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初雪/
Chapter 31
受不了就断。
不知是不是温岁的错觉, 那双拥抱着自己?的手臂在轻微地颤抖,明明肌肉线条流畅,青脉贲张, 同她纤瘦的身躯相比有如巨爪钳钩, 可现在仿佛轻轻一碰即碎。
糖果包装纸被?他捏在手里, 每用一分力摩擦就刺啦啦地发出响音。
停车场的灯光寡淡,四周静谧无声,耳侧是他慢慢昏聩急促的喘息。
温岁在等他的答案。
祁鹤说我?不断。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嗓音很轻,每咬一个字都像使尽了浑身的力气。
温岁笑了笑,转过身,双手捧起?他低下去的脸。
女孩手很凉, 跟玉一样的触感冷沁沁的,强迫他抬脸看她。
是因为喝酒吗?祁鹤的眼尾罕见地泛着湿红, 而他的瞳仁是最纯粹的黑,不偏棕, 完完全全地不掺杂质。
漩涡般, 陷阱般, 勾人?撩人?, 她以前跌进去多回。
即便深邃得没有温度,带着不可一世的傲骨,天生就有上位者的掌控和拨弄全局的能力。
但现在, 他的眼睛里在下雨。
说起?来温岁没见过祁鹤掉眼泪, 哪怕身体再痛, 受伤、流血。
或许很少经历挫折吧,他太顺风顺水了, 财运也好?感情?也罢。
有如此刻,他依旧没有泪, 半敛着眼皮妄图掩盖目中的瓢泼大雨。
“祁鹤,你说我?有什么好?的呀。”捧着他脸的拇指缓缓移到眼尾,“这个问题我?也想问问以前的自己?,你有什么好?的呀。”
“值得死缠烂打的吗。”
她轻轻抵着男人?额头,鼻尖相擦,他留恋地俯身想亲吻,却只够亲到女孩的鼻峰,他喊她的名字,一遍遍地喊,喊到后来,又低又哑地喊她老婆。
温岁没什么起?伏地听?,她信,他是有点醉了。
“如果有一天我?要跟你断呢?”捧着男人?脸的手下滑到他肩,温岁问,“我?告诉你我?玩腻了,钱也骗够了呢。”
不可以。他说。
他压她在车窗,讨好?般地蹭她的额,温岁略微歪头,望向远方出口的一点明光。
她踮脚,唇擦着男人?的薄唇滑过,一触即分,柔软得融开春水,他愣怔,旋即眼眸升腾起?亮光。
温岁依旧无波无澜地盯着,死灰一样地冷。
他想加深那个吻,但怕她会?生气,于是高兴地贴着女孩的脸颊,头顶的绒发蹭得她痒痒的。
“幼稚。”她说。
没有笑,以一种嘲讽的姿态对他说。
她是真的觉得他幼稚,愚蠢且幼稚,给颗糖就能高兴半天。
还是块有毒的糖。
温岁推开他,往出口走。
她没回头,也许他想跟上来的吧,但没有跟。她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地址。
街道霓虹绚烂,纷乱地落进眼底,喜悦哀伤、热闹冷清,是反义词,却在某种环境某种条件相辅相成?,互相包容。
谎言编织成?一张网,她收放有度地操控,看着捕获的猎物越陷越深。
最后“啪”地断裂,她抽身,不再有羁绊。
——
调养一月后,英国?迎来了它?的冬天。
温岁决定去芝娅复工,完成?今年?的最后一个项目,然后备考通过期末测验,时间就差不多可以待产。
出门前,她套了一件米白色的毛呢大衣,款型偏舒驰宽松,她底子瘦,怀孕后无明显长胖,七个月也没有很显怀,省了许多麻烦。
这几天宝宝的胎动愈发频繁,这种感觉是前所未有的新奇,她摸了摸肚子,捞起?钥匙下楼。
快年?末了,小组的工作林林总总堆积得多,温岁在自己?工位画好?稿子,揉了揉腰,还想再继续几张,被?薛楠拦住。
“你出去走走吧,老坐着不好?。”她说,恰好?闻啾跑进来,怀里抱着叠文?件大声嚷嚷谁有空。
薛楠就替她作主,怕她老僵着坐腰背难受,对宝宝也不好?,“让温岁去吧。”
闻啾为难:“啊?组长,这个是要送去minteton总部给他们老总亲签的诶,会?不会?太远啊。”
薛楠要忙企划,组里的男生出去接外勤,屠昭昭对着电脑头都挠秃噜,闻啾过会?儿要去开会?,谁都没时间,温岁叹气:“没关系我?去吧,打车不远的。”
她打车到minteton总部大楼,向前台说明来意。
登上电梯,总裁办公?室一层鲜少人?来往,助理引她入座,过不多久笑容和煦地请她进办公?室。
