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课上让同学们推选节目。
于是,全班同学齐齐转过目光,盯着最后排的李知行。高三(1)班和大多数理科班一样男多女少,重点是,女生大部分不擅长文艺节目,高一时李知行担任班长,他很快察觉到这一点并且对此感到绝望,当他发现女生完全没办法出节目时,只得自己出马,走上舞台表演钢琴独奏。当时,一曲震惊全校。
两年之后的现在,李知行却拒绝上台表演。
“你们别看我,高一那次我只是救急。再说,钢琴演奏这种事情,表演一次还能让人眼前一亮,表演两次那就是笑柄了。”
高三回来之后,他再无什么官职在身,的确不用再承担职责。
同学们说:“不看你看谁啊……”
何老师也颇期盼地瞧着:“李知行,你有什么主意?”
他微笑道:“何老师,这件事不在于我们表演什么,取决于(2)班表演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
两个实验班一直有着暗暗的竞争,之前的运动会上,(1)班赢了(2)班,(2)班很不高兴,决定在文娱方面赢回一筹。高三的两个实验班,一个擅长体育,一个擅长文艺。
何老师大彻大悟,仔细想了想:“好像决定跳舞。”
(2)班的文娱委员能歌善舞,颇有行动能力,组织了班上的女生跳舞,每年都能拿到前两名。当然,也是实至名归,每次(2)班的女生们一上台,男生们都要沸腾。
李知行摊手一笑:“那这件事情基本上等于,我们嬴不了。”
他说的完全是实情,在学校级别的演出上,还是歌舞类的表演最吸引眼球。
“不过,我们不妨让节目比较有新意,比如,可以演小品。”
卢明远说:“语言类节目,最大的问题是剧本吧?谁来写?”
“剧本也不重要,用成功的剧本就可以,比如春节晚会上个很有名《霸王别姬》。”
“再演一次,那还有谁看呢?”
“内容不革新,只革新外装就行了。”
何老师揉了揉额角,有些为难:“李知行,你在说什么,我完全不懂。”
李知行笑微微:“反串就可以了。”
全班安静了一会儿,脑子里飞快勾勒着反串的那幅图,无不哈哈大笑。
“女生扮霸王,男生扮虞姬?倒是很有趣啊。”
“对啊,很好玩啊!”
“而且操作比较简单。”
何老师拍了拍教案,笑着说:“那就这么定了。那接下来就是演员的问题,卢明远,你负责这个事情吧。”
正如李知行所说,这个小品情节简单,总共就需要四个人模仿,两男两女,排戏也简,操作简单,自然也有人自告奋勇表示愿意表演搞笑节目,比如丁霄霄。
徐露诧异:“你怎么想到要主动去演霸王?”
“李知行的提议那么好,我当然要捧场啊!”
关薇冷不丁说了句:“你是喜欢出风头吧。”
她这话说完,严晓冬没忍住笑了,关薇这个人,不刺一下人根本不舒服。
丁霄霄都习以为常了,撇嘴道:“是啊,我是喜欢出风头,这里有什么不好?”
关薇接不上任何话,只能尴尬地站在宿舍一角闷声不语。是啊,出风头又有什么不好?个人的选择,只要不妨碍别人,都是好事。
新春晚会的表演在学校的大礼堂,全校师生坐进去后,就显得非常拥挤。室外很冷,但是礼堂内十分暖和。大礼堂的座位是按照学号排的,唐宓坐下时,没什么意外地发现自己左边的人是李知行。
两人点头示意。
高三的同学们在礼堂最后,大舞台也瞧得不那么分明。唐宓为了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这段时间每天几乎花了“二十七个小时”学习,在温暖如春的礼堂里,数日来积累的困意涌上眼前,好容易忍到表演开始,全场熄灯,然后她就么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她是被笑声惊醒的,黑暗中舞台光芒大盛,她眼前一片雪亮,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感到有视线落到自己身上,眼睛猛然完全睁开。
李知行正在对她微笑:“我还在想要不要叫醒你,我们班的节目开始了。”
真是个很有趣的节目。丁霄霄娇小玲珑,出演霸王,虞姬则由高壮的男生殷志扬出演,这对比是如此强烈,光是看这两人,就已经足够笑场了。此后荒诞不经的剧情更是让全校同学乐不可支,而殷志扬小鸟依人娇滴滴状撒娇时,全校同学都掀翻了桌子。
这节目是如此逗人开心,以至于大家觉得,是否能拿到奖,能不能超过(2)班都不再重要了。
唐宓也忍不住莞尔:“你的想法真是不错。”
“想要不弹琴,只好出主意了。”
刚刚睡觉的时间虽然短,但让唐宓大大恢复了精神。她心情轻松,也可以表情轻松地闲谈:“就是为了不弹琴?”
