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不懂浪漫的男朋友 苏小懒 2 万汉字|84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一章

  “如心,你知道吗,

  刚才那故事里,没有讲出口的是,

  你出现的那一刻,

  对我来说,你是世上光。”

  *1*

  楔子

  那是个闷热的夏日。

  濮如心有场面试。

  地点在距离她家不到一公里的星级酒店,六层游泳池3号休闲桌旁。

  没有公交车直达,打车又不能进胡同。

  她索性走路去。

  她边走边暗暗咒骂,不知道谁这么变态,约在游泳池。昨天接电话时她只顾着紧张和震惊,竟忘记确认对方公司的全称。

  只记得一个女中音问:“请问是濮如心濮小姐吗?”

  她忙不迭地说,是的是的。

  对方以极快的语速自报家门,她没听太清楚,又不好意思问。

  持续半个多月,她几乎每天以面试五家公司以上的频率寻找新工作,却没有一家有回音,打破了她历年来的新纪录。有了这个阴影,她自卑又敏感,担心对方觉得自己啰里吧唆一堆问题,耳朵还不好使,没了耐心直接取消面试资格。

  那位女士接着说:“我们收到了上周您投给我司的简历,请于明天下午一点在亚光酒店六层的游泳池旁参加面试。”

  “呃……泳池?”濮如心斟酌着用词,鼓起勇气问,“需要穿……泳装吗?”

  对方似乎没听懂:“什么?”

  “那个,抱歉。”她记得自己并未竞聘游泳教练或健美女郎,又不甘放弃可能性极低的工作机会,可就算现学或马上整容、抽脂,也来不及了。

  抱着极低的一线希望,她小声问:“……请问你们的招聘职位是?”

  对方比她还要惊讶。

  “咦?”

  说了这个字后,对方把发言的接力棒重新丟到她手中。

  濮如心头皮发麻,只好实话实说:“坦白讲我不会游泳,身材和脸也……没什么优势。你确定……没打错电话吗?”

  仍是没回应。

  她已经接近自说自话:“所以,我,必须要穿泳装吗?”

  几秒钟的沉默后,听筒里传来刺耳的笑声,像超速行驶的汽车发出的紧急刹车声。

  “您可真逗,”隔着电话,几乎可以感觉那人大笑时一颤一颤的身体,“是我们人事经理着急出差,来不及直接面试,招聘的事情又不能再拖,干脆就请客户直接跟您见了,不过她只有雷打不动的游泳时间可以空出来,所以就委屈您……”

  她?

  还是他?

  “啊,这样。”她恨不得打脸,“没问题,不委屈不委屈。”

  “那么我们就这样说好了?”对方重复了一遍时间、地点,继而补充道,“至于穿什么衣服,您……开心就好。”

  “……”

  真体贴。

  “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

  像学生时代时被叫进办公室谈话,从踏进门的那一刻起,她已经脚底发软,整个人从头武装到脚,自动开启了防御模式,谈了些什么,她压根没听进去。

  挂了电话又捶胸顿足,应该问清具体的招聘职位,多少做点儿准备。上周投的简历,上周,上周……濮如心翻出手机查看已发送邮件,终于记起,那天她闲着没事刷网页,当浏览到“爱情记录师”“上门洗狗师”“拍照衬托师““西瓜雕刻师”“女神追求师”“夏日脱毛师”……各路大侠一展身手的个人主页后,默默发布了“陪吃陪喝,地陪吃货师”,半闭着眼发了一通简历。

  新兴职业,说好听点儿是在拼创意,说难听些呢,不过是拼谁的脸皮更厚。

  这么多年的求职路,濮如心也是有两项特长的。

  第一,但凡她认识的、认识她的,到了饭点儿,都得朝她鞠个躬,尊称一声“吃货”,此吃货非彼吃货,不是说什么都喜欢吃、什么都能吃、什么贵吃什么,您得知道哪条街哪条巷子谁家馆子擅长什么菜系什么手艺,哪家肉最新鲜哪家不是地沟油,最关键是能以最便宜的价格吃得最好最正宗,否则便是假吃货、真饭桶。

  第二,脾气好。她很少生气,除了跟自己亲妈一点就炸——关于这一点,后面再详细讲。除了亲妈之外的亲朋好友、同事、同学、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网友……不论对方是嘲讽、揶揄、怒骂、取笑、指桑骂槐,她都没脾气。

  除了有一定的情绪控制能力,更因为要忙着找工作,忙着觅吃的,忙着酿自己的水果酒,她不愿把时间浪费在不相干和无趣的人与事上。

  她是这么想的:如果有人气自己,别人做了气人的事情、说了气人的话,她为此而生了气,“别人气自己”才成立。反之,如果她“不产生”任何反应,不配合对方,所谓“气人”这件事,也就不成立。

  别人怎么做怎么说,是别人的事。

  而她选择不配合。

  一个人时也难免长吁短叹,可转头便又笑嘻嘻地准备面试,套件新买的改良V领旗袍,撑把遮阳伞,提前半小时便慢悠悠出了门,故作从容淡定的样子,像赴老友的聚会。

  到了六层,时间还早。

  游泳池不算大,两边各摆了十几把遮阳伞和配套的竹制桌子、躺椅。刚过中午,人不多,除了匆匆上岸的一对母子、坐在池边把腿伸进水中接电话的神情焦躁男外,泳池里只有一位男士,戴着泳帽和泳镜,自由泳时溅起的水花哗哗响,看不清长相。

  两边的3号桌都是空的。

  面试这件事,身经百战的濮如心深知:身为被面试者,万万不能迟到——对方可以,你不行。到早了也讨人厌,别一厢情愿地认为是美德。时间观念无早晚,关键是个“准”字。

  她就近在左起1号桌旁坐下。

  上岸的母子摘了泳帽,年轻的母亲将右臂夹着的儿童游泳圈放在濮如心旁边的桌子上,左手抓条白色大浴巾,正裹向边咯咯笑着边加快脚步的男孩。见母亲追得急,男孩故意沿泳池边上走,边走边踢水,自是惹得那母亲紧张得一路小跑。

  渐渐地,男孩放慢步子,开始高声唱歌,陶醉的,不带一丝怯意的——

  当你喜欢我

  请你告诉我

  当你爱上我

  请说你爱我

  别害羞

  把爱说出口

  爱让世界好暖和

  Iloveyou

  爱充满你和我

  ……

  这歌曲旋律极美,歌词也好。

  濮如心不禁莞尔。

  她坐的位置正对风口,此刻窗户大开,刚进来时还觉得闷热难挨,坐了一会儿又觉得不了。待到微风拂面而来,带着股恰到好处的温凉,像落日西沉,天色渐暗,手捧图书坐在屋子里的人读得津津有味时,家人不声不响地为你开了灯。

  男孩走到不远处接电话的中年男人前,并未意识到眉头紧皱的叔叔心情不是很好,语气里充满愤怒,似乎在和谁吵架。

  他只觉得自己被挡住去路,因此奶声奶气提出合理要求——

  “对不起,打扰一下,”他说,“叔叔,请让一下好吗?”

  “不,不用了,”匆匆追上来的母亲警觉地抱住他“肉肉,不要打扰叔叔。我们去别处玩。”

  原来是叫肉肉,哈,濮如心暗笑,这名字好。

  叫肉肉的男孩使劲挣扎着小小的身体向妈妈抗议,抗衡中他的手不小心碰到男人的肩膀。那男人斜眼瞥了母子俩几秒,突然腾地跳起,抓住女人的肩用力一推,纵然她奋力控制着身体平衡及时松开怀中的男孩,自己却踉跄退了几步跌倒在地。

  肉肉受了惊吓没站稳,身体歪歪斜斜地便要栽进泳池,说时迟那时快,濮如心大跨两步抓住肉肉,只是池边瓷砖被水打湿,脚底止不住打滑,她没提防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泳池边上,小旗袍腰以下全湿。

  那男人还不解气,冲着母子俩怒吼:“滚!”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已然安全的肉肉终于想起害怕,小嘴咧着,十分委屈,嚎了几嗓子,却是带着哭腔,抽搭着对濮如心说:“谢谢阿姨。”

  她微微点头,心里却万分沮丧。

  面试要废了。

  年轻的妈妈紧紧搂住男孩,眼神里充满感激。

  “肉肉被吓到了是不是,妈妈知道了,想哭就哭一会儿。”她边说边轻拍男孩的屁股。

  “妈妈知道不是你的错,你刚才很有礼貌。那个叔叔也许有烦心事,打电话时被你打扰到,没控制好情绪冲我们发火。他不是有意的。”

  这妈妈是个明白人。

  懂得及时将事情的问题和孩子剥离。

  教育学家说,小孩子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他会把身边父母、老师、朋友、陌生人……所有让人发怒、哭泣、争吵的原因归结在自己身上,直接认为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的错。

  所以事情爆发的那一刻,要在第一时间剥离。

  还是值得的。

  濮如心想。

  “不,才不是,”鼻涕泡泡一个比一个大,小家伙开始反驳妈妈,“就是有意的,故事书里说,”他鼓着腮帮子,“恶,恶……叫恶意,就是不好的居心。那个叔叔,对我有恶意!”

