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
回程,公平起见,换了一批同学去三班车上。阮萌理所当然地回到了自己班级,薛嵩上车后往这边瞄一眼,阮萌身边已经坐了人,他直接走过去点点对方的肩:“这是我的位置。”
“噢!”女生马上让出来,等薛嵩已经坐进去了才反应过来不太对劲,“诶?可是我先来的哦。”
薛嵩朝她抱歉地耸耸肩:“木已成舟。”
女生只好抓紧时间去找新的位置。
“也太不要脸了。”目击了全过程的阮萌如此评价道。
薛嵩不置可否,从她手上拿过手机把耳机拔了:“借我用一下。密码多少?”
“4417”
男生按下密码解锁手机,进入微信把自己的添加好友申请通过了,动作非常流畅。阮萌的反应速度显然也没跟上,对方都已经把手机还给她了才嗷嗷叫起来:“你干吗啦!”
“加我啊。”
“不要脸。”阮萌气得反复戳开微信关掉微信,一时找不出反击的方法,最后只好头一别,转向车窗外去。
“你看过了吧?明明看见了却不通过,太过分了啊。”
“你不是说我们不是朋友吗?不是朋友有什么好聊的?”
“不想和你做朋友是因为喜欢你。”
“每次说到关键问题就知道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一会儿说因为尴尬恐惧症,一会儿说因为自己很困惑,一会儿又说什么喜欢我,诶?”阮萌突然石化了,“诶——?喜欢我……”
“是啊,”薛嵩被她前面一顿劈头盖脸的牢骚弄得哭笑不得,“我喜欢你,虽然你智商着急了点。”
阮萌脸上的表情消失了,过了半晌,换出了有点忧郁的神色:“我应该怎么回答?”
“‘我也喜欢你’怎么样?”
“但是我不喜欢你。我想过这件事。前不久我看了一部电影,爱情喜剧。男主角最后和女主角分开了,他说我不喜欢她,我只是喜欢她这样女孩喜欢我。那时候我就想起了你,我了解这种感觉,”阮萌莫名有点哽咽起来,“我也并不是喜欢你,只是喜欢‘学校里的大众情人喜欢我’这种桥段。”
薛嵩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不信。因为我起初也不信我会喜欢你,人有时候不是那么了解自己,很多行为都无法解释。你那么讨厌自己寝室,却会用四楼417室做开机密码,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也不喜欢我,薛嵩,你喜欢‘冤家相爱’这种反差。”
阮萌没有再说下去,沉默了大约三十秒后,她突然拉住了薛嵩的手肘。
[二]
薛嵩垂下眼睑,自己手肘处的衣料被抓得出现了一点褶皱,从阮萌那个方向斜刺进来的阳光像一束琴弦,能够清晰地看见其中一线一线的通路。接着巴士驶进隧道,视界突然完全暗下来,他在黑暗中转过头向阮萌的侧脸望,并没有神情变化,淡然得有点不像阮萌。
阮萌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应该更像刚才那束温暖午后的阳光,而不是眼下这片黑暗。有哪里不对劲了。
“我也并不是喜欢你,只是喜欢学校里的大众情人喜欢我这种桥段。”
薛嵩一刻也没有怀疑这句话的杀伤力,就像他一刻也没有相信过它的真实性那样坚定。阮萌是个非常倔强、一点不肯吃亏的人,她懂得攻击对手的软肋,从最初那句“原来你也就这种程度而已”开始。
会特别介意的原因,大概是心虚吧。
薛嵩把阮萌的手从衣服上拿下来,换自己的手握住。手心贴合在一起互相传递着温度。
“你说得没错,我也就这种程度而已。我不擅长的事多得很。我甚至事先考虑过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怎么办。如果有人问起来,我可能会说‘阮萌?原来我搞错了,她喜欢女生’或者‘阮萌的前男友乘飞机撞山了,她还是很怀念他’之类的。”
阮萌重新笑起来,但是她把手从对方手中挣脱出来,执着地再一次揪住他手肘处的校服。
“仔细回忆,和你一起度过的日子真的很快乐,发自内心地快乐,好像无时无刻只要听到关于你的事就会不由自主笑起来。转述给其他人听,他们却多半不能领悟,经常很诧异‘这有什么好笑?’。我就知道了,真正好笑的大概是我,抓着你正常的平凡的细节对别人津津乐道的我。在乎的人就会变成这么滑稽的样子。
