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二章 惋惜
天使来此宣诏,州中少不得要备下接风宴。
李伯简坐在次位上,只觉得如坐针毡。
上一回许继宗南下宣旨,接风宴上只有简薄的几个菜,连酒水都没有,相比起来,这一回的宴席可谓是色味俱佳。
然则席间的气氛,却连上一回十之一二的热烈都没有。
陈灏坐在首席,只祝了三回酒,便沉默地低头吃菜。
他位高权重,官威自不必说,这一位不发话,下头人连搭腔都不好搭,都只各自默默吃着面前的菜,连互相寒暄都少有。
这一回传召的天使唤作梁远,此人坐在席间,心中除却苦笑,也没有旁的办法,只好安慰自己,往好的地方想,至少这一回陈灏同顾延章都接了旨意,纵然自己挨些冷脸,却也不算什么了。
朝中有些能耐的臣子,一个两个都爱给天子甩脸色,但凡有些不称心的,对着天子顶牛都不是稀罕事,眼下陈灏隔着一层给自己撂脸色,也是个摆明态度的意思。
比起从前郑莱给已故的孙首相颁旨复相,来回传诏八次,对方却是接连拒接,最后躲到茅厕里头也不肯见人,倒叫郑莱夏日里跑得两只大脚趾尖都磨出水泡,差点没中暑,自己这个已经是走了大运道了。
做了宦官,还不是个得势的,前头郑莱也好、朱保石也罢,乃至许继宗,个个都比他得天子信任,被派来此处当这一回差,梁远心中早做好了准备,此时被人拿冷屁股对着,只好找理由晓得自我开解,又把菜往肚子里塞——他赶了半日的路,肚子早已饿了。
酒过一巡,陈灏便找托词出了堂中,往后衙行去。
他进得书房,里头已是坐了好几个人,见得陈灏进来,众人连忙起身相迎,纷纷唤道:“节度!”
陈灏摆了摆手。
一时自有亲兵进门上茶,等到众人分位坐下,便退得出去,将门掩了,守在外头。
一名幕僚忙道:“因那顾延章要回京,我等已是将州衙中相应官员、胥吏重新编排,还请节度过目。”
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整理好的名单递了过去。
陈灏接过,低头看了看,又听着幕僚们一个个地给自己分析。
众人根据州中官员的出身并籍贯,另有从前履历,给他们重新分派了接下来的差事。
陈灏眼中看着,耳中听着,面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心中却是烦躁不已。
虽然一直也知道顾五做了许多事,却从未像今日这样意识到对方的重要性。
有顾延章在,城中所有杂务都可以脱开手去,便是李伯简管着的刑名,也可以叫他帮着盯着些,不用担心因为能力不足而闹出什么幺蛾子来。至于疫病营、抚济流民、难民,哪怕外头督促县乡催种桑田,更是半点都不需要自己出马。
因顾五盯着下头的州官、胥吏,所有人员调派、差事分派,都有条不紊,哪怕自己隔上三两天再去处理一回公务,也绝不会误了事,只要好生盯着军营便可。
可一旦顾五脱开身来,州中形势就变了样。
自己手下多是武将,本就不擅长处理政务,更何况顾五一走,他原本身上兼着的几个职位,从广南宣抚副使,随军转运副使,到钦州知州,另有各色差遣,都会落到京城新来的几个官员身上。
哪怕自己居中调理,把下头都换上合宜的人,也得找得出那样多得用的!
想到这一处,陈灏心中简直是后悔不迭。
——早晓得会有后头这一遭,当日便不该只带些武将南下!
可谁又料到,原本不过是平叛而已,竟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呢?!
如今城中景况,一旦自己点兵南征,州中就要落入黄、范二党之手,谁晓得得胜之后,他们会做些什么手脚。
直到此时,陈灏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当真是想不到,顾延章会将自己拒绝得这样彻底。
从前在延州,自家给顾延章请功,是被范尧臣否决的,再后来又被其屡次打压,顾五也不是个傻子,哪里会看不出来?
论及情分,论及利益攸关,自家同范尧臣相比,傻子也知道站在自己这一边罢?
