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
薛嵩一边往体育馆走,一边手舞足蹈地给陈峄城比画。
“队友有毒,真的!不仅不给我做视野,还抢我兵。打到一半还跑了,对面四个我们两个,太坑了!”
“你就没有不赖队友的时候么?”
“不是我赖他们,是真的太渣了!不是梦!当然我自己鼠标也不行,过几天我准备换一个。”
“可你在我眼里就是猪队友啊,你有什么资格嫌别人。”
“上次跟你玩的时候是因为网速差,我家一到周末网络就卡成狗,不信你把阮萌找来问问。”
“关阮萌什么事?”
“阮萌就住我家小区对面。上周送她回家才发现的。”
“怪不得把我落在学校了。”
“是你把我落下了,集体舞结束后阮萌肚子疼,医务室关门了,我帮她买药。结果后门口的药店也关了,我跑了四公里才买到,到学校时你早就回去了……”
“哈哈,”陈峄城一副“逮住你了”的表情,指了指他,“你也学会关心人了吗?”
“你可别误会,我完全是出于同情才帮她去买药的。”薛嵩拍了拍胸口,“我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人并不需要拍着胸口说话。”陈峄城正说着,见薛嵩又在那朵花面前停下,叹了口气退了回去,“又怎么了?”
薛嵩使劲对着花吹了两口气。
花还是纹丝不动。
“有问题。”薛嵩不甘心,把头伸到花的正下方左看右看,“是不是用胶水黏住了?”
陈峄城翻了个白眼:“别把别人都想得像你一样无聊。”
“要不怎么可能这么久都不落?”薛嵩更加使劲地吹了口气。
“你在干吗?”女生的声音。
薛嵩吓得往后退了半步,站定后才感到大事不妙,是阮萌。
阮萌现在正用抓小偷的眼神盯着他,腿很僵硬地前后叉开,看起来应该是动作在发现薛嵩对着花吹气的瞬间就定格住了。更令人担心的是,她手里还拿着铅球。
“这、这个。我只是确认一下这个花是不是用胶水黏住了。”
“那是我的花!”阮萌气势汹汹。
“哦,是这样啊。打扰了。”薛嵩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去,确定阮萌不会把手里的铅球顺手丢过来之后才转身离开。
陈峄城跟阮萌简短地打了个招呼,匆匆跟着薛嵩走了。对此评价:“你能不能正常点,恢复平时的高冷?你知不知道你最近变得很蠢?不对,你原来也挺蠢的,可是你不要暴露啊。”
薛嵩本来已经觉得够羞耻了,陈峄城还在身后啰唆,简直想回身跟他打一架。不过想起阮萌说不定还在身后虎视眈眈地盯着,只好作罢。
[二]
日子是照常过的,天气逐渐热了起来,雨水很久不见了,自然也打不落那朵花。但每天烈日晒着,那花也没那么光鲜了。
阮萌觉得自己和薛嵩之间好像有什么在改变,到底是哪儿变了她界定不了,每次想到都很焦虑,应该还是薛嵩变了。早上学生会布置每个班交一份夏季文化祭活动策划。是班长开的会,回来向文艺委员传达。
传达就好好传达吧,笑什么笑?
薛嵩全程都是笑着的,好像心情特别好,让人摸不着头脑。
“挑选三名文艺骨干”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
“申请活动经费”这句又有什么好笑的?可他脸上就是带着笑。薛嵩给人的印象本来是经常冷着脸的,偶尔笑一下也是转瞬即逝,但他的笑又可爱又温暖,无法描述是哪个部分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帅,他的相貌根本无法归类,只是像冬天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身上有种让人变懒变软弱的感觉。
阮萌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他是怎么笑,状若专注地看着他手里的那份通知,听他的声音知道他自始至终都有点笑意。
是怎么了?
