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笔友相见
傅挽那句话才一出口, 席中就有人把她认了出来。
刘四站起身,脸上的怒气好似傅挽刚才不是跳了个舞,而是掀了他家的祖坟, “傅六爷真是好本事, 做下那等错事,却还敢口口声声来喊冤。”
他手握成拳,极力忍耐, 但想到被坏了的大计, 还是气得身子都在发抖,“你难道就不怕犯了众怒, 被在场的诸位唾弃吗?好好宴席,不请自到, 莫非这就是傅六爷的礼数?孙长史费尽心思的安排,就这般被傅六爷您给搅乱了。”
连珠炮弹似的话, 将震惊的众人都震回神来。
除了早猜到傅六定会在晚宴上动手脚的姜家人,其余各家都露出了愤怒神色。
刘四的话提醒了他们, 傅六的到来,会让他们失去什么。
是他们好容易到手的功劳和好不容易洗刷掉的污点,还有难得地讨好贵人的时机, 以及以后霸占傅六家产的机会。
一时间, 群情激奋, 有些个激动的,已经要从位置上蹦了起来。
傅挽等了一会儿,只看见那观察史呆呆地看着那封信, 对周遭闹起来的喧嚣一丝反应都无,心下就凉了几分,露出个冷笑。
看着隐约还是个帅哥模样呢,原来就是个傻的。
她转回身,看着这些个恨不得上来将她扒皮抽骨,然后榨干她的所有好处的人,挂着嘴角未散的笑意,低头去敲着手上的装饰金环,发出叮铃铃的声响。
“若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爷还真瞧不见,周围原是有如此多的狼心狗肺之辈。计谋披在你们身上便叫做聪慧,披在爷身上,就叫做阴谋手段了?”
她勾唇一笑,就站在这位傻乎乎的观察史桌前,正好可以看见这些人乱七八糟的脸色,“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们,当初爷以黄金千两高居榜首的那个榜单上,诸位可是排在了哪个位置上,又有着怎么样好看的数字?”
“要不然,爷再说说,当初爷去刺史府时,又遇见了多少同道中人?”
傅挽穿着与惊慌着退下去的胡服舞伎一模一样的胡服,连脸上带着的黄金面具都未摘下,只露出一双眼,气势却压了众商贾一头。
“诸位说护城是你们的功劳,可不知,当初你们是从何处来的粮食?可有凭证能证明?当初爷站在城墙上时,怎么都没在人群中看见你们的身影?喔,对了,还有那位护城有功,众所周知的周武师,今晚这庆功宴,怎见不着他的人影?”
傅挽弯起嘴角,轻轻笑了声,“爷是懒得陪你们唱戏,可不是随你们摆弄。”
早在谣言传出的最早,傅挽就派人去找了最该有反应的周存。
该出现的人不出现,谣言又在一瞬间“席卷”了全城,傅挽若是在那个时候跳出来非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只会被人痛打落水狗。
所以她干脆怂着,静观其变。
只她这句话中的嘲讽意味太强,开的还是地图炮,一时间就有好些人炸了。
“傅六你还真当自个是个什么角色了!你说的这些,你有证据吗?”
“谁说不是,便是我们也曾出现在反贼余持重的名单之上,但当时我们并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朝廷派来的刺史,我们与朝廷交好,积极纳税,在你傅六嘴里,居然就成了投诚的证据了,真真是颠倒黑白!”
“傅六爷若说城墙上的事,我就不得不问六爷一句了,当时那敌军首领口口声声说你傅六是他们的人,六爷你转手就将他射杀了,难道不是杀人灭口?”
“再说粮仓,我家下仆当时听得分明,就是余持重偷走的那些粮食。不知是转了几个手,才到了你傅六的手里,你却非要拿它来问我们要证据!”
“若傅六你非要说那粮仓是你的,为何我们之前都从不曾知晓?单单就你傅六一人,莫不是还能养活杨州城里所有人?那粮仓来源不当,别人握在手中都觉可耻,你反倒是颇以为荣,难怪能与反贼余持重为伍!”
