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忽然,牢房甬道里传来沉沉的脚步声, 李德安转头看去, 就见皇上沉着脸出现在牢房转角, 身后还跟着端着托盘的韩忠, 那托盘上放着一只秘色瓷酒壶和一只秘色瓷酒杯。李德安的目光落在那秘色瓷酒壶上, 心一颤, 皇已负手走到关着楚玄的牢房前。
“儿臣参见父皇。”楚玄在牢房里向着皇上跪地而拜。
皇上沉默凝视楚玄许久,才沉声道,“朕原以为那些过往, 你已经放下。”
至少楚玄回到魏国这三年里从未主动提及过苏家,却不想他无声无息暗地里收罗了那么多可以为苏家翻案的证据,都在今夜亮了出来。不得不说,皇上感觉自己受到了一种欺骗。
“儿臣如何能放下。”楚玄苦笑一声。
“也对,那是你母族,你自幼受你母后爱护,受你外公教诲,又怎能放的下。”皇上点头叹息。
“请父皇成全儿臣。”楚玄以头抢地。
“若是朕不肯呢?”皇上冷冷问。
“那就请父皇烧掉所有关于苏家无辜的证据, 赐儿臣一死。”楚玄伏在地上回答。
“你这是要以死逼朕!”皇上怒极反笑,“难道你我父子之情远比不上苏家与你的旧义?”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 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楚玄从地上直起身仰起头直视皇上,缓缓道,“父皇于儿臣有教诲之德,母后于儿臣有抚育之情,父恩不可不报,母义不可不偿,儿臣唯有一死,方能两全。”
“朕会严惩宁国公,诛其九族,朕会立你为太子,这还不够么!”皇上恨声问道。
“名不正,则言不顺。”楚玄不肯让步,若他只因这一个太子之位让步,那便等于他承诺了皇上永不替苏家翻案。可他若连苏家一案都翻不得,纵然身居储位,也不过是苟且偷安。
“有朕在,谁敢妄论于你!”皇上怒道。
“父皇忘了今夜二哥之死么?”楚玄惨笑一声,“苏家一案一日不翻,儿臣心中便一日难平。这件事也会一直横在儿臣与父皇之间,儿臣迟早也是死路一条。父皇自小便教诲儿臣,做人绝不可苟且,儿臣铭记不忘。”
“你们为何偏要如此逼朕!”皇上猛一甩袖,阴沉着一张脸在牢房甬道里来回疾走。末了,他走回牢房外,看着牢房中的楚玄,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既然你执意如此,朕就成全你。韩忠!”
“臣在。”韩忠端着那只秘色瓷酒壶垂首上前。
“把这鸩酒赐给成王!”皇上冷冷下令,“玄儿,朕现在让你选,是活着做朕的太子,还是死了做苏家的忠魂!”
“皇上——”李德安双膝一软,顿时脸色惨白地跪下求情,“不可以啊!”
“德安,你退下。”楚玄淡淡道。
“王爷——”李德安悲痛欲言。
“退下!”楚玄厉声道。
李德安终是只能低头哽咽不语。韩忠已将那壶酒摆在了牢房的铁栏之外,他拿起酒壶在那只秘色瓷酒杯中斟满了酒,然后放下酒壶垂首退于一旁。楚玄垂眸凝视着托盘里的那杯酒,从铁栏间伸出手去,拿起了酒杯握在手里,他抬头看着皇上问,“父皇,若是儿臣饮下了这杯酒,父皇会否重审苏家旧案,还我母后,还我外公,还苏家一百多口人一个公道?”
“会。”皇上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楚玄,“但是你饮下这杯酒,也就自此失去一切,你问问自己,值不值得?”
楚玄轻轻笑了一声,举杯一饮而尽,他放下酒杯,再次向着皇上伏地郑重地拜了三拜,然后起身走至墙角,面墙而坐再不回头。皇上负手立于牢房之外,凝眸死死盯着楚玄那笔挺的背脊,牢房之中只余李德安哭泣的声音。
许久,楚玄依旧面壁而坐,不曾回头。皇上微微眯起了眼,猛然拂袖,大步离去。韩忠看着皇上远去的背影,没有立刻跟上,却是走到牢房的铁栏边,低声对着牢房中的楚玄笑,“恭喜王爷,得偿所愿。”
语罢,他追随皇上而去。李德安却是一脸惊慌,手脚并用地爬到牢房的铁栏边,颤声问牢房里的楚玄道,“王爷,我去叫御医——
“急什么,”楚玄抬手制止他,笑了一声,“那杯酒不过是父皇的一个试探罢了。”
李德安一时怔住。
就如墨紫幽所言,皇上对自己的女子总是留有一丝心软,他是不会亲手杀子的。那杯酒不过是皇上在试探楚玄想要为苏家翻案到底是为了他自身前程,希望为苏家正名之后,他可因中宫嫡子的身份和天下人的同情稳坐储君,还是当真的只为心中不平。
***
萧镜之是宁国公世子,又是萧贵妃的哥哥,身份尊贵。故而他在玉山别宫中所住的锦墨堂离长乐宫宫室群极近。
今夜梅园出事,仙池园提前宴散之后,萧镜之就独自回了锦墨堂。因他只从宁国公府里带了几个随从来,故而锦墨堂中伺候的都是萧贵妃安排的宫人。他方进室中,就有宫女上前来伺候他更衣,又问他道,“世子要不要泡个汤再就寝?”
