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箭矢
太子出了议事宫殿, 算着太子妃那边的赏花宴该结束了,严梦舟定然会亲自去接施绵,兄弟俩可以趁这机会同行, 说上几句心里话。
一看严梦舟背着他在听侍卫说话, 太子就暂停了脚步。殿外候着的府中人赶紧凑上前来, 在他耳边低语。
太子听罢,脸色骤变,再起头时,严梦舟周身挟着戾气,已大步走出很远。
他立在原处攥紧了拳, 指骨咔咔作响。秋日的风从他身上拂过,将心头最后一丝温度带走。
凤仪宫中,严皇后新得了一幅传世名画,正铺在桌上鉴赏。自从严梦舟回京后, 她第一次有这么好的雅兴,命人备了笔墨, 准备亲自临摹。
宫人通传太子到的时候, 墨汁刚刚化开。
上好的松烟墨透着幽香, 白尾玉毫浸入浓黑的墨汁, 提起时鼓胀欲滴。
严皇后因宫人的通传忘记撇墨, 指尖一抖, “啪嗒”一声, 墨汁从玉毫尾端坠落,在一尘不染的宣纸上留下一团墨迹。
严皇后搁笔,将侍奉的宫人全部遣退下去。
她知道太子为何而来, 也备好了说辞。
珠帘被人甩开, 太子阴沉着脸进来, 在看见惬意悠闲的严皇后时,压抑了一路的怒火化为阵阵疲惫,心中无数的质问全都没有了意义。
严皇后见他额头沁出汗珠,心疼地拿帕子为他擦拭,被太子挥臂挡住。
“你究竟想做什么?”
严皇后:“本宫今日连宫殿都未踏出……”
太子竭力维持平缓的情绪,道:“在确信梦舟不会与施家小姐退亲后,儿臣就数次叮嘱太子妃,务必照顾好施家小姐。她没那个胆子忤逆儿臣。除了母后的授意,还有谁能让她做出那种事?”
严皇后容色转淡,徐徐收回手上的帕子。
她这个儿子是读圣人书长大的,居长居嫡,景明帝还是燕王时就对怀有他极大的期盼,这么多年,他也从未让人失望过。
严皇后对他唯一不满的就是,这个儿子被教得太好了,不够狠心。不像景明帝,为了权势可以杀了亲兄弟,也毅然可以抛弃妻儿。
她将帕子收起,若无其事道:“本宫只是让她别加以干预,并未差遣她做什么。便是你父皇知晓了,也不会指责本宫。”
太子承认她说的对,太子妃未插手,她只是纵容旁观。
景明帝不会指责也是真的,纵然施绵的污名没了,她也依然是罪臣之女。严梦舟要娶,景明帝答应,但若是别人出手阻拦,他也乐见其成。
这事乍看只是一场意外,细思起来,是严侯府与严梦舟的恩怨,继续剖开放大,才发现背后还牵涉着九五至尊与一国之母。
每个人都是幕后主使,每个人又都清清白白。
太子在凉爽秋日里冒了汗,额头汗珠滑到了眼角,他才说出下一句话来:“这么做,只会将舅舅与梦舟推向不死不休的绝境。”
严皇后不直接回答,眉头微皱,眼尾的细纹因此加深,侧目道:“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太子苦笑,“明白母后你一定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吗?”
严皇后的手指抖了一抖,快速蜷住,过了会儿,她徐缓张开手掌,这次十根手指都很听话,未再颤动。
她看向画作旁的琉璃茶盏,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声音平静道:“他伤了严家二子,你舅舅恨他入骨,你一味的袒护,只会失了你舅舅的支持。你再想想,你父皇近年沉迷酒色、衰老了不止一点,老二却翻起了水花……”
二皇子锦川王近年来如有神助,已连续抢占好几次风头。朝中最不缺的就是见风使舵的人,谁不想拥护新主建下从龙之功?
严侯爷是太子身边最坚实的助力,一旦他倒戈,将会是一记凶狠的回马枪,足以斩下太子半臂。
严皇后不允许兄长与儿子反目。
“所以你要再一次把幼子至于万劫不复之地?”
这个问题如金锥刺在心尖,严皇后眼睫颤了颤,终是低着眼眸不语。
奢华的金殿中,母子二人相顾无言,不知过了多久,太子涩声笑了下,道:“当日亲眼看见母后掰断梦舟的手指,将他推入狂暴的流寇之中……”
太子停顿,再道:“母后那样疼宠他,都能下得去狠手。倘若那时车厢中没有梦舟,只有你我呢?倘若那之后流寇仍是追了上来呢?”
严皇后的脸瞬间惨若金纸。
太子见她这样,又是一声苦笑。
送严梦舟离京那日,他说:“我所经历的这些,你不曾遭受,所以你才能愁思着问出那句‘当真无法妥协吗’。”
那日之后,太子便忍不住想,是否存在另一个时空,当日被无情抛下的人是他,遭受着严梦舟同等待遇的那个人也是他。
这想法一出,再也没能除去。
太子双目黯然,露出个悲戚的笑,道:“假若儿臣未曾亲眼目睹,或许就能坚定地协同母后手刃胞弟了。”
两行清泪从严皇后面颊滑落,她哽咽了下,含泪抬眸,悲声道:“你怎能这么想?母后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太子:“是吗?”