……
指责一句接着一句,句句诛心。
傅挽在这时候,突然转头去看了眼刘四。
除了一开始那几句,他都在沉默,此刻听着众人指证傅挽,嘴角微不可见地上扬,整个人都从原先的紧绷状态中舒缓下来,松了紧皱的眉头。
刘四伸手摸了下手上的扳指,感觉到傅挽的视线,抬起头来朝她一笑。
还别说,那笑里的挑衅意味明显,看来真是被她不按常理出牌气着了。
傅挽也朝他一笑,却没照他的想法,露出气急攻心或是百口莫辩地模样,她看向刘四的眼神里,传递了一个终于明确了的消息——我知道是你。
从一开始,那个据说是被余持重放在杨州城里的内奸,就是刘四。
不再看刘四会露出什么样的神色,傅挽转回头来,寻到了众人说话的空隙,用漫不经心的语调,接了一句,“在座谁能拍着胸脯说不想讨好了上峰,就此财路亨通,左右逢源?向余持重行贿,我认……”
她以退为进,只认下这罪名,却是为了证明此后的无凭无据。
“咚”的一声击鼓,傅六剩下大转折的半句话就被卡在了嗓子眼里。
声音跟个惊雷似的响在她背后,她就是想装作不知道也难。
众人的视线都已经聚集在了她身后,都在猜测这位从刚才就沉默的观察史,此刻突然打断,是有何用意。
傅挽的小心脏跳得飞快,差点就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
有一半是因为刚才那声响太近太突然,属于生理的条件反射。
但是另一半原因——她也摸不准这个傻子一样的观察史,在这时候打断她是什么意思。
她几乎是用慢动作回过头去。
回过头,就看见原本放在鼓上,都已经被她当成失败的道具了的信笺正被这位观察史像是捏着什么宝藏一样紧紧地捏在手里。
而那只手的主人,正抬着头,用一种说不分明的眼神看着她。
似乎柳暗花明,终于找见了心心念念的小茅草屋。
尽管眼下情况不明,但是对着那张脸,傅挽还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帅得有些犯规的脸让她的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
就是这一瞬的空白里,她看见那红润的嘴唇上扬,开阖,说了一句话。
“金宝,是我,宁川泽。”
傅挽的思维比她更快一步对这句话做出了分析。
反应过来“宁川泽”这个已经有点陌生了的名字指的是谁后,傅挽的反应,只是稍微比刚才谢宁池从字迹中认出她来时稍微好了……那么一点。
她整个人都僵立在原地,目光呆滞,只有耳朵还在尽职地传递着听到的话。
谢宁池方才也没完全屏蔽周围的消息,只是听到了耳朵中,却在此刻才反应出来,含着笑意看了眼僵站着的傅挽,手指颇为愉悦地轻敲鼓面。
恩,就是现在被吓呆的样子傻了点,刚才与这么多人争辩还有条有理,没堕了她谢氏皇族皇叔祖唯一的老友的脸。
看老友觉得她争气,看那些敢冤枉他老友的人,就觉得生气了。
谢宁池沉下脸,原本刻意收敛过的威压失去束缚,压得那些还在朝着这边探头探脑查看的人一个个低下头去,背后都细细麻麻地冒出了一身冷汗。
连坐在右下首,一直没说过话的姜家家主都受到了波及。
他放在桌下的手拍了下有些气弱,不自觉就在屏息的长子,思索起刚才看见的那两人对视时的眼神——傅六与这位身份不简单的观察史有旧,交情还不浅。
谢宁池扫视一圈,压得全场鸦雀无声,连呼吸都放轻放缓,才开了口。
“金……傅六无罪,有功。”
“数月前,若无傅六两封信笺,朝廷还不知江平六州连旱三月,更不知余持重一小小刺史,胆敢蓄意谋反,拥兵自重。此战短时得胜,更是得益于傅六所赠本官的江平六州舆图。杨州城得守,幕后究竟是谁主导……”
这事说深了就暴露朝廷的弊端,谢宁池无意再多说,只停留在最关键的地方,视线一一扫过众人,让好几个承受不住,扑通跪倒在地。
话未尽,意已分明。不说他偏袒不偏袒,单是他所知晓的事,就足够证明傅六的多数罪名都为假冒,而他们就是那编造罪名的主谋。
傅六这盘棋,翻得突然,却翻得彻底。
成功压服了众人,谢宁池一抬头,就看见了醒过神来的傅六满脸的崇拜。那眼睛亮得,比几步外的烛火都要燎人。
谢宁池别开视线,觉得有些受不住老友直接而真挚的大力崇拜。
他压住不自觉上翘的嘴角,眼睛一眨,再看向其余人时,又是端方严肃的模样,冷冽得像是地府来勾魂的判官。
“若要证据,本官就是她的人证。诸位可还需细细询问?”