“不,我不喜欢泡汤,以后这件事不必再问。”萧镜之神色冷冷地平展双臂由着宫女为自己宽衣解带。更衣之后,他挥退所有宫人,在床上躺下想起今夜梅园中事却又有些兴奋得难以入眠。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直至屋中铜漏轻响,寅时过时,门上忽然响起几声轻叩,苏见在门外笑问道,“我有好文章,你可有美酒佳肴?”
萧镜之先是一怔,又是一喜,立刻起身披衣前去开门,就见苏见一身莲青鹤氅立于门外笑看着他。他笑起来,“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今夜梅园里出事,我睡不着,想来同你聊聊。”苏见笑答。
萧镜之立刻将他让进屋中,又吩咐宫人准备些酒食来,与他坐在室中榻上对饮。三盏酒过,苏见忽然道,“那夜你说,你会有别的法子,果然所言不虚。”
“今夜一过,此事便已落定。”萧镜之斟酒的手一顿,放下手中酒壶,伸手去握苏见的手,道,“你莫在想着做傻事。”
“那夜那封信,我交给了皇上。”苏见却是淡淡道。
萧镜之伸到一半的手一僵,又沉下脸缓缓收了回来,他冷冷盯着苏见,“我分明看见你把信烧掉了。”
“那不过是我早早按着刑部里存留的苏家罪证伪造的而已。”苏见淡淡道。
萧镜之顿时想起那天苏见烧信时并未将信展开,所以信上字迹内容根本无从确认。他冷笑,“你怎知我会利用你?”
“你与苏暮言曾经情同手足,你都下得了手,更何况是我。”苏见抿唇一笑。
“倘若那天,我未对你心软呢?”萧镜之又问。
“成王在等的就是你这一封信,你这一封信便是重审苏家旧案的时机。”苏见淡淡笑道,“以我一死换你出手,也是值得的。”
“所以你那时是故意建议我再伪造一封苏暮言的信用来陷害成王?为的便是今天?”萧镜之问,原本同样的法子,他没打算用第二次,全都是因为苏见“提醒”了他。
“不错。”很多事都是多做多错,同样的方法用的次数越多,破绽也就越多。苏见笑道,“你将我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明明什么都没查出来,却也依旧对我防的很严密。还好,我总算是成功了一次。”
这般冷夜里,却有钝重的脚步声向着锦墨堂而来,庭院里传来宫人的惊呼之声。
“想不到,想不到,我还是疏忽了你。”萧镜之的脸色变了又变,他微微凝眸,眼中皆是冷意,“看样子这锦墨堂,我是出不去了。”
“虽然我们已有能证明那些所谓苏暮言的信件全为作假的证据,不过我还是有几分好奇。”苏见看着萧镜之道,“那些信件上的字迹确实与苏暮言别无二致,替你们写这些信的高人到底是谁?”
“为你解惑也无妨。”苏见今夜敢如此这般开诚布公,那便说明他们的计谋已经败露。萧镜之回答,“是我。”
“是你?”苏见一怔,又大笑起来,“难怪难怪,难怪那人找我来时会笃定我一定能引起你的注意。这世间想要模仿他人字迹模仿得别无二致必要下过苦功。可有谁会无缘无故悄悄模仿自己挚友笔迹?”
萧镜之的脸上冷得如同蒙上了一层寒霜。
“果然人心皆有魔障,”苏见起身下榻,向着室外走去,“只可惜你对他这一番心意最终却成了你杀死他的利器。”
“你和苏家是什么关系?”萧镜之在他身后冷冷问。
“没有关系。”苏见驻足回头。
“没有关系?”萧镜之自是不信。
“当年苏阁老蒙冤而死,天下皆为之哀,”苏见最后看萧镜之一眼,回转头向门外走去,“我不过是那不平之人中的一个罢了。”
萧镜之沉默凝视苏见的背影,在苏见刚刚迈出门时,他忽然缓缓笑了起来,“你以为你们这样就赢了?苏见,一切不过刚刚开始而已。”
苏见皱了皱眉,没有回头,只是大步离去。独留萧镜之枯坐在榻上凝视空无一人的室门许久,他阴冷冷地笑,“秦王啊秦王,果然还是你更高明。”
夜半的寒风自室门袭入,卷起帘幕飘飘荡荡,冷冷寂寂。他那森冷的笑声在这寒夜中听来,令人不寒而栗。
***
玉山别宫里一夜之间出了许多事,先是相王被害,皇上命人送其尸身回金陵城入殓,按钦天监所测算时日,停棺三个月再葬入皇陵,却未有替其大办丧礼之意。成王因通知叛国被关入狱中,却有人在深夜时看见皇上怒气冲冲地从牢房里出来,猜测他与成王在牢房之中起了冲突。可第二天午后,皇上却又下旨将成王从别宫牢房移回霜鸣馆。
李德安去接楚玄回霜鸣馆时已是申末时分,楚玄走出牢房问他的第一句话便是,他问,“姬渊呢?”
