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帘帐
满殿肃然, 众贵妇小姐齐呼千岁。
施绵一直静坐在施老夫人身后,与周灵桦一样目不斜视,听着严皇后与太子妃、几位诰命夫人相互谈笑, 觉得这位严皇后应当是个和善的人。
说了几句, 严皇后突然问候起施老夫人。
施老夫人笑道:“上了年纪, 腿脚不太便利,其余都好,多谢娘娘挂念。”
“老夫人有福气,司空大人与三个儿子都是陛下的得力臂膀,孙儿聪慧, 孙女伶俐……怎么的不见小孙女?”严皇后像是在寻找施玉瑶的人影,往着施老夫人身后望去,看见施绵,疑惑道, “这个仙女儿似的姑娘是什么人?本宫怎的不曾见过?”
施老夫人忙道:“是二子长林的女儿,名唤玉绵, 自幼多病, 随长林在外多年, 月前方才接回京中。”
两人的对话将殿中众人的视线全部集中过来, 施绵在老夫人的示意下起身, 款款向严皇后行礼, “见过娘娘。”
严皇后含笑点头, “玉绵,好名字,也配得起人, 当真是玉骨冰肌、福运绵绵的姑娘。”
施老夫人的嘴角僵了下。
严皇后似无察觉, 又问起别的夫人, 着重提了太师的孙女儿,和白家的女儿。白家的夫人是严皇后的表妹,白厉香也算是她外甥女。严梦舟的王妃的人选,严皇后最中意的就是这位。
托严皇后那句“福运绵绵”的福,没多久,已有人记起施家那位灾星降世的克亲女。一传十,很快悄悄扫向施绵的视线就密集起来。碍于严皇后的存在,暂时没人直接说什么。
既然主旨是为皇子选妃,当然不能只待在殿内,殿中谈笑畅饮了会儿,等外面起了风凉爽了些,严皇后邀众人去御花园中赏花。
散开后,目的在选妃的人家专注地去讨好严皇后,无意王妃之位或已有婚配的,悄悄打量着施绵,避着人谈论起来。
“看不出哪里像灾星啊,那脸蛋和身段,仔细装扮了,说是仙女还差不多了。”
“我瞧着也不像,都说她克亲,最近也没听说施家谁又病了伤了,不是回京有段时日了吗?”
“那是你们不知道,早些年,施家光是被她克死的就有三个,别提伤病的了,再等等看……不是我说,长得美她也嫁不出去,据说这姑娘命里带煞,靠克死之人的寿命来延续自己的命数,谁敢与她结亲……”
几人说着,忽听一男子斥道:“何人在此喧哗!”
御花园中男女眷均有,这一声呵斥声音响亮,引得周围人全看过来。纷至沓来的视线让几个妇人当即红了脸,再看侍卫身后的男子,全都慌了神,忙不迭地请罪:“王爷恕罪!”
严梦舟负手俯视几人,不疾不徐道:“在宫中谈及巫蛊卸术……”
这罪名瞬间放大了几百倍,传入皇帝皇后耳中,就算不死,家中男人也再难得重用。几人后背一凉,连连磕头:“王爷饶命!臣妇绝无此意!王爷饶命!”
待几人磕得鬓发散乱,严梦舟让侍卫记下对方身份,淡淡道:“再让本王得知尔等提出这种言论祸乱人心,本王不会再手下留情。”
“是,臣妇再也不敢了……”
风波很快平息,但还是传开了。
施老夫人怕施绵闯祸,不准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左右施绵没有相识的人,也不愿被人指指点点,就跟着她了。
而周灵桦则是去与静安侯府的人说了几句话,不多久回来,将御花园一角的风波说与几人听。
“……楚湘王动了怒,念在今日佳节的份上,暂饶了方夫人几人的性命。”
“那几人说的什么得罪了王爷?”施老夫人问。
周灵桦摇头,“不知。”
这时对面有位夫人带着女童过来赏花,施老夫人亲切地与之交谈,夸赞几句对方身边的女童。
错身过去后,施老夫人眼神后暼,先后在周灵桦与施绵身上扫过,道:“这就是长舌妇的下场。”
声音很低,带着警告。
周灵桦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赶紧低下头。
全程未出声的施绵静静跟在施老夫人身后,听得心中阵阵不适。
周灵桦打听来消息说与老夫人听时,她不出声制止,等说完了,她加以警告。这算什么?过河拆桥吗?