  女人为难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时语塞。

  没想到他还懂得“恶意”这个词,有意思。

  濮如心歪头想了几秒,从包里翻了翻,只找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小朋友,送你好不好?”

  还冲他俏皮地眨眼。

  这下小家伙不哭了。

  他可怜巴巴地盯着她手中的奶糖,并未伸出手,而是慢吞吞问道:“阿姨……要钱吗?”

  这个机灵鬼。

  “不要钱吖,如果要钱,那就是卖给你了。我是,”她暗笑,拉长语调,“送——给你的。”

  他这才破涕为笑,剥开糖纸将奶糖送到嘴里,抿抿嘴唇,又抿抿。

  “喏,”她指指他的嘴,“你说刚才那个叔叔,有“恶意,那么我这个陌生阿姨,对你有‘善意’,不好的居心叫恶意,好心、好意便是善意。我们也许偶尔会莫名其妙碰到一些恶意,但我们也经常会遇到一些善意。”

  肉肉似懂非懂,脑袋一歪,不再理她。

  做妈妈的这时看到她湿透的裙子,脸上浮现出愧意:“我就住楼上,去给你拿条裙子,可能会肥一些,但凑合穿回家还是可以的。”

  “不用不用,”濮如心摆手道,“我……我也住楼上。这就上去换,不麻烦您了。”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

  也许怕麻烦,也许怕对方只是客气。

  等那母子致谢后离开,濮如心才发现之前在泳池里游泳的男人不知何时已摘了泳镜架在额头,腰部缠着白色浴巾,裸露出厚实的肩膀和强壮的胸肌,边嘬饮料边歪头看她。

  他坐的,正是3号桌。

  *2*

  她没有同游泳池中刚出来的还裸着上身的男人打交道的经验(事实上,除了洪喜,她基本上无法同其他任何异性坦然自若地相处),连对方的脸都不敢看,只依稀觉得他的身材还不赖。

  好吧,撕下虚伪的面具,濮如心想,说实话,他非常性感。

  性感到她只能垂着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也不在乎的样子往外走。

  “哎,你……站住。”

  这声音有些沙哑,傲慢里带着清冷,不太确定是不是本地人。听语调是像的,但个别字句上有点偏、有点远,像是走得太久,换了衣服,胖了、瘦了,骨架子还是那副骨架子,血肉却不是了。

  她能确定的,是不管它怎样变化,都属于自己走在路上听到后,基本可以排除同她有关的那一类。因此一丝都没有迟疑,继续朝前走。

  “裙子,湿透的,那位女士……”

  濮如心身形一顿,停下来,背对他回道:“有什么事情吗?”

  “你……面试吗,还?”

  原来他便是今天的面试官。

  这个人,说话时断断续续,像个木讷的结巴,二、三、四个字地往外蹦。

  濮如心的体内像驻扎了一支正待奋勇前冲的敢死队,所有士兵都在摇旗呐喊“转过身看他,看看看”。

  奈何她高举双手,一门心思只想做奴隶,暗自跟自己较着劲儿。除非他像电视剧中高高在上而又花心的皇帝见到民间美少女,威严吩咐道:“抬起头来。”

  ——否则,她哪有魄力主动抬头看他。

  是的,如果要给她贴几个标签,闷骚、矫情、内向,偶尔逗比。

  属于那种明明内心很想要,身体、语言却非常不诚实的那一款。

  因此毕生都在等别人主动,等着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使劲硬塞给她,才假装不乐意地试上一试。

  ——喏,都是你们逼我的。

  ——我也不想的。

  所以在目前极为有限的生命中,不知错过多少良机和良人。

  最近几年方觉醒,至少偶尔意识到应该考虑主动争取。

  眼下,号角已吹响。

  高亢凌厉,振气壮威。

  一声大过一声。

  奴隶啊奴隶,来吧,是时候当奴隶主了。

  她踟蹰着。

  “濮,如心?”见她不说话,他问。

  连她名字的三个字他都断开了念。

  “如果你把衣服穿上,”她心一横,“还是可以面一面的。”说完大义凛然地抬头看,对方脖子上不知何时搭了条浴巾,该盖的地方盖上了,不该盖的地方也盖上了。

  他嘴角微抿,语气有些恼:“裙子湿透,却跟我,讲穿衣服?”

  “我那是……”她结巴着想解释,转念又想,他明明在场,解释也无用,干脆拿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勇气,“算了。不跟你废话。老娘今天不面了,拜拜。”

  气急败坏地走了几步,并未听到对方挽留,她看似表面平静,内心早已狂呼:快留住我快留住我!

  ——内心戏太多啊,内心戏太多。

  那位似乎并未在意,仍不慌不忙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你的简历,说,吃货在此,诸神退位——看来,你对吃的,很有研究?”

  “那倒是。”她停下脚步,心中暗喜,所有关于吃的话题,都是她自信心爆棚的引爆点。

  他的态度,似乎对她并不抱什么期望,只为了随便把她打发走:“既然如此,我问你,庄记煎饼,搬哪里,去了?”

  庄记煎饼?

  这人居然知道庄记煎饼。

  濮如心读初中之前,每天早点都是他家的煎饼和豆浆杂粮面、玉米面、绿豆面、荞麦面、紫米面,每每站在摊前流口水犹豫着选哪个,看着老板动作麻利地磕开鸡蛋将蛋液摊平,裹上炸得酥脆的小黄花鱼,或摆上几片早已焖好的肥瘦相间的猪肘肉,想要不含淀粉的纯火腿也可以,算了算了,还是加调好咖喱汁的大片鸡柳肉好了。记得微辣啊老板,要咸酱,不要甜酱。葱花、香菜撒着欢地撒,鲜翠欲滴,左铲右铲上下铲,好嘞,裹得严严实实烫手地交到你手里。

  忍烫咬上一口,嗯,你会低喃:真好吃,给十个猴也不换。

  看不出庄记煎饼的庄老板有什么独家配方,总之,别人家的煎饼摊子玩命招呼着,也不见引来几个客人。但他家,每天限量供应,摊完200个,老板便傲娇地推车回家。

  严格说来,庄记煎饼是唯一一个她从未向任何人提及的美食。

  原因是,但凡她推荐过的店,后来她本人再去,总要排很久的队。

  中午和晚上倒也算了,早上可不行。早上有起床气,排太久队会迟到,会被老板骂,会被辞退。她上一份工作便是因为这个而丟掉的。

  她将所有的美好时光,耐心、包容、体贴,都给了——吃。

  在吃的方面,她从不将就。

  “这是面试问题?”想到这,濮如心警觉地问。

  “是。”

  “我回答出来,你会聘用我?”——如果这样,倒是可以小小考虑一下。

  “会。”

  “好,爽快。”濮如心决心豁出去了,为了工作!她转过身,坦然自若地迎上对方的目光,“侃兴大街紧挨着奶茶店的,怀青煎饼店,就是。”

  虽然他的头发乱糟糟的,摘了泳帽后还在湿嗒嗒滴水,谈不上什么发型,但并未因此对他的颜值产生什么破坏作用。精致的五官棱角分明,像是玉雕大师耗尽多年心血注定会功成名就的作品,哪里都刚刚好,不多一分,亦不差一毫是濮如心平淡无奇的生活中,注定不会有任何交集的那一类。退一万步讲,就算如张爱玲文字下的遇见,“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也会隔着坚不可

  摧的透明结界,彼此淡漠地望上一眼,不该也不会有更深的交集,甚至不会在双方的大脑中留下任何记忆,大家行色匆匆,各忙各事罢了。

  是迎面走来会让她呆麻站立,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值,充满了自知之明的距离感。

  “你在,开玩笑?还是随便,找家,煎饼店,敷衍我?”

  两家店的名字,相差有点大,不怪他有这样的质疑。

  濮如心微笑,这话简直侮辱她“吃货”的名声,可也懒得计较,“多年前庄记煎饼店老板的老婆因癌症去世,煎饼店关了半年多。”她也因此被妈妈抓着在家里老老实实吃了半年的面条,现在想来都要抽嘴角。

  后来重新择址,因其老婆名字中有一个‘青’字,取名‘怀青’煎饼店。味道是一样的味道,只是老板,不是一样的心境了吧。”

  他“啊”了一声,似乎深受触动。

  濮如心低头看着自己露出的脚趾。昨晚新涂的金色指甲油闪闪亮亮,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墙壁上斜斜映出一道灼目的光线,她扭扭脚趾,那光线便也跟着旋转翻飞。她一个人正玩得不亦乐乎,有个声音说:“好吧,三天,每天酬金,一千。”

  ……

  她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得到了这份兼职,并由之前指定的每天五百块的酬金涨到了一千块。

  很久以后,她忆起这件事,带着得意的笑容问:“吃到那家煎饼跟童年的味道一样时,是不是觉得物超所值?

