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城]

初遇许非凡的那年,她十二岁,他十八岁.

美好的年华,不期然遇见的场景却并不那么美好.

因为那天,芃贞贞逃课了.

和几个男孩子在巷子里......玩玻璃弹珠.

还是下午三点钟,显然不是放学的时间点,少年单肩背着书包,经过巷子时听到几个熊孩子的嬉笑声.

“没打着,不算不算.”

“擦边了,我站得近,看得一清二楚,你别想忽悠我!”

“上一局你也擦边了,怎么就算啊?”

几个男孩子的声音里混杂着一个稚嫩的女声,女孩的声音很干净,细细糯糯的,典型的南方口音.

少年经过巷口,不经意瞥了一眼.

很漂亮的女孩,精致的五官可见姣好的雏形,分明是文静的气质,却捋起袖管像个男孩儿,一副令人头疼的不良少女行径.

几个男孩注意到巷口站在一个人,不由扯了扯女孩的书包,低声说:“我们是不是被发现了?”

女孩面色镇定,嘟囔:“发现就发现呗,又不是第一次逃课.”

其中一个男孩问:“他怎么一直站哪不走啊,是不是跟你认识?”

“不认识.”女孩摇头,细细打量了少年两眼.

清俊的面容,白得有些病态,连嘴唇都淡到没有血色,除了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睛,五官给人的感觉很平淡,但是莫名的,很惊艳.

这么好看的少年,她可从没在镇上见过,更别说认识.

少年最后看了他们一眼,没打算逗留.

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听见身边的女声说.

“小哥哥,你的鞋带松了.”

小哥哥?

少年回头,看着这个脑袋还没到他胸口正努力仰头望着他的少女,黄毛丫头,小学还没毕业,却喊他“小哥哥”.

女孩对上少年的眼睛,眼里似乎有种近乎于挑衅的促狭光芒,或者换个词,调戏更像.

“谢谢.”少年虽然不满这声称呼,却是个颇有教养的人.

慢条斯理系好鞋带后,他直起身,问了一句连自己都费解为什么会问出口的话:“你们是哪个学校的学生?”

女孩身后几个男孩子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芃贞贞率先回答:“我们是实验小学的.”

话一出口,身后几个男生低声私语.

实验小学?

实验小学的校规向来严谨,会允许几个学生组团逃课在这玩弹珠?

少年只是点点头,转身离开的时候,余光瞄见从女孩的棉衣外套里露出来的校服胸章--梅茶镇第三小学.

他微微翘起嘴角.

呵,原来是谎报信息.

芃贞贞按照放学的时间点回家,今天妈妈意外地提前下班,屋子里可闻及轻微的谈话声.

唯一可以待客的饭厅里,妈妈正和一个年轻的妇人在说笑聊天,两人身边另外还坐着一个兀自埋头看书的......少年.

唔,那个小哥哥?

少年似乎察觉到从门口传来的动静,下意识从书里把头抬起来,只是平淡地扫了她一眼,并不像她,对于在这儿碰到他感到异常惊讶.

“贞贞回来啦.”芃暮清笑着回头招呼她,“快过来,跟杨阿姨问声好.”

“阿姨好.”说话间余光却瞄向妇人身边的少年.

少年在她进门后,便从书本转移了注意力,带着揣测的目光直直看着她.

触及到他的眼睛,芃贞贞忙收起视线,听见身边的妇人拉着她的手笑说:“贞贞长得真漂亮,等长大了一定有很多男孩子追.”

芃贞贞乖巧地对她甜甜一笑.

是么?会不会有很多男孩子追,她是没兴趣知道了.

只希望对面的少年能把对她的好奇脸稍微收一收.

一想到刚才逃课,还被他抓了现形,芃贞贞在他的目光审视下更加觉得无处遁形.

“贞贞,跟你非凡哥哥打声招呼.”芃暮清转而又笑着嘱咐她.

“噢.”芃贞贞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声,“你好.”

芃暮清嗔她:“没大没小,哥哥也不喊.”

见少年转头看她,芃贞贞吐舌头对他做了个鬼脸,然后在芃暮清“这孩子”的无奈感叹中跑进房间里.

“忘了我了?”

芃贞贞去村口扔完垃圾回来,在门口碰到许非凡.

她停下来,眨巴眼.

少年沉吟:“唔,三小今天提前放学......”

“哦哦,小哥哥,我想起来了,这么巧啊,在这儿碰到你?”芃贞贞忙笑着打招呼.

少年轻笑,忽然问:“小鬼,名字叫真真是么?”

“唔.”虽然不乐意被叫成小鬼,但把柄在他手,芃贞贞只得欠奉地应声.

许非凡觉得好笑:“可似乎,你一点也不真诚.”

芃贞贞抬头纠正他:“是贞贞,忠贞的贞.”

忠于自己的立场,忠于自己的思想.

“喔.”少年嘴角微翘,随即转身要往屋里走,眼前的小身板却一晃身挡住了他的去路.

“忠贞的小朋友有何贵干?”他问.

芃贞贞仰着头望他,脸上堆笑:“那个,小哥哥,别把我逃课的事告诉妈妈,好吗?”

他低眉看她片刻:“我考虑一下.”

芃贞贞咬牙:“你究竟想怎么样嘛?”

许非凡眉眼微挑:“小鬼头,求人帮忙,首先态度要端正.”

“......”芃贞贞软下态度,做双手合十状,“小哥哥,求求你,帮我保个密好不好?”

“有什么好处?”

