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火遁
烟涌过来, 迷了眼睛, 呛得桓夙制不住咳嗽, 很快, 一群提着水桶的宫人之间, 四人抬着担架跌跌撞撞地赶来,将人平放在地上, 桓夙放大了瞳孔,瞬间犹如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大王,孟小姐……”
一个人要说什么,但见大王的这副情状, 终究是不敢再说下去了。地上的人被几尺积满了烟灰的白绫覆着,焦灰味浓郁不去, 桓夙的一只手艰难地伸了出来, 探向那具尸体。
不可能,不可能。
“大王,尸体被毁损……”
“滚!”桓夙一声喝断了那个本就胆战心惊的宫人,那人登时一声不敢作地缩起来了, 白绫被生硬粗暴地扯开, 迎面一股烧焦的人肉味, 那安静躺在竹架上的女子, 被损毁得体无完肤,只剩下一圈烧黑的轮廓。
就是孟宓,没有人比桓夙更了解她的身形。
还有她发间的熟悉的一支金簪,雕着一只精巧的蝴蝶, 被烟灰熏出了痕迹。
“不——”
记忆里,是谁曾经坦荡慷慨,笑靥如花。
“我发誓,永远不离开夙儿。”
“有违此誓,必遭烈火焚身……”
后来,她便用这样决绝的方式离开他,烈火焚身,她算对了他想不到,软包子一样的孟宓居然敢这么做。
桓夙握着那支金簪,一只肉掌被刺得血肉模糊,“哇——”
“大王!”“大王!”
众人惊慌失措,只见桓夙直直地吐出了一口鲜血,抢着要上前,虽然说不出什么告慰的话,但眼下阁楼的火未熄,大王身体为重。
“谁也不许靠近。”
桓夙揉了揉眼睛,也许是被烟呛得,嗓子哑得不像话,他盯着那具尸体,自嘲地大笑起来,“连你也要离开……”
他眼眶猩红,哀恸而绝望,用手背将眼底的青灰色泥烟擦拭去了。
一行人怔怔地杵在地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惊恐万分地等着大王发落。
……
“大王,你不眠不休已经三日了,好歹用些膳。”小包子瞧着不忍,云栖宫里的饭菜被端进去又捧出来,竟一箸都不曾动过。
桓夙只知道守着那具焦尸,寸步不离,也不提下葬的事,朝中大臣们的上表也在他的案头积成了半座山。桓夙墨发披散,发尾被烧焦了一截,苍白混沌的眼眶浮出了缕缕血丝。
“孟宓。”他忽然圈紧了怀里烧焦的尸体,眼泪扑地落下了,滴在她的脖子上,“我陪你好不好?”
怀里的人自然是没有回答的,他无声地弯唇,“可是,你,恨透了夙儿吧。我记得谁说过,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可我怕是到了黄泉,你也不愿意见我了……”
“你们都不要我啊……”
辉煌空冷的金屋子里,隐约传来压抑的低泣。
许久许久地绕梁不散。
直到第一缕晨曦再度爬上梢头,庭院间的鹅黄嫩绿攒簇绵密地捧出绯艳的花雪。
朱槿的软光里摆着一张藤床,藤床上躺着一个少女,柔软的楚绡裹着玲珑温软、芳气袭人的身体,肌肤白嫩如霜,风拂过枝头灼灼的花朵,一缕幽香蔓延过碧色的橱窗,潺潺的清溪,缓慢地流泻开来。
“你不是说,她不用三日便能醒么?”蔺华皱着眉宇,张偃跪在一旁举着荆条,恭敬地请罚,但蔺华眼下并没有兴致处罚自己的得力部下,若是叫桓夙发觉了端倪,他的计划便又要早一步排上日程。
“摄魂之术,要在人心智薄弱时方能奏效,也许当时孟小姐人过度悲伤,摄魂术产生了侵蚀,导致时至如今昏迷不醒。”张偃咬牙,“但在下保证,不出一日,她定能醒来。”
“时日不多。”蔺华微微蹙眉。
张偃望了眼昏迷不醒的孟宓,只觉得这个女人是个烫手的山芋,如何处置都不是,若是让桓夙知道,却是个大麻烦,便忍不住问道:“公子将如何安排孟小姐?”
风华无量的上阳君,却并未答话。
不出一刻,孟宓的眼皮忽地动了动,他惊讶地看着藤床上的女子,满天如霞光般绯红的花云,挨挨挤挤地倾轧出一缕缕幽芳,孟宓的手肘撞到了一侧的树干,忍不住惊疑,她完全地睁开了眼睛,耳畔有熟悉的人声和水声,一袭雪白的长袍,飘曳在她的眼帘之中。
孟宓诧然地睁大了眼睛,“你——这是哪儿?”
