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直至长风沙(一)(1 / 1)

都是月亮惹的祸 11点要睡觉觉 4793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119章 直至长风沙(一)

若论起一月间, 南城轰动全城的大事儿, 非周明两家女儿婚嫁典礼莫属。

整座古城在时隔近几百年后再度满带红妆。

从栖霞山脚到秦淮河畔, 每一顶画舫都笼上了红色的轻纱, 每一根石柱都挂上了明媚的灯笼,每一段长街都点缀了绣满祝福的锦缎。

张灯结彩,彩绣辉煌。

十里红妆, 莫过于此。

空运而来的玫瑰经由花艺师的巧手布置在婚车经行的路上,彼时恰恰是新雪初霁, 山峦峰顶尚有晴雪,而沿街却有八十万朵热烈而娇艳的鲜花盛放——

恍若春日都提早到来, 空气中都是馥郁的芳香。

满城都是随着凉风飘摇招展的红绸, 印着双喜的灯笼与沿途不绝的玫瑰相互呼应。

五步一貌,十步一景。

而由明家别墅到盛光酒店的这一段路更加被装饰得好似加长的红毯。

层层密云被晴日拨开, 天光便如同流泻的瀑布, 沛然而下,一方蓝天被染得湛然明媚。

周自恒就站在红毯的尽头, 等待着属于他的新娘的出现。

冬日设宴在室内,周冲挖空心思布置会场, 提前一周就暂停了酒店营业, 大厅被此起彼伏的红色帷幔围拢,簇新的双喜在每一个角落都能瞧见。

乐曲声悠扬流转, 周冲也哼着小曲招待来访宾客。

何董事携着重礼而来,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金融操盘手,也忍不住夸赞道:“大周总真是大手笔啊!”

大抵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周冲较寻常时候更要英俊潇洒几分,穿着笔挺西装,忙活着也没时间抽烟,面上却依旧乐呵呵一片,摆手寒暄:“哪里哪里……”

他话是这么说,语气却不见得半点谦虚。

周冲素来是个爱炫耀的人,一点点成绩要嚷嚷地天下皆知才好,而今时今日,是他唯一的宝贝儿子结婚,关乎着老周家传宗接代的大事,是血脉沿袭的象征,十里红妆周冲都嫌少,恨不能把一座城都挂上大红喜字。

何董事揣摩周冲心思,相当上套地说了些好听的祝福话,类似于“早生贵子”“三代同堂”“儿孙满堂”一类的辞藻。

这些漂亮话,就算已经听了一早上,周冲也不会觉得腻味。

周冲活到五十岁,见过风浪波折,也享受人生乐事,厮混十里洋场的肆意不再,他如今最大的企盼,便是能抱上一个粉雕玉琢的金孙孙。

因为存有这番心思,周冲将何董事带到周自恒身边,好叫周自恒也听听“早生贵子”的劝告。

何董事笑容可亲,周自恒却心不在焉。

面对宾客一箩筐的祝福语,周自恒只是点头再点头。

他不但没有心思搭理何董事,甚至都没有闲工夫打理受他邀请,为他挡酒的四名伴郎。

周自恒滴酒不沾,岑嘉年却酒量惊人。

因为肩负重任,岑嘉年颇有自豪感,于是也开始调侃起心神不宁的周自恒:“我说横哥,迎个亲而已,紧张成这样,不至于吧?”

有多紧张呢?

周自恒先前是等在厅堂的,尔后坐立不安,等在了大门口,最后实在忐忑万分,直接在路边翘首盼望。

周自恒也自知今日情绪调整不当,但毕竟是人生大事,娶妻洞房头一遭,焦急一些也是在所难免的。

他万分坦然面对岑嘉年的调侃,竟也能抽出心神反讽一句:“这是成家立业的大事,你一个人过日子,可能并不能理解我的心情。”

