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目迷五色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壮观的佛事。
一道深红的缦布,直直铺在官道的正中,延展于远方,不知一尽头,而以绫布为叶,青铜为枝,如此剪裁拼接而成的朵朵七彩莲花,就这么布满了缦布的两侧,就恍如在这熙来攘往的官道之上,就这么凭空生出了一条通向佛国净土的莲径一般。
晚风徐来,七彩莲叶随之上下翻飞,似乎还有无数不知什么材料做成的花瓣随风飞舞,绚目无比,若不是四周还自车水马龙,几让人以为是不小心来到了极乐世界,浑不似人间气象。
一队盛装法服的僧侣,站在莲径之外,默默颂经,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此时正是黄昏大家赶着入城的时候,官道上人流正挤,往来胡汉商队的护卫,里面多的是桀骜不驯的人物,若放在平时,这样一群僧人堵着大道,只怕早就不知起了多少冲突。
但现在所有人却都是乖乖地从莲径两侧绕了开去,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与这些僧人们争执。因为在这些僧人们旁边,居然站着两队全副盔甲的军士,手按腰刀,那股只有上过沙场的人才能具有的煞气,让这些平日里也从不畏惧死亡与拼杀的商队护卫们,不禁都自噤若寒蝉。
“好庄严的气象!好盛大的排场!好……”玄难好一会才回过了神了,却是简直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只能嘘唏感慨道:“这只怕得是凉州使君之类的人物,才能摆得出这么大的阵仗吧!”
“我看不止,你看他们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玄悟也是看得眼睛都直了,搓着手说道:“大概是帝都哪位信佛的王公大臣到了,才可能有如此威仪吧。”
“看来这凉州也是佛法昌盛之处,倒非原先所想的荒蛮”,马车缓缓移动,玄难的眼神却还是满怀艳羡地盯着那处佛事所在,忽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句:“你说要是这是慧彦安排来迎接我们的多好?若是哪一天也有人如此迎侯你我,也能让你我在这庄严莲径上走上一遭,那你我这一世也不算白活了!”
他与玄悟二人身为少林执事,负责的又都是与达官显贵打交道,基本上都只有他们去曲意奉承别人的时候,却甚少有被人正眼相看的时刻。天长日久,心理上已经难免有了几分变态与扭曲。尤其是在那种渴盼获得尊重,渴盼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的心思,比之寻常人要更重上不知多少。
这一回出来巡行各处,对于他们而言已经是难得风光的美差了,只是徒然看到眼前这么盛大的迎候场景,玄难忽然觉得他心里一直回味着的这些日子以来被众星捧月般的生活,变得如此味同嚼烛,毫无意义。
在这一刻,他甚至毫无理由地对慧彦生起了一丝恨意!
如果不是他,自己又何需到凉州走这一趟,又怎么会亲眼看到这种令人眼红心热,却又根本不可能属于自己的场面!
“唉!”玄悟比玄难更要不堪,过了良久才缓过劲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声音说不出的失落与萧索:“莫说是我们,就是道信师伯,都当不得如此礼遇,你我之流,求之不得,就莫要痴心妄想了!”
此时车流本来就拥堵不堪,大半道路一堵,更是几近停顿,玄难他们的马车也只能是缓慢地向前挪动着,但现在的他们连责骂御者的心情都没有了,只是相顾默然,只觉得半世辛劳,不过如此,一时都自意兴索然。
就在他们两个长吁短叹,正准备缩回车厢里面眼不见为净的时候,却忽然看着那群僧人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似的,由一名老僧带着,正在向他们的方向走来。
“不知可是少林寺法师的车驾?!”就在玄难与玄悟正在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就见得那位老僧向他们合什一礼,含笑说了一句:“老僧在此处恭候几位法师,也等了良久了。q i s u w a n g . c o m [奇 书 网]”
在那一刻,玄难与玄悟简直都觉得眼前这一幕,是自己的渴盼之心太过炽烈,从而生出来的魔障幻觉,以至于他们都没能第一时间做出任何反应,只是睁大了眼睛使劲地盯着眼前的这些和尚。如若不是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二人心底里还算残存着一份理智,他们或许就会直接互相刮上几个耳光,以证实眼前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阿弥陀佛!”后面马车里适时传来一声悠长的佛号,直如暮鼓晨钟,醒人心魄,这才总算让玄难从石化的状态下面恢复了过来。
“我……我们师兄弟确是来自少林……”玄难颤着声,开口应承了一句:“大师刚才说……哦……不敢请教大师是……”
他虽然已经竭力稳定心神,但由眼前这一切出现得如此突然,远远超乎他的心理预期而引发的不真实感,使得他的心境在如此激烈的期待与患得患失的恐惧之中摇摆不定,非但抑制不住声音中的颤抖,就连说起话来,都有点语无伦次的感觉。
而玄悟更是干脆整个人带着一股从里到外透着傻气的表情站在那里,到现在都没能反应过来。
“老僧率一众弟子,在此处恭候少林寺几位法师入城,已经足足等了三个时辰了”,那老僧拈须微笑,向着玄难与玄悟自我介绍道:“老僧智行,现忝居凉州都维那一职!”