至于黄昭亮,则是更不用说了,这一回消息传过来,在朝中跳得最厉害的,就是姓黄的那一个。如果不是他闹得太狠,自家居中好生运作一番,未必不能将顾五留在邕州。
那顾五也是个不晓事的,这可是开边扩土之功,将来青史留名,千年不朽的声名,世上哪里有人能够抗拒?
他这是当真不放在眼中,还是另有图谋?
可就算另有图谋,难道他会不知道,这圣旨一接,将来就再难挽回吗?
自家不过是叫他拒接圣旨而已,这对于寻常人来说,抗旨不尊乃是重罪,可在他们这些老臣看来,却并不算什么事情。
哪一个重臣没有抗旨过?
远的不说,只论近的,从前的孙相公,而今的黄昭亮、范尧臣,孙卞,哪一个不是抗旨抗过来的?
光是自家与杨平章在阵前,就拒旨不遵过不晓得多少回。
若是照着龙椅上那一位的吩咐,时不时发个旨意过来,又带舆图,又带战术,一时要三千兵退,一时要一万兵进,又激进又孬的,那仗也不用打了!
犹记得十余年前范尧臣抚流民,其中有人趁势造反,抓了祸首之后,天子下旨说要宽恕,姓范的硬生生拖着不肯接,这一处就在城外拦着不让进,那一处早有亲兵回得城中,手起刀落,将罪魁给宰了——这样的行事,纵然被御史台骂到现在,他还不是罚个铜便算了结了?
那几斤铜,还不够去买多几具棺材的!
眼下姓范的还不是参知政事的位子坐得稳稳当当!
纵然是抗旨,却不是大事,自家要的只是顾五一个态度,难道他不将印信交出,那些个孤身而来的官员,在这邕州城中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只要拖过了这一时,顾五照做他的随军转运,广南宣抚副使,管着州城重建,后勤转运,等到自家的折子进了京,天子那个脑子,本来就容易糊弄,再有京中的人好好扇扇风,未必不能将他留下来。
便是留不下来,当真最后还是要回去,这几番来回,少说也要四五个月,该做的事情也做得七七八八了,新接任的人手也调教得差不多,再不怕这等人在后头搅风搅雨,难道自己不会记下他这一份功劳?
等到回了京,即便要治罪,一句“不得已”,再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就能糊弄过去不少,更何况他与顾五身上都还有着天子给的便宜行事之权!
罚铜也好,展磨勘也罢,便是降职,又有什么可担忧的?
一旦自己打下交趾,将来回朝上位,最多过上两三年,哪里不能再把他给拉起来?
可他竟是不愿意,居然宁可回去坐冷板凳,也不肯在此处帮着自己盯着后方。
若不是自家当真寻不出合适的人选,何苦要这般费尽心思留他……
陈灏还未想好要如何调整对待顾延章的态度与立场,自然不能同幕僚们说,他一面看着手中的名册,一面在心中默默盘算。
众人在屋中坐着,未久,只听得外头一阵敲门声,守门的兵卒小声禀道:“节度,外头来了个人,说是顾勾院使他过来送东西的,留了东西便走了。”
陈灏一愣,叫人把门开了。
一时那亲兵把东西送了进来,却是几本薄薄的册子,外头先是用浆糊糊纸,糊得不留一丝缝隙,书侧上头写了“节度亲启”四个小字,那纸外头却又复用蜡封了,看着严严实实的。
陈灏当即亲自翻开,头一页便见得当中都列着州中各项政务,从大到小,自刑名、钱谷、赋税、徭役,乃至防灾防火,抚济流民、难民,再至劝课农桑,巡铺修城,每一桩大事下头都分列了此桩事情的流程、行事,另有所需人力,并谁人适合分做。
那上头不但给出了名字,还有替补,往往一桩事情都有两到三个名字写在后头,自有一行小小的短句子做点评,言说此人性情并擅长之处。
他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不久前府衙里头四处传扬,甚至传到他耳朵里那一桩事情,特把手中的册子草草过了一遍,很快寻到了那一个叫做“郭建”的名字,认真看了看下头顾五给的点评,写的是“通赦令、知人情,可佐刑名。”
再看其余略有熟悉的人,果然尽皆评点得当,无论其人资质、能力如何,都能从中找出长处来。
细细一想,便是郭建这般挑梁小丑,顾五也能不抱偏见给出建议与评点,更何况旁人。
陈灏拿着那一本册子,重新翻到第一页,认真看了起来。
他曾经是见过顾延章的转运章程、抚恤流民法的,甚至不久之前,还看了才修订出来的《疫病营事》,也是厚厚的一本,细致到手要洗几遍都立下了规矩,写得清清楚楚。
此时见了这样一份东西,他只觉得与从前那些个成文虽然形式迥异,内里却是一脉相承。
尤其这一回,才看了幕僚们做出来的东西,初时并不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妥,甚至还认为做得已是算十分细致,可等到拿了顾延章送来的这一份,两相对比,他一时之间,竟是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声,心中生出无限遗憾。
——这样一个人,怎的就不能为他陈灏所用呢?!
