九百,不少了。”
孙小芸想一想,自己也没有大学毕业,照样在上海赚下房子了,不是每个人都要靠学历生存的,再说那也要靠天分,现在看来,老天真没有赏那口饭给她们家的女人吃。
孙小芸十五岁的时候父母离婚,姐妹从此分离,她跟妈妈来了上海,小晨跟爸爸留在海南。后来妈妈改嫁,她没跟她去那个城市。
她知道妹妹的感受,寄人篱下真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之一,与之相比,她宁愿敷衍男人。
或许也会有伤害,但比起至亲给的,那都是微不足道的。
但她却在半夜的派出所里看到妹妹,电话里听到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外一种感受,孙小芸对着一脸残妆的妹妹痛心疾首,就连袁振东与闻喜给她带来的挫败感都被挤到一边去了。
况且她一进值班室,那个坐在桌边的高挑女子就把头抬了起来,对着闻喜叫了声:“姐!”
孙小芸特地多看了她一眼,心里冷笑,心里的话清清楚楚地写在四十五度角向下的视线中。
高级白领名校海归也不过这样,为一个男人就能进派出所。
然后她看到闻喜对着那份笔录难以置信的表情,再看看自己的妹妹,心里真是又痛又快。
即使如此,孙小芸把妹妹拉上车的时候仍旧是痛心疾首的感觉占了主导地位的。
她在一周前就听过孙小晨的豪言壮语,那时候以为不过是个玩笑,没想到结果来得这么快。
孙小芸发怒:“谁要你多此一举!”
孙小晨抱着头看姐姐,半夜三更的,孙小芸却还是盛装打扮,看上去像是从哪个派对上赶过来的,亮片外套红色小礼服,真是艳光四射,但她的脸色太难看了,就连眼角都是红的。
她刚才看着袁振东在楼梯上与她姐姐面对面,他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把车钥匙放在她手上,然后与她擦肩而过。
全程面无表情。
她真想把他从楼梯上推下去,但姐姐用力扯住她的手,那只手是冰冷的。
孙小晨坐正身子,一字字道:“我一点都不后悔。”
她玩的圈子里有人认识李焕然,他常接一些平面模特的小活儿,大家对他并不陌生,而闻乐是李焕然的骄傲,谁都知道他有个精英女友,至于闻喜,知道闻乐的人必定知道闻喜,闻喜是传奇。
孙小晨知道闻家姐妹那样的女人是怎么看待她们姐妹俩的,她和姐姐是意外出现在她们水杯里的蟑螂,她们会转过头去,视而不见,然后立刻扔掉那只被弄脏的水杯。
闻乐就是这样做的,她给了李焕然一耳光,然后不假思索地回答警察:“我跟他没有关系。”
至于闻喜,她明显地对她姐姐也是视而不见的,但袁振东和李焕然毕竟不同,袁振东是一只昂贵的水晶杯,还已经用了十年,十分称手,与她同款配对,仅此一只,丢掉的成本太高,不得不三思。
孙小晨想,真虚伪,她恨她们两个。至于李焕然,她又一次回头,派出所的灯光已经看不到了,她想,真可惜,虽然动机不纯,但她其实真的是很喜欢他的,他是那么不羁而潇洒,还有那么漂亮的身体。
现在不可能了。
孙小晨想起刚才李焕然看着她离开时的眼神,心里仍旧是委屈的。占便宜的都是他呢,他有什么资格那样看她?
袁振东开车。
车厢里的气氛太压抑了,他想打开音乐,但都这个时间了,电台里只有成人话题和午夜聆听节目。他才转了一个频道,就听到有个女人绝望地在打进电台的电话里哭诉:“主持人,我的丈夫瞒着我出轨,现在还偷偷转移财产,我找不到他,只想抱着孩子跳楼,我该怎么办?”
他“啪”地按掉电源,明明不热,腋下已经出了一层汗。
幸好闻乐的公寓已经到了,他停车,坐在后座的闻乐推门下车,闻喜开口:“乐乐,等一下。”然后回头对袁振东说,“振东,你先回去吧,我想陪陪乐乐。”
袁振东愣了一下,然后觉得自己没有理由阻止。闻乐闹了这么一场事故,闻喜做姐姐的,必定有许多话要对她说,他这个做姐夫的也不方便在旁边听着。“那我等你。”
闻喜摇头:“太晚了,你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天亮了我会自己叫车回家。”
他看着她们姐妹俩进楼,心里烦躁到极点。
为什么闻喜没有发怒?她不该质问他孙小芸与那辆车的事情吗?但她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而他就像个犯贱的傻瓜那样,眼看着铡刀提起,一定要等到它落下为止。
他现在深深觉得,那个等待铡刀落下的过程,比直接砍头还要痛苦。
4
闻乐与闻喜在床上说话。
闻乐是筋疲力尽了,冲澡以后连头发都懒得吹,直接把脸埋进枕头里,还是闻喜耐心,拿了电吹风来,坐在妹妹身边,一点一点替她吹干。
闻喜见了孙家姐妹,再看过那份笔录,心里就大概明白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做事要那么迂回,面对面不是更爽快?