“在你生日前一个月就开始不时提醒自己千万别忘记那个日子,很苦恼该送什么给你才显得不那么矫情,最后想,啊,就送蛋糕吧,反正你不会拒绝吃的。蛋糕又显得太随便了,完全和你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不相称,要不要亲手做一个蛋糕以示隆重呢?我真的这么想过,连自己都笑了起来,我可是个男生啊。那么就买个贵一点好吃的蛋糕表示诚意,又担心你感到心理负担,所以给那个月内过生日的另外两个同班同学都先送了同样贵的蛋糕,被问起来的话我连说辞都准备好了,‘我就是这么热情的人啊!对大家都一样!怎么能唯独忽略你呢?’可是你看我万事俱备,最后也只不过做了一场轰动炫目的节目的场外观众,连蛋糕都没有成功送出去,因为你吞了虫子之后一直犯恶心,我猜拿出蛋糕只能自讨没趣。
“一路狂奔穿过一个又一个路口去帮你买止痛药的那天晚上,我在自己眼里简直是超能英雄,好像再跑几步就会有高科技盔甲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朝我飞过来。但是现实正好相反,会让人更多次、不间断体会到失落和失望,显得更可笑,每次半张着嘴面对失败的样子就像傻瓜一样。”
阮萌听见他的声线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原来也许是一个黑洞,后面是另一个广阔的世界,可贵的是那个世界没有屏障,一目了然。
温暖的阳光从厚重的云层上再度穿出来。
男生停顿了一会儿。近在咫尺的寂静被远处嘈杂的环境音衬得格外令人心旷神怡。他长吁一口气,换了一种不那么沉重的语气:“今天真是奇怪的一天啊!很奇怪,对吧?大概是因为明天开始会有一阵子见不到你了吧。我竟然觉得暑假挺讨厌的了。”
阮萌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首先,今天还没结束。其次,你还没见识到最奇怪的部分。”她平静中带点无奈地说下去,“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待会儿下车时偷偷拉紧我的手,提醒我注意脚下,把我像正常人一样领到班级队伍里集合,等老师清点完人数后带着我拦一辆出租车直奔医院,好吗?”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突然看不见了。”
“什么?”男生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果然没反应,不过他还是没能理解这个事实,“什么意义上的‘看不见’?”
“各种意义上的看不见。就在刚才我说‘冤家相爱’那几个字的时候,突然两眼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想等一等说不定能自己恢复,可是等到现在也没好。估计不太可能自愈了。”
“怎么会这样呢?你眼睛疼吗?”
“转眼睛时有点。我现在严重怀疑戚可馨或者王琼中的哪个买了巫毒娃娃给我下咒。否则我怎么会上次被告白吞了虫而这次被告白又瞎了?像我这样的长相,应该是纯爱剧女主,不应该是搞笑剧女主,对吧?我的人生路线不应该总是这样急转直下的啊!”
阮萌听见耳侧传来男生的笑声。
“我算是服了你了,出了这么严重的状况,你就一点不恐慌吗?还在搞笑。”
“很严重吗?像我这样的长相,又被疑似男主的人告白了,我应该有主角光环,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到底有什么事能阻止你自恋啊?”男生是用笑腔问的。
“应该没有吧。我可是每天都忍不住亲镜子里自己的人呢!”
“你要听真话吗?你的长相其实比较像女配,不是特别像女主。”
“就算我变成现在这样,你也不放过任何跟我吵架的机会吗?”
“所以冤家可以相爱吗?”