偏偏又拿他没有办法,硬不得,又软不得!
难道当真就眼睁睁看着顾五这般回京吗?
***
顾延章虽然猜不到陈灏的心思,可他送出去了那一份东西,自认仁至义尽,无论谁人也挑不出自己的毛病了。
能坐到如今的位子,陈灏自然有其过人之处,他其人所欠缺的,不过是因为长期卧病而导致的对州中事务、人员不熟,并手中没有合适的值得信赖的人选而已。
有了那一份文书,将各色人等或调或遣,就能想办法扶持起他趁手的人,同黄、范二参派来的官员打擂台,自己的存在,也未必还会像从前那般要紧。
带着几个才到的接任自己差事的新官进了公厅,各人各自唤来自己的幕僚,一一对应交接清点账册、文书。
见得顾延章如此配合,不论问什么,尽皆已是准备妥当,甚至那交接的文书上头清清楚楚地摆着一份总纲,某一页到某一页是写的什么,要查田亩要去哪个库房,要查人丁除却宗卷,还能问谁,甚至才行的抄劄之事当中存在什么问题,又有哪几项数目是后头再正式行抄劄时能用到的,全数都交代得一清二楚,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本以为这一回南下接任,这一个勾院不得已被诏令回京,从前做了那样多事,最后却是栽了树,不得乘凉,会将摊子一甩,只把账、库做平,旁的都不理会,谁料得竟是这样妥帖的一个人。
有两三人甚至心中暗暗想,世上从来是你敬我一尺,我也让你一尺,这姓顾的既然如此识相,左右他已是要回京了,今后也做不得什么手脚,便是账册、库房当中有什么漏洞,只要问题不大,自己也不要太为难他了,暗暗提醒一番,填干净了便罢。
顾延章并没有理会场中神色各异的众人,等到账册、文书全数都清点过,候得对方签字验收,门下幕僚自上前收了副本,他便站得起来,礼数周全地同众人行了一礼,道:“过几日便是夏至,延章自来邕州,攒了许多休沐,还从未歇过,正巧内子才来,便想趁此机会请休一阵子,若是诸位有什么疑问,我自留了人,尽是跟过事情的,当是能答得上——不晓得这一桩不情之请,可是妥当?”
对面坐着的几个官员连忙站得起来回礼,诸人脸上的笑差点连盖都盖不住。
若是本尊在一旁盯着,少不得有人去通风报信,事事都不好查点,可要是人走了,再想去翻下头的事情,却是便宜多了!
六百三十三章 外出
一时众人这个道:“我等既是来了,便当接手事务,延章还请自便罢!”
那个道:“若是有什么不清楚的,我等自会记得下来,待你回衙销假之后再来相询,正当此时天热,不妨去山林之中赏玩一番。”
有人道:“既是尊夫人在,自当陪着去四处游玩才好,听说左近有一座青秀山,山青水秀,许多人为之立传做记,想来必有可看之处,可当一观。”
还有人道:“若是陈节度不同意,我等自会帮着说一回情,哪里有把人用尽的道理!我等为官,岂是来做吏员的,简直是拿来磋磨,实在可恶!”
