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白茧糖
一场春雨下来,才终究是灭尽了一碗面馆的火。
方家客栈已被闵雪飞包了下来,一切外客全部清出,只余下若干诗情、画意、段明几个侍从,并数十个镖师将客栈团团围护起来,闵二公子和季鸿均已飞鸽传书,即刻就近调自己的人手过来。
城西这场火,火势凶猛,殃及甚广,受伤者众。官府也因此被惊动,派了官差来问话,但还未见到正主,就先被客栈里冷峻非常的气氛给悚着了,随即又被闵二公子三言两语给挡了回去——毕竟闵相的嫡长子,天子眼前的红人,这身份足以吓得县令也过来向他问安。
只是,若县令知晓此时房间里还有位国公世子,怕是腿都要软得抬不起来了。
不过这些俗事都交给闵雪飞去管,二娘她们也有罗老先生照看,季鸿只一心一意地守在床前,等着余锦年醒来。或许真是叫二哥在梦中吓到了,季鸿一闭眼,还能看到那火中的景象,此时逃出了火场,他才心生后怕,仿佛只错上那么一时半刻,他就再也见不到他的少年了。
季鸿轻轻握着余锦年的手,目光在他裸露的缠绕着白色棉布的脊背上流连,据那负责包扎的药僮说,这伤足有二掌长,很是恐怖,但好在只伤了皮肉,砍得并不深,用上化腐生肌的药膏很快就能够愈合,只是以后恐怕会落下一道难看的疤痕。
但比起丧命来说,这已经是最幸运的结果了。
窗外雨淅疏未停,季鸿想起罗老先生的叮嘱,要时时换些新鲜空气进来,遂起身将窗扇打开一条缝。远观窗外远景,街上人忙忙碌碌,各色车驴进出在城西,拉来一块块木板和石材。
别家烧了一间半间,哭嚎过后,该修修、该建建,日子终究是要继续过下去的,而一碗面馆却被尽数烧成了灰烬,一门半扇都没能留下来,季鸿也不忍去看,甚至不敢想待余锦年醒后该如何同他解释,只叫闵雪飞先过去打点一下,又雇了一班镖队守着那废墟。
从窗外收回视线,正拿了浸湿的棉巾轻轻擦拭少年的手脸,此时段明扣门道:“世子。”
季鸿立即问:“可是石星有消息了?”
段明向楼下看了一眼,支吾道:“是……姜家小公子又来了。”
西城走水一事闹得人心惶惶,一碗面馆焚烧殆尽,余锦年伤重未醒,季鸿明知此事蹊跷,却又因唯一知晓前因后果的石星下落不明,而难得生出些烦躁,他自然明白姜秉仁是来追问石星下落的,也能够体会姜小少爷的那份心情,他又何尝不想知道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季鸿摆摆手,并未下去见姜秉仁,段明退出房间,拦住了正要往上冲的小少爷,无奈道:“姜公子,并非是我家公子不肯告诉你,而是我们也并不知晓石星的去向。余小公子如今重伤昏迷,尚不知何时能醒来,小少爷您就莫要为难我了。”
姜秉仁停住脚,仰着头望着高几个台阶的段明,一双眼睛都倔红了,他掐着楼梯扶手,很没理智地道:“年哥儿至少还活着,我家石头呢!”
段明不知说什么,犹豫了一会只能道:“姜小公子,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话音刚落,一个买菜的伙计从外头跑进来,匆匆忙忙道:“各位客官,官府那边张贴了告示,说城郊那边发现了几具男子尸体,请各家前去认尸……”
“什么?!”姜秉仁险些从楼梯上摔下来,他踉踉跄跄地往下跑,心里不停地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但整个人却都发起抖来,他还没见着那些尸体,心里却已信了七八分,犟在眸子里的泪也大有承受不住要往下掉的趋势。
刚迈出了客栈的门槛,突然一头撞在一具硬邦邦的身体上。
撞他的那人痞里痞气地道:“作甚么去?”
姜秉仁心里急出一团火,而对方撞他就算了,身上还一股子臭烘烘又腥又酸的味道,遂张口骂道:“滚开臭乞丐!我要去认——”说着,他抬头瞧了一眼,见了对方的脸,又赫然呆住了,嘴里麻木地说完,“尸……”那人伸开手臂,将他挽住:“认谁的尸?”
姜秉仁眼见眉毛越来越拧,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拿头使劲儿撞进他的胸膛:“石头!你怎么这么臭……”
“不小心掉猪圈里了。”石星实在是受不住这撞击,好险要栽倒在地上,他背靠在客栈的门板旁,颇有些疲惫无力,一手用刀鞘拄在地上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抹去了姜小少爷脸上的水迹,无可奈何道,“好了芽儿,这不是回来了麽?别撞了,真的疼。”
姜秉仁这才注意到他半边身子都被血染得通红,还没下手摸摸到底是伤了哪儿,段明就追了出来,惊喜道:“石星?”
石星边痛边叫:“五哥……”
——
姜秉仁坐卧不安地在楼下等着,他虽是个骄纵成性的小少爷,该有的眼力见儿还是有的,石星是如何身手他当然见识过,而能教养出这般身手的,也绝非是一般富宦人家,那楼上那个姓季的是何种矜贵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石星先是季鸿的护卫,其次才是他的石头,这让姜秉仁不由生出些懊丧感。
手里握着的茶盅温了又凉,凉了又换,他心里不痛快,又忧心石星身上的伤,娇惯本性难改,就少不免要难为一下方家客栈的伙计,那伙计被他折腾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干脆将茶炉都搬给他,让他想喝多热多冷的茶,自己去烹。
房间里,季鸿小心避着伤处,给余锦年盖上薄被后才走出来,看了眼地上半身红透的石星,忍不住皱了下眉。
石星立刻道:“是属下办事不力,未能将那贼人活捉回来。”
季鸿叹了口气,问道:“伤势如何?”