施绵觉得施家主宅住着真压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动不动就是训斥和警告,还不如在小叠池呢。
在小叠池什么都可以说,东林大夫与菁娘外出听见热闹的事情,回来了也会告诉她,顺便讲一讲其中道理。她小时候还挤兑过东林大夫呢,也没被罚啊。
菁娘说的没错,大宅院里是非多。
施绵分心想着,跟着老夫人转了个弯,悄眼打量她不近人情的背影时,冷不丁的,一个漆黑的阴影从侧边撞了过来。
她轻呼一声,惊慌躲闪,脚步未来得及动,人影已退开,仿佛是想吓唬人,又怕当真把人吓坏,伪造出来的一个捉弄人的把戏。
施老夫人已回头,看见站在一侧的俊朗男子,心中一紧,快速道:“家孙不懂礼数冲撞了王爷,还望王爷海涵。”
说罢对着施绵厉声道:“还不快与楚湘王谢罪!”
施绵早在人退开时就抬起了头,此时太阳刚落下不久,西面的半边天还挂着红霞,园中庭灯早已点起。
对方背后映着未散去的璀璨霞光,将他半边如锋的眉眼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垂目看来,端的是英姿长立,金昭玉粹。
施绵心尖猛地一跳,伸手按住了心口,看见来人迅速动了一下,似乎是要上前来。
她心慌,本能地后退。
严梦舟见施绵只是受惊,并未发病,自己便也不动了。东林大夫说她已经不会被吓出病了,他方才撞过去小小试了一下,施绵确实未被吓到。
被冲撞没吓到,看清了他的模样反而骇然地摇摇欲坠……
被他看着的施绵已心中大乱,眼前这人是楚湘王?
那眉眼与面庞的弧线,分明就是与她拜堂次日就消失不见的夫君!更不必说还有与二狗长得一模一样的近身侍卫了,没有这样巧合的事。
两年未见的夫君乍然出现眼前,施绵震惊大于惊喜,更多的是却是窘迫。他怎么能是楚湘王呢……
思绪转瞬奔腾万里。
施绵认定这就是严梦舟,唯一让她产生纤毫动摇的是对方没有表情的脸,和身上冷冽的气息。严梦舟何曾这样疏冷地对过她?
两年前他看着也是有点冷淡,可还是得在她面前屈膝。现在好啦,他是王爷了,真讨厌。
无声对立着,空气中桂花香随风浮动,萦绕在两人身旁。
这景象在施老夫人眼中,是施绵无礼冲撞了严梦舟,并不知廉耻地盯着对方看。她已青了脸,隐忍着心火拽着施绵往下跪。
施绵毫无防备,被她拽了个趔趄,身子一歪双膝就要狠狠跪地,被一双手牢牢撑住了双臂。
那双手不由分说地将她扶起,严梦舟道:“你是谁家姑娘?只是碰了一下就差点跌倒,怎么这样弱不禁风?”
说罢瞥了眼施老夫人。
施老夫人心中有瞬间的迷茫,楚湘王说的“碰了一下”,是指他撞的施绵的那一下?还是自己拽的那一下?
未想明白,看见严梦舟递出了个东西。
施绵还懵着,被塞入手中,才发现那是先前系在她腰上的白玉银环禁步。
她佩戴的本是严梦舟送的那个可以装药的镂空玲珑球,出发前,施老夫人说那东西已不时兴,让人给她换上这条禁步。
施绵明白她的意思,这是要自己注意仪态,时刻谨记着脚下步步是规矩。
她还在怔愣,严梦舟已松了手。施老夫人从错愕中回神,看出严梦舟无怪罪的意思,在施绵胳膊上又轻推了一下。
施绵一头雾水,在施老夫人的逼视下把一切迷惑与不自在压回心中,低头行礼道:“臣女鲁莽冲撞了王爷,还望王爷恕罪。”
这是她第一次与严梦舟说赔礼的话呢,以前只有他与自己说的份。
虽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眼前人就是严梦舟,她绝不会认错。施绵想再抬头去看,可他现在是王爷,哪里是她小小的大臣女儿能直视的?