“我不弹钢琴很久了,要参加晚会,我还得再找老师练一段时间,太麻烦。”
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也是下了不少功夫,看来,也没有谁的荣誉和赞美来得轻松。
唐宓微笑着说:“难怪你的钢琴弹得么好。”
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李知行诧异极了:“真的?”
“虽然我不懂音乐,但高一那次晚会上,你的钢琴曲弹得非常美。”
黑暗中她猫眼石一样的眼睛闪闪发亮。李知行瞧着她的侧脸,笑言:“看来我也没白练琴。”
“不会白练的。”
什么付出都不会白付出的。
李知行放轻了声音,含笑道:“那首曲子根据几首流行歌曲改的,主旋律是与Love Story你要是想听的话,我可以再弹给你听。”
唐宓看着他,点头。
“嗯,谢谢。”
她转头看向舞台,舞台上的表演如此热烈,她也看得入了迷。
一月初的时候,叶一超离开学校去宁海某重点中学参加奥数冬令营,(2)班还开了一个小小的欢送会,气氛热烈,连隔壁的班都听得清清楚楚。去年的时候,是她和叶一超两人一起去的,两个人坐了两个小时高铁,去邻省的某名中学培训。
期末考试结束后的当天下午,叶一超第二次参加CMO的成绩也出来了,毫不出人意料,他拿到了一等奖,继续入选明年的集训队。消息传到学校,大家都深深点头,对他来说,拿不到奖才是新闻。
两天后他回到学校,让全校师生都很惊讶。
期末考试虽然结束,但学校没放寒假,还要继续补课,为时一周。叶一超作为早就不为高考担心的人,参加竞赛后本可以早早回家过春节,根本没必要再回学校,于是众人说,叶一超实在是个好学生,认真又低调。
但唐宓隐约觉得不是这回事。以她对叶一超的了解,他大概只是觉得自己家里没人做饭且自己做饭太麻烦,才回到学校的。她的想法没多久就得到了证实。
她是和李知行一起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碰见叶一超的,冬天黑得早,才晚上六点半,天色已经基本黑尽了,食堂却亮得很,他慢悠悠从黑暗中步入食堂,一副心神不在的样子。
唐宓跟他打了个招呼,他脸色一下子就亮了,打了饭就在她身边坐下来了。
“我刚刚去教室找你,你居然不在。”
“我今天早了点儿来食堂。”
“原来如此。”叶一超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两人,你们一起吃饭?”
李知行扬起嘴角微笑:“我叫她一起来的。”
现在学校只有高三学生,人少了三分之一,食堂也一下子空了不少,唐宓也愿意早一点儿来食堂吃饭,因此在李知行问她是否一起去食堂时点了头。
李知行又道:“你今年CMO满分,恭喜。”
“又过了一年了,总不能比去年差,”叶一超这样回答,再说今年的题目简单一些,满分的也有不少人。”
唐宓说:“CMO总不会太简单的。”
叶一超侧头看着她:“你要去参加的话,一等奖也没问题的。”
唐宓摇了摇头。一年前她就已经决定放弃竞赛上大学这条路了,现在再想也不过是平添遗憾罢了。
“唐宓,这次CMO有道题挺有意思,不算难,但解法非常多,待会儿回教室我说给你听。”
“好的。”
“那你们呢?还在互相帮助学习?”
李知行笑着说:“是的。唐宓的教学方法非常有用,我收获很大。”
叶一起侧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唐宓:“你的英语有进步吗?”