对于玄难与玄悟的反应,他倒是很能理解。就是他自己在第一次看到眼前这种场面的时候,也是不禁心旌动摇了许久。
“唉呀”,玄难一听“都维那”三个字,连忙跳下了车了,径自向智行和尚行下大礼去:“不知都维那当面,小僧实在是失礼了,还请恕罪啊!”
他这些年来都是在跟各种各样的僧官俗官打交道,对于见什么样的官员应该行什么样的礼节可以说是熟极而流,甚至可以说已经是深入本能,是以哪怕在这种心神不宁的时候,却也还是及时反应,毫不失礼。
少林现在虽然占着禅宗祖庭的名义,随着禅门大兴也是声望渐涨,但也还远没有后世的地位。毕竟少林如日中天的时代,要等到李唐兴起之际,借着十三棍僧救唐王这个机会,才会真正到来。
更何况少林位于嵩岳,近在帝京之侧,正是名寺云集的地方,当地僧官的眼界自然也就高了一层,少林寺住持虽然顶着个御赐法号的名头,也都还不能与当地的僧正平礼相见,这堂堂一州之都维那,在玄难的眼中看来,已经算得上是十分身份显赫了。
“慧彦呢”,玄难直起身来,举目四顾,寻找着慧彦的踪影,口中却是责备道:“他怎敢如此僭越,竟让大师在此等候我等,这岂不是颠倒了尊卑了么?!”
其实现在的玄难,这些日子来奔波凉州的辛劳,还有刚刚生出来的对慧彦那一丝无由的怨恨,都早已经抛到九宵云外了,心里剩下的只有对慧彦满心满眼的欢喜与赞叹,哪里还会有半会的怪责之念。
直到现在他都还想不明白,这慧彦怎么会有如此神通,非但能摆出如此盛大的阵势,还能请来凉州都维那前来相迎。
以他的见识,大致也就觉得慧彦是如并州的法清一般,通过不知什么途径与这都维那搭上了关系,是以才能请动这位智行和尚前来。这份心意,玄难还是觉得十分受用的。
但身为一名少林寺内专门负责与官员上层打交道的执事,玄难却觉得慧彦这么做实在有点太过头了,毕竟一州僧官,高高在上,简直可以说是掌控着就是他们这些僧寺的命运,就算是慧彦与他交情再好,心里头了绝对要摆清楚这个尊卑位序,否则总有一天是要出事情的。是以现在玄难才赶紧出言,想着替慧彦亡羊补牢,以本院使者以及师兄的身份,不轻不重地说上慧彦几句,赶紧就这么把这件事情给揭过去。
“正是”,玄悟与玄难搭档日久,眼神与玄难一触,对他的想法就了然于胸,连忙也走了过来说道:“我那慧彦师弟想是许久未见他师尊,高兴得昏了头,唐突之处,我师兄弟在这里先行赔礼了。”
玄难看着智行听到这话,却是愣了一下,脸上隐然泛起一种奇怪的神色,还道是这位都维那果然芥蒂于心,正想赶紧再多骂慧彦几句以周旋局面,却听得那面露尴尬之色智行合什开口,说了一句:“两位法师莫要折煞小僧,慧彦师叔与家师交情笃深,些许小事,都是晚辈当尽心意的!”