他言语简短,内涵却极为丰富。

好比是用语句勾勒出一条楚河汉界,界限那边是即将过上幸福二人世界的周自恒,而界限这边,是单身已满二十五年,还未能觅得佳人的岑嘉年。

单身是一把刀,刺中的不只有岑嘉年一个。

才结束几轮相亲的陈修齐保持沉默,浪子回头多年的薛元驹悲怆不已,只有年纪轻轻的钟晨幸免于难。

而恰逢此时,白杨携着妻子孟芃芃到场。

白杨如今是一位身手矫健,英姿勃发的特警,供职于南城公安局,人如其名,生的有如戈壁滩的俊秀林木,不蔓不枝。

就是这样一个在外威名赫赫的人物,在妻子孟芃芃面前却伏小做低,态度殷勤,鞍前马后,照顾实在是非常周到。

不仅在楼梯口搀扶着孟芃芃,走在平地也时不时小声提醒,孟芃芃并不理睬他,清冷的一张素白小脸绷着,疾步快如风,白杨委屈不已,又只能默默跟上,再度重复叮咛。

“芃芃……怀……怀孕了。”白杨咕噜噜转着眼珠子,捏着自己的西装,小声和周自恒交代。

出于对老大如滔滔江水般的崇拜之情,白杨在告知喜讯后,决定给予老大最好的祝福:“老大,祝你和嫂子也早生贵子。”言罢,便又匆匆跑到孟芃芃边上,双手撑着孟芃芃的腰。

早生贵子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期盼。

但白杨用了一个“也”字,周自恒推己及人,忽然也尝到了被刺中一刀的滋味。

如鲠在喉,却要违心应和。

周自恒向来是一个赶早的人,赶早认了个媳妇,赶早交了个女朋友,赶早同居,至少在一众伙伴里,他算是赶早结婚了。但此时此刻,周自恒思前想后,依旧认为自己落后白杨许多。

红毯从阶梯上向下延伸,银白色的公路也附上了粉色花瓣,晴雪洗过的山岚黛翠,周自恒听闻大厅里传来的协奏曲,不禁更加焦灼,举目望着公路尽头。

他今日穿着正式的燕尾服,纯黑的颜色衬得他气质卓然,袖口露了一圈白色的衬衫,绣有金色云纹,那段云纹一路往上,隐入领口,恰好映衬他弧度优美的下颌。

周自恒是生的非常好看的,下颌都堪称完美,弧度再凌厉一分便显得刻薄,再圆润半点便显得臃肿。但这并不是他身上最惹人瞩目的优点,他的一双眼睛,才真真是灿若星辰。

周自恒无心向宾客展现他的风姿仪态,全神贯注于煎熬的等待中。

这一幕恰好落进与人寒暄的何董事眼里。

何董事除了为周冲演过一场“山海基金”的大戏,与微言还有更深厚的联系,他一手促成了微言与巴克莱的合作,也买入了公司上市后的大批股份,因此,在这几年中,与周自恒颇有往来。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年轻有为的商界新贵从来气定神闲,初出茅庐就已经有大将风度,经年磨砺后更是不动如钟,而此时此刻,他站在楼梯下方,于路口翘首期待的背影,像极了哭倒长城的孟姜女。

他宛如一尊望妻石,一张英俊的脸上写满迫不及待。

何董事并不笑话周自恒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未婚妻是那样一位美人,再多焦急难耐一些,心情也是值得理解的。

而明玥也并未真的让周自恒等成望妻石,阳光略有倾斜的一点十三分,她从花车上提着裙摆,缓缓地走了下来。

那是一席绛红色的婚纱,裙摆曳地,落在长长红毯之上,婚纱是一字领的设计,融入古典元素,以金线暗绣凤凰,几千颗水晶钻石被打磨成月亮和星星的形状,点缀在曼丽的轻纱大摆之上。