她敢看,一定又会被老夫人呵斥。
就目前的状况,她回去也是会被骂的,或许还会被说妄图引诱楚湘王,毕竟这场宫宴是给楚湘王选妃的……
施绵瞬间清醒了,眼中所有情绪如潮水般退下。
“本王瞧着姑娘有些眼熟,敢问姑娘芳名?”严梦舟又在问了。
施绵抿着嘴唇,视线落在他脚下的暗纹长靴上,带着点赌气的情绪,道:“小女名唤施玉绵,以前从未见过王爷,王爷许是认错人了。”
“施玉绵……”严梦舟缓缓重复了遍这个名字,淡然道,“本王的确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已有人向此处看来。
施老夫人明知这俩人无可能,她也不能让施绵做了王妃,不愿扯上更多麻烦,代替施绵与严梦舟说了赔礼的话,寻了个借口主动告退。
施绵跟着她再次向严梦舟行礼,款步离开,擦身而过时裙摆外侧的轻纱被风吹起,轻飘飘地贴在严梦舟衣摆上。
人走远后,严梦舟仍站在原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无声地感受着手掌残留的触觉与催促两人相拥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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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晚些,御花园中上了宴席,琉璃灯已全部点燃,金阶玉壁流转着光晕,映衬着欢声笑语祝佳节的众人。
表面上辉煌和乐,私底下暗潮汹涌,光是悄悄向施绵投来的目光,她就已察觉到数十种。为此,施老夫人已经警告过她一次了。
真讨厌,好像都是她的错一样。明明是严梦舟撞向她的。
施绵想把眼下的烦心事抛开,静下心来从头梳理,可周围嘈杂,舞乐齐奏,有人与施老夫人谈话,她就得摆出笑脸相迎,无法聚起心绪。
熬了不知多久,见一位夫人酒后微醺,被人扶去歇息。施绵早就身心具乏,这时直称体力不支,头脑晕沉。
她病弱之名已久,施老夫人并未怀疑,又想她若晕倒了会扫了严皇后的兴致,便请了宫女带她去休息,又遣三个丫鬟跟随照顾。
周灵桦请言同去,施老夫人怕施绵再次惹上乱子,对她使了个眼色,点头应允了。
宫中安排的供女眷歇脚的宫殿就在御花园后不远,周灵桦与施绵要了一间屋,答谢过宫婢,让丫鬟守在了屋门口。
两人算不上多亲近,浅谈几句,施绵歇下,周灵桦守在外面的榻上。
安静的环境让施绵得以细思,她从初见严梦舟想到黔安王夫妇,再想到两年前成亲的事,朦胧记起那黔安王王妃族亲的身份,是十三猜测的,严梦舟承认的从来只有明珠四哥的身份。
施绵与十三从未想过严梦舟是黔安王那边的族亲,一是因为他并非皇室姓氏,二是他自称无父无母。
“大嫂。”施绵忽然喊了一声。
外间的周灵桦立时应声:“怎么了?”
周灵桦正依榻品茶,烛光幽幽映在她脸上,也不知在想什么。施绵走过去坐下,问:“你可知楚湘王是因何事去的沧州?”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施绵道:“方才见了楚湘王一面,忽然就有些好奇,别的皇子都未去过边关受苦,他是陛下与娘娘的亲子,怎会去那般严寒之地?”
周灵桦道:“他曾在数年前辰王谋反时流落民间,陛下与娘娘大约是心疼他受过苦,对他多有袒护。直至两年前他因严侯的儿子话语不敬将其打成重伤,又杀了……”
稍微停顿,周灵桦继续说道:“……杀了家兄,众目睽睽之下的事情,陛下只得处罚他,以示公正。”
这其中具体的原由,周灵桦是知晓的,一切皆因那株雪莲而起。
她因周敬祖的死惧于严梦舟,又因他未迁怒自己并信守承诺而感激他,两相冲突,谈起严梦舟时,语气复杂。
施绵则因她的话记起十三说过的,雪莲在严侯手上,严侯不肯将雪莲让出。
“严侯不是他亲舅舅吗……”施绵低喃着,忽而再次记起严梦舟说他没有爹娘。
这是他亲口说的,施绵记得尤其清楚。他与十三还有自己,三个人都没有娘,只有她一人有爹,还是个不管事的爹。
明明父母在世,处于权利的巅峰,为什么要说没有爹娘呢?
这道理施绵自己慢慢想通了,就和施家一样,明明是她的家,她却很清楚自己是没有家的。
严梦舟说他没有父母,那就是爹不是爹,娘不是娘,这么一来,舅舅自然也算不上是舅舅了。
施绵又问:“辰王谋反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那时应当只有几岁,小皇子身边该有许多侍卫下人的,怎会流落民间?”