  坐在对面的他漫不经心地端起面前深棕色的咖啡,喝了一口。在她以为他没有听到想重复一遍时,他说:“事实上,在我听到你,同,唱歌男孩,说,我们也许,偶尔会,莫名其妙,碰到一些恶意,也经常会,遇到一些善意时,我便已经觉得,物超所值了。”

  彼时她和他已经足够熟悉,可以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而他说话断字的方式也有所改善,虽然仍不太连贯,但已经能够从三四个字过渡到六七个字的断句了。

  他又说:“我,自从回国,为的便是一一找到当初,给我最大,善意和恶意的人。该报恩的,报恩。该报仇的,报仇。”

  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一整天没有出太阳。

  淅淅沥沥的,时大时小。

  他们喝了一整天的咖啡。

  店里包括服务员在内的所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的烦躁,大家心安理得地把理由归结为坏天气里自然只剩下坏心情。

  濮如心不安地用勺子搅拌着咖啡。

  最大的善意?

  最大的恶意?

  这语气,让她想起有一年寒假,洪喜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根长长的炮仗捻,单手折着两端的头头儿朝上,另一只手拿着打火机将其两端全部点燃,带着嗞嗞啦啦的响声扔到如意脚边,吓得如意大呼小叫,明白过来后追着洪喜便打,两人从前院直掐到后院。

  只剩她独自躲在墙角,望着两头闪着银白色火花迅速前进的炮仗捻出神。

  它们很快会燃到相遇,燃到同为余烬吧。

  快或慢,都得等。

  反正,她要看着它们燃到再无一丝殃及他物的危险后,才能离开。

  恍惚中抬头,冷不防与他的目光撞个正着,缩回的目光缩回的人,清晰地听到不知从哪来传来的“啪”的一声,东西被烧着的气味迅速入鼻。

  一端。

  两端。

  迅速燃烧。

  嗞嗞啦啦。

  十指指甲被她啃得光秃秃,撕扯下拇指边上一块顽强的硬皮,竟似觉得扯下所有的摇摆。

  她知道,这次,她不会像幼时那样,只会徒劳而单纯地选择等。

  第一章

  我常想,

  如果有人开个“如何讨女生欢心”的速成班,

  一定赚得盆满钵满。

  ————————

  很可惜,并没有。

  所以那些到了青春期春心大动的男生们

  总像被蒙着双眼的蠢驴,

  在恋爱的大道上跌得鼻青脸肿。

  洪喜的蠢,同很多青春懵懂的男生一样,

  明明喜欢一个人,

  却只会通过取笑,

  甚至是羞辱对方的方式来表达。

  *1*

  早上起床,迷迷糊糊洗脸刷牙,坐在梳妆台前,看到镜子里昨晚新剪的头发,心情还是不错的。

  洪喜介绍了一家只接受私人预订的美发馆绘我,听上去很高大上,实际手艺也不错。亚麻色是我一直喜欢的颜色,唯独他家染得最好。

  我正自恋,我妈突然进来,端详了我好一会儿突然转身出去,没几秒手里拿了把削发器回来,边说边拿削发器便要削我的刘海,“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本来就长得难看,为什么非要自己剪头发?来来来,妈给你修修。”

  我只恨耳朵没聋掉,她总是能这样轻易点着我坏脾气的导火索。

  如心,你不能成为别人情绪的奴隶,放轻松,深呼吸……我躲避着,竭力克制。

  “这胸也太平了,真是随了你爸。”她嫌弃地盯着我的胸看,“你该不是有自闭症吧?怎么不出去玩?”

  “谢谢母后关心,”我要扳回一局,于是得意道,“昨晚就跟别琼约了,一会儿去逛商场。”

  “哦,”她点头,“天天出去像小疯马一样野,果然矮子只能跟矮子玩。”

  ——矮子只能跟矮子玩!

  导火索在嗞嗞燃烧着,马上要引爆了。

  听说子女是上门来讨债的。

  真不知道我和我妈到底上辈子谁欠了谁。

  “妈,你有什么事吗,一大早的?”天气这么好,就不能做一对和谐相处的好母女吗?

  换别人对我如此刻薄,真是分分钟毁尸灭迹。可亲妈就是亲妈,即便想在脑海里进行快意的报复,也得客气些。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母后虐我千百遍,我待母后如初恋。

  “哦,你不说我倒忘了,”她甩手往床上扔了件衣服,墨绿底绣着红色牡丹花,“我穿着太肥了,显老。送你吧。”

  “……真是谢谢你了。”我倒抽一口气。

  “嗨,应该的。咱母女俩客气啥。毕竟,你脸大、人丑、皮肤差,黑且矮壮、脾气坏,我不对你好,谁对你好?”

  啊!

  啊啊啊啊啊啊!!!

  我操起梳妆台上的刮眉刀架在脖子上:“妈,咱俩有仇吗?你再说一句话,我马上死给你看!”

  说完假装一抹脖子做喷血而死状倒在床上。

  她终于笑了,说:“好了好了,不说了,哎,每次跟你聊天都特别开心。赶紧出来吃早餐。”

  特!别!开!心!

  唉。

  她对开心的要求真是特殊又简单。

  成功羞辱到我,就算贏了。

  我可不开心。

  *2*

  邻居们曾私下里议论,我和妹妹的名字起得真好:如心、如意。怪只怪,我们偏偏投错胎,生在濮家。

  濮濮濮,念多了就是——不不不。

  不如心。

  不如意。

  唉,一语成谶。

  我和如意外形相差太多,初识的人听说我俩是如假包换的亲姐妹,总以为我在开玩笑。

  如意骨架子小,吃什么都不长肉,170的身高越发衬得她身材修长。

  脸蛋呢,白白净净,下巴窄尖像是削过骨,剃成光头也是标准的美人一个。除了跟我妈说话,除了听到别人说了不如她意的话,除了看到别人做了不如她意的事……她表现得像个冲锋陷阵的战士外,其他时候的她基本很温柔。

  尤其狭长眼眸还总喜欢挑啊挑的,男人们见了个个跟被点了穴似的,简直可以拿线牵着走。

  我呢,不论从外形还是性格来说,都几乎是她的反面。

  天晓得我妈怀我时是不是吃了太多土豆,小学时长到160便再没拔过节,只一门心思地横向发展。二十多岁的人,十几年的人生减肥路,嘴馋了什么都挡不住。逛商场时,看中的衣服我还没开口,那边导购员懒洋洋开口:

  “胖子,没你的码。”

  初中时和我妈买衣服,印象最深刻的是有次她非要我试穿一件腰部系带、可松可紧的牛仔背带裤。我一眼看穿那是特制的孕妇裤,死活不肯。我妈连威胁带恐吓逼着我穿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臃肿如河马,旁边竖着的纸牌上“孕妇裤”三个大字映入眼帘,真是心如死灰。

  偏偏我妈满意得合不拢嘴,直接用购物袋收走我穿去的裤子藏在身后,频频点头说:“真好看,不用脱了,穿回家吧。”

  也许是因为我妈对我买衣服的过分控制,也许是对自己的身材深深绝望,一时间悲愤交加,我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正赶上时任体育委员的洪喜带着班上几个高个男生选运动会的队服,七八双眼睛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看看我妈。

  那时还年幼的我哪里驾驭得了这样生不如死的场面,只好趴在地上遮住脸,用手背垫着额头,盼着他们速走。

  哎,算了,不提这糟心的事。

  我是在大四快毕业时才真正下决心减的肥。之前不过是说说。说的时候是真心想要拒绝美食的诱惑,大吃大喝时也是真的一心将减肥的念头抛掷脑海之外。

  大学生濮如心当然比现在单纯些,架不住“好闺蜜”薛晶晶的怂恿(其实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心机婊),带着写了三年多的暗恋日记,向隔壁班的班草李江表白。后来才知道,薛晶晶算计好了要我出丑,她早早拿手机录了全程,视频发到网上被上千万网友点击,某某大学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是当年最红的视频,没想到吧,互联网时代,我这样的也曾当过网红。

  视频里的校草翻了几页我的日记后,在几个男生“嗷嗷”的起哄声中把本子摔到我的脸上。

  末了他说:“死胖子,说吧,谁给你多少钱让你这样羞辱我?我出双倍行不?”

  我就是从那时起真正下了减肥的决心,跑步、游泳、吃药……无所不用其极,一年多的时间,虽不及如意的曼妙身材,好歹瘦了三十斤。

  至少再买衣服时,已经能够底气十足地跟导购员说:“给我拿M号的。”

  体重控制下来,可从此再不敢轻易跟人交心。

  尤其对异性受伤的阴影面积比较大,直接导致我但凡看到个入眼的男人先脸红,再自卑,十秒钟都不到,在我的脑海里,已过完潦草的一生:恋爱没多久结婚,婆媳关系十分紧张,经济窘迫,男人天天不着家,没多久跟小三生育了一对双胞胎踢我净身出户,只好一个人抱着根棍子在立交桥下靠乞讨终老……

  这种人,怎么能嫁!