“发音和语感好多了,李知行纠正了我很多。”
叶一超抬头看着李知行,在雪亮的食堂光芒之下,李知行瞧着唐宓微笑着的表情非常生动,他卡了一卡,于是道:“这样啊,那还可以。”
李知行问他:“都要放寒假了,你根本不用回学校,怎么回学校了?”
“在家里没人做饭。”
“但是,学校食堂的饭菜也不怎么样。”
“无所谓。有得吃就行,吃什么倒是没关系。”
唐宓想他果然是这个念头,忍不住笑着问他:“你爸妈工作还是很忙吗?”
“是啊,不过下学期开始,我妈妈就可以结束出差外派回来了。”
唐宓指出:“但下学期你也基本不在宣州了啊,你要去京大参加集训了吧?”
“还真是这样。”叶一超恍然大悟,忍不住摇头失笑。他拿着筷子戳自己碗里的饭,“说起来……这次CMO,还有人跟我打听你。”
“谁?”
“忘记名字了,似乎是去年的时候咱们认识的其他省的人吧。”
对不在意的人,叶一超从来不上心,甚至不肯分一点儿脑细胞去记住对方的名字。
“今年的领队还是张教授,他也跟我说起你,他也认为,你今年不参加竞赛挺可惜的,你可以拿到一等奖的。”
“我不觉得遗憾。”唐宓说得很慢,数学竞赛的事情,我已经尽力了,二等奖是我能达到的极限。即便能再一次入选CMO,我只是再一次认识到,世界上有些人永远比我厉害,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比不上。”
叶一超微微皱眉:“你的话说得太早了,我又不会看错人。”
唐宓认真地说:“叶一超,数学竞赛到了CMO一等奖的程度后,大家的努力程度都差不多了,剩下完全看天赋。但是高考比竞赛简单一点儿,肯吃苦就没有太大问题。”
叶一超的态度和她一样坚定:“不,你那么聪明,就应该研究数学。”
李知行端肃了神色,说:“人各有志,何况唐宓也很明白自己。”
叶一超放下筷子,表情不豫地瞥了李知行一眼:“李知行,你根本不懂。”
“你的道理,我愿意洗耳恭听。”
和他说话简直白费劲,叶一超略一思索,从大衣衣兜里摸出一支笔和一沓便笺纸,唰唰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公式,撕下便笺纸递到李知行面前,简短地说:“这是道很常见的教学题,你认为,这道题目在高中数学的范畴内,有几种解法?”
谈话越发朝着认真较劲的方向行走,李知行也不得不拿出更认真的态度对待。叶一超给的题目很简单,asina+bcosa=c,求a的值。
李知行想了想:“两三种吧,我只能想到三种。”
然后便笺纸转到了唐宓手中。叶一起期待地看着她:“你觉得呢?”
唐宓知道叶一超较真起来是多么不容搪塞,她垂眸想了片刻再抬起头说:“不少予十种……嗯,不止,十二种。”
虽然知道唐宓的数学能力非常高,但李知行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十二种?这道题的解法有十二种?”
”她当然没有开玩笑。”叶一超对唐宓展颜一笑,又正色和李知行说,看到了吗? 这相差的九种解法就是你和她的差别。我不是说你不够聪明,但仅在数学天赋这一点上,你和她比起来,或者说,绝大部分人和她比起来,就是远远不及。而她不选择数学,给我的感觉就是明珠暗投,让人遗憾。”
李知行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直视他:“叶一超,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你不能插手。”
“这个我知道啊……”叶一超低声叹了口气,我只是不喜欢听到她妄自菲薄。”
简直没办法再待下去了,唐宓果断端着盘子站起来:“我吃完了,你们呢?”
高三生们并未提前放假,期末考试结束后继续留在学校补了一周的课。为期一周的补课后,终于放了寒假。这期间,期末考试成绩也就是“一诊”成绩公布出来,唐宓以微弱的差距胜过了郭嘉颖,拿到了年级第一。
春节前的五天,学校终于放了寒假。全校高三学生顿时沸腾了,每个教室都显得嘈杂混乱。考虑到春节有大半个月的寒假,唐宓把书包里都塞满了书,预备回家后好好复习。
书包怎么看都挺沉,李知行问她:“你有必要背这么多书?”
