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愿同尘与灰(三)
天边有一片云、一颗星、一个圆月亮。
月光丰沛华盛, 瀑布一样倾泻而下。明玥两个酒窝里装满了月光, 晶莹得像是浪花在翻滚, 在发亮。
她这样子像是兰若寺的女妖精, 趴在雕花的窗口,托着腮,勾着过路书生。
有一点纯, 有一点媚,有一点娇, 还有一点妖。
周自恒并不是温文尔雅的俊俏书生,他是本就倾心女妖精美貌的登徒子。明玥这一个飞吻勾得他心里痒痒, 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两下, 肚腹里是升腾而起的干渴,火辣辣的滋味一直烧到了喉咙。
周自恒有一点点的恍惚, 好似这一刻, 他又变成了梦里泡在冷冰冰泰晤士河的美人鱼。
缺水。
缺吻。
鱼尾巴好像有一点痛。
周自恒眯着眼,“嘶”了一声。
他的眼神有些过于灼热了, 隔了几米远,空气还是冰寒的, 他身上的渴切却好似能一往无前地划破风声和密影而来。明玥有一点儿害怕, 先前不管不顾抛下个飞吻的举措这会儿让她开始后悔起来。
她会不会……太不矜持了?
明玥咬咬唇,把玻璃窗合上, 又拉拢窗帘,靠在墙边,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甲, 她的行李还没整理好,满床铺开了衣服帽子,但她已经无心收拾。
她躲起来了。
周自恒只能看见鹅黄色的窗帘背后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很浅淡的,但有些袅娜的滋味。
他觉得自己找的这个小姑娘哪哪都好,桃花一样的脸蛋,百灵鸟一样的嗓音,柳枝一样的身段,棉花糖一样甜蜜的性格,但就是有一点,格外不好。
她好像喜欢——
撩完就跑。
周自恒又觉得自己的幻肢鱼尾巴隐隐作痛了。
她既然跑,他追就是了。你追我赶的,这也是情趣嘛。
他这样一想,心念就动了,随后身子退后几步,越到阳台栏杆上,勾着管道翻越到明玥那头去。
他这样的行径好似一个登徒子,又或者像一个偷香窃玉的采花贼,抓了是要处以大刑的,实在算不得好的,但周自恒并不心虚。
明家阳台宽敞,连着两个房间,一个是明玥的闺房,一个是她的舞蹈室,都是整个二楼采光和风景最好的居处,明岱川和江双鲤一股脑全给了她。
周自恒只进去过舞蹈室。
现在,他想去她的花房。
妈的!想想就有些大激动啊!
周自恒忍不住揪揪头发又跺跺脚,弄出来了一些响脆的声响。
他翻阳台熟络到已经是落地无声,用明岱川常说的形容,则是“轻功修炼到家了”。明玥原是不知道他过来的,听到声响,忍不住挪到门板后头,闷闷问一声:“周周?”
“嗯。”周自恒按下心里翻涌的情绪,努力装出镇定泰然的语气,“开门啊,小月亮。”
开门?
开哪里的门?她房间的吗?
明玥在房门后使劲摇头。
那怎么能行呢?这是她的卧室啊,除了她的爸爸,还……还没有别的男生进来过呢!
多……多害羞啊。
她吞吞吐吐说:“周周,我今天不跳舞,你还是回去吧。”她刻意曲解他的意思,又或者是在自欺欺人,他明明站在她的房门外,她却哄着说不去舞蹈室跳舞。
她站在房门里,他在房门外,只有一块木板的间隔。
周自恒努着鼻子嗅了嗅,好像嗅到了一点从房间里飘出来的桃花香。
夜里冷,他只穿了一身黑色棉质家居服,薄薄一层,但他心里火热,如同一个燃烧地旺旺的火炉,柴火溅出零零星星的光点。
窗台上还摆着他遥控飞来的白色飞机,纸条摊开着,是他龙飞凤舞的笔迹——【你爸在吗?】
她爸爸当然不在!