  虚伪!

  恶心!

  无耻!

  ……

  唉,算了,不提这糟心的事。

  还是说回如意吧。

  她自小便有反抗精神,年幼便极度渴望婚姻生活,大四即将毕业,也就是昨天,瞒着我爸妈拿了户口本跟男友潘羿跑去登记。

  回来后跟我吐槽:“结婚登记费一共九块钱,一人四块五。谐音听起来就像是——死一块儿不?死一块儿不?你说这样,谁还敢结婚?”

  我:“……”

  *3*

  我一向不喜欢潘羿,他性格孤僻又死宅,唯唯诺诺,如意说什么他都“是是是”,像个跟在主人身后没有脑子只懂得机械执行的机器人偶有人为他鸣不平,他会抢在如意前头激烈反对。诚然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跟人闹到绝交的份上,着实让我们全家叹为观止。

  有次潘羿的室友看到他没买到如意爱吃的鸡蛋灌饼,在宿舍里吓得面如死灰、如临大难,也是多嘴,说了一句:“至于吗,不过是张饼。”

  又不痛不痒地补了句:“不过是个女人。”

  潘羿一拳抡在人家的腮帮子上,俩人因为这事直到毕业都没说话。

  我想,对如意来说,她一定是因为我妈太强势,控制欲太强,在我们家得不到足够的亲情温暖,极度渴望异性宠爱,才会选择潘羿。

  心理学家说,如果一个人从小生活在父母过于严格、强势的家庭环境下,那么容易导致在恋爱时产生两个极端:

  一是寻找同父母性格类似的恋人,以伴侣权威取代家庭权威,伴侣越强势越控制就越爱。

  二是寻找与父母性格相反的恋人,对方越对她的指令唯命是从、说一不二就越爱。

  举个简单的例子:我妈从来不跟如意讲道理,都是上手直接打。

  那么在这种家庭环境下,会导致如意在找男朋友时只有两类选择:

  第一类,天天家暴型。

  如意:亲爱的,我想买个包。

  男朋友(对着如意的脸左右开弓):我看你长得就像个包!

  如意(捂着被打肿的脸无比崇拜地):哇,亲爱的,你对我真好,我好爱你!

  第二类,百依百顺型

  如意(对着男朋友的胳膊从上至下降龙十八掐):为什么响四声才接电话?

  男朋友(开始自己掌嘴):都是我的错,你打电话时我正在尿尿,下次再这样,我一定先憋回去半截尿,等接完你的电话再放出来。

  如意(花痴地):乖嘛,难怪我这么爱你。

  ……

  潘羿属于后者。

  如意对我的说法不置可否。

  *4*

  我飞速地刷牙洗脸,看到如意已经在厨房优哉游哉地喝着豆浆,阳光照在她微红的脸颊上,像个妖女。

  哼,已婚妇女。

  她冲我眨眼睛,很得意。

  我没好气地吃着油条,同时刷朋友圈。

  “春风吹战鼓擂,已婚妇女怕过谁——从今天起姐姐我天下无敌了,羡慕吧?”

  这死妮子居然发了朋友圈,还晒了结婚证。

  “你不怕咱妈看到?真不怕死。”

  “没事,我给咱妈设置了分组权限。她看不见。只要你不多事,她就不会知道。”

  我白她一眼,再刷新时,看到洪喜把如意的内容截图,也发了朋友圈,内容是——

  “哪家地摊儿买的假结婚证啊?”

  他特别@了我妈和我。

  我吓得把豆浆喷了出来:“如、如意,快跑!洪喜,洪喜发了……”

  “不可能,我早把他拉黑了。”

  “可你俩朋友有交集,肯定是别人转发他……”话还没说完,我妈气冲冲地拿着手机进来。

  "如意,你昨天跟我要户口本不是说要办护照吗?

  如意很镇定,慢悠悠地把豆浆放在餐桌上:“我要说去登记,你能给我吗?”

  “你!”

  我妈得知自己有了乘龙快婿很镇定,不发一言,从橱柜里操起把菜刀慢慢走向如意。

  如意穿着拖鞋拉开窗子便往外跳。

  平稳着陆后,居然还得意地扭来扭去:“没砍着,没砍着!”

  *5*

  如意熟门熟路惯了,住一楼就是有这个好处。她和我妈围着小区直跑了十多分钟的马拉松。吓得老干部活动中心的马姨不停给我爸打电话:“他濮叔,快回来,你家出大事了!”

  见我从窗口默默盯着她,张嘴就骂:“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赶紧拉住你妈?”

  不知道电话那端的爸爸说了什么,她火急火燎直嚷:“你老婆又在小区追杀你女儿!”

  她可不是第一次见到,我嘟囔着,大惊小怪。

  “不不不,这次不一样,”估计我爸跟我想的差不多,马姨急得跳脚。之前用的都是晾衣竿、擀面杖,这次,这次是刀,菜刀!”

  挂了电话见我还杵着不动,她瞪我一眼,也加入了马拉松队伍中。

  真是幼稚可笑。

  你们见过哪个做母亲的真对女儿下狠手?

  我太了解我妈,头脑简单,控制欲又太强,说自己更年期,一更更了十几年,其实是打着更年期的幌子心安理得地不讲理。

  我已经习惯了这俩人在小区里跑马拉松的场面。没办法,如意只怕这个,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统统不好使,她只怕我妈揍她。

  管它真揍假揍,万万不能揍到她美丽娇艳的脸。

  “既然如此,”我曾问她,“你直接跑出小区,随便打辆车、坐个公交,咱妈能追上你?为什么要跑几圈才出去?我怎么觉得,你不是真心想跑啊。”

  她眨着大眼睛,十分无辜:“你没发现每次跑时我穿的衣服或鞋子都是最新款吗?”

  ……我还真没想到。

  不花一分钱便开了时装发布会,绝对地吸引众人眼球。

  “遗憾的是,高跟鞋只能支撑我展示……不,跑几分钟。你知道的,新鞋基本都磨脚,跑一会儿只能拎着鞋子光脚逃了。不过,“她努努嘴,“你知道的,好在我的脚长得也美。”

  这个狐狸精。

  “太过分了,你居然……利用咱妈。”我愤愤不平。

  狐狸精转转眼珠:“说你傻,还真不灵,我可能只是为了时装发布会吗?我要直接从家门口跑了,咱妈出去连人影都看不到,回来还不继续削我?我跑一会儿才真正逃,也是为了让她消气。”

  原来是一箭双雕。

  “你不怕这样下去,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

  太得不偿失。

  谁家好姑娘天天被亲妈满世界追着打?

  “好姑娘?做好姑娘有什么好处?能让男人对我百依百顺吗?能吃饭不花钱吗?能逛街不付款吗?开车能闯红灯吗?菜市场买菜能不缺斤短两吗?”

  ……我咬着牙:“不能。”

  上周跟如意去小区便民小摊买菜,她鞋底粘了东西,晚走我几步。

  那摊主趁我低头挑黄瓜时,从后捡了几根烂的埋在我挑好的新鲜黄瓜堆里,装好袋子:“三块一斤,算您两块八,七斤六两,一共是二十五块八毛八,给二十五得了。”

  我听到两位数的乘法就头疼,忙不迭地付钱。摊主突然看到如意慢吞吞走过来,当即变色,飞快地抽走了底下的烂黄瓜:“十五,十五就够了。”

  “除了那几根烂黄瓜,我问问你,”如意轻启朱唇,“两块八乘以七斤六两,你怎么来的二十五块八?管理处的公平秤就在前头,要不要去那里算下?”

  摊主再三保证绝不再犯后,那堆黄瓜免费送给了我们。

  自此我买菜总喜欢带着如意,她是物价局,她是公平秤,她是保鲜师,一人出马,吓退成千上万个缺斤短两的黑心小贩。

  *6*

  十几年来,我妈的境界已经到了世间万物皆武器的地步:鸡毛掸子、痒痒挠、拖鞋、杂志、化妆品……如意身经百战,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每每预感到武器来袭,不慌不忙两个步骤一气呵成:双手护住脑袋,开脚溜。

  通常来说,我妈的愤怒通过几圈马拉松发泄完毕,在邻居们不有所表示都过意不去的拦阻下,也就半推半就地见好就收。如意呢,找个地方躲躲,咖啡厅、酒吧、商场,转个圈回来,继续若无其事地吃我妈做的饭菜。她脸皮厚这个无人能敌的优点,就是从每日跟我妈的斗争中一天天磨出来的。

  有次我和如意交流斗争经验。

  如意说:“姐,你为什么每次同咱妈吵架,都那么保留,不敢还嘴,生生被她骂哭?”