“不能。”
[三]
排除一路拌嘴的细节,薛嵩也算顺利完成任务,照阮萌说的把她送到了医院。途中问过她“为什么不直接报告班导师当场叫救护车?”,阮萌的回答是“懒得声张”。薛嵩都快忘了自己当初指责“不出风头活不下去”的那个人是谁了。一年时光,一个人怎么变化这么大?他歪着脑袋想了想,很快决定不想了。
医生的诊断是“急性视神经炎”,据说诱发原因是扁桃体发炎。
阮萌瘫坐下去:“肯定是被诅咒了。一般人会因为扁桃体发炎突然瞎掉吗?”
薛嵩这次倒是赞同地点点头:“闻所未闻。不过,你确定是突然瞎掉的吗?考虑到扁桃体发炎的时候你连自己发烧都没发现。”
医生抬头看她一眼,又继续写病例:“不会突然出现症状的,肯定有好几天视力下降了。经过医治,恢复的话也是逐渐恢复。”因此,收她住院进行冲击疗法。
通知家长后,就没薛嵩什么事了。毕竟是没办法用“是班长”之类的鬼话糊弄住的对象。
事后转告陈峄城,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个人真是得了‘被告白倒霉综合症’啊!我好想去看她,我们去看她吧。”
“出院时去看吧。”
“不过我更关心的是告白,阮萌什么反应?”
“阮萌说她前男友死于空难,暂时还不想谈恋爱。”
“真的假的?!”
“真的。”
薛嵩看着手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自从加了阮萌微信,她就再没有更新过相册,该不会是把自己屏蔽了吧?
[四]
由于薛嵩在班委群里说了阮萌生病的事,副班长和学习委员等几个女生商量了一下,结伴去探望过阮萌一次。班导师也去看过。于是到出院这天,薛嵩和陈峄城的出现就显得不那么突然了。
刚进门时阮萌的妈妈还在,女生指着陈峄城介绍说是死党,阮萌的妈妈热情地和他们聊了一会儿,就放心地出去给她买零食了。
“所以你现在还能吃零食?双目失明什么的难道不是吃多了添加剂造成的?”陈峄城吐槽道。
“你别瞎诊断,根本没关系。”
“但胖肯定是吃这个造成的。你最近有没有照过镜子?”
阮萌没回答,直接抽出枕头砸他。
“视力完全恢复了吗?”薛嵩问。
“还没有,医生说视力要恢复到1.0可能需要两三个月。不过没关系,据说恢复的视力取决于发病之前的视力。”
“可我记得你以前是近视眼,怎么可能恢复到1.0?”陈峄城哪壶不开提哪壶。
阮萌瞪了他一眼。男生马上举双手投降:“杀伤力不减。”
“但是我还是担心你,视力暂时恢复了,以后还会不会出现类似的情况,如果在马路上突发失明可是很危险的。”薛嵩一脸严肃。
阮萌不以为意:“让我自己来担心我就够了。”
“好,那我来担心点跟我也有关系的,我们俩的事怎么说?还能恢复到失明之前吗?”薛嵩刚说了个开场白,陈峄城就识趣地立刻站了起来,扬着拇指指了指门外:“我去找一下洗手间。”
“出门右转走到尽头再左转。”阮萌告诉他。
男生又做了个感谢手势,一闪就不见了。
“当然可以恢复到失明之前,就看你怎么想了。我也觉得和你在一起很……梦幻,有时开心有时忐忑有时怦然心动,但我不想跟你交往。”
“为什么?”
“因为我们才刚一起度过了一年。如果现在就开始交往,接下去的两年做什么?手拉手在校园里散步?然后觉得没激情,开始吵架,闹分手?情绪波动那么大,总会影响学业,到最后考不上理想的大学,又反过来把责任全部推到对方身上,从此反目成仇?我觉得生活中有你挺好的,但我不觉得到了要为你改变人生轨迹的地步。”
等阮萌把话说完,薛嵩已经完全出神了,许久才深呼吸回到现实:“你想得真远。”
“没错。我是个一贯头脑发热的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件事上把所有的可能性都计算过一遍。”
过半晌,男生忽然笑起来:“你都不像我最初认识的那个阮萌了。”
“最初认识的?无法直视那个吗?”