石星碰了下右臂,说:“回世子,只是些皮肉伤……”
“锦年背后的刀伤你可知晓?”季鸿坐在桌前,桌上是一方三足风炉,想来是闵雪飞给他寻摸来的,只是炉里煎的却不是茶,而是汤药。他手里捏着柄小扇,也是闵二公子最宝贝的扇子,在他手里不过是煽风点火的玩意儿罢了。
石星点点头仔细说道:“昨夜世子出门后,我听闻房上有动静,刚想唤小公子警惕一些,对方就先动了手,属下也只好迎战。对方约莫有六人,身手不低,实在难缠。我一人难敌四手,没能护得小公子万无一失,之后便被他们纠缠住。属下观那刀伤并不致命,又顾及到面馆众人安危,只能既战既退,将他们引至城郊……但打斗间仍叫一人给溜了,那人被属下断了一手、废了一脚,估着时辰,应当是他杀人不成,只好放了一把火……”
“能伤你至如此地步,可见并非等闲之辈。段明,命人去查官府收容的尸体里有没有断了一手一脚的。”季鸿用小钳夹了炭块放进风炉中,待段明领命而去,转头又对石星道,“起来说话。是什么人,可看清了?”
石星慢慢站起,回忆道:“应是什么人的密侍,用刀、箭,箭是鸦羽红木箭,银样头,他们只知任务,并未见过主子是什么模样。世子,其实有件事……”
季鸿道:“讲。”
石星远远看了眼床上兀自沉睡的少年,低声说道:“对方是冲着世子您来的。据属下盘问,那群人自招已在面馆周围潜伏多日,只是一直没找到下手的机会。昨夜月黑灯暗,您穿着小公子的斗篷出门去,小公子又披了您的衣裳,他们这才错将余小公子当成了世子……还有一人招供,除去世子后,他们下一个目标是闵公子。”
季鸿停下扇风的手,有些愣住了,风炉里的火苗把闵公子的宝贝扇子烤焦了一个角。
石星忙帮着扑灭,心虚道:“世子,您别……您当我没说过。”
段明吩咐好事情回来,就听到季鸿煞有介事地下令石星:“擅离职守,自己下去领罚。”说是惊也好,说是骇也罢,他当即就想跪下替石星求个情,擅离职守是个什么罪,石星这种伤情,再领过罚,命都要去掉一条。
只是他还没跪,季鸿又从怀里扔出块玉牌来:“你去监罚,不必回报了。”
段明当空接下玉牌,知道这就算是给石星的台阶下了,立刻谢了罚,揪着石星退出来,谁不知道这时候自家主子脾气不好,还是别去招他了。他领着石星下楼,迎面撞上等得都不耐烦了的姜小少爷,段明看两人好一番哄来哄去,这才清清嗓音,道:“院中人手不足,主子罚石星杖五十,就请姜小公子代为施罚罢。”
姜秉仁仰头不平道:“那个,究竟是什么人?”
段明掏出玉牌,姜秉仁见了上头的蔷薇纹,顿时不说话了,他野史逸闻看得多,又有个做县令宠姬的姑妈,自然认出了那东西,于是拽着石星进了一间房,罢了还探个头出来说:“不就是五十,这就打!”
至于用什么打,还不是他姜秉仁说了算。
段明摇摇头,收起玉牌,也到女眷那边看望看望清欢和阿春他们。
房中,季鸿又坐回了床边。他也知道自己方才是迁怒了,毕竟事态变化多端,难以预料,即便是石星身手再佳,也难免分身乏术,能做到此种地步已是不错。只是他一时难以控制心绪,尤其是得知这场劫难,原本该是落在他身上的,如今却阴差阳错的,叫少年替他受了苦。
还没回京,就先让少年涉险受伤,季鸿半阖着眼靠在床头,难以平静,回想起昨夜的一点一滴。
他一只手慢慢轻抚着身旁人的发梢,却突然感觉到昏睡了一整天的少年就在这时动了一动。余锦年恍恍惚惚苏醒过来,尚且回忆不起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后脑闷闷作痛,整个人都要趴麻木了,下意识想换个姿势,这一动,就牵扯到了背上的伤口,疼得嘶嘶两声。
季鸿顿时睁开眼,颇是紧张地盯着他,想问他好不好,哪里不舒服,哪里疼痛难受?可是话到了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余锦年看他一副冷峻表情,眨巴着眼睛强撑笑意:“阿鸿,怎么了?”
少年声音发软,顶不起力气来,往日滋润的脸蛋此刻也毫无血色,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很亮,笑起来弯着,似一轮月牙儿,让人移不开眼。
季鸿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早该知道,除非他们真能隐姓埋名到天涯海角,否则无论身处何处,总会被有心人当成是肉中刺眼中钉,倒还不如一早亮出身份,反而叫人忌惮。
“抱歉,锦年。”他俯首拥住少年,一直低声道歉,“抱歉,是我不好。”
余锦年还迷糊着,都不明白他为何道歉。待听完季鸿说罢这中间的缘由,由听说二娘她们都好好地在隔壁几间屋子里养伤,刚醒来的那阵紧张便又渐渐消去,往季鸿身侧靠了靠,放心地打起瞌睡:“这不是挺好的么……你没事,挺好的……”
嘴上说着好,鬓角却渗出了丝丝冷汗,这满屋子人,唯独他伤的最重,他自己却不知,犹自偏着头朝季鸿施笑。窗缝被风摇开了,潲进些雨丝来,由于养伤换药方便的缘故,余锦年背上只披了件儿轻软的薄衫,这会儿觉得冷,便往里头躲了躲。
季鸿起身,把窗关了,又从风炉上取下药罐,滤出一碗苦黑的药汁。
余锦年是个大夫,但谁也没规定大夫就必须不怕苦的,他小时每逢生病,虽然都是喝汤药比吃药片儿还多,却不代表他真的喜欢那种味道,见季鸿端着药碗过来,登时哭丧着脸,紧闭上嘴巴。
季鸿见他如此,突然停住了脚步,转头走出了房间,少顷,余锦年等得快睡过去,就看季鸿另端着一只小碟走进来:“我问了罗老先生,这药里可以淋些蜂蜜。”
药苦是那一勺两勺的蜂蜜能解决的吗!而且加了蜂蜜的苦药汁味道更一言难尽了!