  我说我不敢,她毕竟是咱妈。

  我反问她为什么每次都那么毒舌,像遇到仇人般毫不留情。

  她则回答:“我是想让她知道,凡事都有两面性,谁让她生了两个女儿,你是正面,我就愿意做反面,不然生活多无聊。而且,开什么花,结什么果,真要较真,我这都随根儿,遗传的她。这样省得咱爸怀疑咱俩都不是亲生的。”

  说罢她仰天长叹:“说起来,我啊,为了这个家的和睦团结,简直操碎了心。”

  我:“……”

  *7*

  这天的马拉松大赛,除了武器的升级,同以往确实有点不一样:一是,她们跑得比以往久了些;二是,从小跟我们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洪喜在如意的几次示意下,都不为所动,反而跟在我妈旁边助跑,当了人体导航——

  “阿姨,再坚持坚持,如意也快没劲儿了。”

  有人劝架,就有人唯恐天下不乱,添油加醋。

  我妈气喘吁吁。

  洪喜时不时掏出饮料补给,还专门拿了把小扇子给我妈扇风:“前面得拐弯,您得加把劲儿,不然她真溜了。要不要喝点果汁?”

  “太过分了!”攒足了劲儿瞄准好时机,他继续挑拨,“说结婚就结婚,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必须好好收拾她!”

  我妈跑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对着他的脑袋就打:“你不劝我就算了,煽风点火是什么意思?”

  "哎呀,阿姨,您可冤枉我了,”他老委屈了,“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有那么坏吗?我跟您一条心,恨铁不成钢,恨女乱结婚啊。这可不是小事。”

  关键时刻,我妈恢复理智,认为收拾如意更重要,而且,有个帮手在旁边伺候着也不错。

  我妈在这样的鼓动下,因此比往日多跑了几圈。

  于是整个小区的人都目睹了一个男青年扶着一中年老太,追赶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少女的全过程。

  简直可以写一部新的童话书:“外婆和大灰狼联手捕捉小红帽。”

  晚上回来听到外人对当天事件的描述总结,瞬间觉得我太善良了。

  我爸下班回来兴致勃勃地问我:“听说咱小区今天有八卦?一路上听到好多人在说,什么年轻小伙爱上中年大妈,齐心协力驱逐原配红衣少女!谁呀?谁家啊?快跟爸说说。”

  我如实相告。

  我爸气得摔门而出,饭也没吃。

  *8*

  逃避不是办法,事情还是要解决。

  晚上如意回家时,我妈已经坐在餐桌旁等她。换以前,她早去跳广场舞或边看电视剧边抹泪,冷战几天等如意说软话。

  我拿着笔记本心不在焉地网购,小心翼翼观察敌情。

  “啪”的一声,一个红色的小本本被摔在桌上,吓我一跳。

  如意眼眸低垂,不动声色地夹菜吃饭:“又搜我房间?”

  “哎哟,真对不住,”我妈态度友好,诚恳道歉,“我忘记您如今是泼出去的水,扯了结婚证,跟平常不一样了。”

  眼见一场战争又要爆发,我十分紧张,偏偏我爸又不在家。

  我讨好地问如意:“渴不,冰箱里有我下午买的可乐。”

  我妈瞪我一眼。

  找个机会拉她出来,苦口婆心:“想要解决问题,就得心平气和地沟通,不论多想坚持自己的态度,一定要温和而坚定,否则走了极端,她一跑,越拖越久。”

  我妈沉默一会儿,重新坐回餐桌,我知道她听了进去,倒满整杯可乐冲如意不停使眼色。

  “我总共见过他三次面,除了说声阿姨好,会说别的吗?这个倒是其次,你俩在一起,他手机就没离过手。跟你爸和我说话,头都不抬。他到底有什么好?”我妈转换了策略,语气是软的。

  在心里说,就是就是,他对我这个姐姐也不尊重,见面只吝啬地点个头,像是一张嘴就能吐金豆,唯恐被我抢先捡了去。

  “连最基本的教养都没有,你能指望他对你好?跟你过一辈子?”

  “谁说我要跟他过一辈子?”如意漫不经心,“过不了……就离呗。”

  如果愤怒有温度,我妈此刻应该已经能把整个屋子都熔化了。

  姜还是老的辣,我妈回她:“反正早晚也是离,不如现在离了吧?”

  呃……我揉着额头,坐在她俩中间,防止两方情绪过激,场面无法收拾。

  “不行,”如意很为难的样子,“我刚结没几天,还没享受够结婚的乐趣呢。等实在过不下去了,再考虑您的建议。”

  你来我往,简直是在掷刀片,可她俩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只有我一个害怕误伤的人胆战心惊。

  “过了那么久才离婚,跟二手汽车有啥区别,只能等着二流以下的男人接收。反正你俩早晚要离……”我妈皮笑肉不笑地说,“不如明天一大早就离了,如果有人问起可以说是喝醉酒脑子不清醒才结的,大家也就觉得你是胡闹,跟未结婚的没啥区别,还是新人一个。尤其,不耽误你再嫁呀,你说是吧?”

  她话锋一转,突然把我拖进去:“如心,你说对不对?”

  “妈,话,话也不能这么说……”我支支吾吾,这个陷阱太大,说什么都两头得罪。

  “哈,我真是见识了,”如意冷笑,“从来只听说有催婚的父母,没见过逼着女儿离婚的妈!”

  “那正好,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明天我陪你去趟民政局,抓紧把婚离了。怎么跟潘羿说是你的事,我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吩咐完毕,我妈伸个大大的懒腰,横在客厅的沙发里。

  如意哪是省油的灯,我看着她平静地放下碗筷,取了外套,穿好鞋子,拎上挎包。

  我妈还以为已经搞定一切,哼着小调,打开电视时系统默认的声音太大,忙不迭地按遥控器调音量。

  如意先是从自己房间拎出一个垃圾桶,把里面的瓜皮纸屑一股脑儿地倒在门厅的地上。

  “你疯了啊,如意。”

  我妈也从沙发上坐起来。

  如意高昂着头,目空一切,走到门口,从小挎包里摸出烟盒,弹出六七八根烟,点着后一股脑地全叼在嘴上,深吸一口,吐出一个个烟圈。

  最后脱掉身上的开衫,只剩一件小吊带,露出深深的乳沟,超短裙短得我几乎以为她没穿内裤,一句话:露着脖子露着背,露着胳膊露着腿。

  “妈,你最讨厌我乱扔垃圾、抽烟、穿吊带吧?”她甩着膀子,“真是对不起,我想这么做,不是一天两天了。舒服!痛快!爽!对了,我还得告诉您,我是不会同潘羿离婚的,这是我的事,任何人都没资格替我做决定。如果您实在想离婚,看来……只能选择和我爸离了。”

  我妈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她继续补刀:“这事儿你绝对可以做主。你跟我爸凑合了这么多年,离婚嚷了几千遍,真有本事说,就真有本事离啊。我在幼儿园就被教育——这人哪,要言出必行。否则哪好意思教育自己的子女。”

  这个炸弹扔出来,如意料到我妈会疯,拉开门逃命似的跑了。

  *9*

  当晚如意离家后音讯全无,我爸妈跑去学校更找不到人,大四生都忙着实习找工作,六人间的宿舍一个人也无。我妈气得天天对我狂轰滥炸,就差报警。

  一周后,如意和潘羿带着大包小包出现,俨然新媳妇回门。木已成舟,我爸不愿事情再闹大,他担心如意在婆家受委屈,只得做了和事佬,命我推着“总理”去打麻将,留下他独自打扫战场。

  更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如意没多久怀孕,毕业后心安理得做起了家庭妇女,等孩子出世。

  潘羿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程序员,继续保持着沉默是金的风格。我妈没敢出主意让如意堕胎,斗争了几天,心疼战胜了怄气,每天研究煲汤,咕嘟几个小时熬得浓香四溢,再坐六站公交车送过去。

  我呢,眼下刚被老板辞退,有一搭没一搭地全城面试,找我的第十六份工作。每次出门,我妈都千叮万嘱:“老老实实投你的简历就好,别吃饭,别喝咖啡。”

  说得找工作面试需要陪吃陪喝似的,那应该是入职后才会有的事情吧?她怕我现了原形,没人肯聘请。

  我反击她:“放心,我宁肯饿死,也不会吃你一辈子。”

  如意搬走后,她把所有的炮火集中往我身上开,此刻放心似的拍拍胸脯:“那敢情好,刚才我还想,这辈子我就甭指望你找到什么男朋友了。只能图你找个好工作,万一这也找不到,吃我一辈子,真不如刚生下来就掐死,省得天天这么烦恼。”

  我早习惯了她拿着一把刀对着我和如意赶尽杀绝的样子,此刻听到这样的话,防御全部坍塌,又不争气地涨红眼睛,跑到房间呜呜哭。

  她是故意的。

  对如意,揍才奏效。

  对我,就不用那么麻烦。

  ——语言攻击、精神上践踏就可以了。

  *10*

  可能我确实这辈子都找不到男朋友了吧,不怪我妈这么想。

  我的脸有点残疾,是睡觉时从床上掉下来磕到头,造成的面部左半边神经受损。中西医都看过,药没少吃,但没法根治,多少有点反应迟钝。乍看没问题,见面说话都似正常人,可一旦落实到吃上,那些食物碎屑便如涂了万能胶一般,牢牢粘在左嘴角。

  常常是众人看着我像个小丑一样嘴角挂着食物:薯片啦,面条啦,瓜子皮啦……无法明说又暗自偷笑,而我还在侃侃而谈不自知。

  一次两次,可能大家只觉得我吃饭邋遢,用餐礼仪差,可时间久了,就算再迟钝,也会看出问题。

  做朋友或许人家嘴上不说,可人生伴侣又另当别论。

  如意给我出主意,你可以偷偷一个人躲起来吃,不就万事大吉?