唐宓很肯定地点头。
一旁的丁霄霄飞快地往包里塞书,回头跟李知行说:“不要紧,她又不用背很久。我爸妈已经在校外等我们啦,她搭我家的车回嘉台的。”
“那在不错。”李知行看着丁霄霄,点了点头。
“李知行,我一直想知道啊。”丁霄霄指着他的书包,笑眯眯地问,你就带这么点儿书回去?”
他微微一笑:“我家里还有一套教材。”
李知行的背包很空,只往包里塞了一系列学校发的试卷。他作为走读生,每天上学放学来去基本是空手,因为这件事情,唐宓疑惑很久了。不过她并不是有了疑问就询问的那种人,也一直没问他原因,没想到现在得知了缘故。
四周的同学都在专心收拾自己的书桌,她抽出一个笔记本,递给李知行。
“你数学的薄弱部分,我都写在本子里了,还列举了几十道很典型的题目作为例子。”唐宓说。
李知行翻了翻练习册,前几页是知识重点,后面每页一道立体几何和解析几何的练习题。唐宓的字不算最好,但非常工整,所有的内容也都是她手抄的。心中默算了一下她的工作量,李知行感喟良多,含笑道:“没有答案……是给我留的寒假作业?”
“算是吧,寒假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做一下。开学后我再看看。”
李知行莞尔:“好的,唐老师。”
李知行刚把练习本放进书包,何树森就背着包溜达着进了(1)班的教室,问李知行:“你今年在不在宣州过年?”
“初七之后应该在了。”
“哦,你要回京啊?”
“要回去看我爷爷奶奶。”
“是这样啊。那初七后你有时间没?我们出去逛逛。”
“嗯,可以。”
“一起走?我家车在门外。”
“你去外面等我。”
教室里非常混乱,已经有同学三三两两结伴离开了。李知行抬起头,看到唐宓努力地装好了最后一本书,又笨拙地塞了一盒笔芯进去,也不禁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李知行递给她一张便笺纸:“我的电话,如果有事,可以联系我。”
“啊。”唐宓手忙脚乱地接过,我知道了。谢谢。”
“新年快乐。”
他冲她点了点头,单手提起书包,往肩上一搭,大跨步离开教室。
丁霄霄没说错,各式各样的小车沿着街道两侧停在了宣州实验中学的校门前,只留出了供一车通行的窄小道路。上车之后,丁霄霄的爸爸几乎是从纷乱中杀出了一条通道,终于上了正路。
私家车回嘉台县,要比大巴车快上半小时,因此一个半小时后唐宓已经站在嘉台县的车站了,去往唐家村的大巴车已经蓄势待发,仿佛就在那里等着她。
在回去的路上,丁霄霄的爸爸说还可以送她回唐家村——她坚定地拒绝了,搭乘他们的车回嘉台已经是捡了个大便宜,怎么还能让他们送自己回老家?再说,现在还只是下午时分,根本没关系。
她带着成绩回了唐家村,和之前十七年来的每一个春节一样,跟外婆一起过春节。素来寂静的唐家村分外热闹——外出打工、求学的村民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回来之后除了过年,村民们也没闲着,办喜事、办婚宴,整个村子热闹得很,现在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公路旁、草地里都停满了车。
她每天早上很早起床,做好早饭,在竹林下背两三个小时的英语,又帮着外婆地鸭子赶到稻田里去。冬天里农活不太多,她不用花太多时间做家务,只要一有时间都在自己房间里学习,做卷子做题。
除此外,她时不时和外婆出门去——在春节这段日子,村人办各种喜事的很多,结婚的、修新房的、探亲的……祖孙两人总被邀请去各家串门。
本村最大的新闻,就是十年没回村里来的唐月回来了。唐月在外面奋斗了二十年,终于苦尽甘来,村民们说她现在是资产百万千万的有钱人。唐月当年和唐宓的母亲唐雪一起到宁海这座大城市去打工却有着不同的命运。
唐月这次回乡是为了迁父母的坟,也顺带着请了全村人好好吃了一顿,唐宓和外婆也受邀参加。
见到唐宓她很激动,连连感慨说:“哎呀,都长这么大了。”
外婆笑着说:“是啊。”
唐月摸摸唐宓的脸,笑吟吟的:“长成大姑娘了!和你妈当年一样漂亮啊。”
唐宓不好意思:“二姨,哪有。”
“漂亮还不让人说吗。”唐月笑着说,“听说你上高中了吧?”