丝缎与蕾丝在胸际衔接,若隐若现显出一段精致的锁骨。

明玥是真正的肤白胜雪,绛红色的长裙使她看起来有如葳蕤自生光,精妙世无双的乐府美人,长长的黑发挽起,红色的薄纱盖头盖住她的后背。

明岱川为她撑着一柄黑伞,竹节伞柄,黑缎伞面,这是仿古婚礼的风俗,是对新娘的呵护。

她就站在这一把黑伞下,慢慢地、慢慢地朝着周自恒渐渐地走来。

裙摆宛如堆积的流云,在红色的地毯上荡漾,裙摆上的月亮和星子交织出一段璀璨的星河,让她看起来宛若一朵灼灼盛放的红莲。

好像伸手就在眼前,却又好像遥不可及的一场美梦。

周自恒立在原地,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加速流动,心脏也开始加快跳动——

若要他讲,他已二十六岁,见过商场刀光剑影,也领略过应酬觥筹交错,他该是镇定自若,运筹帷幄,就算面临微言生死攸关的当口,也能沉着面对。

经历造就不凡的眼界和心境。

但随着明玥朝他走来,她穿着精巧的高跟鞋,踩在红毯上无声无息,可周自恒却听见,听得一清二楚,像是一支有节奏的鼓点乐曲。

而他自己的心跳声,有如骏马在奔跑,足蹄大起大落的跌宕声,“咚咚咚咚”大得很。

为什么会如此呢?

周自恒想,大概是他盼望这一天,这一刻,真的盼望了太久太久了吧……

行动会顺遂心愿,他以为自己尚置身梦中,手却已经伸出,将明玥手腕攥住,一并朝着婚宴大厅走去。

明玥的手冰冷柔软,似无骨般,在轻轻颤抖,与他火热冒汗的手掌相较,便中和了两人的温度。

她也在紧张。

在紧张什么呢?

周自恒认为明玥大概和他想的会是一样的,而这个念头刚刚兴起,自己的情绪尚不能十分稳定,便已经低声开口安慰明玥:“别紧张。”

明玥收到了他的关怀。一路跌宕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个宣泄口,她也小声回应周自恒的话:“可我真的很紧张。”她微微抬起头,扬着下巴对着他,“你看看我的口红有没有花掉?”

明玥寻常只做素净打扮,不常涂脂抹粉,偶尔涂点口红,画画眉毛,便已经姝丽非常,而眼下,她不仅淡扫蛾眉,朱颜红唇,眉心还缀了一枚镶红宝石的眉心坠,珠钗勾着未盖起的头纱。

她仅仅只对周自恒露了小半边侧脸,却也堪称花容月貌。

周自恒稍有晃神,不禁呆住了。

这是他少有的神情,而明玥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不能辨认出来,她不仅没有辨认出来,还将自己的唇往周自恒一方凑了一点,重复道:“你帮我看看口红花掉了吗?”

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呢?

明玥不等周自恒询问,便自己坦诚:“我在花车上把苹果咬了一口……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好饿,又好紧张。”

她手里攥着一枚苹果,没有捧花,象征“平平安安”。

明玥神色愧疚,攥着苹果只露出完整的一个面,如同一只做错事的小奶狗,垂下脑袋。

花车载着她一路前行,穿过十里红妆的街市,行人在两边看着热闹,明玥就忍不住将苹果咬了一口,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下了花车。

她小心地把苹果藏好,却又开始担心妆容不整。

周自恒被她逗笑,紧张心绪顿时一扫而空。找回稳定神思后,周自恒不但安慰她口红颜色漂亮,更不着痕迹地替她换了一枚完整的苹果。

跨过火盆与马鞍,捧过新茶呈双亲。

大厅里宾客停杯驻足,音乐华章也接连转换,红烛彩照,满堂辉煌,明玥与周自恒跪在绣塌上,将茶水呈递给父母。

周冲向来大方,给足了改口费,但他未曾料到的是,周自恒在此时此刻,叫了同样端坐在高堂上的苏知双一句“妈”。

苏知双尚能算镇定,却也忍不住热泪盈眶,而周冲心中却实在是百感交集。

他的儿子,周自恒,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叫了一句“妈”。

这一句称呼,让周冲直到站上了发言台,握住了话筒,还是怅然未觉。

煌煌灯火辉映红烛摇光,周冲深吸了好几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份演讲稿,他的目光扫过苏知双,又扫过明玥,最后凝在了周自恒的身上:

“今天,我的儿子,周自恒,终于——结婚了。”

他以这样一段话开口,言语间饱含情意

“我站在这里,并不是作为一个集团总裁做什么成功学的指导,我站在这里,仅仅是作为周自恒的父亲,想借着他成家的大喜日子,说说我的一些心里话。”