  她这么说也没错,只是,我并不觉得我有什么错要这样惩罚自己。

  别人以此淘汰我作为同事、朋友、恋人的资格,我何尝不能以此作为淘汰别人作为我同事、朋友、恋人的资格?

  这是互相的。

  “对对对,”如意说,"所以你现在天天换工作,三百六十行,眼看着你都要做遍了。除了我和洪喜,别琼,没有任何朋友,一次恋爱都没谈过,活该你单身……”

  我并没有反驳她。

  换工作,除了被老板开掉,主要是因为我还没找到真正喜欢的职业,没能全身心地投入,并不是源于同事的孤立和取笑。

  没有其他的朋友,并不是因为我人缘差,而是我对朋友的要求高。

  至于男朋友,喜欢是两个人的事情啊,总要多遇见一些人。

  如意看到我怀里的小齐,叹口气:“不对,我收回刚才的话。你还有你的朋友小齐嘛。”

  她说的小齐,是我从小到大不论睡觉、上班、外出……都会带着的安抚物,一只用我妈的衣服改的长长的圆柱形枕芯。

  据我妈的说法,我小时睡觉整夜都要抓着她的衣角,她一旦离开我便惊醒号啕大哭,于是用那衣服改了个圆枕,让我夹在腿上、抱在怀里,效果出奇的好,一觉睡到天亮。

  只是日子越久,对这圆枕依赖性越强,吃饭要它在腿上陪着,半夜迷迷糊糊醒来要摸着,难过时要抱着,开心时要搂着,出门时上班时背包里也要带着……

  它是我的定心丸,是我的安抚剂,是我的定魂散。

  是我丟什么都不能丟它的最珍贵。

  开始我爸妈还反对,觉得这么大个人,天天带个小枕头出入,形影不离的,成何体统。

  反对了一阵子我不为所动,也就默许了。

  此刻的我又把小齐抓得紧紧的。如意十分嫌弃:“老实说我最无法忍受你用不同颜色的毛线给它做头发,还有用布头裁的衣服。你老人家都什么审美啊?还有,你能不能不要用积木给它搭城堡?那些用水彩笔画着五官的苹果、橘子、梨……分列站立两排,是什么意思?你给它建了个王国?它是国王?

  它当然是国王。

  我的国王。

  闲来无事时我最喜欢装扮它。

  尤其是有了经济能力后,服装、发饰的材质可以买好一些的,我喜欢跟小齐说话,给它建立用水果、零食、蔬菜组成的文武大臣。买来各种材质颜色的布料、丝线,像宠爱自己的孩子一样装扮它。偶然的机会我看了部英国BBC拍摄的情景喜剧,剧中的女主人公米兰达和我同样是个胖子(当然现在我不是了),同样有个喜欢毒舌亲闺女的亲妈,喜欢跟水果蔬菜交朋友。

  天哪,我简直想介绍我妈跟她妈认识,仅在“如何毒舌亲闺女”这个话题上,她俩第一次接触就可以成为升华为无话不说的好闺蜜。

  正是她启发了我,直接扩大了小齐的社交圈。

  我那么爱小齐。

  它是个需要我陪伴、装饰、聊天,不断去满足的女王。

  满足它,实则是在满足我自己。

  小齐,其实是在成长过程中欠缺太多满足的,另外一个我不会有人听我这些蠢话的。

  我知道,在如意眼里,我肯定是个怪人。

  哭过一通好受多了。冷静时,我想,如意结婚是对的。

  只要能离开这个家,管他是什么人、婚姻能持续多久,至少不必每天被我妈如此折磨。

  我突然无比理解她。

  如意离家后曾煽动我说:“你实在受不了,也搬出来住吧。”

  我说我找不到肯娶我的男人。

  “你在外面自己租房嘛。”

  “可……可是我……又没有足够的钱。”

  她一手叉腰一手戳我脑门:“既然如此,你有什么资格抱怨?”

  是,作家六六说过的,想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就得有与之匹配的能力。

  很可惜,我并没有。

  *11*

  如意怀孕的事情,最难过最愤怒的除了我妈,当然是洪喜。

  如意结婚时他联合我妈捣乱,幻想着她只是猪油蒙了心,等清醒过来,一定会发现他才是真爱。他明明是那么现实的人,到了爱情上,却天天踩在棉花堆里。

  家庭没温暖?不想被控制?想要有自己的家?

  都是屁话。

  洪喜说:“为什么是潘羿,不是我?我也可以给她温暖给她家,百依百顺绝对没脾气啊。”

  我一针见血地说道:“你现在说这个有点太晚。为什么不是你?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怎么追求女生,天天追得如意鸡飞狗跳的。是你才怪。

  你哪怕稍微浪漫一点儿,轮得到潘羿?”

  “我?不知道怎么追求女生?这些年,我对如意的心,天地可鉴!浪漫?”他挠挠头,有些不服气也有些困惑,“我不浪漫吗?有吗?”

  唉,真是恨铁不成钢。

  爱情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傻小子和如意同岁,比我小两岁,小学时就喜欢追在如意后面跑。就算女孩比男孩发育早,但彼时如意的烦恼主要集中在谁的蝴蝶结比我漂亮,粉色莲蓬公主裙我也要买,以后再也不跟刘娜玩了……

  这些比较重要的大事上。

  洪喜死缠烂打了两个学期,如意恨了他两个学期,具体的阴影面积难以统计

  我常想,如果有人开个“如何讨女生欢心”的速成班,一定赚得盆满钵满。很可惜,并没有,所以那些到了青春期春心大动的男生们总像蒙着双眼的蠢驴,在恋爱的大道上跌得鼻青脸肿。

  洪喜的蠢,同很多青春懵懂的男生一样,明明喜欢一个人,却只会通过取笑,甚至是羞辱对方的方式来表达——

  如意和小伙伴们跳皮筋,洪喜跟同桌强盗似的跑过去,拉长了皮筋对着如意就弹;如意在体操台上领做广播体操,他在其后背贴上“我是猪”的纸条,使如意成为全校的笑柄;《葫芦娃》里的蛇精有个如意簪,某天洪喜想到“如意如意,顺我心意”这句词,拜他所赐,如意的外号“蛇精”被大家叫到大学……

  至于什么鞋带绑桌子腿啊,上课提问站起来撤走椅子摔个四脚朝天啊,剪刀剪小辫儿啊,更是不胜枚举。但如意最恨洪喜的一件事,是那家伙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一个坐一下就会发出放屁声的坐垫。上课班长喊起立——

  “同学们好!”

  “老师好!”

  “请坐!”

  如意坐下时,放屁声百转千回,洪喜尖着嗓子喊“如意放屁啦”……全班同学包括老师都笑疯,上气不接下气。

  所以有时候如意也还算喜欢"蛇精”这个外号,毕竟比“放屁精”

  要好听一些。

  *12*

  因为洪喜,童年生活可真欢乐啊,每天放学回家我都能听到如意抱怨洪喜。

  那时我九岁。

  洪喜和如意刚刚满七岁。

  洪家还没发家,洪喜爸妈早年倒腾家具,人老实又受同行排挤,合伙人卷了所有钱跑路,债主叫了一帮人天天堵在门口要债。洪爸只得外出避风头,之后便杳无音信。有人说在美国见过他,还有人说被债主砍了客死异乡……传说很多,始终无法确定真假。

  那个合伙人叫吴招娣,据说是个寡妇。我爸每每提起,语气都愤愤地:“看上去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水性杨花的!”

  吴招娣卷了很多人的钱,洪喜家不过是其中之一。最惨的是当时城中心的一家叫什么“袁记家具厂”的,被骗了两百多万,在当时,这笔钱是几辈子也还不上的天文数字,那对夫妻承受不了双双服毒自尽留下一个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孩子。

  “造孽啊,"我爸叹气。

  “那个孩子……”我问,“后来怎么样了?”