孙强跪在地上,懊恼地简直要以头捶地。
昨晚他就觉着辰王给的那些讯息很像是傅六,但谁让名字对不上,他又存了私心,就装了不知道。
如今两人相认了,也不知辰王会不会治他的罪。
这担忧就抵不住了,又哪里敢再去“询问”辰王。
孙强忙不迭地就点头应下,“大人亲口说了,傅六自然就是无罪的大功臣!”
这出戏唱罢,瞧着傅六咸鱼大翻身的众人已然被吓出一身冷汗,在谢宁池表示这个宴席也没必要再吃下去时,捂着三魂快去六魄的心口,极其有眼力劲地,颤巍巍地朝着门口走去。
这般难缠的角色,还是丢给傅六应付吧!
等最后一个人也背过身去,傅挽抑制不住激动,扑过桌案,一把掀开了那个碍事的鼓,整个人趴在桌上,双手牢牢抱住了谢宁池。
她激动得几乎哽咽,“衣兄!你真是我的青天大老爷!”
流言传出不过十日,看着傅家关着大门,过得与世无争,我自安好的样子。那些为他们担忧的人自然是放了心,但放了流言的人却恨得牙痒痒。
只傅六身在府中,又是谣言的中心人物,说全无芥蒂,才真是有鬼了。
傅家所有人都在竭力避免给她压力,绝口不提任何关于家财,关于未来如何如何的话语,连几个才豆丁点大的小外甥小外甥女,都被爹娘三令五申,在她跟前只卖萌撒娇,小心翼翼地,怕再给她多添了烦恼。
有时傅爹顺嘴说起来,立刻就被傅二姐插科打诨地带了过去。
但就是他们这种小心翼翼的“不在意”态度,给了傅六莫大压力。
原本在她做的最坏打算里,大哥价值千金的画就能让傅家依旧过上不愁吃喝的好日子。日子稍久,再磨炼一二,以傅十的聪慧老成,傅九的聪颖能干,他们一里一外地撑起傅家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在他们的眼神里,在每天晨起都能看见傅七跑过她院门口垫着脚尖张望,在傅九抱着枕头扭扭捏捏地说要与她同睡,在傅十算账越来越快,遇到问题也不肯再麻烦她时,她很清楚地感觉到,她真的是傅家的支柱。
不是赚钱的支柱,而是精神上的支柱。
傅七他们三个,就差没把“六哥你千万别出事”写在脸上。
她还未被流言动摇,她的家人已被吓成了惊弓之鸟,唯恐她出了意外。
傅挽原本还真有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意味在其中。
杨州城在江平六州中最是风平浪静,她就不信朝廷没有注意到这边,注意到了一查探,就能发现背后是何人在做主,那她傅六的罪名就洗清了。
就是那些个跳梁小丑再想作乱,在官方言论面前,都撑不了多久。
但全家人的“慎重”,让她不得不慎重起来。
甚至连藏得最深的,基本没怎么用过的有才书院的人脉也用上了。
却不料这信还在半道上呢,她误打误撞的这一波,却是撞上了大熟人。
而且熟人极其给力,快速相认之后,立刻就证明了她的清白。
由是,傅挽这个拥抱给得极其热情且真挚,势必让衣兄感觉到她真诚的谢意。
但谢宁池从他爹曦太宗逝去后就再没被人这般搂抱过。
就是他一手带大的小皇帝谢郁,最多也就是七岁之前抱抱他的大腿,还要可怜兮兮地避着人,免得丢了他皇叔祖说的,“谢氏皇族的脸面”。
感觉到被人抱了满怀,鼻尖都是属于另一个人的香气,接触到的地方也是不同于他自个的温度和触感,谢宁池差点就抬手将傅挽甩了出去。
只是他一抬头,就看见了门口还没退干净的人,都瞠目结舌地回过头来。
看着里面搂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被人注视着,谢宁池倒是开始犹豫要不要将人甩开了。
他在宫里长大,最是清楚这些人都是如何跟红顶白的,他刚给金宝撑了腰,若是这时候把人甩开,他们定然觉得方才不过是人前做戏。
权衡利弊之下,他将一只手松松放到了傅挽的背后,做出揽着她的模样,抬头冷冷地朝着那群僵站在门口的人看去。
眼神里的意思就是——还不快滚!