玄难猛地合上嘴,把几乎冲口而出的话硬生生堵在喉咙口,险些都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他回头,看着目瞪口呆的玄悟,对于智行和尚后面的话却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心里头只翻腾着眼前这位凉州都维那的那个称呼。
慧……彦……师……叔?!!!
“这不是慧彦能有的本事!”后面马车里将面目隐在帷帽之中的和尚,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忽然轻轻地说了一句。他抬眼,望向那似乎无尽盛开着的七彩莲径,自言自语地问道:“在如许短时日之内,能借慧彦之手,将事情做到如此地步,天下间难道真的会有如此人物?”
“这样的人甘心隐匿于慧彦身后”,他想着,却是渐渐皱起了眉:“却又能有什么样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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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章 横生枝节
晨曦微露的时分,西林寺那用远自南诏千辛万苦运来的珍贵石材高高垒起的山门,在晨光中泛起如白玉一般温润的光泽。(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奇 书 网)
往日这个时辰虽然还早,但前来西林寺进香的香客应该已经开始络绎不绝了,但今天却是西林寺的诸僧特意交待过的,闭寺一日,以待贵宾,凉州的民众与习惯在这里往来的胡汉商人们倒也都极为配合,却是都未曾前来打扰。
慧彦与法明站在山门之下,远远看着那盛大的队伍吹吹打打地走了近来。
两排县衙役丁开道在前,几部鼓吹紧随其后,接下来的居然是三头数人高的巨象,当地僧院的上层僧侣,一些本县世家的子弟耆老,甚至包括一县之令曹珍曹明府,都陪着玄难与玄悟,分别乘坐在巨象背上搭起的车舆之上,一边指点谈笑,一边向着西林寺的方向行进了过来,哪怕是昌松县浴佛大典的时节,都难得见到如此招摇过市的场面。
一辆马车,若即若离地跟在这队伍之后,却是这些天来谢绝应酬,不愿下车的道信的车驾。
“见过二位师兄!”慧彦迎了过去,双手合什,正准备向刚刚下地的玄难与玄悟行下礼去,就已经被玄难与玄悟一人一手给拉住了。
“都是自家兄弟,何须多礼?”玄难亲热地拍着慧彦的肩膀,满怀感情地盯着慧彦看了一会,才感慨道:“西北风沙磨人,师弟看着都清减了不少,着实辛苦了!”
“慧彦师弟为传扬佛法,向来不畏辛劳,殚精竭虑,就看眼前这庄严气派,就可以想见师弟必是操碎了心思”,玄悟也自笑着说道:“师弟主持如此盛大丛林,我们如何当得起你一礼,还是赶紧免了,否则折了你师兄的寿算,我们可是不放过你的!”
慧彦听得周身寒毛倒立,很认真地打量着玄难与玄悟,却是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两位不是正话反说,而是确实在跟着自己套近乎拉交情。
慧彦一时不由得颇有啼笑皆非的感觉,在少林本院的时候,他是道信的弟子,辈份颇高,然则哪怕是只负责日常洒扫的杂役僧侣,也从未拿正眼看过他这个似乎只知持戒念佛,却不懂得奉迎施主,替寺院拉关系的家伙,更不用说玄难与玄悟这种在本院之中当红得势的执事,自然对慧彦尤未不屑,这么多年下来与慧彦见面说话,只怕都不超过三句。
但若是现在听得他们之间这几句对话的人,谁不觉得他们师兄弟情深义笃,亲若手足,这份本事,实在是高明得超乎慧彦想象,一时之间他都只有瞠目以对,不知应该如何反应。
幸好法明也连忙上来见礼,他对于应酬交际、人情世故比慧彦要强得太多了,几句寒暄玩笑一说将起来,场面顿时又热络无比,倒是无人发现慧彦有异。
慧彦默默地来到那辆马车前,跪地行下大礼:“慧彦见过师尊,师尊……师尊一向可还安好?!”
