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远行
“咔哒”一声, 严狄手中的方盒打开,里面是一个白玉碗,碗中盛满了碎冰, 上面浮着一株花瓣泛黄半蔫的莲花。
这是严梦舟第一次见到天山雪莲, 书上说它与常见的白莲外形相似, 花瓣呈纯白,花蕊在雪中呈幽蓝色。严梦舟眯眼细看,见眼前这株的花蕊更偏月白。
天山上采摘下来的雪莲之所以罕见,除了生长的少,再有就是难以保存。
从北方的雪山运送到京城, 途中耗费无数人力物力还是其次,主要是那养雪莲的冰。离了雪山,冰水难寻,时间久了, 雪莲就会随着温度的上升迅速干枯。
严狄手中那株,显然是近期几经转手, 已经快要枯萎了。
“殿下可考虑清楚了?”拿出雪莲, 严狄的神色轻松了很多。
严梦舟眉头下压, 目光紧盯着那株雪莲。他寻了几年的东西就在眼前, 近在咫尺, 却不能去拿。
但凡他敢上手去抢, 严狄甚至不需要将雪莲如何, 只要打翻了碗中冰,雪莲就成了无用之物。
“听说这东西能治内伤,四殿下身边何人需要?”严狄抓起碗中的几颗碎冰, 冰粒在手指中碾碎, 很快化作水滴落入碗中。“这几年没听说殿下与什么人走得很近, 难道是袁正庭府上的人?还是荆州那个疯癫道士?老道士很会藏,我与父亲派了那么多人去,也没能将他揪出。”
“这当真是天山雪莲?”严梦舟一个问题也未回答,话尾略扬,带着犹疑询问。
严狄嘴角一扬,带着恶意道:“殿下可以多等等看。”
几句话的功夫,暴露在空气中的雪莲的花瓣向下垂了几分。
严狄发现了,轻慢地用手指拨了一下花瓣,慢条斯理道:“这东西稀少,其实没多大用处,偏偏娇贵的厉害。在我府上冰窖里白养了几年,没想到用处在这里。殿下可考虑清楚了?再犹豫下去,这花可就要枯死了。”
严梦舟点头,“看着像是真的。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二表哥今日约见我,舅舅可知晓?”
“父亲知晓与否有何不同?”严狄示意他看湖岸,岸上人来人往,还有几个侍卫守着,道,“我知晓你武艺高,但你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我动手吧?否则便是陛下再偏爱于你,你也难全身而退。”
严梦舟环视周围,折桥两侧的侍卫赶来需要时间,这么短的时间足够他对严狄动手了。
他也笑了下,道:“若是严侯知晓,他定然不会让你与我单独在此见面。”
说罢,他向着严狄手下的雪莲迅疾出手,严狄从始至终都在提防他,立即伸手来挡。严梦舟却在此时弃了雪莲,直接扣住他手臂。
严狄也是习武之人,顺着他的力道翻身,同时干脆利落地击向桌上雪莲。
一声玉器破裂声响起,碎冰四溅,落地后迅速化成水迹。本就半蔫的雪莲狠狠砸在地面,花蕊迅速褪去颜色。
严狄分神留意着这状况,笑道:“殿下怎么这样不小心,这下要如何是好……”
他分神了,严梦舟可没有。
严狄嘲讽的话说出一半,被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呼声取代。
严梦舟手中动作狠厉,将他重重摔在地面上,扣押着他脑袋,缓慢说道:“雪莲是专治内伤的,恰好本王来赴约之前见了位大夫,他详细告知了我如何将人打出内伤……”
严狄肺腑中被利刃搅拌一般,五脏俱痛,冷汗从他额头慢慢沁出。被压在地面上的脸挤压得变形,他看见了几乎完全枯萎的雪莲,就在他一尺的距离,他却无法伸手去取。
就算取单手,那株花也救不回来了,已经是废物。
