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月下相叙
“好。”
午时将至, 他本也欲与她边走边谈,再寻家酒楼点上一些她喜欢的菜色, 像与她刚刚重逢时那样, 看她狼吞虎咽下一整盘糖醋小排。
那时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发生,她的脸上尽是活泼纯粹的笑容,还天真地央求他透露一下夏考的试题, 又被他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思及此,他眼尾处不免爬上了些许笑意。
“禾儿, 那个… …”
“长公主殿下。”几个书院先生模样的人正聚在一起探讨着什么, 见她经过, 连忙围了上来,“近来书院有些事情想和殿下商议,不知殿下可有空闲?”
“当然。”她笑着答道, “随我来吧。”
裴渊只得默默看着她的身影走远,之后的计划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忽然间就泡了汤, 他却是生不起来气, 心中又是酸涩,又是为她开心。
短短一年时间过去, 她不再是那个喜欢粘着他冲他撒娇, 事事都要问他意见的孩子,她有她想做之事,甘愿为此奔波劳碌, 也再无暇像从前一般,因他疏远了、冷淡了, 就委屈难过一整日。
这么看来, 他反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日日被她的一喜一怒牵动着, 疯癫着,在朝堂上用着阴诡手段搅动风云,许是她眼下最讨厌的模样。
他苦笑一声,独自回府服了药,又小憩了片刻,生怕自己晚上咳个不止,在她面前失态。
临近黄昏,他披了最暖和的一件深蓝色金绣大氅,再一次来到那船家面前。
“客官,您租船吗?咱家的船那可是……”那船家迎客的话说了一半,看到他那张令人过目难忘的清朗面容,猛地止住了,“您……您是昨日的那位公子?”
“是。”他轻轻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袋银两递过去,“还要昨日那艘。”
“这……”船家犹犹豫豫地接过,又劝道,“公子,咱家做生意讲良心,您要的那画舫的确价格不菲,若还是只租不用,我这钱挣得也亏心呐。”
“无妨。”他微勾唇角,“她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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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禾居于首位品着茶,静静地听着先生们轮番汇报。
今日本不是月底例行询问时间,可先生们却是越说越起劲,哪个孩子调皮,哪个孩子用功,几乎事无巨细地同她讲了一遍。
是以将他们送走之时,天色已将要暗了。
她算算时辰,大抵是来不及再回宫了,遂匆匆跑到教习制香的先生那里,蹭了些妆粉与香料,提起衣裙便向湖边赶。
裴渊自是不难寻,那长身玉立在华贵画舫一旁的清贵公子,任哪个女子见了都不由得偷偷瞥上一眼,又三两成堆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着,等着看他究竟在等哪位心上人。
江禾放缓脚步,穿过人群,轻声开口:“抱歉,实在不好拒绝先生们的一片热情……”
“我说过了,你从来无需向我道歉。”他温柔应道,转过身来,却愣在当场。
她今日与平时甚是不一样,发间簪了支双鸾金步摇,着一袭浅粉色云纹软烟罗长裙款款而来,玉面上勾了精致的柳叶眉,一双水眸旁绘着浅浅桃花妆,朱红薄唇微微抿起,是她从未用过的醒目颜色。
“……怎么了吗?”江禾有些不自然地用手指绕起了段青丝,“我找教习制香的柳先生帮我弄的。”
说话间,一阵微风袭来,将她身上那淡淡的杏花香气送到了他的鼻尖。
“没有,很好看。”
裴渊微咳几声掩饰了下自己翻涌的情绪,伸手想去牵她登船,她却一下子将手抽了出来。
“我只是和你谈谈,还没有说原谅你。”
“好,那你当心些。”
他笑道,小心地在一旁护着她上了画舫,湖面平缓,很快便到了那方小小的湖心亭。
“今日倒是人不多。”
“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裴渊从船内端出了一壶茶与一盘精致的糕点,放在二人面前的小桌上,“是不是一直没顾上吃东西?先随意垫一垫,掌灯时分,船家会送些你爱吃的菜过来。”
“……你还挺会乱花银子。”猜到他包下了今夜的一整片湖,她轻声埋怨着,却不知该说些别的什么,一时间相对无言。
裴渊抬手煮上茶,和声道:“禾儿,谢谢你能来。”
她望着氤氲的茶雾出神,睫羽闪动了几下。
“自始而终都是我做得不对,你打我、骂我,疏远我,甚至掐断了当年谋逆案的线索,也都是我应得的,我也从未因此怨恨过你。”
也不管她听着没有,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当初刻意去你所在的那间小木屋做先生,的确只是为了接近你,利用你,与你有一层关系,对我早日抬高自己的地位,笼络人心,甚至把持朝政,有极大的用处。”
“替你挡剑,能够极快地得到先帝的信任,在我原本的计划里,利用完你之后,我就该将你送去和亲,好将我在朝中的最后一个弱点拔去。”
江禾听得难受,打断道:“你说这些,有意思吗?”