她环顾四周,却发觉陌生得很,她根本不识得这是何处。拱桥曲径蜿蜒抖折,尽头薜荔如帷,脚下芳草满路,她看呆了一瞬,这并不是楚王宫。
蔺华温润含笑,自她面前靠坐下来,“阿宓,这是我的府邸。”
这么说还在郢都,孟宓稍稍放心,她努力回想自己晕迷前的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好像坐在地上,哭着,痛斥着,听桓夙说“对不起”,他没有能保护住她的父母,然后谁告诉她,在桓夙心里,她不过就是太后的一个影子……
“上阳君。”孟宓不着痕迹地把手放到膝头,自竹青的藤床缓慢地坐起来,枝头落英如絮,青烟软雾的,却迷离得教她心头不安。
“你带我来你的府邸?”
蔺华温然道:“你再留在楚宫,已经不合适了。阿宓,难道你想回去么?”
孟宓的手指掐着自己的虎口,摇头,“不想。”
她再也不想见那个人。
隔了很久,她把眼底的一抹涩意逼退了,起身盈盈跪在蔺华的身前,对方惊讶,只听她说道:“感激上阳君的恩情,孟宓无以为报,但是,孟宓还是那句话,不愿离开楚国。”
蔺华懂她对故土的眷恋,“可这楚国的一瓦一砾,都是你们大王的,有朝一日他找到你,阿宓,你背负着欺君的罪过,只怕连被幽禁都不能够了。”
可是,那样也许时隔经年,他会忘了自己。
“我的父母被刺客所害,我在宫中一事不知,无颜去见他们二老,但至少要知道,”她忽然抬起下颌,“雇刺客害我父母的人是谁,我纵然报不了仇,也要试一试。”
蔺华恻然,“你斗不过这个人。”
“阿宓,事不可为,不要枉送性命。”
他话中之意分明是知道凶手,孟宓惊诧地看着他,“是令尹卜诤?”
他不说话。
风一阵沉默,潺湲的溪水缓慢地自青石上渡过。
“阿宓,我不能让你涉险。”她怔怔地听着,眼前白衣如雪的男子,言笑之间有一丝澹澹的愁绪,他是如此温柔而郑重,“不能也不会。除卜诤,是桓夙的事,你要参与进来,也许会被发现,你会藏不住。”
“我为何要藏?”孟宓不懂。她也听不懂蔺华方才说的“欺君”,是什么意思。
蔺华长叹了一声,“你离宫之时,我让张偃断后,不料他竟在楚宫的南阁楼纵了一把火。”
听到“张偃”这个名字,孟宓才发觉眼前还有一人,跪在溪水之畔,举着荆条谦恭地作请罚状,她的唇瓣哆嗦了一下,“所以,他以为,我死了?”
“的确。”答话的却是张偃,他跪着移过来,将荆条捧到她的面前,“在下素有些玩弄机巧的本事,前不久仿孟小姐的模样做了一个人偶,原本公子让我烧毁,但在下心疼多日心血,一时擅作主张没有从命,但火势起来时,我将那人偶扔在火里了。”
据可靠消息来报,那具尸体烧得脸孔全非,以假乱真,就连桓夙都未认出来。
孟宓的指尖一抖,她万万没想到,原来她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开的楚宫。
可是这样也很好不是么,他以为自己死在火里了,也许自今以后,不用很久,他便能彻底地放下她了。
她挤出一分笑容,“没想到张偃师的功夫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门手艺的用处看来大着。”
张偃忙道愧不敢当。
孟宓却执意要替父母报仇,执意留在郢都,但既然桓夙以为她死了,她就不便再出现在他眼前了,蔺华见她似是心意已决,倒是不便直面冲撞,只说她身体有些受创,需要将养几日,再行决断。
原本蔺华便道时日不多,现在为了迁就区区一个孟宓,竟又要逗留数日,张偃本已命人在咸阳打点妥当,不料上阳君却要为一个女子耽搁下来,张偃原本便瞧不起孟宓非处子之身,觉得她跟在公子身边不妥,眼下愈发瞧她觉得不顺。只是为了公子,仍需每日恪尽医心地替她调养。
“公子,桓夙毕竟不是个傻的,终会有一日叫他发现眉目,公子还是应承了在下,早些动身去咸阳。若是孟小姐不愿意,在下故技重施,摄魂术迷惑她便够了。”
蔺华捧着一册书,闻言微微颔首,“我原本只是担忧她的身体。”
这份多余的担忧的心思让张偃暗暗皱眉,蔺华极缓慢而又绚丽的笑容自白皙润朗的面容间抽出了端倪,他自信而雍容地挑唇,“当局者迷啊。”
桓夙再是聪慧,遇上心爱的女人,哪一回不是阵脚大乱?
睡醒之后,孟宓收拾了一番形容,穿着一件惨白的衣裳,在楚国,女子着白被视为极大的不吉利,若非亲人亡故,否则决不可轻易加诸于身。孟宓将一朵尤带朝露的白菊别在鬓边,苍白着脸绕过阶下来,自蔺华身后徐徐走近。
“上阳君,”他回眸来,温朗地舒开了眉翼,孟宓低头道,“打扰了这么久,孟宓该走了,此事恩情,孟宓来日必定相报。”
蔺华轻笑,却泄露了一二分哂意。
傻阿宓,你以为,你还走得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二即将大喇喇露出狼尾巴~
PS:下一次的见面地点,在咸阳哦。后面出场人物会更多,泥萌等着~\\(^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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