侍卫急迫的脚步声传来,严梦舟的声音比之更近,响在严狄耳边:“听闻二表哥婚期将近,这个就当做本王送给二表哥的新婚贺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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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严梦舟大庭广众之下将严狄打得七窍流血,太子马不停蹄地赶往宫中。
他最怕的事情发生了。
这两人甚少来往,唯一在恩怨就是严奇。而严奇的事情直接牵扯到严皇后,太子无法弃之度外。
当年流寇中的丑事、严皇后派人去暗杀严梦舟,又或者是严奇断腿的事情,那些过往无从纠错,也已无法补救和挽回,在景明帝的压制下,所有人都对其缄口不言。
严梦舟承认失去七岁前的记忆,严皇后惩前毖后,双方合力粉饰太平,这样就足够了。
然而暗里漩涡涌动,表面上的平静能维持多久?几人全都明白,但凡有一个人越了界,这表面上的平静就会轻易被撕破,内里仇恨的野兽将张着血盆大口互相撕咬,掀起滔天巨浪。
现在严狄就是打破平静的罪魁祸首。
严狄被抬入宫中,经御医诊治,数根肋骨断裂,呕血严重,腹部僵直,怀疑有断肋刺入脏腑,能不能保住性命尚且不知。就算侥幸捡回性命,以后也无法恢复成常人模样。
严家两个儿子,全部废在严梦舟手中。
凤仪宫中,听闻消息的严皇后摇摇欲坠,被心腹扶住后,尖叫着命人扶她去找皇帝。宫人瑟瑟发抖道:“陛下、陛下今晚歇在祈贵妃处,不许人惊扰……”
“废物!全都拉出去砍了!”严皇后瞳仁缩着,面无血色,往日的端方贵气不见踪影,脸上只剩下崩溃与愤怒。
一方是素来不亲自己、无法无天的儿子,一方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亲侄儿,背后是全力支持自己的亲哥哥,严皇后更需要谁毋庸置疑。
太子的到来拯救了伺候的宫人。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害了严奇还不够吗!”严皇后抓住太子如抓着江中浮木,嘶声低吼道,“我不该手软,当初就该趁他羽翼未丰直接杀了他!”
饶是太子,此时也为严皇后的狠心感到不适。
他未多说,先将严皇后安抚下来,再命人以他的名义去请景明帝。
待到议事殿中,已是昏昏入夜的时辰,严皇后憔悴地依着,严侯拒了赐座,挺着脊梁直跪阶下,太子垂首立着,不知在想什么。
景明帝神色萎靡,揉揉额头,厉声问道:“四皇儿呢?”
就有侍卫匆匆入门跪地:“禀陛下,静安侯府的大公子在街头撞见晚归妇人,出言调戏,被楚湘王当场诛杀!王爷现今仍在宫外……”
“把他给朕找回来!”景明帝怒了,刚伤了一个不够,又当街弄死一个,大晚上的纯粹是来给他堵心的。
侍卫道:“是!”
禁军去请严梦舟回宫,后者配合的话叫做请,不配合的话,就叫做绑了。
严梦舟入宫时已是亥时,议事殿中气氛沉重,好似夏日暴雨前的宁静。他知道今日的责罚在所难免,一切皆在预料中,心情还算平静。
那日闯入紫薇山的四个纨绔,一个姓骆的,已被按入河水淹死。一个周敬祖,算他倒霉,被揍出的伤未痊愈就出来寻欢作乐,正好撞到他手里,一刀毙命。
剩下的两个是袁正庭的孙儿,正在他的王府中,他另有用处。
景明帝审训,严梦舟一一承认,唯有在问及与严狄有何恩怨时,稍有迟疑,正色道:“他说严奇的腿是在荆州被我打伤的,可六年前,儿臣只伤了一个刺客。难道那刺客就是严奇表哥?他为何要刺杀儿臣?”
事到如今,严皇后依旧不敢将旧事曝光在人前,既恼且恨,提前被太子与严侯提醒过不可轻易开口,才硬是忍住。
严侯道:“殿下想多了,老臣膝下二子均未去过荆州。”
“那就是严狄污蔑本王了?”严梦舟对着严侯挑了挑眉梢,只要严皇后不敢承认,他就不会落于下风。
严侯:“无心的一句话,值得王爷那么凶狠地要了犬子的性命?”