他自幼失怙,这才沦入黑道,自被道信劝服,拜入他门下之后,虽然聚少离多,却也一直视道信如师如父,现下分别许久之后再相见,不由得有些心情激荡,说话竟尔有些微微发抖。
马车里默然了半晌,这才传来一声轻叹,车帘掀处,还戴着帷帽的道信,缓缓地走了出来。
“起来吧”,也不见他如何作势,一股柔和的力道已经托在慧彦身下,让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了身来。看着慧彦那略显激动的神情,道信隐在帷帽之后的脸上似乎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意,淡淡说道:“看起来,你的性子还是一点也没有变!”
有些人似乎不管置身于什么样的场合,却总是能保持着一股独特的气质,甚至只要有他出现的地方,整个空间的氛围都会为之一变。
道信绝对是属于这类人。
不远处的喧哗还在继续,甚至于热闹的鼓吹都还有停下来,但道信只是静静地站在这里,却似乎这片吵嚷的天地,就这么平添了一份详和与宁谧,就似乎只要站在他身边,整个人的心,就会这么慢慢沉静了下来。
“弟子不才”,慧彦也淡定了下来,微微一笑,说道:“让师尊失望了!”
“失望?”道信哑然失笑,他转过头,看着那沿山而建,高大巍峨的新立庙宇,轻轻叹了一句:“慧彦,你做的好大事业。”
“你知道吗?”他也不待慧彦回答,已经接着说了下去:“就在昨夜,玄难与玄悟他们就已经写好了书信,准备快马寄回,建议少林本院应该以最快的速度奏准朝廷,将御赐分院的荣耀,归在你这僻处凉州,名不见经传的西林寺头上!”
“是”,让人诧异的是,慧彦听了这个消息之后却是无惊无喜,只是合什应道:“弟子知道!”
慧彦当然知道必然会有这样的结果,因为这一切原本就是李子秋一手安排的。
李子秋并不认识玄难与玄悟,然而就仅凭慧彦与法明的描述,却就可以很精准地勾画出玄难与玄悟的心理模型。因为像玄难与玄悟这样的状态,实在是现代社会最容易遇到的一种心理范式。
在这个大隋年间的时代,世家与寒门,富贵与贫贱之间,还存在着天然的鸿沟,二者之间泾渭分明,贫苦人家没有几个人能有机会接触上层富户的生活模式,而在时代背景的影响下面,许多人也觉得这样阶层区分是与生俱来,天经地义,富商贵族们豪奢的生活,并不会给广大低层民众带来多少的心理影响,玄难与玄悟也是因为特殊的身份与特殊的工作,才会常年累月地接触到他们可望而不可及的富贵生活,由此而产生出如此近乎扭曲的心态。
然而在现代社会,世族门阀看似已然消除殆尽,然而实质上贫富阶层的分化却在加剧,再加上那一套虽然带有严重倾向,却在形式做出公平模样,具有极大欺骗性的社会机制,使得许多现代人的心理压力严重加剧,几乎每个人的身边都难免出现酷爱虚荣与攀比的同学或同事,几乎每个人都难免遇到一些让人感到很无奈的聚会场景,是以对于这样的心理状态,李子秋可谓是架轻就熟,完全可以捉得极为精准。
而这种自卑加自大的人物,既然在内心深处以名利为衡量标准,对于能够比他们拥有更大权势与更大财富的人,难免会拥有一种病态的膜拜冲动,所以李子秋会决定用一种完全不同于原先西林寺那种低调从事的盛大铺陈的风格,来操办迎接他们的仪式,而他也早就在制订这个计划的同时,就已经知道这两个和尚必然逃脱不了折服在这种铺陈之下的命运。
人总认为自己可以理性而自由地对每一件事情做出决定,但事实上现代心理学研究早已表明,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面,人只能够根据固有的思维模式与行为模式来应对事情,只要能够把握得准人的思维惯性,就完全可以预测得出事情的结果,百不失一。
慧彦并不明白这些道理,但他却对李子秋有着近乎盲目的信心,因此丝毫不觉得惊奇。
“那你又知不知道我已经把他们这封信拦下来了”,道信将眼神转回到慧彦的脸上,仿佛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淡淡说道:“因为这个决定我绝不能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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