一群人在此说了半日踏青、游玩之道,虽个个是头一回来广南,从前名人游记却是没有少看,煞有其事地给顾延章推荐去处,又说起游山玩水之乐,倒似不在公厅,反而是什么曲水流觞之所,正烹茶煮水,闲话轶事,仿佛是多年共司一部的同僚一般,说了半日话,才欢天喜地地把人送出了公厅。
才出得州衙,自有从人牵马上前,顾延章走上前去翻身上马,径直回了府。
他进得内厢时正当傍晚,房舍中门、窗俱是大开,从里头透出一道声音来。
“……钱使多些不打紧,最好左近田地都连成一片,将来也好打理,房舍不要买多,也不要买大,一个院子足矣,两进的最好……”
那声音干净轻柔,如同一弯小溪,慢慢地就流进了他的心田里。
顾延章才把州衙中首尾收拾妥当,松了一口大气,回过神来到了家,听得季清菱在说话,哪怕是些不相干的家中庶务,他也忍不住微笑起来,一时脚下都慢了一步,肩膀也放松地垂了下去。
守在门口的小丫头却是已经看到他,远远便行了一礼,又向里头道:“夫人,官人回来了!”
他听得里头椅子挪动的声音,连忙走了进去,果然见得交椅上那一个人已是站得起来,身上穿着一袭浅绿的窄衫百褶裙,上头罩着一件褙子,隔着一丈远,俏生生地立在当地,脸上带着微笑,见得自家进来,嘴角扬起一个极可爱的弧度,笑着唤道:“五哥!”
一旁几个丫头和着一个松节连忙上前行礼。
顾延章摆了摆手,把众人打发到一边,又靠着季清菱坐了下来,笑问道:“在说什么事?”
季清菱便道:“因要回京,想着在邕州置些产业——上回不是吃了广南的芋头?比起京城里头平常卖的,实在是又香又粉糯,我便想着试试在此处买了地,赁出去给人种芋头,届时还同租地来种的把东西买回来,运回京城卖一卖,其中当是些无得利之处,左右这东西也耐放耐摔,途中当不会有太多损毁。”
又道:“还有甘蔗,虽然占地方,可榨成蔗糖就方便转运了,广南出产的蔗糖又甜又白,上回李劲那一处来人禀话,我恍惚间听得赣州今岁卖糖价格一斗比往年高上不少,若是当真如此,也不用运回京城,直接运去赣州卖了,居中也能得一点小钱,咱们先在前面打头,当真有地方去,也算是给邕州这一处百姓开一条路——将来闯出名头了,还怕商人不来此行买卖吗?”
不管大小生意,说白了,其实就是个低买高卖。
此时最生意最麻烦就是消息不通,商人不晓得哪一处什么东西贵,什么东西便宜,广南其实出产颇丰,只是碍于地方偏僻,转运不便,若是利润不丰,风险又大,商人是不太愿意做新尝试的。
季清菱来此也有好几个月,除却帮着顾延章整理疫病营中各项事务并拟写了不少折子、章程之外,借此机会也把广南出产摸了个囫囵的底,因见邕州、钦州、廉州百姓原本便过得艰苦,挨了交趾这一回掳掠之后,日子更是难过,便想着能帮着做一点什么。
无论哪一处地方,只要有名产,便有利润,只要有利润,便有商人,只要有商人,便有商贸,商贸一多,地方自然就繁华起来了,哪怕地方再偏,一旦有利可图,商人自会蜂拥而至,便似从前赣州产赣橙、香菇的时候,后来有了白蜡,按着朝中邸报,去岁赣州的商税足足翻了三倍,人丁更是增加了不少。
季清菱看了许久,寻来寻去,只觉得广南最适合拿出去做名产的,便是那芋头同蔗糖,但这毕竟只是她自家的想法,却是不敢自专,便打算自己先摸索一番,果然有利可图,再做后头行事。
只是这些都是八字没有一撇的事情,她便没有同顾延章说,此时听得他问,才一五一十交代了,最后才又道:“只是咱们不多久就要回京,原本还想着若是这个法子奏效,将来增了赋税人丁,一面能帮着百姓改善民生,一面也能给五哥添点功劳,现在却是只好便宜陈节度了……”
一副颇为惋惜的模样。
顾延章听得已是不晓得如何才好,只觉得心中有无数念头闪过,却是一句话也不知道说,过了许久,方才去握住季清菱的手,轻声道:“不过求无愧于心罢了,况且如此行事,自有回报,却未必只求得功一桩。”
又道:“只盼这般大善之举,能叫你今后全无苦难,少有奔波,桩桩件件顺逐,日日都要开怀才好。”
季清菱听得面色微赧,不太好意思地偏过头,小声道:“不过是个想法,谁晓得后头能不能成事,况且哪里就到你说的地步,不过是做点些微小事罢了,五哥那样辛苦,样样也为朝为民,我才要盼你今后全无波折,顺顺利利的。”
她一面说,一面把被顾延章握着的左手动了动,轻轻看了他一眼,小声提醒道:“五哥抓得我手心都出汗啦。”
顾延章却半点不放开,只道:“管他的,我只想同你挨着。”
却是又把左手换了右手握了季清菱的左手,又把右手伸出去环着她的腰,柔声问道:“家里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咱们明日出去玩好不好?”