传达了什么,似乎一个字也没有经过大脑,全都从靠近他的右耳溜过,绕着后脑勺从左耳沿下迅速跑开了。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笑什么,阮萌的心情也莫名跟着好了起来。
由于活动策划需要交打印版本,中午午休时阮萌借用了有电脑的学生会办公室写策划。
办公室起初只有她一个人,过了十来分钟,薛嵩进来了,只打了个招呼便在另一台电脑前坐下,背对着阮萌。两人各做各的事,房间里只有敲击键盘的声音,敲出的文字仿佛从电脑中飘了出来,在半空中悬浮着。很快,所有空间都被撑满了,空气是密实的,但又不至于使人觉得压抑。
男生打印完自己的东西,过来放阮萌桌上:“这里有前几年学长学姐做活动时写的策划,我整理了一下,你可以参考。”
阮萌只点头说“好的,谢谢”,对方就离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隔壁班的女班长推门进来,也是来借用办公室的,因为和阮萌关系较好,一进门就热情地打招呼:“嗨,你也在啊!办公室好香!你喝咖啡了吗?”
“诶?哦,对,刚过来的时候有点困,泡了杯咖啡。”
“好香呀。”对方还在感叹。
她那么夸张,好像带点没话找话的意味,让阮萌不好意思,有那么香吗?
彼此互不干扰地继续工作,其间,阮萌出门去了趟洗手间,回来一推门,天啊!真的有特别浓的咖啡香!
时间过去这么久,依然没有散去。可见当时薛嵩在这儿的时候,也是感觉到咖啡味的。阮萌回到自己工作的电脑前,回想刚才两人在办公室各自做事的情形——
互相几乎没有说话,也完全没有对视,浸泡在同样的咖啡气息中,空气流动得缓慢。
男生是在更专注更高效地做事,所以他可能不知道,女生心里那点奇怪的盘算。两个人是同班班委,这个时候肯定是在为同一项活动努力,理论上彻底是文艺委员做前期准备,而班长需要扮演的角色只是必要时代表班级对外打打交道,像这些书面材料只待完成后他瞄上那么一眼,了解个大概,提供点建议,也就够了。所以他现在只能是在帮阮萌完成本应她独自完成的工作。但这乐于助人什么的,还不太重要。
女生期冀的,是更加感性和浅层的东西,比如一个眼神,或者一句话。
她知道他在帮自己,所以走之前无论如何他也会过来打个招呼,也就仅此而已。阮萌在等他帮自己一个小忙,其实没有他表现得那么轻松,但他把其中辛苦都藏起来,最终来到自己面前,装作轻描淡写地嘱咐几句,那语气仿佛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走着走着顺手在路边拔了根草那么随意,随意中带着他小小的自负。而阮萌回给他一个心知肚明的微笑和更加轻描淡写的“好的,谢谢”,再没有别的什么。
等待的一切,想回报的一切,也就是这么轻飘飘的,却让人整个中午内心都沉甸甸的。
再没有比这更能给人温柔妥帖感的情境了。
[三]
连着三天,阮萌每天早晨五点就醒了,离七点的起床铃还有很长时间,起来也没有事做,只好在床上来回翻,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要知道往日总是只觉得觉不够睡。
晚上晚自习是没有规定穿校服的,阮萌一般不穿,但自从十一长假以来,她就不再费脑筋挑选衣服,每天拿到什么就是什么。最近三天却又不同了。热裤是首先被排除的,除此之外,要凉快,又要显得腿部修长,着实让人费心。傍晚洗完澡,阮萌就只剩一件事,在穿衣镜前来回试衣服,直到晚自习的预备铃响起。
这样一来,倒觉得生活充实多了,毕竟已经有挺长一段时间,六个室友中有四个都对她白眼相向,剩下那个也不敢在寝室和她公开说话。但就算是对立的那四个,她们自己之间也没有形成战略同盟,王琼和戚可馨互相也是不理不睬。室友们各自为阵,寝室生活挺乏味的,阮萌绝大多数时间更愿意待在教室里。喜欢在教室还有另一个原因。
这个月换了座位,阮萌在教室中间偏后,薛嵩平移到阮萌的右后方位置,距离教室后门很近的地方。因此,每当阮萌在自己座位落座,就有种君临天下的感觉,她默认坐在自己身后的人(含薛嵩)无时无刻不在盯着自己看,所以得无时无刻挺直腰杆,半点也不能松懈。一天下来,也挺累,但总觉得每个白天都是金灿灿的,每个夜晚也是明晃晃的。
课间出操时,阮萌在过道上换运动鞋,薛嵩被堵了去路,略微俯身说一句“借过”,女生也莫名其妙高兴了一整天。
至于九班门口,阮萌是很久没有经过了。
从那条走廊下楼的时候,总会想起曾经和谁在这里闹过别扭,最终分别走了两条路。不是愉快的回忆,所以宁愿不去触发想起。
在操场上有时会遇见九班的男生,赵元宇经常和另两个走在一起,其中比较帅的那个阮萌也知道,是校棒球队的主力,年级里几个能称得上校草级别的男生他算一个。赵元宇和他同行,显得不那么起眼,但阮萌也总能在很远的地方就认出他来,多半会招手打个招呼。他们在九班的存在感大概等同于薛嵩和陈峄城在四班。阮萌注意到,从周四开始,四班的那两位就行色匆匆,整日不见踪影,有时上课也不在座位。
周五上午阮萌终于忍不住问前桌:“陈峄城哪儿去了?怎么不上课?”
