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看着林清和的脸,高修会感觉时间正在慢慢地往回拨。
承认过去的错,是一件很难的事。
如实地陈述记忆,也是一件很难的事。
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一幢幢移开,将那条由南至北的双向十车道收窄,将隐隐发灰的天空擦蓝,将他跟她的身量各自减去三分之二……就是记忆中的九十年代。
高修还清清楚楚地记得B城从前的模样,以及他们幼时的模样。
他的记忆力很好,天生的,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运,有很多不想记得的事情,他通通都记得。
第一次见到林清和的时候,他八岁,她五岁。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开头。
当时高家一家三口刚刚搬进旧水库旁边的别墅区,天气太好,日光暖熏熏地晒得人发昏。他的父亲将车停在门口,他的母亲跟他一起从后座出来,跟在后面的卡车正在卸他们的家具。
旁边的一座别墅哒哒哒地跑出来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女娃子,后面跟着一个戴着金丝眼睛的男人。
小女孩儿扎着两条蓬松的麻花辫,白皮肤,圆脸蛋,眼睛又大又灵动,除去一身衣服脏兮兮之外真是美人胚子,又丝毫不惧生,跑过来就同新搬来的邻居脆生生地问了声好。
“葛葛你好呀,姨姨你也好!”
她正在找她的棒球。
刚刚跟在前庭玩,一个不小心就把球抛出外面来了。球正好滚进了高修家的车底,她把小短手伸了又伸,够不着,于是毫不见外地拉了高修的手。
“葛葛,你可以帮我吗?”
高修犹豫了片刻才蹲下来,男孩子发育得晚,他的胳膊并不比她长很多。
果然,他也够不着。
最后帮林清和捡起球的还是高修的父亲,一个不苟言笑的男人。
他下车捡球,将球放进小女孩儿的手心,大掌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随后站起来看向小女娃子的父亲。
“高旭光同志!”她的父亲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爽朗一笑,“多年不见,真是久违了!”
少有表情的高旭光大步一迈,两个多年不见的大学同窗相互拍了拍肩膀。他们都是B城海洋大学出来的,毕业之后高旭光继续去国外进修,现在是名船舶工程师;林进被分配在本地的渔政单位,至今也算是正在稳步上升。两个学生时期的好友,毕业一别,期间只靠书信电话联系,再见面都已成家立业。
“这是内人。”高旭光退开一步,为林进介绍笑盈盈立在一边的吴婉。
吴婉盘着一个光滑的发髻,眉清目秀又别有风韵,一身浅色连衣裙穿在身上宛如深谷幽兰,一看便是大家闺秀出身。
“高旭光比我大半年,按规矩我该喊声嫂子。”林进向她礼貌地颔了颔首,“嫂子好风采。”
吴婉一手牵着懵懵懂懂的林清和,一手牵着百无聊赖的高修,温婉一笑:“林小叔谬赞。”
不久之后,瞿秀兰从学校加班回来,在厨房忙活出来一桌丰盛料理,吴婉在旁边搭了把手。
当晚两家人就在一起和乐融融地吃了第一顿饭。
四个大人以高旭光跟林进两个为主心轴,话题天南海北,聊得不亦乐乎。吴婉跟瞿秀兰也聊得来,两个女人都是知识分子出身的,男人间的谈话也搭得上几句。
而高修跟林清和面对面坐着,小女娃子握着那个印着hello kitty的小勺子,吃了多久就看了他多久。
——这个小哥哥长得可真好看呀。
她歪着小脑袋心道。
可为什么他总是不看她,也不跟她说话呀?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会承认我忘了小林子跟修哥的,我逃:)
☆、25 鞋带
很明显,八岁的高修并没那么喜欢五岁的林清和。
这种年纪的小女娃子太腻人了,小高修深有体会。
他有一个跟她同年纪的堂妹,叫高小桃。也是漂漂亮亮的,一见面就腻着他,逼他跟她玩芭比娃娃,一言不合就张开嘴巴哭,嗷嗷叫地要掀屋顶,实在可怕。
可是母亲柔声柔气地交代过他:“清清是妹妹,你是哥哥,要耐心待她,不许耍脾气。”
高修哪会耍脾气?他只会像他父亲一样面无表情。
两家人住在隔壁,大人关系亲近,两个独生小孩子年纪也差得不多,理所当然地,林清和就开始变成小尾巴跟在高修身后。
她爸爸那边的亲戚都不在B城,妈妈那边又人丁稀少,故而堂表兄弟姐妹也少,高修的出现,等同于充当了一个兄长与玩伴的角色。这本来就已经够让她欢喜的了,更何况他长得还那么好看。
从“修葛葛”到“阿修”,似乎每天都能听见她奶声奶气敲他家门的声音。
不能撵,也不能躲,没有办法,高修只好试着习惯这只小尾巴。正好刚来B城不久,他也不认识什么小伙伴,两个小娃娃天天腻在一块儿,他去上钢琴课她跟着,他去小区中心湖看老头子下围棋她跟着,他去新华书店看昆虫图鉴她跟着,就连他去河堤边上的草丛捉蛐蛐她都跟着。
明明就怕死那些乱跳乱叫的虫子了,偏偏还嚼着泡泡糖蹲在旁边,一边看一边眼泪汪汪地等。
噗呼。吹出一个粉红色的泡泡。
吧嗒。泡泡破了。
动动嘴唇,重新嚼。
直到日色西沉,西瓜味的泡泡糖被嚼得变成白色,一点甜味都没有了,她才扁着嘴对着斜面草坪喊一声:“阿修!”
没有回应。
于是她又声音大一点儿喊:“阿修!”
过了一会儿,穿着短裤的高修才从茂密的草丛里冒出头来,远远地应一声,随后恋恋不舍地提着网兜爬上来。
“回去吧。”他把满是泥巴的手往裤子上随意蹭蹭,面无表情地伸出去给她牵。
她极力避开他另一手提着的昆虫,捏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心往他裤子上蹭得更干净一些才肯牵上去。
他顺道用手腕给她抹了抹鼻涕。
橘黄色的黄昏之下,两道身影一高一矮往家的方向走,矮的那一个时不时就要绊一跤,高的那一个就停下来。
矮的那个指了指自己的沾了泥巴的白鞋子:“阿修,鞋带。”
高的那个就习惯性地压好网里的昆虫,然后蹲下去帮她系。
“好好看着。”高的那个一边动手指,一边用未变声的嗓音说,“要学。”
矮的那个就嗯嗯啊啊地点头,从裙子口袋掏出一包跳跳糖,啪啦一声拆开,自己倒了一点进嘴,随后眯着眼睛感觉口腔里跳动的爆炸,自顾自开心道:“阿修!橘子口味的,你喜欢。”
回想起来,当时真是单纯,真真正正的什么都不懂,也没有明确的性别意识。两个孩子手牵着手,她是懵懵懂懂地依赖他,他则是无可不可地纵容她。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