温岁走进去,他的办公?环境整体黑白色调,极简轻奢,右边是巨大的落地窗,可俯瞰半个城市。
身后助理毕恭毕敬地关上门。
温岁打算直接签个合同就走,别有过多交涉,但祁鹤并不在办公?。
他的桌案放着的东西很少,除却文?件和钢笔,还有一本小日历和记录时间的沙漏。
女孩走近了点,才发现沙漏旁还放着个银色的打火机,价格不菲。
办公?室连通休息间,设置在左手边偏隐蔽的位置,温岁隐约听?见里面传来水声,她只站在门边抻头望了一眼。
这个视线方向过去正好?看到洗手台和镜子,祁鹤弓腰站在那里,掬水洗脸,似是听?到动静,镜子里的他掀起?眼皮。
和温岁对视。
她心一悸。
脸上水珠未干,顺着锋利的下颌线滴落,刘海一棱棱的,尾端结的水滴落在男人?黑密的睫毛,轻颤,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祁鹤应该是犯困才醒,眼里的倦懒和被?叫醒的薄怒未褪,气场低得可怕。
他双臂撑在舆洗台,眉眼压得很低,像蓄势待发的头狼,见到镜子里的她稍稍歪头,凝神思?考了一下。
思?考是不是梦。
他这副样子,很像……
温岁无端想起?怀孕前的那几个月,有次她参加活动被?陌生男人?搭讪,她出于礼貌多交谈了几句,被?来接她的祁鹤看见。
车上他不说话,但回到樨园,他要的比以往每一次都狠。
在镜子前,也是类似这样的表情?,她快散架,被?迫看着镜子里的她和他。
靡色画面涌进脑海,温岁不是故意要去想,她后退几步,匆忙别开视线。
头发还在滴水,祁鹤已经走到她身边,垂眸看见她怀里的文?件。
“很热吗。”他问。
温岁眨了眨眼,收紧双臂。
“没有。”
她快他一步走去办公?桌。
就是来完成?任务的,温岁利索地将合同摊在他面前,他也很利索地提笔就签。
签完,他略显颓丧地靠在转椅。
自从他上回喝酒,温岁差不多一个月没跟他见面,虽说每天早安晚安的消息他跟打卡似的坚持不懈地发,但温岁看心情?挑着回,更多时候不回。
既然签好?了,她就要走,祁鹤突然叫住她:“明晚有空吗?跟我?吃饭好?不好?。”
她说看情?况。
“记得一个月前喝醉找过我?么。”她问。
祁鹤抬手揉眉心,闷着声音回嗯。
他没多清醒,尾音更低更欲。
还不忘反驳:“我?没喝醉。”
“那就是都记得?”
他沉默一会?儿:“有些不记得。”再多加一句。
“……你亲我?记得。”
温岁也没否认,至于问这个问题的原因她不说,女孩淡淡地颔首,打算走。
只是要转身的时候猛地剧烈胎动,她没防备,被?吓得条件反射地捂肚子弯腰。
祁鹤立马过来,“怎么了?”
他想去附她放在肚子上的手,被?女孩躲开。
“最近胃疼。”
“胃疼我?带你去看医生。”他表现得十分紧张,“疼多久了?”
温岁不需要他假惺惺的关心,她甩开他往门外走。
被?他追上,从身后单手锁门,温岁忍不住拔高音量:“祁鹤!”
“岁岁。”他的声音比她低,比她弱,柔柔地搔弄着耳膜,男人?头搁在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握她的腰窝,“去看医生。”
温岁冷漠地警告:“手不许碰我?肚子。”
祁鹤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乖乖地听?话。
“我?有药,不需要看医生。开门。”
“我?会?开的。”他答,鼻尖碰她的后肩,“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温岁气极反笑:“祁鹤你是不是精/虫上脑。”
“哪里都行,脸,额头,一秒就行。”他喘息,“我?很想你。”
乞求奖励的小狗吗。
温岁想到什么,忽然玩味地勾唇:“可以。”
但她有条件,“你求我?。”
“岁岁求你。”他有些意乱情?迷地抓住女孩双手摁在门面,“求你亲我?。”
祁鹤他求过什么啊,他谁都不稀罕求,温岁目的达成?愉悦地看着他,残忍地挣脱他。
她跟他面对面,腰背紧紧贴着门,胸膛在他眼前有节奏地起?伏。
他是不是觉得志在必得了?