周冲顿了许久,他握着那一管银色的话筒,手指关节有些颤抖,良久之后,才露出一个欣慰的笑脸:

“诸位,我周冲有幸,给周自恒当爹已经有二十六年一个月零七天了,折合天数,整整是九千五百三十五天。”

“在二十六年前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来到我的身边,至此开始,我就不是一个人独身在这世界上了。”

“不怕各位见笑,说句老实话,我周冲其实是一个初中都没有毕业的粗人,肚子里也没有多少墨水,更挤不出多少文采,我给我的儿子取名叫‘周自恒’,是取自我知道的,为数不多的一句诗——‘野渡无人舟自横’。”

“我从大兴安岭走出来,十年野渡,无人相伴,而从那一天开始,我也有了一个家了。”

“这个家里有笑。”

……

【什么我喝了这么多牛奶,就是不产奶呢?】

【我还没有娶她回家,怎么可以看她光光?】

……

“这个家里有泪。”

……

【我们可以不要那么多钱的,我们也可以不要盛光。】

……

“这个家里有叛逆。”

……

【我交了白卷。】

【那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你有小老婆,你天天晚上陪着她们,你去找她们啊!让她们给你生一个合你心意的儿子,你让她们儿子上最好的中学,上最好的高中,念最好的大学,你去找啊!我是不知好歹,那你就该扔了我,重新养一个知好歹的儿子!】

……

“这个家里有感动。”

……

【那你回来吧,没有钱也没关系,我给你依靠。】

【如果她对你不好,但你又不能离婚的话,那我会对你好的。】

【我长大了,相信我好吗?】

【——有很多话,爸爸并不知道怎么和你说,但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爸爸只爱两个人。在有了你之前,爸爸只爱自己;在有了你之后,爸爸只爱你。】

……

“不瞒各位说,我曾经也是个混账人物,过着日复一日枯燥的生活,直到我的儿子一天天长大,他让我领略了什么是担当,什么是一个父亲的责任,他也让我知道,什么是一个家庭的喜悦。”

“我并不是一个好的父亲,会讲一口粗话,说不出人生大道理;我并不会好好教育孩子,因为自己水平不高,也不能给予孩子帮助;因此周自恒的人生也因为我犯下的错误,有了许多不该有的意外。”

“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万分感谢明玥。”

“作为一个父亲,我感谢明玥能够在周自恒一无所成的时候不离不弃,我感谢明玥能够在周自恒迷茫懈怠的时候给他指明方向,我感谢明玥能够在周自恒事业低迷的时候与他风雨同舟……”

“同时,作为亲家,我也感谢明岱川先生和江双鲤女士,能够教出这么好的一个女儿,并把她无私地输送到我们老周家来当媳妇。对于这样珍贵的礼物,我实在无以为报,只能把儿子送到您那里当女婿,以表达感激之情。”

他的俏皮话引得满堂哄笑,明岱川也难得笑了一下。

周冲再转向明玥,与她说道:“小月亮,在这里,我也要和你说几件事,首先,你一定不会知道,周自恒拿到你们的结婚证后,欣喜若狂,激动地两天晚上没有睡着;其次,我想告诉你,他把结婚证存进了保险柜里,并且每天晚上都会拿出来细细观看;最后——”

周冲陷入一段冗长的沉默,将演讲稿也收回了口袋里,他立在台上,头发微微透出一些白色,而摇曳的烛光将他的影子吹动,使他看上去,没有那么高大英挺了。

“小月亮,周自恒与你相处多年,你该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心思敏感纤细,容易暴躁恼怒,因为我的娇惯,而有些霸道讨厌,他其实算不得什么好脾气的人,骨子里和我一样有些大男子主义,但他是真的真的,非常喜欢你。”

“他面对你,没有了坏脾气;他为了你,花了几个月学会了做菜;他因为你,从敢闯敢拼变得小心谨慎……”

“我已经老了,已经五十岁了,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我就会与你们分别,但明玥,周自恒,从今天开始,你们彼此之间将互为依靠,会组建一个新的家庭。虽然周自恒还很年轻,但请你,也请你们大家,相信我的儿子周自恒,他是我的骄傲,也同样,会是你幸福的归宿。”

“2013年1月4日,周冲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