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南北之变(二)(1 / 1)

旧时王谢 千霁 2278 汉字|0 英文 字 26天前

第84章 南北之变(二)

  随着相处日久, 谈笑净胡沙的历史印象逐渐被身边人取代。王琅不止一次亲身感受过谢安的胜负欲,知道他寻常闲话或道寒温,或畅玄言, 如清风拂人心,如珠玑润人目, 风流挥洒间自然博得世人好感。然而水无常形, 当他不再选择隐忍, 那掀起的波澜必然是不倾覆什么不肯罢休的。

  荀羡身上的少年锐气可贵, 尽管不做驸马偏离了王琅原先对他的期望, 让她一时举棋不定,但经过谢安这一刺激,她立刻认清了自己不想要的结果, 当即做出决断。

  荀羡本非桓温那样的枭雄,真要尚了公主,长此违心矫情, 这把本可杀贼的利刃也会钝了。

  既然他不做驸马, 甚至与皇室因此隔阂, 王琅就得磨砺他的锋刃,让他变得更快、更利, 从而抵消帝婿身份的护持, 重新取得立足乱世的资本,也和她的联系更加紧密。

  她会让他明白, 自己才是唯一能让他舒心展意、竭尽才用之人。

  如此一来, 她就不能让自己未来的霜刃在家门里先磕碰了。

  “愿闻高见。”

  只见荀羡眉梢微扬, 收住谈兴, 目光在谢安与王琅脸上分别一瞟, 略带警惕地反问。

  毕竟是经历过城破的乱世人, 即使年少也不缺敏感,只是表现上尚有突兀,落了形迹,让人将他的防备看在眼里,无形中竖起藩篱。

  若在外交场上比喻,便是能抗强秦的蔺相如,而非让敌我皆以为善己的张良。

  王琅心里评判,同时将手从谢安袖底收回,在他下意识回望过来的一眼里回了一个笑容。

  是的。

  自从定下决断,那种如日之耀的明丽神敏又重新回到她身上。

  无需事事料定,无论谢安想说什么,现在她要让谢安配合她的行动,那就先安他的心。

  “是,我也想听听安石的高见。”

  她笑吟吟接话,将发言的舞台全权移交给谢安,目光也完全投注到谢安身上。

  这番做派下,不仅荀羡微微一怔,连谢安也顿住目光,停了一息才转动手里的扇柄,答道:“力不能食,才不见用,德不为重,卜失其身,此皆背离常理,谓之不遇。”

  有力气的人得不到食物,有才干的人得不到工作,有德行的人得不到尊重,擅长占卜的人保不住性命。

  这些违背常理的情况之所以出现,不是这些人自身比同辈差在哪里,而是没有遇到合适的时机。

  言下之意是曹操英武雄略,非司马炎能够比拟,但司马炎所处的环境之优越,也非曹操所能比拟。

  这种放在其他朝代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在魏晋士人间算是一定程度上的共识。

  譬如司马昭向贾充感慨阿斗没心没肺,贾充就没有顺着他落井下石,反而指出“要不是阿斗这么差劲,殿下您凭什么灭亡蜀汉?”[1]

  谢灵运评价统一全国的晋武帝司马炎:“只是个中人之姿的君主,正赶上孙皓暴虐作乱,老天送了一份大功劳给他。”[2]

  荀羡抬头瞟他一眼,不以为然:“能成大事者,正在把握时遇。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

  相比事后总结,永远是事先预测的能力更为宝贵,荀羡争的便是这对时机的判断。

  却见谢安不急不缓地摇了摇扇子,问道:“昔荀令君执掌枢机积年,门庭显耀至今,未曾断绝。令则为荀令君六世孙,可知前朝关中胡户几何?汉户几何?”