他轻轻摇摇头:“我只是想将我全部阴暗、狡诈的心思尽数掰给你看,我的所有想法,无论好或不好,从今以后在你那里,都不会是秘密。”
“……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怎么能狠下心装作不认识我,又将我当作棋子任意摆布,就算那人做了天大的对不起你的事,可我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
谈及此处,即使她做足了心理准备,眼中也不由得起了水雾。
“抱歉,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他闭了闭眼睛,“你的父皇是我的仇人,而我本打算杀了他,我们互有……互有弑父之仇,或许咫尺天涯,该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当然,这并不该是我伤害你的理由,我也绝不会以此作为借口,来求得你的原谅。”
“其实,我直至今日,也从未敢奢求过你的原谅。”
裴渊摁下心底阵阵酸痛,将那煮好的茶倒入她的杯中。
“趁热喝吧,凉了对身体不好。”
她看着那盏茶,手上并没有动作,只低声斥道:“你当真是个懦夫。”
他正在为自己斟茶的手微微一滞。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又凭什么擅自决定我们之间的结局,那些道貌岸然与冠冕堂皇,不过你是怕了,你在逃避这解不开的世仇,逃避你自己的心意。”
说罢,她倾倾身子,凑近了他。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不要和我说什么小时候,那时我才几岁,说要嫁给你,是我不懂事,但你不可能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
良久,他方开口道。
“儿时在一起玩闹时,我也知你童言无忌,从来也只是将你当妹妹,可在我家中出事,我四处躲藏,颠沛流离地讨生活的那些年里,我们之间的那个约定,是我在阴暗处独行时唯一的一点光亮。”
“直到我们重逢时,我才明白,原来我是喜欢你的。”
她咬着唇听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眸中滚落。
“你说的对,我的确是个懦夫,我差点就害你……害你嫁与旁人,差点就失去你……”
他的眼尾处终究是泛了红,掩了面,不敢让她看到自己的斑斑泪痕。
夜色来得极快,一轮明月悄悄挂上树梢,在模糊的视线里,江禾看到星星点点的两岸灯火,辉映着暗沉的湖面,那载他们过来的画舫,也不知何时亮起了灯,勾勒船体的每一丝金线都清晰可见,而那珠帘被风吹拂着,连带着小块的阴影也不断跃动。
眸色微动间,一艘小船不知何时靠近了他们。
“公子,姑娘,菜和酒给你们放在画舫里面了,小的就不打扰二位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已然凉透了的茶端起一饮而尽,哑声道:“饿了。”
“去里面吧。”他敛了敛情绪,搀着她上来,又掀起帘,“夜间太凉,别受了风寒。”
这艘画舫实在是不小,将那小门一关,便是极为温暖的一方天地,木制的方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佳肴,大抵是刚刚做好,器皿都尚是烫的。
江禾默默吃着她最爱的那道糖醋小排,不知该向他作何回应。
她承认,她始终放不下他,也仍旧喜欢着他,她想让他为自己的错误付出更大的代价,作出更大的补偿,可如此折腾下去,她也很累了。
“想什么呢?”他按下心中苦涩,温和一笑,夹了几片青菜过去,“别光吃那个。”
她下意识地别扭道:“我不喜欢吃青菜……”
此话一出,连她自己也愣住了。
裴渊也怔了片刻,随后,唇角便渐渐有了越来越深的弧度:“撒娇也是没有用的。”
她的手紧紧攥着衣角,内心天旋地转了好一番功夫,终于还是夹起一片咽了下去,又立即抢过他面前的酒杯,一股脑将酒倒进了口中。
“禾儿,怎么又饮酒!”他一个晃神没拦住,夺回来时酒杯已然见了底。
“你都能喝,我为什么不能喝。”她冷言答道,“我喝酒怎么了吗?”
他默了默,又想起那日在国子监内,她醉酒亲他的模样。
“没怎么。”他缓缓开口道,“总之,今晚万万不许再喝了。”
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心底莫名来了些气,伸手便去抢,而他哪里肯,死死抱着那酒壶,就是不敢撒手。
“禾儿,不要争了……”
她丝毫听不进劝,偏 要逆着他的话来,推搡间,她一个站不稳,竟直接扑倒在他的怀里,又一下子将他带倒在地上。
“禾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