严皇后因他淡漠的态度心惊,紧急地拭去眼泪,道:“我承认最初是我派严奇去杀他的,可后来他回京,我亲眼看见了他,幼年种种浮在脑中,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次下手伤他性命。他是我亲生儿子,我怎能伤害他?我若真想杀他,趁着他方回宫那几日,轻而易举就能得手!”
“我不想杀他的,可后来你也看到了,为了个不相干的丫头,他竟那般对待严狄的!毁了严狄兄弟俩不够,他在沧州斩杀你舅舅的部下,朝堂上处处与你舅舅为难,你难道不知晓?”
“对亲表哥都能痛下毒手,他就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严皇后言辞激烈,抓着太子的手臂低吼,“他能这样对待严狄,早晚有一日会联合老二,这般对你!你听话,这事不要插手,你只要在朝堂做好太子,母后与舅舅会为你扫平所有障碍……”
她说得句句真切,却不知听在太子心中,每一句都是一把利刃。
幼时她偏向严梦舟,年长后偏向自己,以后呢?
“如若儿臣与母后意见不合,是不是也会被骂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不许胡说!”严皇后惊骇得嘴唇发白,紧紧抓着他,双目中不见了尊贵的傲气,唯有空洞的癫狂,“你不是他!你是母后唯一的依靠,你绝不能与他一样!你不是他,你不会那样做……”
听完这番话,太子抓住了严皇后的手。
他已不是当初面对凶悍流寇束手无策的懵懂少年,站在严皇后面前宛若一堵城墙,能为她遮风挡雨,也能反过来轻易地将她制服。
太子定定望着严皇后,青筋突起的手将严皇后的手掰开,凝然退后了两步。
他身躯挺直目视前方,朝着严皇后庄重地俯首行礼,继而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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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府中,严少夫人活活疼晕了过去,被人抬进屋中。
出了这事,所有人都没了赏花的兴致,不想惹祸上身的,在确认假山崩塌为意外之后,陆续离开。
恩人尚且昏迷着,施绵是不能离开的,黔安王妃与明珠便与她一起,等着御医的到来。
未免明珠遭人挑拨,入京前黔安王妃与她说了许多后宅争斗的手段,明珠可不信这是意外,苦于没有证据寻不到人算账,心头窝了一团火。
肃岭王妃早早离去,沉默寡言的锦川王妃反倒留了下来。碍于这位王妃的存在,明珠想骂人都不能大声骂出。
在沉闷的氛围中等来了御医,证实施绵所言无误,严少夫人的确是小腿骨裂。
御医刚诊治完,严狄就到了,是被人搀扶着进来的。
八年前初遇明珠时,施绵在袁正庭那里见过严狄,间隔太久远,她早已不记得严狄的模样,脑中仅隐隐留有一个年轻将军的剪影。
此时再见,施绵的目光飞快地从他身上掠过,只觉眼前的严狄与数年前判若两人。
太子妃在厅中将意外与严狄复述了一遍,赔礼道:“府中疏于管理,使得今日出了这种意外,是本宫疏忽了,还望表弟见谅。”
“小伤,无碍。”严狄说罢,掩唇咳了起来。
他咳时,厅中无人出声,似乎都在等他。有下人递上茶水,他摆手推拒了。
待他咳完,施绵起身,款步到厅中行礼,“今日多谢尊夫人相护,民女感激不尽,待夫人清醒后,民女必备上厚礼,亲自拜会答谢夫人。”
严狄咳声加重,听着几乎要把肺咳出来。
施绵略微抬眼,恰见他苍白的手落下,掌中握着张素白的帕子,合掌时帕中隐约透出几分猩红血色。
咳血?
据说严梦舟与严狄动过手,在严狄身上留下重伤,这是那时留下的?还是后来又受了别的伤?
施绵想不出答案,她回京后要么被困在施家后宅,消息闭塞,要么是住在医馆,对京中形势所知甚少。而严梦舟尤其不喜提及自身相关的事情,不曾与施绵说过。
严狄并不掩饰对施绵的不喜,正眼都未看她一眼,径直命人去抬严少夫人。
施绵抿嘴,明珠气愤,太子妃眸光一转,在明珠发作之前道:“幸而施姑娘懂得医术,在御医到达之前为夫人止血包扎……”
这话并不能缓和气氛,她自己约莫也知道,是以说得很是缓慢。
未说完,婢女快步而来,禀报道严梦舟与锦川王到了。
这二人毫无疑问,一个是为的施绵,一个是来接锦川王妃回府的。
严梦舟到厅中时,施绵已坐了回去,他扫视过施绵确认无大碍,冷淡地喊了声皇嫂,连礼都未行。
反观锦川王,相貌不佳,但礼数周全,面上带着笑与厅中众人打了招呼。
面对严狄,严梦舟道:“多谢,今日恩情,他日必报。”
严狄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诡异的红,边咳边笑道:“四殿下,对施姑娘真是,情深义重,多年不改。”
严梦舟两年前求取雪莲的事终究是瞒不住,现在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他直白道:“本王不仅情深义重,还知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此次报恩的谢礼,不会比表哥的新婚贺礼浅薄,还望表哥笑纳。”
严狄脸上变了变,继续笑,话不成句道:“我,等着。”
看热闹的锦川王目光在这二人中来回转了几圈,噙着笑打圆场:“都是一家人,何必说得这么客气?”