“姬班主昨夜便带着芙蓉班的人走了。”李德安回答。
一夜之间,那个备受皇上宠信的芙蓉班玉主姬渊突然失了宠,连夜被皇上打发离开。就如同无人知他因何受宠,也无人知他为何失宠。自此之后,皇上身边再无姬渊身影,他就如那绚烂的烟花惊艳世人之后又无声无息地寂灭。
楚玄顿住脚步,一时怔怔出神不语。李德安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其实奴才觉得王爷想要的答案已经有了。”
若是姬渊真有二心,又何必为了楚玄放弃自己最大的靠山呢。
楚玄依旧不语,神色间却隐隐现出一种落寞,李德安又加了一句,“墨小姐今日午后也走了。”
“是么。”楚玄神色淡淡,忽见不远处有一人站在那里看他,却是外侍剑。他冲她道,“过来吧。”
侍剑这才垂着头走了过去,楚玄看着她,问,“她没带你走?”
侍剑垂首沉默。
“也对,她怎会再留你。”楚玄微叹一声,举步往前走,“那你日后就留在我身边吧。”
侍剑顿时一脸喜色地跟上。李德安瞥了侍剑一眼,也跟在楚玄身后,往霜鸣馆方向去,路上遇见的官员与家眷都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楚玄,皇上既未定楚玄的罪,也未宣布他无罪,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将人移回霜鸣馆,累得众人猜得心力交瘁,竟是不知该向他行礼好,还是不行礼的好。
突然,一名远远看着楚玄的官员竟是整个人晃了晃,猛地栽倒在地上,引起一阵惊呼。楚玄驻足,看见有宫人手忙脚乱地将那名官员抬回居住的阁馆,又有人急急去请御医。
“王爷,这件事有点古怪,”李德安上前低声皱眉道,“昨夜薛二小姐和王家小姐倒下之后就发起了高热,身上还起了些水疱,结果御医还没诊出结果,一夜之间别宫之中又有数人病了,其中还有两位六部侍郎。王爷可得留神着身体些。”
楚玄不语,只是驻足看着那名官员被人抬走,,忽然问,“宁国公府如何?”
“皇上昨夜已命人将宁国公世子所住的锦墨堂看守起来,不许他与任何人互通消息。”李德安连忙道,“又派了云王悄悄调集中军八万人马前往西南,再从各地暗中调派兵马防备西南兵变,想来不日便会找个借口召宁国公回金陵城了。只是未免打草惊蛇,皇上暂时没有为王爷正名。”
“等了这么久总算等到今天了。”楚玄冷笑一声,大步向着霜鸣馆方向走去。
***
墨紫幽在未初时分将家人来信,墨云飞生病之事告知萧贵妃,向萧贵妃辞行后,就带着飞萤乘了马车自玉山别宫返回金陵城。行到半路时,马车骤然急停,原本坐在墨紫幽身旁打瞌睡的飞萤哎呦一声直接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墨紫幽也差点摔倒,她皱了皱眉,飞萤已经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撩开车帘就吼,“车夫,怎么回事!你——”
刚吼了这么一句,她却是整个人看着车外楞住。墨紫幽淡淡问,“怎么了?”
飞萤不吭声地将车帘全部撩开,指着外面让墨紫幽看。墨紫幽淡淡瞥去,就见车夫正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瑟瑟发抖地看着她,而他们的马车已被一群手拿长刀的蒙面人团团包围。
“看样子我实在不适合出远门,每次都能遇上些麻烦。”墨紫幽笑了一声,对着那些蒙面人问道,“是求财还是夺命?”
“墨小姐说笑了,只是我们家主子想请你去做客而已。”领头的蒙面人笑道。
“放了他,我就跟你们走。”墨紫幽看了那车夫一眼。
“那怎么行,听说墨小姐就快成为成王妃了,身份尊贵,他若跑去报信,我们可是很麻烦的。”领头之人笑道。
“消息传得还真快。”墨紫幽笑了一声,又道,“那就带上他一起走,你若敢伤我这两个下人一根头发,便带着我的尸体去向你们的主子复命吧。”
那领头人一怔,又转头与同伴交换了几个眼神,终是妥协地将那车夫捆了扔在驾座上,然后一人驾车,其余人全都上马,将墨紫幽三人连同整辆马车劫掠而去。
“小姐,咱们就这么跟他们走啦?”飞萤放下车帘子,压低声音道。
“不然呢?”墨紫幽瞥了她一眼,问,“你觉得我们打得过,还是跑得过?”
飞萤只好乖乖地闭紧了嘴。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亲说看不明白,我修改了一遍,多加了一些解释在文里。。。。咳咳,还是短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