然后唐月就絮絮叨叨打听起唐宓的事情来,知道她上高三了,也挺感慨。
“你学习好,和你妈当时差不多。可惜你妈和你舅舅,就只能有一个读大学……你舅舅今年又没回来吧?”
“没有。”
“对不起小敏也就算了,自己妈都不回来看上一眼,唐卫东还真是个白眼狼啊。”唐月“啧啧”了两声。
外婆慢慢咳嗽了一声。
唐月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觑了下外婆的脸色,又说:不提你舅舅也罢了。小宓啊,我跟你说,你要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你二姨我这一辈子,就发现一件事,女人还是要靠自己,男人没一个靠得住的。”
“二姨,我记住了。”
“我这次回得也匆忙,没什么见面礼好送……”唐月翻开挎包,随手抓了一沓红色的钞票塞给唐宓,“拿着,压岁钱。”
“我不要的。”唐宓连连推辞,“我都这么大了哪能收压岁钱。”
“你才多大点儿?都还没满十八呢。”唐月是如此手疾眼快行动力超群,一把将那沓钞票塞进唐宓羽绒服的衣兜里,“你还在读高中,学生都应该拿压岁钱,这钱你拿去买点儿好看的衣服,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能不穿好衣服呢。”
唐宓试图把钱拿出来还给唐月,被她一眼瞪了回去。
外婆叹了口气,也说:“你就拿着吧。”
“那谢谢二姨。”
唐月从小包里取出一张精美的名片递给唐宓:“二姨在外面,也帮不上什么忙。你拿着我的名片,有事的话,给我打电话。”
名片上的头衔很漂亮,宁海市某某连锁超市的副总经理。
“好的。”唐宓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谢您。”
回去的路上,唐宓清点了一下那沓钞票,不多不少,正好一千。
唐月回乡时间非常短,当天晚一点儿时间就已经准备离开。她的父母前几年过世,家里的老房子也都塌了,想久待恐怕也待不下去。更何况,这些年她习惯了大城市,对农村的生活习性恐怕再也不能习惯。
从二婶那里听说她要走,唐宓独自一人连忙追出去送她。
唐月和村子里的众人别过,又拉着唐宓走到一边,下一瞬收住了脸上的笑容。
“阿宓,有件事,你外婆不让我告诉你,但我想你也大了,有些事情也不能老瞒着你,应该告诉你了。”
唐宓专心地点头:“二姨,是什么事情?”
“你爷爷奶奶有没有联系过你?”
“啊?”
唐宓木愣愣地看着唐月。
“我知道你要上大学了,现在上大学也挺花钱……你爷爷奶奶家条件不错,他们也许会帮你的。”
唐宓目瞪口呆;“爷爷奶奶?我的?”