温岁打量着他持续深陷的神情?,笑:“可惜,我?现在对你没有生理需求。”
男人?一愣。
温岁食指抵肩,不轻不重地推开他,反手打开门锁。
她走了。
其实?祁鹤约她明晚吃饭,有一个原因。
明天是初雪。
温岁很喜欢下雪天,她觉得浪漫,遗憾的是要慈城落雪跟买彩票一样难。
她起?床晚了,但很幸运没有错过下雪。
这是第一场雪。心心念念盼望许久的。
屋外落雪无声,女孩透过窗户向外张望,天苍茫地浑白,目之所及皆是最纯净的颜色。
能让人?的心也一下子静下来。
她伸出手去抓飘落的雪花,只是琉璃易碎梦易破,雪花落在掌心很快就会?消融成?一滩水。
即便如此,可以见证刹那的美丽也足够满足。
电话响起?,温岁打开免提。
“岁岁你在哪呀。”
是江随。
听?到他的声音,温岁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我?在家呀。”
“我?在你家楼下。”江随撑伞仰望五楼打开的窗户,嗓音宠溺含笑:“下来带你看雪。”
温岁兴奋地外套也来不及披,跑到楼下。
她穿得少,江随快步过去,假装生气地责怪。
嘴上这么数落着,却真的舍不得骂她,将伞递给她,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女孩披上。
温岁担心他冷,说还是上楼拿件衣服。
“没关系。”男人?哈出热气,“待会?就不冷了。”
为什么待会?就不冷了?温岁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她撑伞来到空旷的前院。
这里积了厚厚一层雪,温岁从没见过。
慈城的雪很少会?积起?来,跟老天撒绵绵冰似的,少得可怜,小的时候温岁顶多趴在阳台,用一丢丢的雪堆个小雪人?。
她干脆扔掉伞,任凭雪子落在头发、衣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雪地里。
黑色的伞在白面上绽出了花,温岁弯下腰,朝手心哈气。
她捡了一簇雪,揉成?球。
江随蹲在不远处给她堆雪人?,她坏心眼地瞄准,投射——
“啪。”
江随惊讶地回头,看见温岁在笑。
大方地笑,毫不顾忌地笑,他头一回见她那么开心。
黑发上缀着零星的雪子,仿佛装饰的珍珠,她是冰雪童话里的公?主。
江随觉得很值得。
后来,温岁又上楼添件羽绒服,她戴上围巾和耳罩,全副武装。
虽然臃肿,但保暖,继续和江随大战。
除去新秀设计师的身份,她就是个小女生,爱玩爱闹的小女生。
从前不曾发现,现在发现也不算晚。
她活泼,爱笑,鬼灵精怪。
她立在漫天飞雪里,笑容比朝日灿烂。
江随握着雪团就这么望着她。
如果,一辈子这样地老天荒多好?。
雪还在下,蔓延的爱意不停。
温岁跑到他身边,呼呼地喘气,层叠的围巾裹住她半张脸,露出亮晶晶、湿漉漉的眼睛。
她扒着他的手臂仰头看他:“还玩嘛。”
“那叫单方面殴打。”江随笑。
温岁穿得太多了,走起?路来有些笨重,所以江随揉好?雪团都舍不得往她身上砸。
大多数时候,都是他跑,温岁在后面走,被?她单方面丢雪球。
“手冷吗?”江随低头,看她扒在自己?身上的手,因为搓雪团被?冻得发红。
温岁还没反应,他的手就已经包住自己?,朝里面哈气,摩擦着取暖。
她咯咯笑,他也跟着笑。
“知道一起?看初雪的意义吗?”
温岁摇头。
江随说初雪象征初恋,一起?过代表着会?幸福。
一岁一念,岁岁幸福。
女孩攀着他的手臂有点听?懂又有点没听?懂,他这算是表白吗?