周自恒蓦地就笑笑,不做声,不回答,遥控着飞机打了几个旋儿,撞在玻璃上两下,再支棱着螺旋桨飞回周家去。
外头声响好像都消失了,不多时,连那架飞机也从她窗台上飞走了。
明玥趴在门板上听了一会,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失落。
她掀开窗帘,又拉开一点窗户往外寻找。
还只拉开一指宽的缝隙,周自恒就伸手格住了。
明玥眼珠子瞪圆了,他就对着她歪头笑了笑,露出个奸计得逞的得意表情。
再一用力,整个窗户被拉到底,周自恒手撑在窗台上,劲瘦的腰一用力,手腕一扭,侧身翻越进来,整套动作利落干脆,拿捏得恰到好处,飞身好似一条游龙。
他一进来,就不准备马上出去,反手又把窗户扣了。
“你回去!”明玥有点恼。
“不回。”他环着胸,脸凑过来,“就不回就不回,你拿我怎么样吧?反正你爸又不在。”
明岱川不在,周自恒胆子一下就肥了三斤,跟拿了御赐的免死金牌一样,胡天胡地,胆大妄为。他的视线在明玥房内逡巡,鼻子还皱起来嗅气味,最后嗅到明玥身上来。
他喟叹地说一句:“就说怎么这么香呢!”
他脑袋就搁她肩膀上,黑色的短发软软地抚过她的脸。
明玥痒痒,推开他,斥他:“周自恒,你很坏啊你!”
她不说还好,一说周少爷就满肚子怨气。
他又气又急,拉着她一只手往脸上摸:“我坏?!我哪里坏了?!明明是你很坏好不好?这么冷的天,你就舍得把我关在外面,外面他妈冷的诶——你摸摸,你摸摸,都冻坏了都!”
是真的冻着了。
他的一张脸都是白的,唇色有点黯淡,头发上沾了夜里的雾气,结了一点水在上头,微微湿润。
明玥口舌笨拙,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低下头去,呵气呵在他双手上,又用手给他揉搓,小声说:“我怎么知道你会穿这么少啊?你要是,要是……”
“我要是告诉你,你会给我开门?”他抬了抬眼皮,“还是给我开窗啊?”
未等明玥说话,他就自顾自地回答了:“你哪个都不会给我开,就只会叫我回去!”
他垂眸看着她。
一双眼黑得像是深潭。
明玥细细糯糯反驳:“不是这样……”
连她自己也不确定。
周自恒顿了顿,突然就叹了口气,“你挺坏的啊,明姑娘。”
他把她整个抱进胸膛里,贴合很紧:“不知道我想你啊。”
好像是梦里一声呓语。
……
……
明玥被周自恒一通指责,低眉顺眼,不敢做声,拉他到沙发上坐下,把空调温度调高。
她一软,周少爷就又开始得寸进尺了,他向来如此,舍得下脸皮,也放得下身段。
反手扣着她一双水葱似的手,嘴里振振有词:“你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不仅刚才对我坏,梦里也对我坏死了!!!”
“怎……怎么坏了?”明玥有些忐忑。
周少爷大概不知道,他用了多么闺怨的语气在说话。明玥想,他这个梦,一定很难过。
她一双眼睛黑莹莹的,像是两颗玛瑙珠子,可漂亮。
周自恒颓唐地从后面揽着她,下巴贴在她脖子边上蹭。
“我梦见你去了英国,然后我就变成了一条美人鱼,想游过去找你,可我游啊游,游到了港口,你都不来亲亲我。”
大抵是她临走,他的念想就重了,梦也总梦着这个。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古人诚不欺我。
“那对不起噢。”明玥侧过脸,在他面上和唇上都亲了两下。
周自恒微微眯起眼睛,像是一只吃饱喝足舔爪子的豹子。
“还有我的尾巴。”他絮絮叨叨说着,在明玥面前,他话多又霸道,“我游过去游了好久好久,尾巴都游痛了。”
明玥觉得自己在哄小孩:“你还有尾巴啊?”
“那当然啊,美人鱼怎么可能没有尾巴!”周自恒语气激昂,下一秒,又有些颓丧,“我的尾巴是金色的,可好看了,但是为了游过去找你,都掉了好多鳞片,也不发光了。”
明玥几乎能在脑海中刻画出一个抱着尾巴哭泣的小男孩形象。
她被这么一通梦里的故事,弄得愧疚极了。
“那我给你揉揉尾巴?”明玥不确定地问。
就等着这句话呢!