“他不是和薛嵩一起参加理化竞赛集训吗?”
这样便知道了行踪。
教室里没有薛嵩的时候,阮萌的神经终于放松一点,腰背不再像钉在虚无的板上,写作业的过程也变得清晰明朗了,一个个数字单词又重新获得了意义。
临近中午下了一场大雨,结束了一连几天汗流浃背的闷热天气。天色阴沉下来。踩着预备铃的旋律,薛嵩跟着陈峄城往教室外面去,边走边问:“你带伞了吗?”
“没带!跑过去就行了!”楼梯通道里传来带着点回声的陈峄城的声音。
阮萌抓着课桌下自己的伞柄,犹豫了两秒,追出去喊道:“薛嵩。”
男生在楼梯转弯处停住了向上看。
阮萌背着光站在亮处,把雨伞递向自己。
“雨伞借给你。”她说话的时候根本不和人对视,目光的落点总在人的手上、脚面、身后的背景墙,连楼梯扶手也能多扫两眼。
薛嵩仔细看着脚下的楼梯,一步两三个台阶跨回去接了雨伞:“谢谢。”
回教室的路,阮萌放慢了点步伐,刚好能够完整地看完那把深蓝色的雨伞在视野里切出一个对角线,从自己这幢楼,快速移动向理化实验楼。伞下的那个人有着大长腿,他的校服衣袖挽到手肘,小臂略微显得苍白。雨水把整个世界柔光化了,沿着他走过的每一步溅起反射着零碎光芒的水花。从楼上往下望,看不见他藏在伞下的脸是怎样的表情。
多半是没有表情。
阮萌兀自笑了笑,站在教室门口喊“报告”。
上午最后一节课后,阮萌和其他女同学结伴共伞去了食堂,对方想吃面食,阮萌想吃盖浇饭,于是在窗口排队时分开。自从和戚可馨闹翻之后,阮萌就没有固定一起吃饭的同伴了,今天遇见这个打个招呼坐一起,明天遇见那个,大多数时候是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吃饭并没有什么不方便,至少不需要提防着别人不讲礼貌直接伸筷子过来夹菜。但今天有点麻烦。阮萌一边吃一边苦恼待会儿该怎么回寝室,冒雨,还是临时找熟人共伞?
正想着,汤碗里投下严严实实的一片阴影。薛嵩悄无声息地在对面坐下,陈峄城挨着他坐下,对阮萌说:“多谢你的伞。”
“你们这竞赛集训到几号?”
“要两个星期。”
女生自己计算了一下:“考完也快期末考试了。”
“是,挺烦的。语文课少几节没问题,可英语缺课多了只能自己找时间补回来。英语老师对集训特不满意,刚才还派人来叫我中午去办公室背课文。”
“哦对,我们刚才课上抽背了。”
“你们是抽背,我这算什么?指定一对一!”
“那你昨晚背了么?”
“哪有时间背,你去看看我们做多少练习卷。”
“薛嵩也要背吗?”