余锦年扭过头,不太愿意吃。
季鸿低头看着他,心情很是无奈,恨不得替他疼、替他难受,可这伤到底是受在余锦年身上了,他便是再愿意娇惯少年,也不能纵着人胡闹不吃药,于是将那藏进被子里的少年扒拉出来,耐心哄道:“乖,多少喝两口,喝完了,这里还有些白茧糖。”
他这样温柔体贴,余锦年也受用,遂半推半就挪过去,趴在人腿上,就着季鸿的手一口一口将药汤喝了,喝下几口,才像是稍微返过一点神来,哼了一声,慢吞吞地说:“有点疼……”
季鸿牢牢端住了碗,没让自己失态,但心里已似火烧一般,灼得整颗心都揪缩起来,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不痛不痒地哄一句:“喝了药就好了,就不疼了。”
少年很乖,除却一开始的不情愿,很快就老老实实地喝起药,小瓷匙一勺一勺地撞在碗壁上,药汁渐渐地见了底。喝完季鸿就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白茧糖,之后他便沉下头,窝在季鸿腿上休息,药里加了安神助眠的药材,没多大会儿,余锦年含着糖,很快就困了。
困了也好,困了就不会觉得太疼痛。
季鸿稍稍凑上前去,沿着下颌亲吻,伸出舌尖来舔过了少年抿做一条线的唇缝,真的很苦。
窗外渐渐地黑下去,段明悄声悄步进来点蜡,看他们二人一个趴着,一个靠着,都闭着眼,他也不敢出声,只在一旁候着,直到季鸿中途醒来一回,段明才凑了机会上前去,小声道:“世子,下头做了膳,现在传吗?”
季鸿看了眼怀里的人,又见窗外已漆黑一片,问:“什么时辰了。”
段明答:“已是亥时。”
“竟都亥时了,上罢。”季鸿小心翼翼地托着余锦年的头,放在软枕上,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是不忍吵醒少年,想在菜上好前让他多睡一会,却也不能一直睡,从昨晚到现在他除了药以外滴水未进,再一味睡下去身子也撑不住的。季鸿站在桌前左思右想,又指了其中几个口味太重的,叫撤下去,换几道清淡的有利于伤口愈合的菜上来。
不过这只是个普通客栈而已,一帮乡下的厨娘们,哪里懂得什么菜利于养伤,前菜撤下去后,又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陆陆续续上来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麻油猪肝,什么乌鸡排骨,甚则还有红糖炖蛋,俨然是一套妇人产后的褥月餐。
季鸿看得头疼,又才想到,能知道什么病吃什么菜还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只有床上那个才做得到。而此刻,那人沉沉静静地趴在那儿,似一朵被霜打了的花。
他二十年来性子都冷,此刻也忍不住想发火,不为着这桌风马牛不相及的菜膳,只为着没能保护好一个人的那份懊悔。
季鸿挥挥手,叫都撤了,看着烦。一群人战战兢兢地看着他,段明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在季鸿并不刻意为难他们,亲口点了几道余锦年往日里爱吃的,吩咐少油轻盐,不要添辣,才让几个厨娘释重负,赶紧下去操办。
等着布菜这会儿,段明道:“闵公子的人到了,如今客栈里尽换成了我们自己的人手,世子大可放心了。”
季鸿点点头,桌上菜也都看过一遍,太素了少年不爱吃,太荤了又不利于养伤,挑挑拣拣还是有不满意之处,可到底是没再折腾人了,还赏了厨娘们一番,便叫她们都退下去。段明还找了两个丫头来伺候,也被季鸿回绝了,别人伺候的都不尽心意,还是自己亲自来才放心。
直到桌上菜肴都快冷了,季鸿才舍得叫余锦年起来,只是他睡得正沉,被人突然叫醒难免有些不高兴,而且他浑身不如适,不觉得饿,只觉得困,什么也不想吃。季鸿把小案几摆在床上,用小碗各盛了一点盘中菜肴,哄着他吃几口,就连软薄饼都是照着吩咐,被切成了棋子大小,刚好入口。
季鸿将锦年半抱起来,不敢触及伤口,用筷子夹两根这个菜,并两丝那个菜,放在瓷勺里,最后铺一块棋子饼,不劳烦余锦年动手,只劳驾他张张嘴,嚼几下就成。
伺候到这个份上,余锦年再任性也得赏个脸给他了,遂歪在季鸿怀里被他喂着吃,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季鸿就放下菜碗,另拿起一小盅白乳猪脚汤来,劝他喝了半盅,吃了一块猪脚上的软皮肉,又让他漱了嘴,这才放他回到床榻。
又吃又喝的被折腾了这会儿,余锦年好像又不是那么困了,可是这个时辰人家都睡了,他也没什么事可做,便详细询问了一碗面馆其他人的伤情如何,季鸿轻声细语的与他说着。讲了小半个时辰,又吃了点东西,这才安心睡下。
房门开了一条缝,闵雪飞经过,看到里头季鸿俯下身,默默在那少年额上亲了一口,又附耳说了些话,逗得那小神医不由自主地展开笑容。
出来门,看到抱臂伫在一旁的闵雪飞,季鸿也没太大反应,只谢了他一回。
闵雪飞不领情:“你知接下来有多难。前阵子我派出去的人不小心误触了十二爷的线,被就地斩杀,算是给我们的一个警告。”他视线瞥向房中,“叔鸾,依我看,有些东西早早放弃为好,放开了,于你于他,反而都是圆满。”
季鸿也回头看了一眼,见余锦年确实睡熟了,这才带上门与闵雪飞一同下楼,客栈极静,安排的都是闵雪飞的心腹,不怕说些什么话落人把柄。只是季鸿不想说,也懒得说了,他家世显赫是不错,但除了头顶上这个煊赫的季字,他什么都没有。
知道留不住,所以也从没真心实意地留过。
谁想要,拿去便是,左右他这条命都是从二哥手里抢来的,他心里愧疚,不愿去争抢,别人想要他的东西,也是理所应当,只当是给二哥还债了。