接收到视线的人自然是屁滚尿流地滚了,有个格外机灵些的,还识大体地关上了门,受到了一个略带赞赏的眼神。
偌大的雅间里只剩他们两人,谢宁池握着傅挽的手臂刚要用力把她拉开,就听到了她的抽泣声,有颗眼泪不打招呼地就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再一次,他的动作顿住了。
傅挽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自动后退两步,和他隔着张矮桌对坐。
不知手上擦到了什么,傅挽刚才伸手按了下被面具刮擦到的眼角,想把面具摘下来,眼睛就被辣得受不了,滚滚眼泪流下,把她眼睛弄得通红不说,差点还害得她的鼻子一起失态,流出某种液体。
缓了下控制住不听话的鼻子,傅挽抬头朝谢宁池笑了下,又趴回桌上。
“衣兄,能帮我把面具取下来吗?”
万一再碰着眼睛,她就真的要涕泪横流了。
刚才吸了鼻子,这会儿声音都被影响了,软绵绵的像是受了什么大委屈。
谢宁池照顾谢郁惯了,虽有些不适应她一见面就这般亲近,却也不好一见面就给满心依赖他的老友脸色瞧,只能伸手过去,小心翼翼地揭下面具来。
马上……就要看到金宝的模样了。
如果说刚才的见面是猝不及防,没有多余的时间紧张和准备,那么眼下,由他揭开面具看见的第一眼,突然就让谢宁池有了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
好像……
“衣兄,你稍微快点行不?别磨磨蹭蹭,像是新婚之夜掀新娘子的盖头似的。”
心中刚转过的念头被傅六一语道破,谢宁池冷了脸色,扣住她的面具掀了下来,甩手扔到一旁,“是你弄的什么玩意,粗制滥造!”
脸上的束缚被扔到一旁,傅挽愉悦地挑了下眉,完全就是习惯性地,抛过去个媚眼,那些信纸往来积攒的熟悉感,在与谢宁池的两句斗嘴中迅速被找了回来。
“就是粗制滥造的东西,在小爷我天生丽质的脸上,也是难得的珍品。”
她眉眼生动,长得又精致大气,大眼高鼻樱桃嘴,浓眉酒窝美人尖,一口熟悉的腔调,就像是他熟悉的字迹一个个鲜活起来一般。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涯海角终相逢。
谢宁池的笑意流露出来,屈指在她脑门上敲了下,“就你嘴贫,什么都敢说。”
这动作,早在他看见那些张扬的字迹时就肖想了无数遍,眼下做起来,还真是顺手得很,兼之心情舒畅,有扬眉吐气之感。
傅挽被他敲着了也不恼,一双还有些发红的眼睛亮晶晶的。
就如她自己所说,不管是什么东西在她身上,都会因她而增色三分。
谢宁池手指一动,却是去端了未被碰过的酒盏,放在嘴边浅啄了口,“方才听你说话有理有据的,怎么不说你给我写过信,还寄过舆图?”
他这时才想起来,早先他还在榴州时,天寅就禀告过杨州城的流言不利于她,他当时也断然拒绝了见人,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要没有这场晚宴,两人指不定还就错过了。
若是她早些喊出这个证据来,也不至于如此波折。
他要是收到风声,定不会让她受了委屈。
“我那时又不知衣兄你是如此身份,若是我叫喊出来,你却没将这些东西用上,论起罪责来,不是白白多了你一个?指不定还累及你家小辈。”
她这个理由,完全从心,说得一片坦荡。
谢宁池瞧着她,眼睛发亮,嘴角挂上了看信时常常会流露出来的不自觉的笑。
那种熟悉的感觉,终于完完全全地找了回来。
是,这才是他的金宝,不求功,不避过,坦坦荡荡,肆意潇洒。
“你不用怕连累我,世上敢给我判罪的人,还没有几个。”
谢宁池这海口夸得大,但还真真是实话,“至于我家中小辈,你就更不用担心了,那是个天塌下来也能好好活下去的泼猴。”
傅挽一笑,并没将这话当成倚仗。
衣兄在今晚能站出来为她作证,明明白白地还她清白,她已经感激不尽了。
她低头瞧了眼桌上的佳肴,被她干扰得早,宣眺楼的菜都还没上完。
只这的菜也不过如是,衣兄帮了大忙,是该让她尽尽地主之谊。
傅挽拍了下衣服,从地上站起身,伸出一只手去拉谢宁池,“坐在此处说话甚是没劲,衣兄难得来此,不如我带你去吃点好的?”