虽然是第三人称的发问,但阮萌原是想他自己主动过来回答,可惜薛嵩领悟不了,只顾着埋头吃饭。还是陈峄城接上来说:“他不用。反正他是老师的得意门生,没有拖后腿的科目,老师才不会盯着他。”
薛嵩还是没附和,也没否认。
话题进行到这儿,走向就有点奇怪了。被议论的那个人明明在场,另两个人却一直“他他他”地说下去,总感觉不自在,阮萌也就不好再问什么了。陈峄城另开话题,八卦文艺活动的计划,阮萌顺着他一问一答,直到薛嵩最后吃完问:“走吧。阮萌你去教室还是寝室?”
“寝室。”女生搁下筷子端起餐盘。
心里有点忐忑,三个人怎么撑一把伞?
事态发展在泔脚桶边急转直下,陈峄城扔下餐盘后突然一路高喊着“韩一一”“韩一一”冲进雨里,等阮萌反应过来,循声望去,他已经在食堂阶梯下顺利追上各撑了一把伞的两位九班女生。虽然嘴上喊的是韩一一,可他分明是钻到麦芒身边去强行蹭伞了。看见这一幕,阮萌不禁笑了一声。愣在门口的这一刻,胳膊突然被拖出去,身体也被带了出去。回过神,才发现是薛嵩拽了自己一下。
回寝室的一路,伞是薛嵩撑的。
也并没有值得推敲或回味的对话,可是春末夏初的雨下得有些烟雾缭绕,即使什么也不说,伞下的气氛也很暧昧。阮萌注意到了,虽然彼此约定过继续恢复到见面吵架的关系,但却再没能吵一次架。为了找回从前的相处方式,阮萌有点精疲力竭。
从前和薛嵩面对面在走廊里错身而过时可以爽朗地打声招呼,现在他远远走过来也能给人压力,阮萌的目光不敢往下落,只好随处飘着,聚不了焦。从薛嵩的角度看也许像目中无人,不打招呼是因为没看见,没看见也是可能的。总这样自欺欺人。
除去见面冷场或尴尬的情况,其余大多一个在教室另一个在寝室、或是一个在教学楼另一个在实验楼的时间,基本都是靠手机联系的,仅仅局限于每天一两条和班级事务有关的短信。
——陈老师刚才来班级通知你12点半去开会。
——我一个人吗?
——对,每个班一个人。
——好的喔。
如此毫无想象空间的对话,却有着让人心安的离奇功能。如果哪天碰巧一件需要通知的公务都没有,一条需要沟通的短信都没有,那这一天会异常无聊沮丧,就像没过一样。
而如果哪一天,像现在这样出现一个共伞之类的大事件,同样单调的日子就会突然让人感到非常圆满。
虽然生活变得起伏不定,可是却觉得,如果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就好了。
[四]
周五的时候,阮萌被一件小事稍稍影响了心情。
下午有几个社团因社长参加团委换届选举而取消了活动,阮萌参加的也在其中,但由于不到下课时间门卫不放人,只好在教室自修等放学。正写着作业,有个关系比较好的同学进来说:“阮萌,这两天贴吧上有人骂你,你知道么?”
“什么贴吧?”
“学校的贴吧。说得可难听了,你去看看吧。”
“我才不看。”女生瘪瘪嘴,“明知道会让人生气的东西干吗要去看。”
“你可以去联系吧主让他们删了嘛。”
“反正学校贴吧那种东西也没有正常人会去上吧。”
“我会哦。”陈峄城在后排举手,阮萌回过头去,见他咧嘴笑着翘椅子,“你不想知道是谁在骂你吗?说不定可以让吧主查查看。”
“查不到的吧。说不定是薛嵩呢?”
“和我有什么关系?”男生听到点名从词汇手册上抬起头来。
没什么,阮萌不过想随便点点他的名,开个玩笑:“我的仇人除了你还有谁?”
薛嵩耸肩笑笑,但没说什么,直接上讲台去玩电脑了。
阮萌以为这话题结束了,继续低头写作业,过了一刻钟,男生抽开她前桌的椅子反向坐下:“我说,你真不想知道你的仇人是谁么?”