男生微怔:“你怎么知道的?”
“这还用问,陈峄城当然会告诉我。而且本来就是我让他去问的。”
“早知如此就不应该把话说绝。”
“说得不错啊。都失明了嘛,当然无法直视啦。”是她故事重提,提了之后立刻觉得斤斤计较没意思,又灵巧地转了个弯。
“好吧,这个暂且搁置不谈。明天有空吗?我记得你说过想坐江上游轮……”
“等等。我没有说过。”
“你写过。”
“……你怎么知道是我?”
“字里行间全是你,明显得快要从屏幕里爬出来了。”
“可是我不能去。明天爸妈都在家,肯定看着我。”
“后天?”
“后天也不行,我表姐结婚。很早就定下来让我当伴娘。”
“你当伴娘?那你表姐长得该有多好看!”
“你说对了。”
“但是结婚应该不会花一整天的时间吧?”
“中午酒席,但是起码三小时才能结束吧。然后从酒店赶到江边至少也需要一小时,而江上游轮晚上是不开放的。赶不到。”女生耸耸肩表示遗憾。
“我们打个赌吧?赌婚礼会不会在三小时内结束。”
阮萌抿嘴笑了:“你应该知道关键不在这里,其实主要是我并不想去。”
“我知道我知道,你也不是已经对游轮失去兴趣,只不过是不想和我一起去。但我就是想打个赌。我觉得婚礼会在三小时内结束,而你会在停船之前赶到。”
阮萌用略带同情的目光凝视他:“你应该知道这是由我控制的,是我决定的事,我不想见你只要走慢点就好了。你都已经输了还赌什么?”
“是啊,已经输了。可是你听说过吧?赌徒输红了眼才会下更大的注。”
可能是视线模糊的缘故,这时阮萌眼中的薛嵩和往常反差很大,他脸上挂着笑,但又并不在笑,一派天真的神色,却又好像内心笃定。阮萌想起了在走廊上一脸冷漠地说自己头发颜色感觉很热的薛嵩,相比之下眼前这个薛嵩倒显得有点可悲,不,是特别可悲。可是阮萌不仅得意不起来,反倒有点难过了。
[五]
婚礼用时没到三小时,宾客们离场散去,身为伴娘的阮萌还帮着打扫了战场,最后准备回家时一看时间,全程用时两小时四十分钟。女生对着手表兀自笑了笑:“说了吧,这是由我控制的啊。”
可是下一秒她又改变了主意。既然不紧不慢没有特地追赶时间,也没有超时,不如就去一趟。不是什么刀山火海,听天由命试试看也不错,反正双休日的下午不可能不堵车,能准时到达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阮萌对父母撒了个小谎,说和女同学约好了逛文具用品商店。父母念在她住院半个多月也闷得慌,就放行了。
起初她是转身回酒店化妆间准备卸妆换装的,可刚进电梯又改了主意。便装的凉鞋和裙子那么日常,在学校晚自习都能穿,每天想见就能见到的形象并没有什么亮点。可是伴娘裙却不同,这可能是十八岁成年前唯一一次让薛嵩看见自己穿礼服的机会,虽然不太可能乘上游船,但肯定能见到薛嵩。有点想让他见识一下自己与在学校时反差巨大的形象。
穿什么鞋又是个头疼的问题。穿着伴娘裙换成跑鞋显得不伦不类。可是原本的高跟鞋并不太合脚,撑过整个婚礼已经磨出了两个水泡。阮萌想了比较折中的办法,还是穿着高跟鞋,打车去。
预计得没错,双休日下午的中环到处都是黄色拥堵,广播里不断播送着“某某路段发生追尾”“某某某路段发生多车追尾”的消息。这倒也罢,在精神卫生中心门口堵了将近二十分钟动都没动,算是一个哲学意味的隐喻吗?