她又想起来之前姜旎透来的消息,“衣兄只在此处逗留一日吗?”
难得见到朋友,傅挽也有些惋惜。
“这杨州城的景致,一日可是远远不够的。”
谢宁池随着她的力道起身,自然而然松了手,不见一丝尴尬。
“那只是我诓骗旁人的,余持重人还未寻见,我怕是还要在杨州多逗留几日。”
他才不会说,是觉得孙强那没用的小人定然不能在一日之内找到人,打算空出来几日,自个在杨州城中碰碰运气找她。
傅挽点头,丝毫不怀疑他的理由,略一停顿,将刘四供了出来,“余持重新来杨州的第一次宴请,就是刘四点的菜单,他当时还不是刘家出头的人,我就多留意了几分,发现他点的菜,很合余持重的胃口。”
曦朝体面的人家,会很注意保护隐私。
类似饭菜这类容易动手脚的地方,很少有人会向不熟悉的人暴露出来他的口味偏好,而那日余持重吃得虽不多,但每一口入口,都是愉悦的神色。
傅挽穿越前也陪过不少重量级人物用饭,这点上的眼力自然不弱。
“杨州城遭流民洗劫的那次,看着刘家伤亡惨重,但实际上,刘家嫡系遭受重创,他刘四却是完全获利的那个。后来守城前城门口争论不休,他的家丁更是频频鼓舞众人出城,加之方才,我总疑心是我突然出场坏了他刘四的什么大计,他看我的那个眼神……我从未看见过他如此动怒。”
谢宁池边走边听她说,最后一阶楼梯上还伸手扶了下她的手肘,免得她注意不到摔了跤,“若如此,这刘四的确是疑点重重。”
这话音里,已是完全信了傅六的话。
傅六也没觉出他的全副信任有何不对,两人并排走出了宣眺楼。
说的和听的都认真了,走出好几十步后才发现外面居然落了雪,且雪花飘飘摇摇的还不小,瞬间就落了满头,白了两人乌黑的发。
傅六带着谢宁池往路边空置着的茶水铺子里躲。
铺子尚未开张,防着贼,能让两人落脚的地方有限,只头顶有茅草遮着头,四周却还呼啦啦地吹着寒风,雪一化,冰凉的水珠就往脖子里钻。
傅挽被冻得瑟瑟发抖。
她往日里出门都恨不得将自个裹成个熊,今日换装前来,自是没有这待遇。
谢宁池看见她跳着脚取暖,微微皱了眉头,觉着她这么个大男人长得这般精致就算了,居然还怕冷。
只是话出口,却变成了,“我们回去?”
刚才的雅间虽然被嫌弃,至少可以取暖。
傅挽抬头看他一眼,问,“衣兄,你有银子不?”