阮萌看着薛嵩,等他的下文。
“戚可馨。”
女生的心里浮现出一个自然的“哦”,虽然不意外,但也有点想不通:“我觉得我好像根本没有得罪过她,手表的事我也没追究,她干吗还老跟我过不去。她是不是暗恋你啊?”
薛嵩惊讶得挑起单侧眉:“我又躺枪了不是?”
“那这种没来由的敌对我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
“也许她暗恋赵元宇呢?”
阮萌愣住了。
扫射薛嵩的时候,她一点都没仔细想暗恋薛嵩和针对自己之间的联系,只是自己心情不好随便拉个人垫背而已。现在她反应过来,如果戚可馨因为暗恋薛嵩而针对自己,能使这成立的重要中间环节就是薛嵩喜欢自己,而薛嵩选择质疑的竟然不是这个环节,而是前面那个。
阮萌一瞬间无言以对。
事情并没有定论,阮萌不像以前那样盲目自信了,可是正因为有不确定的部分,那不确定的部分因想象力而变成微甜的。
过半晌,她想起更重要的事:“不过,你怎么知道是戚可馨?”
“随手人肉了一下。”他说话的语气就像“随地捡了一角钱”那么轻松。
“啊?”
虽然被前闺密咒骂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但这天阮萌没有等放学校门开了再回家,她从操场横穿过去,弯腰奔过观礼台后面长长的廊道,树篱从她身边簌簌地往后跑,摄像头们都在缓缓转头的过程中被甩在后面,在最后两个摄像头分别转向两个方向的瞬间,她脚点墙沿手一勾就从尖利的铁栏上方跃过去,一个轻松的落地。
若非如此,不足以表达内心的喜悦。
[五]
后一个星期薛嵩的竞赛集训更密集了,而阮萌在忙着张罗文化祭的本班活动,两个人几乎没机会碰面。
有天晚上薛嵩主动发了条短信问“活动策划得顺利吗?”,阮萌在几栋楼跑了一整天,累得瘫在床上压根不想回,过了许久觉得不能没礼貌,强打精神回了一条“交给我你放心”。也许是让人无力吐槽,也许是体会到她不想把话题继续下去的心情,薛嵩没有再问什么。
另一天是因为阮萌缺席了一个会议,事后才知道通知是在年级日常会议时发给班长转交的,薛嵩大概是忙得忘了。阮萌给他发短信问:“中午开会的事你怎么没告诉我呀?”没想到薛嵩直接把电话打了进来,虽然是静音,但还是吓得阮萌魂飞魄散,赶紧掐断。确认老师没有注意到自己这边动静后阮萌才战战兢兢地给薛嵩继续发短信:“现在是语文课。”薛嵩是秒回的:“抱歉我忘了。会议是我出的差错,没误事吧?”
阮萌一个字一个字输入到:“没事,每天都是类似的内容,申报、审议、讨论什么的,少一次没区别。”
“还是对不起,回去给你买吃的。”
诶?好吃的名声是什么时候传出去的?这种一道歉就买吃的的风气又是什么时候形成的?
阮萌纳闷着回他:“不用了。”
把手机推进抽屉。心里寻思,薛嵩怎么会突然心急得直接在上课时间拨电话?是对自己的失误过分介意还是以为阮萌是来兴师问罪的?
女生本来连一点质问的意思都没有,现在一回想,不禁惶恐起来,薛嵩该不会表面上赔礼道歉实际已经开始嫌自己烦了吧?
第二天中午,陈峄城拿了一盒点心过来,是学校附近有名的糕点店的甜品:“薛嵩给你的,说跟你道个歉。”
“薛嵩自己怎么不来?”
“昨天通宵在做题,上午下了课就回寝室睡觉去了。”
再怎么困倦,点心都买了,就这么随便地让人送来,连面都不露,看来是真的遭他厌烦了。阮萌沮丧地把点心搁进抽屉里,心情不佳。
“怎么不吃?”陈峄城问。要知道阮萌能放过食物是多少见的奇景。
女生没精打采地:“减肥。”
“你都瘦成炭烤鸡仔了,别作,该吃就吃。这东西保质期很短的,你不吃给我吃,不要浪费。”
女生从抽屉里重新把那盒点心拿出来,看了看上面的赏味期限。
诶?