周少爷“嗯”了一声,一双腿就抬起来架在扶手上,露出勉为其难的模样,“那你揉吧。”
他一身黑色,和浅绿色的沙发实在不搭调,腿又实在长,明玥的小沙发完全容纳不下,伸出去好多。
明玥站起来,走到他腿边,顺着他意思,给他捏腿。
周少爷的幻肢鱼尾巴几乎要翘起来舀水花。
他心里乐死了,恨不得在地上打两个滚,但面上还是装出哼哼唧唧不高兴的样子,但这样实在难忍,特别是明玥手真的替他又揉又锤的时候,他就想笑。
为了遮掩脸上的表情,周自恒从背后拿了个抱枕,遮住半张脸。
抱枕是素米色的,上头绣了点水红色的桃花,周自恒又嗅到好多香味,惬意得不得了。
这是明玥的房间,到处有她身上的气息,氤氲着一片微微桃花色,中央摆着一张公主床,她每天从被子里钻出来,晚上又掀开被子安眠。
她睡觉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
是会很安静,很老实,还是会踢被子?是会平躺着睡,还是像他一样侧着睡呢?
周自恒喉结动了动,没有再想下去。
他现在真的有着少爷享受,美貌懵懂的小婢女被他威逼强迫着捏腿。
现在这个小婢女柔声问他:“这条尾巴有多长啊?”
她有一把好嗓子,江南烟雨里浸润出来的。
少爷受不了小婢女的诱惑,拉着她的手贴着腰间:“从这开始,都是。”
她的手很软,靠在他腰窝上,单薄的一层布料阻挡不住热度。
她不想被他这样握着,或是这太害羞了,手挣扎着抽出来。
但对于周自恒来说,这是一项甜蜜的煎熬。
明玥乌发红唇,美而不自知,纤纤手指在他腰间划来划去。
周自恒舔舔唇。
他好像……有一点……不……是有很多……感觉了……
喉咙有火烧,他动了动喉结,慌张地放开了她的手,从桌上随手拿着茶壶就开始灌水。
“就这样吧。”他把腿从沙发扶手上挪下来,敲个二郎腿,抱枕放在大腿上摆着,清清嗓子,道,“不揉尾巴了。”
他偷瞄了两下明玥的反应,她好像一瞬间定在原地了。
一动不动。
隔了好一会,她突然跑到茶几前的地毯上:“那我收拾行李。”她跪坐着折叠衣服。
叠衣服啊……
明天一早就要走了啊……
周少爷一秒又不开心起来,抱着抱枕,曲着腿,也到地上坐着:“我明天能去送你吗?”
明玥不忍心打击他期待的好心情,但又不得不实话实说:“我爸爸可能会揪光你的头发。”明岱川只是接受了女儿找男朋友的事实,并不代表他接受女儿这个男朋友。
特别这个男朋友还是明岱川一直都不太待见的周纨绔少爷。
周自恒很心酸,脊背弯着,下巴支在膝盖上。
明玥叠衣服整齐,分门别类收着,箱子快要装满。
箱子装好了,她就得睡了。
周自恒起了坏心思,她叠一件,他就从箱子里丢出来一件。
明玥知道他是霸道的少爷脾气上来了,也没有指责他。
她叠衣服的速度没有他丢衣服快,即使他每拿出一件衣服,都要感叹一声。
拿到毛衣了,他摊开来看一眼,摸一摸:“挺软和。”
拿到外套了,他前后换着看看:“挺漂亮。”
拿到裤子了,他跟自己的腿比比长短,嫌弃说一句:“挺短。”
拿到内搭的衬衫了,他也要说一句:“挺好。”
他翻到最后,是明玥装起来的内衣盒子,刷一下被他好奇地抽开了,蹦出几个白色的有不同花纹的内衣来。
内衣是洗过的,干干净净,很有少女感。
周自恒手指尖都是颤抖的,但还是勾着肩带,拾起来看了看,做了一番点评。
他说:“挺小。”
……
……
挺小……
发育期的女孩子羞得快要钻地洞。
明玥一把从他手里夺过内衣,放进盒子里,又把行李箱整个从他跟前拖开,在另一处闷头们脑地整理衣服。
是有点小啊。
周自恒想,还是个奶桃儿大小啊。
他手上空空,却还是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然后把手插进口袋里。
好像这样,就能留住那一点触感和依稀的香气似的。
明玥不出声,周自恒就知道她是有点生气了。他最了解她的脾气了。
他屁股贴着地,磨磨蹭蹭,磨磨蹭蹭,蹭到她边上去。
“小月亮。”他喊一声。
没应。
“小玫瑰。”
“……”
“小祖宗。”
“……”
周自恒实在没辙,无奈喊一声:“小老婆。”
“不是你小老婆。”明玥推开他,“反正都是小,你找个大的去!”