而他今日才明白,有些东西之所以能够轻松割舍,不过是因为他对那些东西只能谈得上是喜欢而已,再往深处也挖不出更多感情来,忍一忍能够风平浪静,也就算了。
可是这次不一样,他想保护一个人,不遗余力,不择手段,不是一句简单的“算了”就能真算了的。
闵雪飞所言他当然明白,放在半年前,放在他与余锦年萍水相逢、牵涉未深的时候,也许他就真的放弃了。这半年,季鸿无足长进,唯独学会了一样——那就是“贪婪”,人只要得到过一点,就舍不得放开手。他开始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贪那份几乎从未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的温情。
此时让他放弃,无异于砍断他攀附悬崖的绳索。
季鸿苦笑一下:“雪飞,我何尝不想得圆满。”
只是他的圆满,只有余锦年能成就。
闵雪飞对权力的热衷向来大于这些小情小爱,他人生里唯一一点无奈,只有眼前这位青梅竹马的季家三公子。他一向主张以权慑人,主张用联姻来巩固季鸿的势力。余姓少年的存在他不反对,却也不支持,不是他对余锦年有什么意见,纯粹是因为此事于季鸿无益,不仅无益,反而会沦为别人口中的笑柄。
两人可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却未必要为此搞得满城风雨,你死我活。
所以他不太能够理解所谓情衷不渝。
季闵两家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系,不是季鸿一个人说撂挑子不干就不干的,宫中镇着贵妃,宫外郦国公和闵相大权倚重,当年天子少年登位,全靠了季闵两家才堪堪稳住了局势。再说如今远的有十二爷,近的有陆党,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无论何方弱势,这些蚂蚱蝗虫们都会迫不及待地上来撕咬,谁也落不得个好。
所以季家不能倒。
正因如此,却也给了旁人使手段的机会。当年,他们弄死了季延,却叫季家的小公子侥幸活着回来。彼时天子还要倚仗季公的权势,只能也必须扶持,让季鸿庶子继业。而今十几年后,天子根基已定,那群幕后真凶又想故技重施,弄倒季鸿。
只是这回,谁知天子心向何方?
季鸿也明白这个理儿,所以明里暗里多少做了些事,手段未必有多狠辣,但足以让人知道季家即便是没了嫡长子,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惹的。当年季鸿八风不动,沉稳如冰,虽然偶有容忍退让,但也算是铁板一块,可如今,他自己在这块铁板上开了硕大一个洞,是摆明了告诉人家,有什么阴招阳招,别客气,就朝这儿使。
若是余锦年是个女子,也不怕,大不了纳进来做个小,放在府里包庇着,有什么难,谁还能想不开到郦国公府里下手不成?可难就难在,季鸿上心的这个,是个实实在在男儿身,纳不动,娶不了!
闵雪飞觉得,以后头疼的事情肯定还多着呢!
“此事决不能轻易作罢。”
季鸿道,闵雪飞飘渺的思绪被这话给生拉硬拽了回来,他没再说,但是闵雪飞却能懂,此事若不深查,日后定后患无穷。只是当下敌在暗,我在明,查凶一事虽要紧,却远不如保障这客栈中诸人安全重要。两人低语一番,闵雪飞便离开客栈去安排诸项事务,季鸿放心不下尚在病中的余锦年,便没有随他去,而是回到房间。
季鸿走到床边,脱了外头的衣裳,仅着中衣,把床上少年搂在怀里。趴睡的姿势本就累得慌,余锦年是因为受了伤没力气,又发着烧,于是很是困倦,还蹬鼻子上脸地往季鸿身上挪了挪,上半个身子都枕在人家胸口,这才又阖上眼。
怕吵醒身上的小东西,季鸿一丝一毫都不敢动,静了有一刻钟的时间,估摸着少年睡沉了,他才伸手在余锦年额头上摸了一把,试过温度。
好像不那么烫了,还出了汗,湿津津的。
被余锦年压着没法下床,季鸿直接拈起衣袖擦干了余锦年额头上的细汗,又将被面向上扯一扯,少叫他冻了肩骨,以后落个一疼二病的。桌上烛火摇曳,蜡泪一滴一滴地凝在烛台上,余锦年睡得沉,他却毫无困意,季鸿接着橘光凝视少年,用手指抹开对方微微拧成一团的眉心。
梦里还拧成这样,其实还是很疼的罢。
“锦年,砍在你身上的刀,放在一碗面馆的火……幕后之人,我定要揪他出来,一点点清算干净。”季鸿想把人揉进来,又不敢大碰,只能轻轻慢慢地抚弄着余锦年的耳缘,但仅是碰碰耳朵,余锦年都好像要醒了,季鸿忙将手缩了回来,不敢再动。
这一夜雨都下个不停。
近黎明时分,天际终于放了点亮光,下头的人笃笃地跑上来报。
竟道二娘要不行了。
第96章 倒头面季鸿明白二娘身体状况不佳,也特请了罗老先生及其弟子日夜守护在二娘屋里,唯恐有个三长两短,只是头前儿罗老先生还说有所好转,怎么突然的就恶化了。
那下人没有分寸,拍门的声响格外大,直接将怀里的少年闹醒了。
余锦年一睁开眼,就听见二娘不行的消息,当即就折起身子来要下床,他背上疼,烧还未退尽,脸色白得吓人。季鸿知道没法拦,先行下来帮他穿上鞋袜,忙忙慌慌搀扶着去往二娘的房间。
进去时,二娘正往外咳了一口血沫,紧接着就枕仰着头咳嗽,声嘶力竭地发喘,似是进不去气儿,一名药僮拿手巾匆匆抹去她嘴角血污,随便扔在桌上,便快步去取药炉上时刻备着的参汤。
清欢看出罗老先生脸上的焦急神态,又听着要灌参汤吊命,当即觉得天要塌了,她跪在榻旁抚顺着二娘的胸口,想让她好受些,待药僮一将参汤端来,她就帮着忙往二娘嘴里喂。喂一口,反而咳出来两口,清欢忙又扯了袖中的手绢去给二娘擦嘴,急道:“二娘,你喝一口,喝一口呀!”