“父皇明鉴,儿臣并未下重手,二表哥怎会危及性命?还是说二表哥本就脆弱?”严梦舟眼底带着挑衅,瞥了严侯一眼,说道,“听闻大表哥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我还当二表哥多少有他几分风采。”
被十三嘲讽多年,严梦舟多少受到影响,咬定了严狄污蔑在先,就尽情往严侯伤口上撒盐。
在这事上景明帝必须处罚他给严侯一个交代,如何下处判让景明帝犯了难。
至于周敬祖,那是京中出了名的窝囊废,静安侯与严侯一样入宫告状,只让严梦舟得了几句叱骂。
景明帝这几年纵欲,在政事上时常觉得精力不济,今日的事涉及过去的丑事,处理起来慎重许多,最终暂时将严梦舟禁足于宫中,等严狄的伤有了结果再说。
有人愤懑,却无计可施。
在严侯从严梦舟身边过去时,严梦舟面向他,低声说道:“听闻戍守沧州的将军中有几个是舅舅的旧部?”
严侯淡漠,不置可否。
“若有机会,本王很想前替父皇去沧州慰问下边关将士。”
严侯对这话分毫不信。他觉得严梦舟不会想去,明知此事,再去那里无异于狼入虎口,严梦舟会处处被人为难,欲杀之而后快。
太医院忙碌整夜,次日天光大亮时方才松了口气,勉强保住严狄一条性命。
得知严狄内伤严重,需要大量调养的珍惜药材,如何首乌、灵芝等来养治五脏六腑,再听及天山雪莲,严侯突地联想到近日与天山雪莲相关的种种事宜,总算明白严梦舟提及沧州是什么意思了。
他需要天山雪莲。
现在严狄也需要。
严梦舟是在挑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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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京城外出现一辆马车,匆忙入城,从车厢中下来一个蹒跚的人影,是袁正庭。
他那两孙儿喜欢外出鬼混,夜不归宿是常有的事,宅子里的家仆惯会为其扯幌子,过了足足一天一夜,袁正庭才知晓两人未回府来,冷汗即时就滚落了下来。
这两人近期可是得罪了严梦舟的,稍有不慎,严梦舟就会下杀手。那位溺水而亡的骆公子就是前车之鉴。
再听严梦舟回京去了,袁正庭拖着一把老骨头赶来,到京城时,斑白的鬓发微乱,再无前几年成竹在胸的淡然风范。
等他知晓严梦舟的事,已经晚了,严梦舟手下无轻重,屡次伤人,被罚去边关磨练。
太子求情无人领情,严梦舟本人反倒轻松,还自请去往气候最恶劣的沧州。
戍守边关斩杀敌军总比在京城折腾皇室、世家子弟要好。
景明帝知晓沧州有严侯的旧部,本不愿严梦舟前往,奈何严梦舟态度坚定,他没道理驳回。
再者,他也想看看,那些是将军是更敬重年迈的严侯,还是更敬重皇室的权威。
景明帝已然应允,给严梦舟拨了随行侍卫,命其不日启程。
而严梦舟请求多带两个志同道合的同伴,便是袁正庭的两个孙儿,袁平柏与袁望松。
早早得了严梦舟命令的二狗守在城门口,领着袁正庭去见了俩孙儿,两人被侍卫看守着,连行囊都没有,正仓促地要赶往沧州。
“王爷!”袁正庭气喘吁吁地喊住严梦舟,“王爷定要如此吗?”