  “听说被亲戚带走了,去了国外。”

  而洪妈,扛了一个多月,走投无路,娘家又没人,只得把洪喜扔到我家,拜托我爸妈照顾,留了一笔钱,说是南下碰碰运气。

  我们朝夕相处,外人一直以为濮家有三个孩子。

  三年后洪妈受高人指点,跑到海南农村收了一圈海南黄花梨,几百年的原木,更有明清罗汉床头把交椅,将军茶台……她赶上了捡漏的好时候,民风淳朴的海南村民,当时全然不知道黄花梨的真正价值,那些后来被洪妈卖到上千万的明清家具,不过几千块钱收得。

  洪妈偿还了所有的债务。尝到甜头专门买了地,囤了无数的花梨原木。规模越来越大,海黄被炒至天价无人问津又开始下跌时,她已经收手。因不懂经营和管理,怕重蹈覆辙,她保守地把所有赚的钱都买了房地产,每天收的租金,不知道够几代吃。我爸有次开玩笑,夸张地说整个城市五分之一的地,都是洪喜家的。洪喜,是名副其实的大地主。

  我们并没有因此变得生分。洪喜的性格,并未因他爸爸的离开而有所改变,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洪家后来买的别墅一年到头没人住,洪喜只愿意继续住在我家隔壁,三天两头跑我家蹭饭吃。洪妈呢,干脆在我们小区里买了套复式,洪喜这才两头换着住。洪妈每天在老干部中心跟一帮老头老太太打麻将,为了几毛钱跟人吵翻天,同她的身价一点不符。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学习的料,浑浑噩噩度过了大学四年。毕业后的就业前景不太乐观,反正我也没什么追求,索性什么工作都试一试。

  前台,出纳,广告文案,书店销售……我连便利店的小时工都做过。

  洪喜死缠烂打地跟如意读了同一所三本院校,同校不同系,每天的生活不过是吃饭、打游戏、追如意。

  奈何如意遇见潘羿,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开始过着一心一意的甜蜜生活。

  得知如意同潘羿交往后,洪喜特别不忿,跑去质问如意。

  他站在如意宿舍楼底下大喊——

  “403的濮如意,你给我出来!”

  他嗓门很大,一嗓子,整栋楼冲阳面的宿舍都探出脑袋来。

  他继续喊:“403的濮如意,外国语学院的濮如意,外号‘放屁精’的那个,你给我出来!”

  ……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导致如意"放屁精”的外号陪她度过了整个大学时期。

  从那时起,如意再不肯跟洪喜讲话。

  *13*

  这都是老皇历了。

  回到现在。

  我爸约了人打乒乓球。

  桌上留着字条,我妈给怀孕的如意送汤还没回来。

  给我留了一份猪脚汤,油腻腻的,一点胃口都没有。我只想找点凉的吃,就近去了肯德基。

  不知道谁家小朋友过生日,大半个场地张灯结彩,挂满了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气球。到处是八九岁的孩子,围成一片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草莓和巧克力味的圣代太甜腻,哪有原味的甜筒纯粹好吃,我左右手各拿一个,看着跑来跑去的孩子,吃得正开心,看到洪喜那小子哭丧着脸进来,并未点餐,直接选了个靠窗背对我的位置,把头埋在臂弯里。

  此刻灯光突然变暗,服务员推着点满了生日蜡烛的蛋糕出来,《生日快乐》响彻整个房间——

  Happybirthdaytoyou

  Happybirthdaytoyou

  Happybirthdaydear

  Happybirthdaytoyou

  ……

  “许个愿啊!”

  “一起吹蜡烛呀。”

  “安静啦,不要吵”

  戴着生日帽的男孩双手合十,闭眼许愿,在这片欢乐祥和的海洋中,突然听到一个男人悲痛欲绝的哭号声。

  好、好像是洪喜。

  现场似被人扔了枚炸弹,片刻的喧哗后突然安静无比,大人、小孩、服务员……所有好奇、惊讶、鄙夷的目光锁在他身上,可他完全不在乎,哭声越来越大,哭得更专注。

  我默默坐他对面。

  见到我,似找到情绪的共鸣点,更加委屈和不甘,哭声越发凶猛。

  不远处有小朋友的家长被服务员拦着,愤愤骂着:“我儿子过生日他哭个屁啊?”

  我只好赔笑解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本来也有个这么大的儿子,结果媳妇带着孩子改嫁,几年过去了都不让见。”

  周围人看他的目光马上由愤怒转为同情。

  洪喜:“……”

  *14*

  哭了十几分钟后,洪喜拉我去隔壁店吃饭。

  边吃边感慨,当年挤在我家炉子旁,用小木棍翻着炉灰里的地瓜和土豆的日子还历历在目,现在呢?

  “也许时间老人自己也有个钟,他的转动才带动了整个宇宙时间的转动。”

  我笑。

  “要是能抓到他就好了,把他的钟往回拨,没准时光可以倒流啊。”

  “抓到时间老人,比抓住如意的心更难,不是吗?”我想起他刚才的哭声,没有原则地打击他,“而且,小喜喜,以你的智商,怎么抓得到时间老人。”

  “不要这样啦,如心。”也许是我多心,总觉得他的眼神有些躲闪。

  我打他一记暴栗:“如心是你叫的吗?叫姐!”

  “……以前,那个,”他支支吾吾,“我那是随着如意的辈分才叫你姐,我宣布,为了庆祝我的新生,以后直接叫你名字。”

  我没多想,不叫姐也挺好,他个子那么高,生生把我叫老了。

  “好吧,随便你,我无所谓。”

  他哭丧着脸,声音嗲得连隔壁桌吃火锅的大爷都打了个冷战:“人家都哭成那样了,你一点都不心疼,哎,这个社会太冷漠无情了。难道我还能苛求从这个社会得到温暖吗?嗷,天啊……呜呜呜呜,好难过。”

  我倒了一杯开水给他:“谁说得不到温暖,100度够不够?”

  他鬼叫:“100度太高了,纯属过度溺爱。你把我往自私自利、无限膨胀的绝路上逼,与整个社会抗衡,陷我于如此不义,太歹毒了。”

  我:“……滚,爱去哪儿去哪儿,别让我见到你。”

  *15*

  酒足饭饱,洪喜说:“我今天找……如意谈了。”

  “哦,”我一边挑拣着烧烤盘里已经冷却的烤串,叫服务员拿去再烤热,一边回他,“谈得咋样?”

  “……我刚才都哭成那样了,你说谈得咋样?唉,简直生不如死。

  她说什么,这么多年与其说我喜欢她,倒不如说我是喜欢捉弄她。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我歪头想了一会儿,忍不住笑:“哈哈,她说得很在理啊。你哪次不是在捉弄她就是把她弄哭?我说过多少次了,追女生得浪漫,得讨对方欢心。知道什么叫讨人欢心吗?就是得让人家笑。”

  他愣了几秒,声音低下来:“也没见着潘羿让如意有多笑啊。”

  “对于如意这样一个能作上天的女人,”我说,“潘羿简直像是在供祖宗,何止一直让她笑,还敞开胸怀,高质量地承受了她所有的作。”

  “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如意是个非常能作的女生,平日里最喜欢以折磨男朋友、刷存在感为乐,还有严重的傲娇症、玻璃心、公主病,平时得理不饶人、没理搅三分……使唤男朋友跟使唤奴隶似的,好猜忌、捕风捉影瞎吃醋,动不动提分手。稍有不如意说话就阴阳怪气,脾气大,爱挑剔、爱炸毛、爱找茬,喜欢跟男友对着干……时刻需要男朋友哄,还怎么哄都哄不好。有啥话就是不直说,等着你猜……”

  洪喜频频点头:“就是说呀,你不愧是她姐,总结得太全面了。我当时就想,也不知道谁惯的她,作什么作,小爷我就不信了,还收拾不了你,板不过来你这些臭毛病。”

  我叹气,这小子的情商是零吧?

  于是耐着性子继续给他分析:“……面对这样一个所有女生都无法超越的作女,你回忆回忆,人家潘羿是怎么做的?

  潘羿是怎么做的?

  如意打他电话,响四声才接,如意又哭又闹,非说潘羿不爱她。

  秒接,如意还是又哭又闹,说潘羿肯定是用手机在跟别的女生打情骂俏……不论哪种情况,反正要分手。

  潘羿像个奴才似的跟在后面好几天,时刻忍受着如意的冷脸,天天热脸贴冷屁股。左手拎着水果零食,右手拎着大衣,一会儿剥了开心果塞进她嘴里,一会儿亲自替她披上大衣,“亲爱的你好像刚才在打喷嚏……”

  洪喜呢?

  如意有次破天荒给他打电话,还没开口,电话那端只听洪喜一声怒吼:“我打游戏呢,有什么事晚上再说!”