余锦年踉跄跑过去,叫了声“二娘”。
清欢惊道:“年哥儿你怎么起来了!你伤得那么重……”是啊,家里两个主心骨都伤重,一碗面馆也烧没了,她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平时挺有主意的一个人,如今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二娘咳急,喘得厉害,吸气声在喉咙处似被拔高了一个调,余锦年拿过清欢之前给二娘擦嘴的手绢,果见绢子上除了血沫,还有灰黑色的炭屑。他烧昏了头,只听着季鸿和罗老先生的转述,便当真以为二娘病情平稳,却忘了有些时候只是看起来平稳,实则却危机四伏。
那日火势太猛,几乎是一瞬间就窜起来的,他虽是第一时间就把二娘推了出去,可毕竟二娘身体虚弱,吸进去的浓烟热浪对旁人来说或许只是短短咳嗽几天便能自愈,然而换成二娘,却没那么简单了。
痰中有黑屑,调高喘急,怕是吸入的热烟损伤了气道,也许喉咙和气管中已有了水肿,且观此情形,恐怕肺脏也不容乐观。
段明和石星等人闻讯也赶了进来,他们多多少少都受过二娘的恩惠,此时也跟着着起急来,然而他们都是局外人,再着急也比不过床前那个少年人。
清欢又尝试着给二娘灌参汤,她不懂医,只知道参汤是用来吊命的,且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灌进去了,二娘就能活。
余锦年看着二娘将嘴里的参汤尽数吐出,突然道:“拿刀来。”
清欢愣住,呆呆地看着余锦年,还是旁边的药僮反应快,迅速从罗谦的药箱里翻出了一把铍针,针似剑锋,惯常是用来破皮排痈的,这药僮见识过余锦年的“歪门邪道”,以为他是又有了什么起死回生的妙招,便想也没想就把刀针递到了余锦年手里。
余锦年接过刀,右手捏住,食指按在刀把,转眼间就将刀锋顶在了二娘的喉咙上。
所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房间中还听得有人倒吸一口气,那给他递刀的药僮更是惊呆了,以为他是施救不成,就要亲自下手了结。
“锦年,锦年!”
余锦年回过神来,看到自己腕上攥着一只手,他也不由自主地倒喘两口,吞下一声唾沫抬头去看,是季鸿。针尖锁在二娘颈侧,已在皮肤上刺出了一个血点,余锦年四下一望,见众人都面带忧虑地看着自己,他手指恍然一跳,将那刀攥紧了,借着男人的力道慢慢移开。
季鸿将铍针从他手里抽出,扔在地上,咣啷一声。
没人怪罪,只当他是一念之差。
这时,二娘突然抽搐起来,眼睛大而徒劳地睁着,盯着天上。许多人围上去,罗老先生抽出几根银针,刺在几大救急回阳的穴位上,周围吵吵闹闹,喊水的喊药的,还有清欢的哭声……余锦年却退出来,站在一旁愣愣地看着。
“我没想杀她。”季鸿闭了闭眼,听到身旁少年低声道,“我想做气管切开。切开气道以后,插根苇管,向里通气……”
季鸿听不懂所谓气管切开是何种方法,但是联想到方才少年举措,隐隐地也能猜中一二,又不由对他的大胆想法而惊愕,当世敢提出“缝骨缝皮”的唯有他一人,如今又说要切开气道,简直是惊世骇俗。
余锦年眼神微黯,说到一半便停下了,自嘲道:“算了,便是切开,也不过是徒增痛苦而已。”
他心里知道,二娘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根本抵不住切开气道所造成的损伤,若是放在前世,万事俱备,他或许还能一试,然而眼下这种状况,谈何容易,即便是做了有创抢救,对二娘来说却与催命符无异。
季鸿短暂思索,立时皱眉,道:“我知你腹中有千万种济世救人之良方。但切开气道这种话,以后莫要提,也不要去试。”
此法若是成了,少年会被人捧作神医下凡,那是皆大欢喜,可一旦有一次失误,他就会沦为诸人唾弃的杀人罪犯,枷锁加身。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愿余锦年去用这般危险的法子。
不知少年听没听进去,但倒没有反驳,反而低声“嗯”地应下。
看着罗谦救急的手段都一股脑地用在二娘身上,余锦年突然觉得身心麻木,眼前涌动的人头像是一尊尊木偶,失了线般的四处奔走。他想起养父遇刺倒下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场面,他卧在病床上,看着门外乱糟糟一片,却什么都做不了。
重获新生后,他自以为可以挽救一切,结果到头来,还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有人嘶喊了声:“娘——!”