严梦舟黑眸熠熠,回道:“定要如此。”
这事表面是这样解决了,事后有人细查,多少会查出异样。况且他日严狄苏醒,必会将雪莲的事情告知与严侯,只要顺着状元镇的方向查,很快能查到小叠池众人,届时施绵首当其冲。
袁正庭会出手相助,但能护到何种程度就难说了。
严梦舟带他两个孙子远去沧州,他想孙子好好的,就得全力护得施绵几人安然无恙。
袁正庭风尘仆仆地赶来,不知是气的还是累的,喘气声一刻也未停下。
他已到古稀之年,苍老的身躯看着随时都要散架,却还得为不成器的儿孙操劳。袁正庭走到两孙儿面前,重重叹息,道:“跟着王爷要尽心尽力,不可辜负王爷厚望。”
俩孙儿头脑简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罪的严梦舟,对为什么被他选中同去沧州,同样是满头的雾水。
沧州是有名的寒霜之境,常年风雪,更是有一座被冰雪覆盖的不可跨越的天山。那地界除却驻守的将士,百姓都少有。与之接壤的便是茹毛饮血、教化未开的北部蛮夷。
他们这种公子哥过去,没人照看,兴许两日都熬不过去,再严重些,被人撕碎了下锅都有可能。
两兄弟泪眼汪汪,想哀求祖父想法子。看守二人的侍卫抬了抬手上长刀,两人登时吓得眼泪往肚子里流,只敢用眼神求助。
袁正庭又叹了口气,转道入宫去了。
严梦舟一行人跨着骏马离京,在城郊遇见了前来送别的太子。
“万事当心。”太子愁云锁在眉心,温和地叮咛后,复问,“京中可有什么琐事需要帮忙?”
京中所有事情已安排妥当,若说还有未顾及到的,那就是未来得及与施绵道别。但这事无论如何,严梦舟也不会托付给太子。
他在心中回忆了下,道:“到底是我杀了周敬祖,我与施茂笙有过来往,不知这事可会对他与周二小姐的婚事产生影响。皇兄若有心,就帮臣弟照拂一二吧。”
纵然最后失了雪莲,与周灵桦的合作还是顺利的。严梦舟答应过她的事,还是要兑现的。
太子答应了,又道:“此行凶险,千万当心。”
严梦舟漫不经心地回道:“更凶险的已经历过,这点算不得什么。”
太子一时无言。
城郊荒僻,严梦舟走的正是当年明珠回黔地的那条荒山夹道,四面荒凉,风吹到此处也变得悲切起来,萧瑟凄清。
严梦舟往荒凉的山脊上看,风吹动额发刺入他眼中,使他微眯了下眼,恍惚看见山脊上有三道熟悉的人影相送。
定睛再看,原来只是一棵光秃秃的枯树与两块石头。
也是,他走得匆忙,在京城的十三都没摸清这是怎么回事,施绵又哪里能知晓。
严梦舟摸了摸胸前藏着的两张金笺,那是他与施绵的婚书。心道:她还是不知晓才好。
太子被严梦舟那一句话说得静默许久,几经思量,回神后,眼神挚诚地问道:“当真无法妥协吗?”
严梦舟定定回望他,兄弟二人此时仿若并肩立在云端,幼年共同的记忆闪回在眼前,有哭有笑有遗憾。
良久,严梦舟道:“初回京时,你总说幼时母后是如何偏疼我。”
“是,这点我可以对天起誓,绝无半点谎言。”太子语调激动,神情不似作假,恨不得当场起誓让他相信。
严梦舟淡然一笑,不喜不怒道:“她那时对我的疼爱或许是真的,但这并不妨碍她在危难时刻选择你、毫不犹豫地抛下我,不妨碍她在感受到威胁时,亲手杀了我。”
太子怔住。
“我所经历的这些,你不曾遭受,所以你才能愁思着问出那句‘当真无法妥协吗’。”
严梦舟翻身上了马,自山脊上席卷来的干燥的风吹得他额发翻飞,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浓眉星目。
他坐在马背上回首看来,脊背坚/挺,如劲风中的翠竹,毅然挺立着,不为任何力量所击倒。
“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能得到所有。若我是你,说不准也会与你抱有同样的想法。”
血浓于水的亲人,能有什么矛盾无法谅解?各退一步不好吗?
不好。
严梦舟想到自己与施绵,道:“你大概不会知道,有的人早早就被最亲近的人抛弃,光是苟活于世,就费尽了心思。”
说完最后一句,严梦舟向他拱手辞行,一夹马腹,向着无边的苍茫大道策马而去,随行侍卫纷纷扬鞭,紧随其后。
马蹄踏着沙石土地远去,溅起阵阵飞尘。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过渡到两年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