“那大月亮?大玫瑰?大祖宗?”周自恒又死乞白赖靠过来,“别生气,别生气了。”
明玥有点好气又有点想笑,最后只能绷着脸,叠衣服。
“别生气了。明姑娘。”他对着她耳朵说,“我知道你以后会长大的。”
说完这句,他忍不住低头瞧了瞧她的奶桃儿。
她穿了一件灰色的毛衣裙,胸前起伏一点点,但胜在腰细,就格外显得曼妙了。
“你真是……”明玥耳垂都红了,“不要脸。”
“嘿嘿。”周自恒只是笑,坦然点头。
这次没了周自恒的捣乱,她花了一小点功夫整理完行李,最后拉上拉链,扣上密码锁。
周自恒帮她把箱子提起来,竖着立在墙边。
“真的不能去送你?”他不死心,再问一次。
“你别去送我,我怕我会哭的。”明玥低低说,长长的头发从背后滑落到胸前。
一听她会哭,周自恒立马就不强求了。
长臂一揽,把她抱进怀里。
鹅黄色的窗帘没有完全合上,透过缝隙,还能看到天边一片云、一颗星、一个圆月亮。
不及他怀里这个小月亮好看。
周自恒有许多话想对她说,但话到嘴边,都按了下去。
最后在她耳后嗅了一口气:“在外面,要是睡不着,就打给我,我不关机。”
无论时差。
明玥重重地应了一声:“嗯。”
这一个春节,对周自恒来说格外不同。
一是因为,他的小月亮出国了,他只能看着天上的月亮想她。
二是因为,他和周冲两个人的小家里,多出来了一个人——苏知双。
她好像工作格外忙,总是马不停蹄地奔波在外,比警察局长白杨他爹都忙,直到大年三十夜,才歇息下来,第一次脱下她那双规矩的黑色高跟鞋,进了周家别墅的门。
她很识相,或者是察言观色能力炉火纯青,没有装熟络和周自恒言语,也没有讨好周冲。
仅仅是端着碗,和周家父子在一张餐桌上吃饭而已。
她好像是空气一般,不存在一样。
但矛盾的另一面在于,她又有极强的存在感。
她守着电视机,看了一整夜的春节联欢晚会,专心致志,全神贯注,周自恒并不喜欢看春晚,他和明玥打了许久的电话,互相祝对方新年快乐。
而次日,周自恒收到了两个红包。
一个是周冲给的,另一个是苏知双给的。
“学业顺利。”她是这么祝福的,给了888的红包。
周冲眼一瞪,吸了一口烟,给了周自恒8888的银行卡。
学业顺利在周自恒看来就是个屁话,他今年考的极差,倒数榜上挂着,通知书给到周冲手上,周冲都咬断了一截烟屁股。但苏知双只是颌首,什么话也没有说,好像并不生气。
周自恒给苏知双这样一个评价:“城府很深。”
周冲赞同,他觉得是:“略有心机。”
这个年,过得最好的当属白杨。
白杨考的前所未有的好,一举冲上两百强,白局长找不到理由让他减肥,只能闷着气给儿子每天做一盘子红烧肉,白局长他老婆更是喜笑颜开了,逢人就说,我儿子这次考得好。
小肥羊简直高兴地要上天。
他把孟芃芃在光荣榜上的照片剪下来,用个相框框中,放到了神龛上,又挪到了床头,睡前总要拜一拜,还要敬一炷香。
周自恒知道后,差点笑到岔气。
“孟芃芃这还没死呢,你就给她吃香灰,这不是咒她吗?!”
白杨这才知道不好,又把蜡烛和香给撤下了。
周自恒最挂念的当属明玥。
明玥堪堪离开小半个月,周自恒就很想很想她了。
日里想,夜里想,梦里还在想。
隔了一重山,秦淮河上的摇橹桨声隐隐约约传来,缠绵之处,周自恒已领略得出了。
明玥跟着宁老师带队的舞团去了欧洲五个国家巡演,她每天都忙,忙着训练,忙着演出,但再忙,每晚都会给周自恒打来一个电话。
她是这个舞团里最小的女孩,但也是最好看的,周自恒不担心别的,就担心她被洋鬼子给看上了。
他日夜担心的事,在寒假结束前一个星期成真。
明玥给他打电话,期期艾艾和他讲:“周周,如果……如果有男生追我怎么办?”
周自恒那是一个烦躁啊,揪着头发,恶狠狠啐道:“那我就把他绊倒!丫的,看不摔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