余锦年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本就是携伤逞强,前一刻还烧得迷迷糊糊,后一刻就赶来看二娘,算是强撑着一股劲儿,又执拗着不肯让人扶,直到他倒下,被季鸿眼疾手快一把抱住的瞬间,季鸿才发现他后背湿透了,既有冷汗,也有微微渗出的血色。
将少年放回床上,着人重新给他上药包扎,期间他一动未动,纤细的睫毛却被沿着眼皮留下来的冷汗压弯,许是情绪大起大落所致,刚包扎好,他就又烧起来,睡沉了连季鸿都叫不醒。
外头一片仓皇,过了会,段明敲敲门跟进来,黯然道:“……走了,没熬过来。就在刚才。”
窗外天光乍亮,雾色迷蒙,窗柩被这两日的雨水湿透,散发出陈旧的草木腐气,一张丝网沉沉地缀在角落,一圈一圈,却独独不见蛛娘。
“办稳妥些。”闭目静默良久,季鸿道,他侧坐在床沿,被下搭着余锦年的手,十指交错,一半无力,一半修长。
木死了,变成窗;蛛死了,结成网。唯有人死了,什么都留不下。
季鸿深有体会。
——
但无论如何感慨,眼下最要紧的事是要将二娘妥善安葬,清欢抱着穗穗,守着灵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碗面馆没了能主事的人,只有季鸿带着人前后安排。
阴阳先生进了门,立即开书讣白,亲做宝幡,剪岁数纸。
岁数纸是一束白纸条儿,有多少岁就剪多少条,走的是男子,则纸条尾巴剪尖形,若是女子,则剪成开翅。阴阳先生口中念念有词,整整齐齐剪了三十多条岁数纸,扎成一束,用竿挑在顶上,插立在一碗面馆门前,以昭告四邻,这户有白事要办。
最后在灵柩前点上一盏长明灯,如此好一番动作,让人彻彻底底地相信,二娘是真的去了。
他们无意大操大办,二娘又没有什么亲戚,只几家关系好的近邻来吊唁了一番,也都感叹二娘命苦。
余锦年醒醒睡睡足有两日,最乱的时候,他烧得浑浑噩噩,让人碰一下都觉得烫手。
停灵三日,直到最后一天,转夜便要将二娘下葬,余锦年身上的烧才退净,但毕竟是大病一场,还虚得很,只觉得浑身疲软,仿佛是被人抽去了筋条,醒来时看到季鸿靠在自己床前,眼下发青,手里还虚虚攥着一条汗巾,像是不知不觉间睡过去的。
他往里挪了挪,揪起一点被角,搭在季鸿肩上,却不料对方突然一动。
余锦年手还没放下,被季鸿睁眼瞧了个正着。
“醒了?”季鸿终于放下一口气,伸手摸到他衣下一层汗水,忙又马不停蹄地起身,在铜盆子里兑上温水,将手里汗巾浸湿拧干,走到床边来给少年擦脸擦身。
他出了一身的汗,内衫湿透,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当然也是难受的,只好抬着手任季鸿摆弄。擦了前身又转过去擦背,罗老先生的化腐生肌药很管用,这才几天,他伤口就好了些,开始愈合,但仍旧不可大意。
余锦年侧着身子,半屈着一条腿,被季鸿仔仔细细地擦过了膝弯,一方软棉布沿着细长的腿形,慢慢往上擦去,灰白的棉轻轻拭过腰后稀稀落落的几块青紫,反衬得旁边完好无损的肌肤如奶脂一般,季鸿停下手,道:“明日二娘出殡,你……可要去送?”
“非亲非故,就不去了罢。”余锦年半张脸埋在枕里,分明的言不由衷。不是不想去,是不敢去,去了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道做什么。
季鸿自然也不会强迫他,继续拿着汗巾擦背:“不去就不去罢。”
余锦年又忍不住问:“定了哪儿?”
他指的是墓址,季鸿说:“在文花坳,阴阳先生瞧的风水,枕山面水的好地方。过阵子盛春,漫山遍野都是花儿,很有灵气。”
少年点点头,突然转过身,他衣还没穿,赤身裸体的只有腰间搭着点儿被角,就投进了男人的怀里,季鸿将他紧紧抱住,摸了摸他后脑:“哭罢,只在我这儿哭。”
余锦年摇头,哭不出来,只是想找个地儿藏着。
说着不去不去,结果第二天一大早,余锦年还是爬了起来,钻到厨房里擀面。他多日未下床,吃的喝的都是季鸿安排,只是他胃口不好,心情也低落,便是山珍海味,此刻在他嘴里都味同嚼蜡,一顿能吃上几口就不错了,更不提按时吃饭。
但是说来也奇,无论余锦年何时醒来发饿,哪怕是深更半夜,季鸿总能当即从厨下端来新鲜热乎的饭菜,好像那菜都是随口一说就能变出来似的。
这会儿进了厨房,才发现后厨灶上还炖着东西,有几人贴着墙睡得东倒西歪,都是春风得意楼的名厨,有专做点心酥果的,也有擅长热菜汤品的,一个个儿都一副被折腾坏了的样子。
余锦年这才明白过来,他日日张嘴就有的可口饭菜都是怎么来的。
委实骄奢。
他叹口气,叫醒几人:“张师傅、刘师傅,醒醒!”