不等他疑惑,自个就解释了,“我堂堂傅六爷,每次进宣眺楼的门都给十两银子,那些掌柜跑堂小伙计,没有一个不认识爷的,只要爷往门口一站,保准就有人上前。”
傅挽给了他个眼神——但是我现在没钱。
谢宁池……也没钱。
往日在镐都时,他在外不管是为了保证安全还是为了皇家该有的排场,身后自然都会跟着人,那些混成了人精的,只要他的眼睛往某处多看一眼,就上赶着将东西递了上来。
这次来杨州匆忙,随官都还在榴州查账,他身边跟着的几个天字卫也被派出去打探消息,仗着杨州城知道他身份的人不多,谢宁池就干脆抛弃了那些所谓的排场。
他瞧见傅挽看着他,黑溜溜的眼珠子就是一转。
谢宁池立即就想到了她接着会说的话,赶紧在她开口前截断了,“在杨州城是你傅六有脸面,旁人可不认识我。”
所以,让我去“刷脸”什么的,想都别想。
这新奇的“刷脸”词,还是傅六偶然在信中告知他的。
谢宁池觉得颇为贴切,在那些老臣又各种为家中不争气的子侄来他面前求情时,他就在心中狠狠地给这些人记上一笔——
这是孤给你倒数第二次刷脸的机会。
某些用完了倒数第一次的,被他毫不留情地处置了。
傅挽觉得他这话甚是有理,只能悻悻然收了念头。
只是刚才夸了海口要带朋友看风景,这会儿就站在这里吹冷风什么的,实在有些尴尬。
她左右瞧了瞧,终于看见一处不错的,指着让谢宁池去看,“那边。”
谢宁池顺着她的手去看,就看见了一条江。
这是杨州城颇有盛名的杨花江,江边种满了各式垂柳,听闻到了柳絮飘飞的时节,就如同是下了一场温柔而暖融的雪。
这时的江边,柳絮不见,连柳枝都干枯,却有着真正意义上的飘雪。
不知是谁的主意,在江边点了一串灯笼。
明亮的烛光罩在色彩不一的灯笼里,散发出了缤纷的颜色,照得那永远雪白的雪花,都变成了春日里的姹紫嫣红开遍。
景是美景,又有心赏景,格外有番风味。
傅挽拢着手哈了两口气,“这都快到年节了,往年都热闹得厉害。今年怕是遭了天灾人祸,一时之间缓不过来,街市上的人都格外少些。不然就能带你去看夜市了,一直开到亥时过半,整条街道上都是吃食,煎炸蒸煮,什么都有。”
谢宁池幼年习武,不比她怕冷,瞧见傅挽边说边蹦跶的滑稽模样,推了她让她站到个三角间隙里,自个挡在出口,堵住了夹着雪花的冷风。
“我倒是好奇,你在信中提过的糯米糍。”
当时傅六和他形容时,就是说糯米糍像极了雪花。
傅挽站直了身体,默默比了下两人的身高差距,“我不是给你寄过一个?”
谢宁池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便罢了,连肩膀都比她宽上许多。
在江平六州普遍秀气的男子里不算瘦弱矮小的傅挽在他面前,莫名就多出了几分小鸟依人的模样。
“路上花了三日,那东西到时,都已硬成石块了。”
尤其那次,谢宁池没拗住谢郁,还和他炫耀了下,以致于陪着他,千辛万苦地眼巴巴等到了信囊的谢郁,捏着白色发毛的石块,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傅挽弯了眉眼笑得欢畅。
她家孩子多,已经好久没见过放久了发硬长毛和霉菌的糯米糍了,“那我明天带来给你尝尝,现在已经升级改良般了,里面能塞各种水果馅……”
傅挽细数了下实验过的馅料,“……就是现在时节不对,没有你喜爱的葡萄。”
谢宁池刚要接话,猛地伸手在旁边的草棚上一握,握了团雪在手心里,反手就朝着暗中某处砸去,同时另一只手一带,将傅六完全护在了身后。
他的手已经握上了藏在腰间的软剑。
傅挽从他肩上露出眼睛,认出了被雪团砸中而闪身出来的人,“扶琴!”
扶琴走到亮处,看清两人的姿态,视线在傅挽身上落下,“七爷在家中久等六爷不归,特吩咐奴婢出来寻人,扶书带着马车,半刻钟后就到。”
傅挽“恩”了声,从谢宁池身后出来,扎着猛子就要扑进扶琴怀里。
“我快要冻死了,扶琴你快帮我暖暖……”
刚才谢宁池虽给她遮了风,但她到底还记着男女有别,加之初次见面还不够熟悉,缩在角落里不敢靠得太近,背后都要被冻得发青了。
欢呼雀跃的步伐才跑到一半呢,身后就被人扯住了衣领子。
傅挽转头,看见了她威严端方的笔友冷漠地扯着他的衣领,严肃地告诉她,“男女有别,在大街上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衣领子被扯着,呼啦啦的冷风就朝里灌。
傅挽心里站出个小人呐喊——日后你知道真相,就知道是谁和谁男女有别了。
许是她的眼神太可怜,还带了几分控诉意味,谢宁池松手将她放了下来,又推回到刚才那个小三角里,继续站着帮她挡风。
想了下,转过身去,一只手背到身后,朝傅挽平坦了手掌。
他手心热,借给她取暖也不是不可。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傅挽把手放上来,却等到了匆匆而来的马车。
甫一停稳,车帘就被掀开,匆匆跳下个娇俏碧玉的丫鬟,怀里抱着个手炉,手臂上挂着个大麾,一眼就看见了被谢宁池挡着的傅六。
“六爷,这般凉的天气,您怎就只穿了这么些?”