  小时候我们三个一起看电影,如意说:“我渴了。”

  洪喜回她:“我也渴。”

  多年以“追求”为幌子的捉弄,让如意与洪喜彻底断交。之后架不住洪喜的苦苦哀求,我以自己的名义约如意去公园划船,然后朋友划另外一只船带洪喜在湖中心相遇。趁如意低头看手机,我和洪喜互相跳到对方的船里。

  当时的如意见了洪喜大怒,我也差点被她骂死。那么难得的机会,洪喜是怎么表白诉衷肠的呢?

  彼时的他站在只能容纳两三个人的脚踏船中,使劲摇晃着身体,带动小船左摇右晃,身体持续失去控制,数次险些掉进水里的如意魂飞魄散,一面脸色苍白地抓紧船沿,一面听着洪喜的告白——

  “说!当不当我的女朋友?不说?真不说?我晃了啊!我就不信……”

  事情以两分钟后如意整个人栽到水中,她跟我冷战了一个月作为结束。

  “这不算这不算,”洪喜十分不屑,“你们女生,最喜欢挑剔男生不懂浪漫,明明是你们女生作。不浪漫和作相比,哪个可怕?我可是看过新闻,哪所大学来着,就因为女的作,非要男朋友半夜出去买夜宵,结果怎么着,男的刚出门,就被车撞死了。不是你们天天喊着男女平等,到了恋爱这块,怎么就不喊了?既然平等,那凭什么谈恋爱时,我们男的就必须时刻取悦女的,谈场恋爱需要拿命拼?”

  我在心里暗骂,妈的,活该你是只单身狗。

  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我默默啃了两个鸡翅。

  他又说:“反正今天彻底告一段落。如心,你来做个见证,要是以后我对如意还有一丝留恋,”他的左手五指弯曲敲着餐桌,中指微抬,恰似只撒欢跳跃的小狗,“我就是这个。”

  当人们需要发誓来证明自己的话时,通常对说出的话没多大信心。

  “好,那咱们就说点别的。你真不打算找个工作,就想这样吊儿郎当地过一辈子?”

  大学毕业后,洪喜一直没找工作,每天都在闲逛。

  按他的话说,家里仅出租的房产,已够他几辈子挥霍,为什么要学为什么要工作?他生下来不就是吃喝享乐的吗?

  话当然不能这样说啊,我当时还振振有词地劝他,什么人生短暂,要有追求,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啊……编到后来连我自己都虚得慌。

  我要是像他家那么有钱,当然也会这样过啊。

  世上有什么比不劳而获虚度岁月更快乐的事情呢?

  我等他重复类似的回答,却看到他来了精神,眼睛亮亮的。

  这孩子心也太宽了,刚才还哭成那样,现在又这么欢乐。

  “你该不会是听到如意怀孕,得失心疯了吧?”

  “我都说告一段落了,”他有点生气,“能不能不提她?”

  “对不起对不起,”我赶紧道歉,“真不提了,要是我再说,“我学他的样子,手指弯曲摆个奔跑的小狗敲着餐桌,“我跟你一样,也是这个。”

  “这还差不多。”他白我一眼,停顿几秒,“说正事说正事。我妈说,中兴大街有两个底商,就是百盛商场对面,之前卖珠宝的那家租期到了没给他们续租,一大一小,可以拿来给我玩、我本来是拒绝的,可转念一想,不如大的我用,小的,你对我这么好,就送你了。你要愿意,自己开店做点什么吧。”

  天哪,做暴发户的朋友真好,我热泪盈眶,紧紧抓住他的手:“送我?什么时候过户到我名下?”

  他脸红了。

  这家伙,什么时候看到他脸红过?

  他嘿嘿笑着挣脱我的手:“按照电视剧的情节,你应该摆手推辞拿出穷人的气节来,说这个礼太重了,受不起,才对。不是吗?如心,你太让我失望了。”

  如心如心地,他倒叫得挺顺口。

  “那怎么行,”我才不在乎,“我假意推辞,万一你真的收回去怎么办。我岂不是亏大了。那可是最繁华的地段,也许这辈子都能靠它养老了。”

  “过户文件在我家里,本来想拿给你的,结果知道如意怀孕,心都死了,哪还顾得上这个。”

  我愣住,反应过来时大叫:“真的假的?刚刚我以为你在开玩笑!”

  “我妈拿你们全家每个人都当恩人看,我会跟你开这样的玩笑?以你的性子,应该翘起兰花指,戳着我的脑门,”他尖起嗓子,阴阳怪调的,“说‘哼,算你有良心’这样的话才对啊。”

  对哦,这样的话才适合我。

  我有点纠结。

  他问:“你不是一直说我不务正业?你也不想一辈子不是在面试,就是在去面试的路上吧?连我妈都看不下去了,真的。”

  “你妈也知道我总在面试?”

  “嗯,我跟她讲的。”

  “你就不能讲点好的?”我拍他的后脑勺,“真是的。”

  “也讲啊,比如说,我从小被人欺负,都是你帮我报仇。啧啧,一个女生,仗着自己长得胖,直接把那些坏小子压在身下……啧啧。还有……还有……那次雪地里小朋友们捉迷藏,我藏到地窖里睡着了,还不是你拖我出来,不然早冻死了。”

  是,这么多年,他倒是像我的亲弟弟,我和他的姐弟情比跟如意的姐妹情倒还要深些。

  “本来你的大恩,我应该以身相许的……”

  这话听起来一点不像开玩笑。

  我气得直嚷:“啊,你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不至于这么差吧?”

  他欲言又止,只是盯着我看。

  “怎么?又沾东西了?”我胡乱抹着脸,果然有菜叶挂在脸上。

  “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就当租用,赚钱了,再支付我房租咋样?风险够低了吧?也用不着不好意思。”

  说不心动是假的。

  我迟疑着,不好意思直接“接受”。

  老是去面试,纵然内心很强大,有时候也会有一种挫败感。

  同绝大多数平凡但坚信自己很独特的女生一样,我也有两个最简单又最奢侈的愿望:一是找个真心爱我的,特别特别浪漫的男人,把我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那种。

  千万别是洪喜这种类型,否则真是生不如死。身为旁观者,我看都看怕了,何况当事人呢?

  二是找份可以让自己生活得很好的工作,买水果问老板多少钱一斤不用眨眼睛的那种。

  ——如果第一个无法实现,请佛祖保佑我实现第二个。

  这样将来老了的时候,我还可以跟别人说,单身了一辈子都是为了忙事业。

  我已沉浸在多年后自己满头银发靠在养老院的墙根下,同其他老头老太太一边捉身上的虱子,一边炫耀自己当年事业辉煌的老年岁月里。

  眼下机会来了。

  如果直接接受,唉,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会不会被人戳脊梁骨,说我果然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当初对人家好,都是有所图?

  唉,好为难。

  洪喜等得不耐烦,从包里掏出一把钥匙,直接塞我手里。

  “就这么愉快地说定了。”

  这么豪迈的性格,我喜欢!

  真心送别人东西,即便别人玩命推辞,你也要拿出比别人玩命几倍的架势,更加玩命地给予。

  必须说出“不要就是看不起我”“不要就是嫌给的少”“不要就是在打我的脸”“皇上说如果你拒收,奴才我就不用活着回来了”……诸如此类的话,逼着对方不得不收下。

  否则就是压根不想给,表面做做样子罢了。

  我很高兴洪喜不是跟我做样子。

  *16*

  我爸说,这样好像不太好。

  我妈跟他的意见截然相反:“你觉得不好,你可以给你女儿买豪车买别墅啊。你还可以养她一辈子嘛。没偷没抢,这么多年的交情了,老洪家又不缺这点钱,有什么不好?”

  “等我赚钱了就给市价同等地段的房租,我会跟洪喜签租房合同的。”我说。

  “行吧。”我爸勉强同意。

  我就这样突然有了一家自己的店。

  比中了大奖还要开心。

  ——说得好像我曾经中过大奖似的。

  那是一间130多平方米的底商,除了开店,我还可以搬过去住。

  想到终于不用再和我妈住同一屋檐下,不被我妈毒舌和控制,毫不委婉地说,即便让我吃屎我也乐意啊。

  店铺是装修好的,我直接将里间的办公室改成卧室,添些家具就能入住。

  可是要卖什么呢?

  我一点经验也无。

  服装店?礼品店?首饰店?母婴用品?书店?咖啡馆?

  我妈说:“家里有好多我穿不上的衣服,你拿去卖吧。”

  我爸赶紧制止她说:“如心得到这个机会不容易,你别捣乱。”

  如意听了很是嫉妒:“洪喜追求我,也没见这么下血本。”

  所以说,主动追求别人不能太任性,要看看人家真正的需求是什么,而不是图痛快,只顾满足自己,生生把恋人追成仇人。

  追求和报仇,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前者是要让对方痛快,后者是必须让自己痛快。

  千万不能混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