几人幽幽醒来,还以为又是季鸿来催菜,忙不迭抹着嘴边的口水爬起来,下意识去摸案上的菜勺,眼都还没睁开就连声应和道:“这就有、这就有!马上出菜!”
余锦年哭笑不得,无奈道:“不是……没有叫菜。这些日子辛苦了,你们都回家去睡罢!”
“余小神医?”众人大眼瞪小眼地盯着余锦年,终于回过神来,却没人敢走,生怕那位季大公子来发怒,他们只道是来做菜的,却不知自己做的菜都被谁吃了,更不知那导致他们日夜颠倒的罪魁祸首正是眼前这位小神医。
余锦年见他们左右犹豫,只好与他们反复解释了一遍,又强调自己能够当家做主,几人才陆陆续续千恩万谢地离开。
送走了几位师傅,便回来揉面,他这做面条的手艺是二娘教的,若不是当日二娘善心,将他捡回来,此时的他还不知在哪里游荡。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他吃到的第一口热乎饭,是二娘亲手做的手擀面,如今二娘要走了,事亡如事存,这一碗倒头面,也合该是他来做。
切肉煮卤剁酱,备瓜丝菇碎,烹鸡骨高汤,样样精细齐全。
季鸿醒来,见手边人空枕凉,刹那间有些失魂,昨日余锦年退了烧,算是半好,他紧绷了三四日的弦终于松下,积累了多日的疲惫也加倍袭来,竟是睡沉了,连少年何时离开的都不晓得。于是披上外衫出来找,待走到后厨,才终于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余锦年脸色尚浅,未及病前红润,人也清瘦许多,但烹调起食材来仍旧娴熟无比。
进了门,他正将一枚煎蛋卧在刚刚做好的杂酱面上。
“这么早起就下厨,身体还没好。”季鸿关心道。
“嗯,没事。”余锦年微笑了下,将一双筷子斜插在面碗中,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停灵的屋子,将面摆在灵柩前,他上了香,磕了头,又观察过长明灯盏里还剩多少灯油,“就是想起要给二娘备一碗倒头面。”
尽过礼数,季鸿嘱他也吃点东西。
余锦年守到太阳升起,长明灯盏里渐渐没了油,阴阳师父掐着时辰过来引灵,前头一片喧闹忙碌,他虚虚晃晃地帮不上忙,才被季鸿逼着去后厨,吃了巴掌大一块糕点,又咽了碗面汤。
日头到了,前头有人报长明灯燃尽,季鸿才往余锦年手里塞了一只碗:“去罢。”
一群人都等着他,漆黑的棺木已经钉死,原本返春的气候也仿佛骤然间回冷了,余锦年捧着碗走到灵柩前,看到门外日头高照,白朗朗一片青天,他深吸一口气,抬起手,将空碗猛地摔碎在地上。
阴阳师父拖长了音:“起灵——”
“摔丧”这活儿该是长子来做的,本是摔碎焚烧纸钱的瓦盆,寓意去丧纳吉,好叫亡者顺利转世,民间也有习俗摔碗代替的。余锦年虽然与二娘并非血亲,但还有份感情在,除却穗穗,也只有他与二娘最亲。
沉重的棺木压在人的肩膀上,似乎将高壮的抬棺人都压矮了三分,抱牌位的是穗穗,由清欢领着,慢慢走出巷道,余锦年跟了几步,脚下越加沉重,到底是没有跟着一起去,只目送着队伍渐行渐远。季鸿给他找好了理由,道他重伤初愈,不宜走动,实际上是余锦年自己怂,见不惯那种场面。
——
二娘下了葬,入土为安,闹哄了好一阵子的客栈又终于寂静下来。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其实全不过是沉默寡言而已,没有一个能吃得香睡得好,相比之下,余锦年倒像是那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面上比谁都平静,胃口也恢复一些,伤口更是好得比谁都快。
但是入了夜,在人所不知的床幔里,却愈发地黏人。
季鸿知道,他其实难受狠了,这样的天灾又人祸,是好一番伤筋动骨,只是这些惊惶、这些惘然,都不轻易露给别人看罢了。
伤口渐渐愈合,余锦年已能躺着睡觉,只是新疤初结的痒让人寝食难安,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更是像有一条小虫在爬,而且因为伤在背上,他自己反手也够不到,只能趴在枕头上细声哼哼。
“说明快好了,忍着些。”那疤结了痂是红褐色一条,看着比新伤还狰狞,季鸿每次看都觉得揪心,他用指腹在结疤的伤口两侧不轻不重地摩挲,虽是隔靴搔痒的意思,但多少也有点效用。稍稍解了痒,便去拿了生肌膏来帮他涂抹。
背上微微发凉,余锦年抬头看他,唤:“阿鸿。”
“嗯?”季鸿轻声应下,认真地用手指剜出暗红色的药膏来,仔仔细细地抹在少年伤口上。应了这声,对方却不说话了,因这药膏涂后要晾一刻钟来慢慢吸收,他擦净了手,就拿了书来靠在床上翻看。
余锦年在他面前本来就温顺,眼下更是神情渐软,目中橘光粼粼,呆看了一会儿,突然接着方才的话低声呢喃道:“没什么,叫你一下。就想着,你还在……还好你还在。”