  说完,他并未看荀羡,而是将视线对上王琅,将未尽之问抛给她。

  王琅没料到他会从这个角度切入,但对他的问题却很清楚,当即蹙了蹙眉,没等荀羡回答,自己接道:“南北不通消息已久,土断半不可信。我观吴地近二十年黄、白籍户数变化,大抵做过一些推断,情况恐难乐观。”

  三国受战争与疫病影响,汉民锐减,到了西晋太康之治时期依然远未恢复到汉末水平。

  荀家说是旧族,可能留有些曹魏时期的笔记,对西晋的情况却没机会知晓传承,所以这一问实际是问给王琅听的。

  当世之中,论起对这些数字的了解,谁也比不上她。原因在于她为王导做过一段时间幕僚,自家多年任地方刺史,既有机会留心关注,又有机会根据实际情况修正现代知识建立的人口模型。

  由于结论太过触目惊心,她一直未透露给任何人知晓,谢安能察觉此事是他作为一流政治家敏锐天赋所致,但实际数字他也根本想象不到。

  王琅深深吸了一口气,以平静语气道:“战争、疫病、赋税、徭役,息息相关,皆害民生。‘招抚五胡’遂为国策,魏为肇始,晋因袭之。齐万年作乱后,江统作《徙戎论》,盖言此事,而惠帝不能改。”

  汉人这一概念,基本上萌芽于晋朝。

  晋人自称为晋人、中国人、华人,胡人称其为晋人,晋亡后逐渐统称汉人,与南人北人的地域之分不同。[3]

  由于中原地区常年战乱疫病,人口太少,从曹魏到西晋都在迁徙边境胡人入关,与原先的汉民共同居住,充实中原人口。

  民族不同,风俗不同,其中又夹杂着战争制造的仇恨,需要漫长的时间与极高的治理能力弥合矛盾。

  魏晋统治者并非不知道这些难处,只是人口压力摆在那里,类似劫掠人口的形式强行补充反而是综合评价下成本最低的道路,便是饮鸩止渴,也只能先喝了。

  于是,即使在衣冠南渡之前,北方地区,尤其是关中部分地区的胡汉比例已经到了非常夸张的数字,谁是少数民族都说不准。

  江统建议将胡人迁回胡地,看似先见之明,其实没触及根本矛盾,不仅纯属空想,反而加速灾祸,唐朝人修史书回顾这段历史时便看得十分清楚。

  王琅停了停,又道:“此事中还有一事,便为华夷通婚之后,所育子女属华属夷。”

  这一节连谢安也未想过,抬起眼帘看她。

  荀羡问:“莫非胡俗以子随母?”说完,又自己摇摇头否定,“文姬之事与中华同。”

  王琅轻轻摇头:“征人远家,子女为母抚育,往往亲近母族。”

  她不好举北魏冯太后与孝文帝的例子,便说了个在雍州听到的事例,向两人大概介绍了胡汉杂居处的复杂情形。

  胡汉民俗不同,互不通婚,生育混血的多与战争掳掠相关,女方地位极低。也有少量胡主中原以后,两族大姓之间的嫁娶,典型例证为晋惠帝皇后羊献容被匈奴刘曜强占,再纳为皇后,育有三子。

  甚至在现代,由于加分政策,许多家庭更愿意选择让孩子入少数民族,这便是现实的复杂性所在。

  谢安注意到了北方人口结构的变化,证明他已经意识到北方矛盾核心的重大变化。

  相比东汉乃至三国时代,战争只是收复中原的第一步,处理不好多民族问题,打了多少都要吐回去,甚至还不如固守江东。

  时代变了。

  作者有话说:

  [1]《汉晋春秋》:司马文王与禅宴,为之作故蜀技,旁人皆为之感怆,而禅喜笑自若。王谓贾充曰:“人之无情,乃可至于是乎!虽使诸葛亮在,不能辅之久全,而况姜维邪?”充曰:“不如是,殿下何由并之。”

  [2]谢灵运《上书劝伐河北》:晋武中主耳,值孙晧虐乱,天祚其德,亦由钜平奉策,荀、贾折谋,故能业崇当年,区宇一统。

  [3]谢灵运《辨宗论·问答附》:良由华人悟理无渐而诬道无学。

  直到唐朝也自称华人、唐人,元朝才大面积使用汉人称谓。感谢在2022-05-19 23:21:39~2022-08-29 15:3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