但她承认她们是达到目的的,看到闻乐郁郁寡欢比一巴掌打在她脸上更让她难受。
她关掉电吹风,问妹妹:“好点没有。”
闻乐身心俱疲,连声音都恹恹的。
“怎么可能?”
闻喜是她最亲爱的姐姐,她一点都不想在她面前掩饰自己的受伤。
闻喜摸摸妹妹刚吹干的长发:“那么伤心?”
闻乐翻个身捧住胸口:“伤的是自尊心。”
闻喜不由自主松了口气,她们姐妹之间没有秘密,她当然听闻乐提起过李焕然。但她一直都觉得,那个男人不适合闻乐。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闻喜轻声说:“别再多想了,是他的损失。”
闻乐心里还难过着,也不是痛,就是又闷又坠,她有多爱李焕然?倒也谈不上,但是快半年了,她已经习惯了他温暖而热情的身体,还有他看到她时露出的笑容,那些温柔情话和会心笑语,她甚至习惯了他那条松松垮垮的灰色运动裤。
现在都没有了。
结局还那么伤人。
闻乐把手肘盖在眼睛上:“我知道,没什么可惜的。他要是真的爱我眼里就看不到其他女人,能左右逢源的都是虚情假意。”
这句话说完闻乐才觉得不妥,放下手果然看到闻喜脸上的黯然,她懊悔地坐起来:“姐,我乱说的。”
闻喜笑一笑:“没事,我们不一样。”
怎么会一样呢?未婚的女孩子有太多选择,即使挫折也都是塞翁失马,结了婚就不一样了,婚姻里的问题要么没有答案,要么就只有两个选择,非黑即白,非生即死。且搁不动,粉饰太平,走错一步,万丈深渊,怎么会一样?
至于真的爱情,谁用真的爱情维系婚姻?闻喜想,没有了彼此习惯,互相依靠,还有恩深义重,光剩下真爱的婚姻,那是海市蜃楼。
她知道爱情是什么样的,爱情燃烧生命,令人粉身碎骨,至快乐至痛苦,所以绝不可能长久。
直到现在,她都会因为方远遥远的一道目光无法呼吸。最大的伤害来自最爱的人,如果她与他真的走到一起,单凭当年那些躲避不开的鲜血淋漓,闻喜相信她早已粉身碎骨。
归根结底,人和人的关系,都是各取所需。她需要袁振东,袁振东也需要她,他们用十年的时间习惯对方,现在有一部分已经长在一起,分开谈何容易。
但那个年轻的女孩子不能理解这一点,闻喜想到那对姐妹如火燃烧的青春就想摇头。
闻乐用力揉面孔,要自己振作一点,然后才说:“姐,你和姐夫现在怎么样了?”
闻喜想一想:“还好。”
“只是还好?他没有负荆请罪追悔莫及天天跪搓板求你原谅?”
闻喜笑了:“不该是我天天打扮一新花样百出床上床下挽回丈夫的心吗?”
闻乐大受打击:“姐!你这样我会恐婚的。”
闻喜抱住妹妹的肩膀:“不会,我经受过的事情,你就不会再经受了。”
闻乐想说姐你开什么玩笑呢?抬头却发现闻喜脸上并没有玩笑之色,她是认真的。
闻乐心里一下子酸了,比之前在派出所里更觉得难受,然后她突然想到方远了,想真是可惜,方远居然早走了,否则姐姐就能见到他了。
闻乐咳了一声:“姐,我遇到一个人。”
闻喜靠在枕头上揉了揉眼睛,她不习惯晚睡,到这时候已经非常困了:“谁?”
闻乐停顿了一下,要不要说出来呢?她不习惯对姐姐有所隐瞒,更何况那还是个与闻喜有关的人。
但当年的事情,闻喜从来都不提起的,她虽然想知道真相,却也怕勾起闻喜的伤心事。
闻乐想了想,最终把方远两个字咽下去了。
算了,等她把事情弄清楚再说,她会再去找他的,无论是为了姐姐还是自己。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困死了,先睡吧,以后跟你说。”
闻喜点点头:“睡吧。”
她闭上眼,听着闻乐在身边渐渐呼吸平稳。真倦,明天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她要早些回家,最好赶在袁振东上班之前,还有下午,活动中心有她的课,但她一直睡不着,好不容易朦胧有了睡意,又在黑暗里看到那双眼睛。
她听到自己问:谁让你这么难过,是我吗?