芃贞贞想了想,咧开嘴:“我请你吃麦芽糖,纪爷爷做的麦芽糖可好......”

“我不吃甜食.”

芃贞贞泄气:“那你想怎么样?”

许非凡拍拍她的脑袋,笑着说:“以后我就是你哥,碰到我得喊哥哥.”

在芃贞贞忍耐到极点差点把脑袋上的手掰下来时,他及时撤了手:“还有,哥哥前面不许加‘小’字,明白了么?”

她沉着脸点头.

“现在能喊一声听听么?”

芃贞贞深吸一口气:“好,哥哥......”

“好妹妹.”他眯眼一笑.

某少女内伤中.

“还有......”刚往屋里走了一步,许非凡又折回来补充道,“以后不能假装不认识我,没礼貌.”

芃贞贞眯眼笑:“呵呵,保证以后在茫茫人海里第一眼认出你.”

化成灰都不会忘了你.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她大概是被这样的倾城之貌迷了心窍,才会主动提醒他鞋带没系好.

可其实她却并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

而他本是话不多的人,那个下午却为了逗她,说了很多连自己都不可思议的话.

这大抵是世间最美好的相遇,不论是十年前的不期而遇,还是十年后的恰逢其时.

回顾过往,芃贞贞再对比眼前的男人,始终久久不能缓过神.

可她分明记得,那时的少年体弱多病,长年都是手脚冰冷.

有一次,她玩得满头大汗,以降温为由故意去牵他的手,却在碰触到那双冰冷的手后,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虽然当时她热得几乎可以一口吞冰棍,可那双手却冷到人的骨髓里.

那时候,她才深刻意识到,她喜欢的这个少年个子很高,但却很单薄,那么的不堪一击.

那时候的许非凡,少年得志,年仅十八岁,却得奖无数,是学校里的尖子生,风靡万千少女的校园风云人物.

可人总不能完美,所以老天剥夺了他的健康.

于是才有了那个冬天--没能顶住北方严寒的少年,随母亲来到南方避寒.

据说这儿是他家里一位敬重的老人李叔的家乡.

后来,他教她数学,让她成为班上唯一一个数学成绩超过班长且次次得满分的人.

他让原本不学无术的问题少女找到了学习的乐趣.

他教她下象棋,教她自行车,教她绘画,给她买她存一个学期都买不起的画笔.

可她总是坐不住,没画两笔就想往外跑.

他只是耐心地站在一旁看她,直到她在那好看的眉眼下收敛了玩心,终于安分地坐下来.

她唯一的回报是给他唱自己最喜欢的歌曲,一首一首,用纪冉家的老式电视机,学得蹩脚.

他替她警告那些嘲笑她的臭男生,在她沉默的时候总会摸摸她的脑袋,无声地给予安慰.

那个冬天里,他弥补了她所缺失的部分的父爱.

后来很久之后的某天,段予可读到某本书里的一句话--大多少女的情怀,往往是将共苦的人视作亲情,而将拯救她的人视为爱情.

这大抵就是所谓的英雄情结.

芃贞贞怔怔地看着身边的男人,反复张嘴又闭上.

很多话想说,却无从说起.

诚然,她的心里有怨又有喜.

命运真是神奇,无形却很强大,没有人能够抵抗,且抵抗也无效.

它遗忘你的时候,可以让你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但眷顾你的时候,可以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幸运的人.

那时候,他转身的瞬间,让她的世界轰然崩塌;再次重逢后的闭口不谈,让她心里遭受了多少心路历程.

喜的是,兜兜转转那么多年,那个她等了十年的少年,此刻又来到她的面前.

事实证明,她的信念没有错,第六感也很准确,而且刚刚好,她移情的对象正是他.

不可思议,却又在情理之中.

可继而,她又有些责怪自己的意志不坚定,万一不是呢?她是不是将错过他?

芃贞贞在他这双深邃的眼眸里仿佛看到了过往的种种,的确是那个熟悉而又沉稳的神情.

可眼前的这张脸,除了依稀可见的轮廓,大部分却和原本的相去甚远.

十年的时间,原来能让一个人的容貌变化那么多.

良久,芃贞贞才从倒影里被拉回现实,她细细打量他的脸,现在的脸比过去的坚毅很多,五官更加深邃,从眉眼到高挺的鼻梁,再到单薄的嘴唇......

现在的他很健康,不再弱不禁风,肩膀宽厚到让人觉得是一处很安全的避风港.

她想伸手摩挲他的脸,看看这真的是他吗?

但她扼制了这种冲动,她只是低声问:“你怎么改了名字?”

害她都没能早点认出他.

杨一凡低眉,看见她蠢蠢欲动的手最终搅在一起,像是克制.

他轻描淡写答:“改命.”

“改命?”她抬头,不解地回视.

“嗯.”杨一凡弯着唇答,“改名保平安.”

他只是云淡风轻地说了这么一句,却没告诉她,那年发生过的事,还关于他的失约.

杨母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十九岁那年不幸降临后,他的母亲慕名到深山里请算命大师替他算了一卦.

大师说,许非凡命里缺木,所谓水生木.

所以她之前带着他到南方的江南水乡避寒,是个明智之举.

而五行属水的杨母,姓氏里刚巧有“木”,所以后来许非凡便随母姓,改姓了“杨”.

可保了健康,却难解祸.

那位算命先生另外说:“命中不凡,若名非凡,唯祸尔.令郎半年前是否遭遇过什么大劫?”

顷刻间,杨母的内心被掀起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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