保质期今天就结束了,而生产日期是昨天。
以那家店甜品的畅销程度,绝对不会出现昨天做好的点心没卖光、留到今天继续卖的情况。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这点心薛嵩昨天下午就买好了。
昨天,学业都已经紧张到需要通宵做题的地步,他还抽空出校一趟去买点心。那家店据阮萌一贯了解,热门到排长队不是什么新鲜事,买盒点心至少要一个小时。还是说,正因为耽误了至少一个小时,所以他晚上才不得不通宵把功课赶回来?
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都是令人感动的。
阮萌心里一股暖意,不过她到底是没心没肺,随着点心被吃光,这件小事她也没再深入琢磨,很快就忘了。
[六]
虽然阮萌为文化祭付出了许多时间精力,但四班的策划在全校范围还不算出色。八班九班另辟蹊径联合组织了假面舞会,只用了极少的经费,却引来大量学生参与,反而拔得头筹。
“你们班这不是作弊吗?”文化祭当天遇见赵元宇时,阮萌还咬牙切齿。
男生好脾气地哄着她:“就是啊,我们班班委可懒了,每次都耍小聪明。”说得就像他不是班委似的。
对方自己躺平在地任打任骂了,阮萌也不好再抱怨什么,看着体育馆门口人头攒动竟也有点好奇,想进去看看。
“你干脆进去跳跳舞啊,也跟着玩玩呗。你有面具吗?”男生提议道。
女生摇摇头:“我本来没这个计划。”
“那我帮你借一个。”赵元宇在门口随便逮了个从会场出来的女生,说说好话,女生就把用完了的面具给他了。
阮萌从他手里接了面具:“你呢?”
“我准备了。我本来就有这个计划。”
“所以你本来打算跟谁进去?”
“你啊。”男生笑着从书包里把面具拿出来。
这笑容同时包含明澈天真的眼神和一点狡黠的嘴角弧度,是带着迷幻色彩的病毒。阮萌面对这个笑容感到有点无力招架,连驻足的水泥地都塌陷了几厘米,整个人矮下去。
我早就计划好了,从开始到结束,让我站在这里等待的原因只有你。不用佯装巧遇,我远远地喊你本就是故意。不用佯装随性,邀请你来参加活动本也不是偶发事件,从昨天晚上、前天晚上,或者更早,我就全都计划好了。
——他就是这么理直气壮。
事情是完全按照赵元宇的计划进行的——他在离自己班级活动场地不远处的草坪上无聊地揪着草,这个视角能看见阮萌忙忙碌碌地在四班教室进出,等了半小时,他们班人群不那么密集了,她终于闲下来,在教室门口漫无目的地逛。这时她看见了他。他高举手挥了挥手,率先跟他打招呼,把她从教学区喊过来。接着他们被夹在靠近九班活动场地的拥挤人群中交谈起来,抱怨,安抚,提议,附议。最后他把她带进体育馆,里面充满了茶点汽水儿味,浪漫的小步舞曲,还有兴奋感从面具后源源不断冒出来时旋转的人。
唯有一点不在赵元宇的控制范畴。全年级集体舞比赛明明只是上个月的事,那时候阮萌是四班的领舞,长发在舞池里转成优美的圆。时间只过去短短一个月,她就把舞蹈动作要领完完整整地忘光了,一点都不剩。
迈第一步,就踩在同一侧的赵元宇的鞋面上。
“噢,对不起。”女生赶紧道歉。
“没事没事。”
一个意外的开始。
重新开始,迈出的第二步又踩在另一侧的鞋面上。阮萌再次笑着道歉,赵元宇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的预感是准确的,整支舞曲的过程,与其说自己和阮萌是在跳舞,不如说是在脚力搏斗,特别是对方,根本无法在自始至终的踉跄中保持一秒优雅。
但却意外地气氛良好,两个人总是在笑,阮萌是不好意思的笑,而赵元宇是觉得她傻乎乎反而可爱的笑,比两人正经严肃地跳完一曲效果要好得多。
“所以你是连基本动作都完全忘了吗?”