好不容易下了高架,刚畅行了两个路口,又堵了长队,司机师傅都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平时这里也不太堵啊。”他挠挠头,还在为自己选错路线的失误懊恼。
纹丝不动地等了一会儿,路况广播终于送来了令人遗憾的消息,前一个路口发生了超跑相撞的事故,现场发生火灾。
“啊,难怪刚才看消防车过去了。”司机师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在车流量高峰时间段开着超跑出来撞车。”
“现在都是有钱人开超跑,可是光有钱没有技术也不行啊,跑车又不是什么人都能控制的……”司机师傅开始絮絮叨叨,阮萌只觉得他的声音越飘越远。
车窗外天色已经明显暗下去,看来是赶不上了。
虽然一开始是打定主意不上游轮的,可是最终因为客观因素没赶上却反而有了失落的感觉。
阮萌听见前方依稀传来消防车的警报声,她眯起眼,往远处望去,天空灰了一角,浓烟上升到阮萌所在位置能看见的高度已经失去了本质的重量,变得轻盈稀薄,只像有人在窗口点了一支烟。
关于过去的回忆也是如此,无论当初的情感多么浓烈,经过时间稀释,也变得既轻又薄。阮萌攥紧了丝质的伴娘礼服裙,想起刚进校时为了引人瞩目每天换两三次衣服的日子,那时候在穿衣镜前360度摆着各种pose的自己在室友眼中是多么可笑,而后来也有过精心挑选每天穿着的时候,却不是为了成为众人焦点,只为让一个人看见时眼前一亮。
与其说是因为没赶上游轮而失落,不如说是没能给薛嵩展示穿礼服的自己而有点遗憾。
司机师傅跑去前面事故现场看了看,回来说:“还有得弄了,车子碎片落了一地,打扫起来都要好一会儿。还好人没事,一个小年轻,还在坐在马路边傻笑呢。”
“师傅,我就在这里下车可以吗?”女生突然说。
司机师傅愣了一下,马上喜出望外地飞快点头:“可以可以,你怎么过去?乘地铁?这下好,我能找机会变道右转了,解脱了解脱了!”
阮萌付过钱,牵着长裙下了车,横向穿过静止的车流,往地铁站方向走去。高跟鞋硌得脚疼,但是可供呼吸的空气质量却比车里好多了。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回想起第一次在电话里被薛嵩劈头盖脸呵斥的情景,两个人怎么可能想到会有今天。
[六]
“阮萌?我们班校服数量少了,你看看你那边是不是有遗漏的?”薛嵩事先已经打过无数电话把有嫌疑的人都排查了一遍,阮萌是最后一个,嫌疑已经上升到99%,薛嵩尽力克制。
“你谁啊?”阮萌趴在寝室书桌上有气无力地问。
“我是代理班长,薛嵩。”
“哦,有四包衣服在我这里,我现在回寝室了。”
对方轻描淡写的答复让薛嵩的愤怒值又上升了一个level:“……那你能送回来一下吗?”
“不能。”超级理直气壮。
“什么?”对方的厚颜无耻程度让薛嵩倒吸一口冷气,如此不讲道理的剧情还真是让人措手不及,男生困惑地确认对方的意思以免出现误会,“不能送回来吗??”
“不能。反正校服发下去又不能马上穿,军训没有结束,今天发和明天发有什么区别?”
薛嵩彻底惊呆了,他不理解,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在理,率先暴躁发火的却是对方。
“但是今天发下去如果数量缺少或者有个别同学尺码不合适马上就可以得到反馈,去补充更换。等明天全年级校服都发光,有些尺码可能就领不到了。”
“放心吧,校服多得很,不至于断码。”
“阮萌,这样吧,我过去你寝室楼下取好吗?”
“不好。”
“你就拿下来一下也不行吗?”