他看着心情很好,似乎真的只是来接王妃回府的,谈笑几句,携着锦川王妃的手请辞。
严梦舟与施绵婚事虽定,人前始终是未婚关系,须得保持着距离。一前一后也出了太子府。
黔安王妃带着明珠在太子府门前与施绵道别,施绵颔首,目送他们上了马车。
去看严梦舟时,余光瞥见锦川王府车撵旁有个似曾相识的人影,眸光一动,她盯着那个方向仔细看了起来。
施绵只知晓这位王爷排行第二,是贵妃所出,外貌与体态上差了点儿,其余的一概不知。
看得正发怔,眼前光影一暗,是严梦舟挡在了她面前。
严梦舟将施绵的视线挡死了,施绵看看他的脸色,默默转向太子妃。
身后太子妃亲自送几人出来,严少夫人已被人抬上严侯府的马车,严狄同样被搀扶进去,在帘子落下时,他对着严梦舟二人露了个若有若无的笑。
严梦舟没理会他,将施绵扶上马车后,跨在马背上道:“皇嫂府上是该细致检查一遍了,今日伤了外人算是小事,哪日出了意外伤及皇兄或小皇侄,皇嫂就要后悔莫及了。”
他高高在上,身姿挺拔,下巴端平,双眼却是往下撩的,眼中锋芒半是遮掩,展露在外的是若薄雾围绕下的凉意。
太子妃被他的话说得心底一突,脸上堪堪浮起笑,道:“多谢四皇弟提醒,本宫这就命人将府邸翻修一遍。”
严梦舟漠然暼她一眼,命人启程。
将他们送走,太子妃仍站立在府门口,直到府门前所有马车和侍卫均看不见踪影了,方吐出一口浊气,被侍婢搀着向府中走去。
就在她转过身的刹那,一道破风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笃”的一声响在头顶上方。
府中侍卫瞬间警惕,太子妃也下意识地抬头,就见头上的匾牌刺着一支箭矢,银白尖端全部隐入匾额之中,尾端上有一支血红色的羽毛,颜色鲜艳刺眼,随着箭身摆动着,仿若要滴下血水来。
太子妃心头陡然一悸,未及有动作,头上匾额突然坠落,黑压压的影子若山体崩塌向着她砸来。
那一刹那,她回忆起假山崩塌时,骇然仰脸、惊惶无措的施绵。
那个姑娘长得美,惊吓时乌黑的眼眸微睁,缩肩抬手遮挡的动作明明是惧怕的,姿态却也很动人,惹人怜惜。
“哐当——”
一声巨响,金丝楠木的匾额砸落在她脚下,匾额边角的金边随着木屑迸溅在四周。
侍卫大惊,纷纷拔出了刀剑提防,迅速护着太子妃远离那里。
婢女也被殃及了,没觉得身上疼痛,刚松了口气,向着太子妃看了一眼,惊叫道:“太子妃,你的脸!”
太子妃惊喘,感知到脸颊上的痛觉,颤颤巍巍摸了上去,指腹上传来湿润与温热的触感。
未及她将手放下,勒马声传来,太子率着侍卫向府门走来。
太子妃来不及看自己手上摸到了什么,见他面色冷若三九寒冬,匆忙行礼道:“臣妾给殿下请安。今日府中……”
行礼的动作做了一半,低头看见太子到了近前,很近,似乎是要扶她。
太子妃心中稍安,配合地伸出手来,被一把推开。
太子的动作很是粗鲁,她没防备向一侧跌去,幸好侍婢及时扶住了她。
等她稳住,看见太子弯腰拔掉了匾额上的那支箭,拿在手中仔细端详。太子妃浑噩中看见红羽箭矢的尖端有一个简约的记号。
她听严皇后提起过,严梦舟在沧州有一支属于他自己的将士,与蛮夷交战时,用的就是这种标记,不同校尉下的标记略有差别,以便战后论功行赏。
所以,那支箭是严梦舟射来的。明晃晃的,他敢射来,就是不惧自己向上禀报。
太子妃记起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心头寒意忽起,再看太子,已将箭矢折断,把带着标记的尖端握在掌中。
这时他才有空搭理太子妃,冷声道:“后宅都打理不好,要这太子妃何用?来人,将太子妃关进偏殿,即日起,无本宫的赦令,不得踏出偏殿半步!”
所有侍卫婢女皆是惊诧,见太子颜面冰冷,眼中森然,忙跪地应是。
身后的太子妃愣愣地看着他甩袖入府,在这一刻醒悟过来,原来在她听从严皇后的指示背叛太子后,太子要放弃她了。
痴愣中,有黏腻的液体从脸上滑落,滴在她手掌上。她低头,入目是鲜红的血水。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有几万字就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