“唉……”唐月叹了口气,“咱们嘉台穷,唐家村更穷。当年,我跟你妈妈两个人外出去了宁海打工,起初两年是在厂里干活,后来呢,我俩又去了一家宾馆当服务员。你妈妈长得漂亮啊,很多男人追她,但是你妈妈一个也看不上,她说她喜欢有学问的人,结果还真叫她遇到了。”
“你妈认识你爸的时候,你爸还在上大学,你爸出身很好……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当时我和你妈也不住在一起了,只偶尔联系一下。”唐月顿了顿,“你爷爷奶奶希望你爸出国去读书,你爸为了你妈,无论如何都不肯出国,毕业之后就找了个工作。他们想结婚,但你爸的证件被你爷爷奶奶扣着,结不了婚,只能暂时同居。”
夕阳的余晖落在唐家村西边的山头上,让连片的树影也泛起了金光。
“后来,你爸就出事了,那时候你妈刚怀上你。”唐月表情怅然,沉默地看着夕阳,“你爸爸去世后,发生了一些事,你妈妈没办法,独自一人回了村里。她和你爸爸到底没结婚,所以你还是姓了唐。”
这故事的后半部分,妈妈和外婆跟她说过。
“你爷爷奶奶的联系方式。”唐月最后总结性地说,“我想你舅舅应该可以打听到。”
唐宓起初表情复杂,很快却平静下来。她知道世人都有爷爷奶奶,却没想过,自己也有爷爷奶奶。关于妈妈的太多记忆被时间磨损之后,而今她生命中所有的亲情关系,也就只剩下“外婆”两个字。
其他任何人,都和她没有关系。
她不在乎。
唐宓摇了摇头:“不,二姨,谢谢您了,我不会去找他们。”
唐月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头发。
“你是有骨气的孩子,不去找他们也没关系。”唐月说,我只是看着你们祖孙俩,觉得挺难过的,很希望有人能帮帮你们。”
唐宓垂下头,看着自己在道路上的倒影,孤零零的。
她忽然问:“二姨,我爸如果还活着,会喜欢我吗?”
唐月拍了拍她的头发,忍不住笑了:“哎,你爸爸怎会不喜欢你,他当你是心肝宝贝的,你的名字就是他起的呀。”
唐宓展颜一笑。
“嗯,那就足够了。”
初三那天,唐宓起了个大早,去扫墓。妈妈的坟地在村尾的小丘陵,很多很多年来,村子里去世的人都埋在这里。这座满是坟茔的小山坡上,树木依然浓绿,唐宓挎着竹篮,慢悠悠走在田埂上,外婆走得慢,跟在她身后。隔着清晨的薄雾,远处的山林模模糊糊,走得近了,就能看到母亲和外公的坟茔,她把篮子放下,从篮子里取出香烛纸钱。尽管每年都要除两次草,可是人为的除草完全比不上大自然的威力。唐宓用小镰刀除了两座坟上的杂草,在墓前的草地上点起了纸钱,香烛青烟缭绕升起。
“外公,妈妈,我和外婆来看你们了。”
她蹲在墓碑前,一张张地烧着纸钱,小声说话。
“妈妈,我今年就要考大学啦,当年你很想上大学,我快要帮你实现了,你可要保佑我呀!”
外婆弯下腰从篮子里拿出了几张纸钱点燃,絮絮说:“阿雪,在那边你也要好好过啊,妈这辈子对不起你……只能帮你把孩子带大了……”
唐宓用湿帕子擦了擦外公的墓碑。
“外公,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外婆的。”
唐宓的外公很多年前就因病去世了,他当年病了太长时间,最后还是医治无效,只给外婆留下了数额惊人的外债——外婆当时还带着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养孩子还要还债,唐宓也不知道外婆是怎么熬过这些年的,她简直无法想象。三十多年过去,连墓碑上的字都模糊了,只有后刻上的两个孙子辈的名字还算清晰。
“老唐啊,一晃眼,你都死了半辈子啦。”外婆坐在坟前的石头上,看着唐宓烧着纸钱,“这么多年过去,唐宓也这么大了,你的孙子还是没来看你,说起来他也十五六岁了……”
唐宓低声说:“外婆……我在宣州,看到了小朗。”
外婆眼睛一亮:“他怎么样?”
“他长得挺高了,比我还高一些,可俊了。”唐宓顿了顿,又补上了一句,“像电视上的人一样。”
外婆慢慢捶着大腿,摇头说:“长得俊啊?男孩长得俊有什么用呢。”
是啊,长得再好,若没有德行,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唐宓连忙补上一句话:“外婆,明朗很聪明的,人际关系也不错,学习也很好呢。”
外婆露出了微笑。
“不过,外婆。”唐宓的声音顿时低了八度,“他没认出我这个姐姐。”
外婆叹息:“这都好多年不见了吧……”
“嗯……十多年了。”
祖孙两人不再说话,燃烧纸钱的青烟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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