“不行。我今天血都快掉光了,坚持站军姿那么久还被老师硬拉去搬校服已经很累很累了,现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空手走下楼对我来说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别提还要搬那么几大包校服。”
“可是我们每个人不都站了军姿么?搬校服的也不止你一个……”薛嵩的说服工作根本没有展开,对方就突然挂断了。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执着地把电话再一次拨过去,这次已经控制不住情绪了:“阮萌,你到底有没有集体意识和责任心?把班级其他同学的衣服领走后随随便便带回自己寝室,只是让你送到楼下你都不情愿。说实在的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
“你在楼下吗?”女生自顾自地问。
“我一直在楼下,要是能上去拿早上去……”男生话音未落,又被女生简单粗暴地打断了。
“好。”说着再次挂断。
班长大人直接噎住,好?什么意思?送下来了?
“砰”的一声。
一个塑料袋落在女生寝室楼门口的空地上,不少人吓了一跳。紧接着是另一个。
大家一边散开一边抬头看楼上发生了什么事。
但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激烈的剧情,一个新生在往下扔东西而已,东西也不重的样子,不过幸好她把塑料袋绑得紧,否则在落地时容易散落出来。
只有混在围观人群的薛嵩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一个字也说不出,一步也迈不出,整个人惊呆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粗鲁的女生!”事后薛嵩还在对陈峄城表达自己的恐惧,“她自己有错在先,把校服带回寝室,让她送回来,竟然直接从四楼扔下来!整包扔下来!就落在我面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哈哈哈哈女生吗?生理期吧!”
“算……是吧。”不过她确实说过“血都快掉光了”的话,薛嵩冷静下来,叹了口气,“算我倒霉。”
是啊,你就是这么倒霉,被愤怒冲昏头脑、气得直接用私人号码拨过去准备指责别人的时候完全想不到会被对方死死地反制,用鄙夷的语气评价别人“无法直视”的时候也想不到会有一天真的“无法直视”对方。喜欢是电话被接通前令人窒息的等待音,是短暂对视后立刻闪避的视线,是一种远比告白更丰富更美好的感觉,你那时并不知道,而现在也没有完全领悟。
[七]
阮萌拖着礼服裙上了地铁,车厢里的人往这边看了两眼就再没兴趣继续围观,考虑到cosplay团体也经常出现在地铁里,礼服显得日常多了。阮萌找了个扶手靠边发呆,在多余的目光中也气定神闲,这是薛嵩教会自己的,他说“不要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对自己有误解而郁闷,他们根本不参与你的人生”。实际上,阮萌记得他对自己说过的每句话,一字不差。
这大概就是因为对方参与了自己的人生吧。
不想谈恋爱。我还想以后漫长的人生里一直有你,还想更多次精心打扮自己,只为让你看一眼,发自内心地觉得我是个漂亮女孩;更多次从楼梯上走下来对你招招手,微笑着说一声“早上好”,而你正好抬起头看见我,就像仰望星辰一样;更多次凭栏光明正大地喊你的名字,告诉楼下天井里的你不用上来直接去中央大楼开会;更多次在便利店、麦当劳、电影院碰巧遇见你,而不总是事先约定的会面,你一出现我就感到惊喜;更多次因为今天和你说过两句话脸红心跳,能回味着每个细节度过整个晚上;还想要更多更多的时间在纯真美好的氛围中与你共度,人生那么长,我一点也不想加速奔跑,也不想提前预览。
第一次在电话里和你吵架,听了一句话就把头发染回黑色,用剧本砸你的脑袋,坐在台阶上喝着你送的奶茶……每一件事,都有它珍贵的意义。
在图书馆送来便当的你、派出所沉着冷寂冷静的你、在戚可馨面前巧妙帮助我避开攻击的你、因为我迟到大发雷霆的你、一尴尬就失手拥抱住我的你、故意拥抱住我的你、变得奇怪的你、为了赵元宇和我闹别扭的你、对我宣誓主权的你、赵元宇告白时发现我吞了一只虫的你……全部的你,我都觉得值得珍惜,比不了解你时别人的一个“完美男生”定义来得真实深刻。
现在,此刻,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目光跟随你做你该做的一切,当你转过身跟我对视时垂下眼睑微笑,更重要的,是在你的视野中做我该做的一切,变成一个更美更好的人。是的,我知道你的目光也总是跟随我,不是在我成为公众焦点时才开始关注我,在更早一点的时候你就一直看着我了,否则你怎么能看见我吞了只小飞虫呢?