扶书一握傅挽的冰凉的手,眼睛就红了。
急冲冲地帮她将大麾裹上,带上兜帽,快速搓热了她的手,才将暖炉递给她,又催着傅挽赶紧上车,“车上给您备了姜茶,您快趁热喝几口……”
傅挽自然看见了扶书通红的眼睛,仍由她动作,在她手上轻拍了下,“小扶书可真贴心,六爷看见你,心里就暖融融的了,哪里还需要姜茶。”
扶书抬头看来她一眼,破涕为笑,“六爷就会哄人,不知家里都快急死了……”
“那要怪我路遇知己,忘记了时间。”
傅挽偏头看向谢宁池,朝他笑得有几分歉意,“家里丫鬟一个比一个不懂事,让衣兄见笑了。”
那个熟悉的称呼刚一出口,扶书和扶琴都露出了诧异神色。
六爷口中的衣兄,就是那位镐都的神秘贵人,唤作宁川泽的。
有次六爷写信时被七爷瞧见,正换牙的七爷口齿不够清晰,硬生生将人家名字读成了“穿着”,还不停地追着六爷问,为什么“穿着”的爹妈要给他起这种名字,大家不是都穿着衣裳吗?
六爷大笑不已,信中与人开了玩笑,伺候就一口一口“衣兄”地叫了。
扶琴惊诧得快,去得也快,只恭敬地行了个礼,表示歉意。
刚才照面的那团雪,已让她大体估算出了对方的武力,虽有护着六爷的举动,但敌友不明,扶书就维持了几分戒备,对方不可能感觉不到。
扶书也是尴尬,这几日见惯了周围人对傅家的态度,刚才明明瞧见了人,担心六爷受了委屈,她就有意忽略了旁人。
却不知原是与六爷通信已久的笔友。
眼下一瞧,聪慧的丫鬟一点就通,带着笑行了个礼。
“六爷往日就常念叨宁公子,这次缘分这般好,竟让二位遇上了。”
“可不是。”傅挽裹着大麾,脸蛋都恢复了血色,被雪映得更加粉嫩,“衣兄今夜还是我的贵人呢,若不是他,这事可有得磨。”
话毕对谢宁池一拱手,“既是有了车架,衣兄就让小弟送上一送?”
外人面前,谢宁池不如私下面对着她一个人时自在,只矜贵地点了下头,一掀衣摆就上了车架,显得傅六伸出去扶他的那只手孤零零的,格外可怜。
谢宁池原是撩了车帘就要进去,转头时瞧见了傅挽空落落伸着的手,想到她方才一点点寒冷就冻得发抖的娇气模样,略一停顿,还是握住了那只可怜的手。
手心相贴,掌心里冰凉的温度就告诉谢宁池,他这娇气的老友,方才真是冻着了。
于是他一用力,干脆双手握住了傅六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拔萝卜似的往上一提,安稳地放进了车里。
傅挽坐在车里眨巴了下眼,才反应过来自个由帮人的变成了被助的。
“不是,”她舔了下唇,看向谢宁池,“衣兄,我不要面子的啊?”
她发出强烈的控诉,“你刚才严重打扰到我帅气的模样了!”
谢宁池看了眼她的小身板,突然就勾起嘴角笑了下。
就是他这个笑,让傅挽感觉到了深深的侮辱。
于是谢宁池下车,傅挽一把掀了车帘,一双美目里燃了小火苗,“衣兄,等着明日,让你瞧瞧杨州傅六爷有多帅!”
谢宁池回头,夜黑,门口灯笼不好,瞧不清他隐在暗中的神色。
只听到他的声音里带了细微的笑意,“杨州傅六爷,我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六爷:啊啊啊,不行,六爷帅气的模样被打马赛克了!!!
皇叔祖:又一个娇气包,能有什么帅气模样。
小皇帝:皇叔祖,你明明说只有我才能是娇气包的!你又骗人!!我要上诉!!!
皇叔祖:你给祖宗上诉,也就是给我上诉,无效驳回。
于是,此处人生赢家——谢氏皇族皇叔祖。
满满的三更诚意,谢谢大家支持,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