“啊,比赛结束了,觉得这种东西没必要记。”
“我们也没有刻意记着啊,但也没忘得这么彻底。”
“因为我脑容量小嘛,要记新的更重要的事,所以就必须把旧的没用的挤出去。噢,对不起!”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踩中赵元宇了。
“不不不,你别往外迈腿,不用交叉那么多,只需要插到两腿中间的位置就行了,”赵元宇低头认真讲解,听见阮萌“扑哧”一声笑,抬起头问,“怎么了?”
“这个我想起来了,老师教的时候我就觉得像个黄色笑话。”
赵元宇愣了一秒,继而跟着笑起来,有点无奈的笑:“你注意节操啊喂。”
“节操是什么能吃吗?”
“怎么说你也是我喜欢的女生啊。”
“当初我们班排练的时候……诶?等等,你刚说什么?”
“我吗?我说我喜欢你。”
阮萌的神情从稍带一点点惊讶变成了柔和的微笑:“真的吗?”
“你看我像开玩笑?”
阮萌笑着不说话。
“你什么感想?”赵元宇直截了当。
“超高兴,想马上去发微博宣告‘居然有人喜欢我了’,但是我只有200个粉丝,其中还有60几个僵尸,感觉才被这么点人知道,还是不甘心。”
“什么?哈哈!”赵元宇想过上百种可能性,其中没有这一种,“我从来没想过告白之后会得到这种答案。”
“是你问我什么感想的。”阮萌看起来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何不妥。
“那也不要实话实说啊!”男生好不容易把笑停住了,“让别人知道这么重要吗?”
“很重要啊,不管自己喜不喜欢,有人喜欢自己肯定是高兴的事,这么高兴却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那多没劲?”
“有道理。那你对我这个人有什么感想?”
“你很好,”阮萌抬起头看着对方的眼睛,“但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天啊!我这是被发好人卡了吗?”男生夸张地一拍脑门,作势要晕过去,但也没有如丧考妣的表情,还保持着开玩笑的洒脱,“所以你喜欢薛嵩咯?”
“诶?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喜欢你啊。”男生又笑着说了一遍。
世界就是这么矛盾。
阮萌和赵元宇都在笑,谈论的话题却是遗憾中带着感伤。而结束了补课,刚跑遍整个校园每个班级每个活动摊位,终于在体育馆找到阮萌的薛嵩远远看着她和赵元宇一边跳舞一边有说有笑——是的,阮萌戴着金色的面具,薛嵩还是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了她。但是他却无法知晓十米开外的阮萌笑着说了什么。
此刻他背光站在星期五下午的夕阳中,目光有点寒意,体育馆内涌动的音乐声把他往入口外推了推。
[七]
星期五是有魔力的。
这天是一周在校上课的最后一天,是秩序的尾声,下午又是班会加社团活动,并没有太正规严谨的色彩,于是每个星期五,从午饭后开始,所有学生的神经都放松下来,把接下去的那个下午视为休闲娱乐时间,午休时在走廊上打打闹闹的人都明显比平时多。而大家的心情,和小时候春游一样,并非上课的集体活动,还是得遵守一定秩序,但比跟着父母去游乐园又更热闹愉快一点。
从食堂走回教室的路,阮萌和女伴的话题局限于待会儿放学后出去玩是穿校服还是便装连衣裙。
阳明中学的校服很漂亮,很多别扭的小女生在校变着花样偷穿便装,双休日却反而最喜欢穿着校服在市中心闲逛,阮萌就是其中之一。
这时候照例是广播台的点歌时间,大家习惯对放送的歌照单全收而对点歌祝福语自动屏蔽。不过今天有点例外,平时负责主播的学姐生病了,抓了二年级的一个学长来代班,不知怎的,走在身边的女生一听代班主播的名字就炸锅了。
“怎、怎么回事?”阮萌被跳起来的路人吓一跳。
同班女生说:“哦,广播台现在说话的那个,刚才自我介绍了。是校草。”
“高二的?”