“那时我年岁也还小,具体不知,这些都是听人说的。”周灵桦回答。
施绵想再问些什么,房外传来脚步声,丫鬟低声道:“夫人,静安侯夫人有急事找您。”
静安侯夫人是周灵桦名义上的嫡母,有事传她,她不得不去。周灵桦这便离去,房中仅余施绵一人。
间隔不久,外面传来几声轻响,施绵心觉不对,到外间一看,正好听见丫鬟离开的声音。她心中更加怪异,悄然抓紧了入宫前菁娘千叮咛万嘱咐让带着的防身药。
施绵轻手轻脚躲到帘帐后,大气不敢出,听见房门轻响,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
“是我。”有人说道,声音耳熟,较前两年多了丝清冷感。
施绵认得这声音,不再害怕,却更紧张了,抓着帘帐将自己遮挡住。
严梦舟听见了她的呼吸声,道:“躲在那里等我靠近,想用迷药迷晕了我吗?”
施绵抿着唇,将帘帐拉得更紧,嗡声说道:“单听声音,我哪里听得出你是谁?你站住,报上名来。”
严梦舟停住,报上了施绵熟悉的名号,这回他又姓严了。
施绵想说不认得,又怕他当了真,犹豫的时间里,脚步声已继续迫近,一声声的,震得人心中掀起阵阵波澜。
听着这脚步声,施绵好似重回与严梦舟成亲前那段别捏的时日,看见他就不自在,不敢与他独处。
最终声音停在她面前,屋中的烛灯从严梦舟背后照来,将他的黑影遮在施绵头顶。
施绵扯着的帘帐被人抓住,一道不大不小的力气与她相争着。施绵不肯松手,也不说话,与对方暗暗较着劲儿。
僵了会儿,严梦舟松了手,沉默稍许,认真问:“你有别的心上人了?”
施绵脸上猝然升起烫人的热度,恼羞道:“谁教你这样问的?”
“我怎样问了?”
施绵齿中咬着“别的”二字,觉得严梦舟离开两年变得好讨人厌。讨人厌,可是她也不想被误会,生了会儿闷气,不情愿道:“没有别的。”
闻言,严梦舟又去扯帘帐,施绵依然不肯松手。
内外室中垂着的帘帐很是宽大,将施绵遮了个严实,严梦舟上下扫视,只在最下面的缝隙中看见翘头棱花鞋的鞋尖。
他忽然道:“这两年我在沧州与将士们混在一起,听了许多……许多无法入耳的话,其中有一句是这个意思,说姑娘家是不能惯着的,越惯越往头上爬。”
施绵听得心中腾地生出火气来,咬牙道:“谁要你惯着了?你想欺负就欺负好了,我从不勉强别人!”
“那行。”严梦舟说着,往前走进一步,站定后,右脚探入帘帐底下,不轻不重地与施绵的鞋尖碰撞在了一起。
施绵猛地缩脚,这才明白他说的是哪个“欺负”,赤红着脸在心中骂起严梦舟和那些与他说胡话的将士。
她的脚刚躲开,严梦舟的靴子又追了过来,再次贴上来。
施绵面红耳赤,手中帘帐攥得更紧,脚一个劲儿地躲避着。她背后就是墙角,被困在此处,再怎么躲也不能双脚抬空。
屋中静谧,上方的帘帐之争无声继续,帘下的脚像水中游鱼,你逃我追,紧追不舍。
外面渐渐响起交谈声,前不久被引开的丫鬟又回来了,重新守在门口。
施绵受不住这种嬉闹,也无处可逃,总不能喊人进来将严梦舟捉住吧?
在严梦舟的脚又一次贴过来时,她一脚踩了上去,然后抛下帘帐,转身跑入内室,快速踢掉鞋子上了榻,将自己埋进锦被之下。
严梦舟放轻脚步跟过去,看见床榻里侧背对着自己的身影,觉得眼前的场景很是眼熟。
若那床靛蓝的丝绸被褥换成大红的鸳鸯喜被,这情景就与他们成亲那晚一模一样了。
站在榻边回忆了片刻,他也脱下外衣与鞋子,挨着施绵上了榻。
作者有话说:
小九:你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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