但他不回答她,他在她的梦里永远沉默。
5
方远从会议室里出来,看到郑回和几个队员站在走廊里,脸全对着窗外,正说得起劲。
下面刚报上来一起摩托车敲头案,作案手段与最近几起未破获案件相似,不排除是同一个犯罪嫌疑人或者犯罪团伙的可能,这样的案子很容易引起大面积的市民情绪不稳定,所以市局特别重视这个案件,要求他们特警大队与刑警大队配合。方远为了这事儿已经连着两天开长会了,一屋子烟雾缭绕,走出来都觉得身上烟熏火燎的,再看到这几个乐不可支的模样,他也不出声,径直走过去,还没靠近就听到郑回的大嗓门。
“来了嘿,快看,又来了。”
方远站到他身后,不带什么情绪地:“好看吗?”
郑回:“……”
其他人已经条件反射地立正了,就差没有对面无表情的大队长敬一个标准礼。
方远看看他们:“如果没事做,那就跟着刑警大队的同事去守案件多发路口。”
几声惨叫响起来,方远用充满压迫感的目光送走他们,转眼窗边就只剩下郑回了。
郑回傻笑:“队长,呵呵呵。”
方远只重复:“好看吗?”
郑回叹口气,指着窗外:“人家也不容易。”想想又补了句,略有些讨好地,“好看的。”
方远不用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都知道他指的是谁,顿时也有叹气的冲动,眉毛都皱起来了,再看到郑回那贱兮兮的表情,只想给他一脚。
郑回指的是闻乐,她就在特警队对面的罗森便利店里,正在吃一杯关东煮。
罗森有方便顾客吃简餐的简单桌椅,其实就是面向玻璃窗的一块板再加几个高凳。闻乐坐在几个叽叽喳喳的中学生当中,万分格格不入。但她坐得很是理所当然,一双穿着肉色丝袜的长腿极其淑女地并拢在一起,小西装一丝不苟,双眼就对着警队大门的方向。
她这样一身正装地捧着一杯关东煮,谁经过都要多看两眼,都快成罗森一景了。
闻乐坚持这样的等待已经一周了。
她还有太多的问题要从方远那里得到答案,但他上一次在警队门口态度坚决地拒绝回答,然后又在她堪称人生败笔的那个狼狈夜晚对她的求助视而不见。
闻乐并不放弃,她决定锲而不舍。
幸好特警队离她的公司并不远,她每天中午下楼搭五站地铁,然后步行十分钟到警队门口,填单子要求见方队长,然后进罗森,边吃边等。
第一第二天的时候门口警卫还会对她说声:“方队长不在。”第三天开始他们看她的目光已经带个人感情了,昨天那个黝黑黝黑的瘦高个子小警卫还红着脸拿出手机,问她能不能跟他一起拍个照。
闻乐相信在那道大门内的雄性世界里,她已经是个传奇人物。
至于方远,他再不出来,就等着被人用口水淹死吧。
走廊里响起的脚步声救了郑回,他眼尖地往方远背后一招手:“姜主任,你来啦。”
方远回头,正看到老姜朝自己走过来。
老姜也冲他们招手。
“是啊,来收几份材料。方队长,你今天在啊。”
方远应了一声。
老姜已经走到他面前了,说话前笑呵呵地打量了他一下。
“怎么?心情不好?跟女朋友闹意见了?”
老姜一进来就听说特警队这几天最大的新闻了,铁面人方队长有追求者了,还天天来,方队避而不见也不打退堂鼓,天天中午在对面罗森里等他一小时,那精神,全队打光棍的小伙子都快被感动得哭了。至于结了婚有女朋友的那些,也忍不住要拿这样感动中国的奇迹跟自己的那个比,越比越心酸,越比越心碎,结果就是现已经导致好几出家庭情侣纠纷了。
郑回“哈”了一声,发现方远看他,立刻摊开手,做出一脸“跟我没关系”的表情,一边退步一边说:“方队,姜主任,你们聊。刑警大队的同事还没走,我也跟他们聊聊重点路线去。”
方远脸一沉,郑回已经跑了,留下他跟老姜面对面。老姜吸口气,刚要开口长篇大论与方远谈谈工作感情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的道理,就被方远打断了。
方远道:“对不起姜主任,我有访客,得出去一下。”
老姜眨巴眨巴眼睛,然后立刻露出笑容。
“那好那好,你快去,我没事儿,别耽误了。”
方远走下楼,一路所有人都在对他行注目礼,那激动的表情,就差没在他身后摇旗呐喊。方远越走越有气,脸上就越发面无表情,那恶劣的心情是如此明显,以至于队里那些万分激动的男人都开始担心起罗森里的那位坚忍不拔的小姐来了。
闻乐不害怕,人民警察保护人民,她只是要问他几个问题而已,她一点都不怕方远会吃了她。
而且锲而不舍是有效的,看,就算是方远,不也被她等到了。
闻乐隔着玻璃看到那个板着脸的男人走向她,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
她站起来,礼貌地请身边穿校服的高中男生让一让,好让她走出去。那眉清目秀的男孩子看了看她,然后才站起来退了一步,闻乐捧着还剩半杯的关东煮走了出去,正好迎上走到罗森门外的方远。
她对他招了招手,露出一个笑容,开口道:
“方队长,这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