风势和缓下来,七彩的鲤鱼旗却仍在飘。
叶柄由绿转青,竹笋贴着地表绽裂开。
白鸽从北门的喷泉前飞过,蝉声是晚自修温柔的背景音,初夏破冰而来,变成留在枝上重瓣麦李。
——这一刻,我看见了你。
我看见你,喜欢着你,却还是无法直视你。羞涩地相伴就是我所能想到的少年时光里最惬意的情节。是啊是啊,我构想的剧情里甚至连眼下这种淡淡的遗憾也包含进去。
阮萌在游轮关闭一个多小时后才抵达目的地,当然,人群早就散了,薛嵩也已经失望而归,但是地面的温度显示,他肯定来过。这儿存在过一个温暖的下午,现在只留下燥热的傍晚,空气中留驻着爱情的气息——有几个准备在附近找餐厅吃饭的情侣还在对刚才游轮上求婚的事件津津乐道。货轮发着突突突的噪音靠了岸。除爱情之外,江边还多了点机油味儿。
女生拎着裙子慢吞吞地往大路上走,方便打车。回程比去程领悟到更多细节——哦,原来市中心的地砖凹凸不平也挺硌脚的。又觉得幸好没赶上啊,否则面对别人求婚的场面该有多尴尬?爱情固然重要,但纯真和友情更重要。
[八]
回家的路上又堵车了,但这回一点都不着急。差别在哪里呢?阮萌坐在车上想。
从前也不着急,任何时候都不着急,即使知道前面有人等着自己,迟到一小会儿又能怎样?迟到十五分钟和半小时也没有区别,只要卖个萌就能蒙混过关。为什么呢?因为你知道等待和期待的区别。直到出现这样一个人,你被他搞懵了好几次之后明白过来,他并不知道等待和期待的区别,任何时候都那么认真地期待着你的到来,如果你不能准时,他就会像小孩子那样气得鼓起脸来,故意说些大道理好让自己底气十足。
自那以后,生活不能太随心所欲了,因为这么一个对你认真的人。
特别特别认真。
小区里丰富的花草香混在呼呼的风中略过阮萌的眼睛、耳朵、发梢。池塘中的红色鲤鱼在她经过时无声地潜下水去。大概到达了一个整点,所有的路灯都亮了。接近单元楼的时候,听见一阵蔬菜倒进炒锅里发出的“呲呲”声。
她低头把长裙拎起来一点,仔细看路走上台阶。
接着她抬起头。
看见了自己不曾等待却满心期待的人——
男生站在楼门口的廊灯下冲她咧嘴一笑:“Surprise!”
风声忽然变响了,你感觉自己急速飞进天空里,看见云彩但是没有看见想象的人与景,然后落下来,下降的速度同样快,就在你以为快要摔倒地面的时候,忽然又急速上升再次飞进云里。看,你乘上了生活的秋千,随时可能有人跳出来对你说surprise。
阮萌觉得自己现在脸上的表情肯定比在镜子前练习多次的那些笑容更神采飞扬。
薛嵩笑嘻嘻地揶揄道:“我说过的吧?赌徒输红了眼才会下更大的注。虽然我输了,可是你也没有赢。”
“对啊,一起输掉了。”
“一起”是个自带幸福感的词。
也许还需要三年,或者五年,我才能变成一个真正称得上“很棒”的自己,如果一直有你的陪伴,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