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亲笔写的一些对红巾军、对乡民起义的建议和看法。
并不是什么成系统的长篇论著, 而是许多零零碎碎,甚至不太确定的思索碎片,然而只是这些碎片所透露的,就是他以前从未听说过的、仿佛跨越了这个时代的东西。
她在上面写历来乡民起义鲜有成事的原因分析,以及应对策略,写历代王朝灭亡原因……选题并不新鲜们,许多问题都是史官乃至文人说了无数次的,然而她的观点却迥异于那些文人士大夫,新鲜,甚至闻所未闻——因为她是站在义军的角度,站在王朝推翻者的角度。
那根本就是个专门探讨怎样造反的册子。
虽然不成体系,虽然有些地方含糊不清,但已经给了罗钰很大的帮助。
罗钰不是愚笨的人,相反,他很聪明,所以即便册子上很多东西写地并不怎么清楚,他却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结合红巾军处境,吸取和改进适合当前情况的建议。
铁矿山,造反手册,还有平日闲谈时她无意中流露出的奇思妙想,都给了红巾军莫大的帮助,甚至可以说,若是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红巾军。
红巾军是他的心血,同样也是她的作品,她同样不想红巾军失败。
可是外人提起红巾军,却只知他罗钰,而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女子。
当然,如今红巾军还未成事,在世人看来,红巾军不过是一群暴民,是逆贼,逆贼首领并不是什么风光的头衔,戴在一个女子头上也只会给她增加压力。若是最终红巾军失败,恐怕逆贼首领还会名留史册,只不过是作为乱臣贼子被记录而已。
所以他没有特意给她在红巾军中安排什么职位,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她,但想起她做的事,还是觉得如今委屈了她。
最近他都太忙,几乎没时间跟她说话。
本来,说完沈问秋的事,他就应该马上回到官衙,准备红巾军彻底占领湘赣两地的事宜的,然而现在,他想多留一会儿……多跟她说几句话。
“宜生,你想做官么?”他忽然问道。
宜生被他问地一愣。
罗钰道:“以前你不是跟我说过,总有一天,这世道会越来越公正合理,女子也可为官,商户子也可科举,寒门频频出贵子……”
“等到我们成功,等到这万里江山都在我们掌握时,我们一起努力,让这世道变成你说的样子。”
“到时候女子也可为官,所以……你想做官么?”
等罗钰说完,宜生不由失笑。
她的确是跟他说过这个。
但那是她做鬼时在话本中看到的未来世界,从她如今所处的时代到那个话本中的未来世界,不知道要经历多少次变革,多少次流血才能达成。
她从来没有指望过红巾军推翻如今的皇室,建立新国家后,就能将新国家变成那些话本中的样子。
况且,如今的红巾军,离建立新国家都还远着呢。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她笑着问。
罗钰认真地看着她:“以你的才能,不该只是如今这样。”
“若不是如今红巾军还未成事,冒头的人容易被朝廷盯上,我本想让你做红巾军的军师的。以你的才能,比过不知多少男儿,我想让天下人知道,红巾军中还有你这样一个巾帼奇女子。”
罗钰话还未说完,宜生已经想要捂脸了。
他话声方落,宜生便忙摆手,哭笑不得又有些羞耻地道:“别这么说,我可算不上什么奇女子。”
罗钰皱眉,以为她还在谦虚:“你当然是!你给我的那卷册子,上面所写简直闻所未闻,若写出那些东西的你还算不上奇女子,那这世上岂不都是庸人?”
宜生这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原来是那册子惹的。
可这样一来,她简直更羞耻了。
那册子上所书的,的确有一部分是她所思所想,然而最重要最有价值的观点,却是她从别人那里取来的,哪里好意思以此居功?
事实上,那是历史沉淀千百年后无数人积淀总结下来的智慧,她不过是因为有做鬼的那段奇遇,偶然窥得一鳞半爪,又觉得对如今的红巾军或许有些用处,才撰写成册,交给罗钰。
事实上她不怎么懂政治,更不懂怎么行军打仗,让她做红巾军军师?她可不认为,仅凭一些先进理念,她就能胜过熟读兵书经验丰富的将军。
但是,事实虽是如此,但她却无法如实对罗钰说。
死后成鬼,还到了那样一个世界,窥到世道的发展,时代的变迁……这样匪夷所思的经历,她自己明白就行了。
所以,她只能找借口:“纸上谈兵和真正带兵打仗如何能混为一谈?我不过是会空口说说罢了,做军师我肯定是不成的。”
然而即便她这样说了,罗钰依旧觉得她是自谦。
这从无比欣赏甚至还带着一丝崇敬的目光就能看出来。
事实上,宜生早就察觉到,罗钰对自己的感情似乎很复杂。
毫无疑问,罗钰对她是特别的,这与他们之间相交相识的经历有关。他对她的感情,有对恩人的感激,对朋友的关爱,对遭遇不幸者的怜悯,还有……对有大才能之人的崇敬,以及……一丝宜生并不确定的,似有若无的男女间的情感。
而那丝似有若无的情感,却也多半是前面几种感情综合作用的结果。
宜生不觉得罗钰多么爱自己,但因为她有意无意透露出的一些东西,他的确十分欣赏甚至崇敬自己。
偏偏那些他欣赏和崇敬的东西,大多数并不是她本身所有。
宜生心里叹气,只好再度转移话题:“当官我是没兴趣的,我没那个才能。不过,若将来真如你所说,红巾军成事,万里江山尽在掌握,我倒是有些想做的事。”
罗钰睁大了眼,有些好奇:“你想做什么?”
宜生笑吟吟地道:“我想办一家书院。”
罗钰疑惑:“书院?”
他没有在书院读过书,但也知道那是教人科举的地方,开书院的话,钱不是最重要的,权势和名气才是最重要的。不过,开一家书院?他完全没想到她会有这个梦想。
宜生点头:“对,书院,但不是普通的书院。”
“书院之地,乃是教化学子,开明启智之所,但是,我不想教学子怎样科举,我想——”,宜生深吸一口气,说出一个无比狂妄的词,“教化万民!”
她语气狂妄,说的话更狂妄,说话时,脸颊因为激动而泛起薄红,双眼仿佛落满星辰,却比星辰还要耀眼夺目。
罗钰有些愣愣地看着她。
他先前觉得她太过自谦,又终究还保留着一些后宅女子的内敛谨慎,习惯隐于男人背后,不愿抛头露面。
然而,这一刻他才知道他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