季鸿翻书的手微一停顿,低头看去,少年正定定地注视着自己,他喉中发紧,放下书,托着余锦年的后颈凑过去,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亲,见余锦年没有躲开,他才将这个吻慢慢下移,到了鼻尖,轻轻一点。
之后虽没有退开,却也并未再进,呼吸交织缠绵,两人却都异样平静。季鸿看了看他,无声询问,余锦年眼尾下垂,在男人手心里蹭了蹭,又微微扬起下颌。
季鸿这才慢慢向下,碰了碰他的嘴唇,也并没有多深入,只是含住了唇瓣,用舌尖若即若离地扫过,绵长地与他厮磨,但仅是这样,就惹得少年眼角绯红,仿佛是一张白皙的脸庞上被揉了两团胭脂,让人连多重一分都不忍心。
他微微撤开,又被余锦年揪住前襟,不让他走。
“锦年。”唇瓣相近,季鸿垂眸看去,拇指揉弄着少年一侧红透的眼角,心里百般柔肠,眼中万般无奈,低声道,“跟我回京吧。”
余锦年抬起眼睛看他。
“这里的家没了,我们再建一个……会有家的,我们的家。”季鸿道,“嗯?好不好?”这话说到了余锦年的心坎上,他前后折腾两辈子,无非是想要一个能够安身的家,一个走得再远都能回去的地方,所以季鸿提到了家,他终于憋不住那阵难受,似一直酸软的心窝被人戳了个洞,挤出苦涩的汁水来。
季鸿捏着他的手指,轻声细语地说话,讲些京城风物,也讲关于他们的“家”的事情,他说:“你若不喜欢住在府里,我们就搬去二哥的金幽汀,不过要提前重新修葺一番;你若喜欢别处,就着人物色物色别的宅子,到时候单辟个院子给你做药庐……”
讲到最后,余锦年一直靠在季鸿肩膀上没出声,季鸿看他也累了,就不再扰他,重拿起手卷来看。临睡前,灯花将灭时,季鸿又随口问了一句回京的事,他没抱什么希望能得到回答,却没想怀里的人轻轻把手臂搭在他的颈上,含糊地“嗯”了一声。
天儿暖起来,柳条抽了芽,京中来催闵氏兄弟返京的信笺是一封接连一封。转眼春分,相干行李车马都早已备妥,各人的伤也基本痊愈,再拖延下去也没有意义,只得返程。
余锦年将从一碗面馆废墟里扒出来的金珠银块都擦洗干净了,用盒子装起来。他想好了,自己是一定要跟着去京城的,顺道也要查清面馆走水的真相,穗穗他也要带走,毕竟他答应了二娘。
本想着若是清欢有自己别的打算,就把钱财给她,好让她有些钱财傍身,只是他还没问出口,那厢清欢从段明口中听说要回京的事,自己先跑了来,求余锦年将她收下做个伺候丫头,带她一起走。
清欢愿意跟着,他当然高兴。
才应了这个,一出门,看见苏亭赶着辆驴车,车上坐着阿春,这个道是答应了白海棠,要带他去京城看雪,那个道是要沿路去寻他失踪不见的哥哥。
余锦年:“……”
于是到头来,一个都没落下,连出事之后就再没见过的小叮当,都心有灵犀似的从不知谁家墙头上蹦了下来,径直跳上了待发的马车,大摇大摆地窝在给余锦年准备的软垫上睡觉。
倒是石星和姜小少爷,委实厮磨不舍了许久。
临行前,余锦年站在马车旁,突然提出要再去一碗面馆看看。
那废墟一直被闵霁的人严加看护着,连只老鼠都未曾放进去过,季鸿也不止一次地派人进去收拾过,只是当日那火势太猛,整个面馆几乎全部焚成灰烬。
余锦年站在门前,阳光穿透残垣,洒落在一碗面馆破旧不堪的牌匾上,曾经洋溢着欢声笑语的后院,此刻铺着一层干腻的黑灰,踩一脚便在地上留下半个脏兮兮的脚印,四周东倒西歪,看不出形状,没有一处完好,他迈进前堂,一抬手,那斜挂着的半拉残门就啪啦一声掉下来。
季鸿把少年往后拽了一步,才让发愣的他免于被灰尘扑面,看他还要往里面进,季鸿忍住了想要劝阻他的冲动,耐心道:“里面危险,脚下小心些——我在门口等你。”
余锦年点点头:“就出来。”
季鸿放心,也只能放心。
余锦年慢吞吞走遍每一个角落,翻开了地上一块碎木板,捡起了几根折断了的金针,又几张花色眼熟的碎瓷片,旁边一个精致的木奁,半边都烧坏了,地上流着一摊小炭珠,指腹一碾,全都破碎,全然看不出是一颗颗白润的珍珠。
这个他生活了短短半年,却寄托了他至今为止全部情感的地方,今日就要这样离去了。
回到马车上,车夫一声鞭响,轮轴辘辘地转起来,驱着向前,很快就驶出了西城门,此去夏京千里迢迢,也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回来,余锦年回望着城门上高悬的“信安”二字,郁勃遒劲,据说是前朝又前朝的某任太守所书。
余锦年的手被攥紧,腰被环住,季鸿将洗净的红斗篷罩在他身上:“今日起得早,若是困的话,就再睡会。到了下一个地方叫你。”
“嗯。”余锦年顺从地领下这份体贴,靠在对方肩头,望着斗篷上烧焦的一块,慢慢阖上眼。
季鸿偏过头,贴着亲了亲少年的头顶:“去京城害怕吗?”
猫跳上余锦年的膝头,霸占了最柔软的腿心,蜷缩在软绵的兔毛斗篷上打呼,余锦年慢条斯理地揉着猫咪的颈毛,他心知此一去,日后千山万水再难回,也知是要奔赴一波深不可见的浩瀚,但是鼻息间松木衣香令人心安,也将人迷惑。
他嘴角微不可见地弯了一弯:“和你在一起,去哪里都不怕。”
此去千万里,唯君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