她登时变得手足无措,眼睛瞪着他眨啊眨,“我?……”
该怎么说。
江随看出她的窘迫。
“岁岁,你下次再告诉我?答案,我?不急。”他擦去落在女孩额上的一点雪花,低头,虔诚地落吻在她额头。
温岁呆住。
这个吻只顿了片刻却好?像经历亘古恒长的岁月,稍后,雪即停。
“无论?未来是何种答案,我?们是什么样的结局。”透过镜片江随的目光依旧平柔,“对我?而言都是最好?的答案,只要你会?幸福,是不是我?都没有关系。”
“这是我?的心意,我?也会?为了实?现它?,一步一步敲开你的心。”
“山高路远,我?不怕累。因为你是我?喜欢的第一个女孩,最优秀最好?的女孩。”
他表达了心意,并不为索取关系。
天空响起?一排汽笛长鸣,遮盖住了踏过雪地的声音,他们都没有发觉。
玫瑰花瓣飘落在雪地,红得耀眼,祁鹤攥着它?漫无目的地走。
走去哪儿呢,他还能去哪儿。
手上脱了力,一束玫瑰花砸进了雪地里,他怔了两秒才去捡。
他抱着花坐在路牙子,一朵一朵地整理,天又下起?了雪,他的目光没有焦点,麻木地理着花瓣,直到白雪将红色覆盖。
初雪……他开始念叨。
他也知道啊,初雪的意义。
所以才早早来到她楼下,买了漂亮的花,带她去吃饭。
祁鹤闭上眼,他闭上眼,可刚才的那一幕深深嵌进他脑子里,忘不掉。
他求她可不可以亲亲她,可是有人?求都不用求,他求了也没有。
男人?自嘲地低笑,笑着笑着心脏就疼。
又冷又疼。
他劝过自己?放手,既然她已经有了新的恋人?。
可是每每看到她的眼睛,一般无二的杏眼,截然不同的感情?。
那双曾经望着自己?充满爱意的眼睛有一天望向了别人?,他怎么甘心放手。
她和江随看上去很登对,刚才美得像画一样。
祁鹤目无焦点地望向远方,从天际边缓缓走来一个人?,只有他能看见。
会?结婚吗他们。
会?有孩子吗。
他想都不敢想。
他坐在风雪里,孤独地捧着花。
掸开雪,花依旧娇艳,呵护得很好?,但是,他送不出去了。
没有底气,也不再有勇气。
——
祁鹤打电话来的时候,声音很轻,像快碎在风里。
温岁这才想起?他说过晚上想约她吃饭。
“有一个关于minteton和芝娅合作的方案,我?想跟你说一下。”
他怕她拒绝。
温岁没有怀疑,说行。
他选了一家格调很不错的餐厅,一直到结束,气氛都很尴尬。
祁鹤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看她,温岁感觉有点不对劲,但说不上来。
“我?送你回家。”他说。
温岁手机响,她说自己?先接个电话。
是李云佟打来的,告诉她公?寓停水停电了。
“你怀孕,停水停电对你不方便。要不今晚先去酒店住吧。”
温岁浅浅叹气:“公?寓停电了,我?今晚去住酒店。”
“我?那里有房子。”祁鹤道,“你一个人?可以住,我?不会?来的。”
“我?送你去就走,绝对不会?烦你。”
温岁打量他两眼,才开口:“好?,谢谢你。”
房子是小套间,地段很安静适合休息,祁鹤带她上楼,摸黑开了灯和暖气,“我?偶尔会?来住,所有的电器都可以用。”
温岁大致转了一圈,走进书房,她目光不经意落在书案,一凝。
祁鹤倚在门框,猜出她在看什么,“我?没有说大话,我?每天都带着。”
是那枚同心锁。温岁看着看着皱起?眉。
“你带着吗?”他的声音里不可察地带了几分期冀。
温岁敷衍地嗯了声。
男人?走过来,捞起?锁,“真的吗。”
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东西早在当天就被?她扔了,温岁点头:“真的。”
祁鹤摩挲着锁上的花纹,朝她笑:“那就好?,我?们一起?求的……”
温岁背过身,没有去看他的表情?,不知道他笑着笑着眼眶开始红,喃喃:“岁岁不会?骗我?。”
“我?去睡了,你也早点走吧。”
书房熄灯陷入黑暗,祁鹤慢下摸锁的手,他拉开凳子,坐在上面发呆。
很久之后,温岁听?到关门的动静,她躺在床上,才闭上眼。
又过了很久,她快睡着了,迷迷糊糊听?见了开门的声响。
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蹲在她的床边。
房间只有暖气运作的声音,沙沙沙沙。
温岁没有睁眼,但能感觉到这个人?一直在看着她。什么话都不说。
然后,她的手心被?放上了一个凉冰冰的物体,摸不出来是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替她合拢手掌,温岁终于摸出来——
尺骨感受到一阵温热,祁鹤靠额。
他依恋地抵着她的手腕。
后来回想,温岁始终觉得像是在做梦。
“你没有丢。我?替你求回来了。”
绵延几公?里路的寺庙,他重新去求。
他知道她在骗他,他亲手填补上她的谎言。
只要灵验。
他从不迷信。
温岁缓缓地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