“对。”
阮萌的八卦欲瞬间减弱,讪笑道:“那我分不清。他们那届颜值平均值太高了,丑的人各有各的丑法,帅的人总是很相似。”
“哈哈,就是这样!这人是双语班的。”
“自管会主席?”
“不是他。另一个。”
“所以我说上一届的颜值逆天了嘛,这么一个一个另一个的。”女生一边不太认真地听着广播一边上楼梯。
传说是校草的学长好像是在读诗,光是声线就让人感到很帅,连在走廊里乱窜的学生都稍微安静了一点。
——认识你之后我知道了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就是我现在的心情……
阮萌爬楼爬得直喘气,这下还笑起来:“不知道学工委老师吃完饭了吗,听到广播作何感想。”
“学工委老师也就有点盯着高一的本事,根本不管高二高三。高年级的人就是任性。”
——我不敢说很久以后的事,只能说现在、此刻,百分之百确定的心情是,我喜欢你。早晨我在操场跑了十七圈,只为看你咬着粢饭从中间的草坪横穿过;晚上我把广播台说三遍就能通知到位的事去全年级每个班门口通知一遍,只为找个正当理由在你面前说两句话。喜欢一个人如此无力又复杂,我却觉得很幸运,至少你不是木棉,我也不是橡树,如果我想见你,我就去四班找你……
走廊里的喧嚣又重新高涨起来,这才不是什么诗,而是一封情书!
听起来绝对是校草要对谁告白了!
连对校草脸盲的阮萌都两眼放光地兴奋起来:“高二的双语班是一班还是二班?所以他是喜欢四班的谁?”
“四班?没印象有什么美女啊。噢对了!”同行的女生转头对身后的女生说,虽然两人完全不认识,但不妨碍她们在共同的八卦面前无缝对接起来,“文艺部长季向葵是不是四班的?”
“我记得是!”
“哇!高年级的人真能玩!”
尽管几乎全校都沸腾了,那位校草却依然不紧不慢地继续读着,语气依然像在读诗。
——风势和缓下来,七彩的鲤鱼旗却仍在飘……
阮萌和同伴走进自己班级,教室里人是半满的,几乎都抬着头望着黑漆漆的广播箱,那并没有什么可看的花样,但每个女生脸上都洋溢着谜之笑容。
——叶柄由绿转青,竹笋贴着地表绽裂开……
阮萌在座位前坐下,俯身从抽屉里取出下午要上课的书,视线也没有离开过广播箱,并且也加入了仰头微笑的大军。
——白鸽从北门的喷泉前飞过,蝉声是晚自修温柔的背景音,初夏破冰而来,变成留在枝上的重瓣麦李。这一刻,我看见了你。
女生们好像真的又看见了前一阵校园里开得轰轰烈烈的粉花麦李。画面太美,四下寂静。
——我必须承认,前文由我们辩论队的才女学姐代笔,如果让我来写,可能无法让现在的你情不自禁露出微笑。在喜欢你的过程中,不是每件事都像路过花树时指一朵送给你那么简单,写这封信就很难,更难的是从你藏着星辰的眼睛里看见我自己。
等等,哪里不对劲。
辩论队最高年级的成员是二年级生,没有毕业生。而称呼二年级生为“学姐”的只能是一年级生。所以这不是什么校草的表白咯?还是广播稿?
所有人都被弄糊涂了。
而与事件真相最近的几个人也只是略微觉得有些细节似曾相识,找不出头绪。
——你看,我喜欢你,即使你喜欢别人也没关系。我希望这是一件让你高兴的事,并且远远不止两百个人分享你的高兴。祝你每天都快乐,每天都和今天一样,生日快乐,这首生日歌送给一年四班阮萌同学。
突然被点名的女主角条件反射地从教室中间的座位站了起来。周围学生在短暂的集体失声之后迅速反应过来,起哄声像浪潮一样快把教室掀翻了而阮萌掩着嘴,在万众瞩目下呈石化状态。
附近班级赶来追八卦的学生在窗外越聚越多,却只看见当事人逐渐红起来的眼圈,无论围在身边的女生们怎样神采飞扬地推推搡搡,她也似乎也没能回过神。
这僵局直到一个人的介入才被打破,当然,那又是另一个剧情上的高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