季清菱原还觉得脸上微微发热,听得这一句,却是有些吃惊,抬头道:“今日不是天使才来了?听松节说,来接任的足有好几个人,五哥难道不用交接吗?”
“东西早已清理出来,恰才已是清点签字过,有下头人帮着解释也就够了,却不用我留在那一处——我不在才是好事,不然接任的人查点起来也不自在……”顾延章把白日间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会,复才同她贴挨着道,“来了这样久,咱们还未曾出去过,上个月你过生,州中诸事急忙,也没来得及好好过一回,只吃了一碗长寿面,趁着我现今有这样长的假,足足九天,咱们出去寻个地方细细赏玩一回,好不好?”
又道:“我寻了个极有意思的地方,就在青秀山脚下,也不算远,乃是一处庄子,极是凉爽——上回你不是还说嫌热?咱们去那一处避一避暑,也能赏景观山。”
季清菱脸一红,道:“也没有很热……”可听得能出去玩,毕竟还是高兴,想了想,问道,“节度不会有事找罢?”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我正要同他切一切,免得两边走得太近,倒叫他以为样样都是理所当然。”
季清菱倒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
五哥同陈灏本来就是搭手的关系,虽然官职有上下,却并不代表样样就要听从对方的分派,况且最近陈灏的行事,着实有些把人小看了。
她点了点头,道:“那我交代秋月她们先去收拾行李,再叫人去那庄子里头打点一回。”
顾延章摇了摇头,笑道:“从前我忙着州中事务,没空腾出手来,只好叫你做这些有的没的,此时既是闲下来了,就换我来伺候你一回——前日不是才说将来要把我金屋藏娇,叫我除却伺候你,旁的都不用做?”
又道:“而今我是无事一身轻了,不若先来试一试,免得将来当真赋闲在家了,却又伺候不好,届时年老色衰,要遭有钱人嫌弃。”
季清菱听得睨了他一眼,却是自己憋不住笑了起来,伸出手去要捶他,又被人把拳头给拿住了,整个人都抱进怀里。
两人依偎着说了一阵没油没盐的话,一时在讨论去那青秀山上时打算吃些什么,一时又商量次日什么时辰要起来,说不得去到地方,还能吃上午饭,一会又说过两日要去爬山,顺便赏一赏晚桃,一会又说不妨再早些起来,去看日出。
等到夜晚,果然不用季清菱管,却是顾延章自分派下头人动手,各自收拾了行李,又留了人在家中看守,等到次日起来,两人带上几个丫头并三两个小厮,再有一队亲兵护卫,一行三辆马车和着十来骑马,自往那青秀山去了。
出发时刚到辰时,到得地方却是过了未时,邕州城外多是山路,并不算平坦,季清菱磕磕绊绊了半日,一下马车,却见得不远处黄墙黑瓦,矮围低栏,一处看上去并不算大的院落就在三四丈外,眼下院门开着,外头立着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正同顾延章说话。
她走得过去,对面两人却是立时闭了嘴。
那妇人迎上来,笑着道:“夫人想是累了,我且在前头带路罢,早些进去歇一歇。”
此处庄子不算大,只有十余间房舍,只是布局却是十分奇怪,是大院子里套着一间封闭的小院子,小院子里头五脏俱全,另有有一个极精致的园子,外头才又围着十余间房舍。
季清菱早间起来得早,又在马车里坐着颠了半日,实在有些疲惫,此时也来不及细看,连饭也不想吃,只进得那小院子里头,见床榻上是眼熟的被褥,晓得家中的人已是先来打点过了,便踢了鞋子,转头同跟着进来的顾延章道:“五哥,我且歪一歪,一会再起来吃东西。”
便把头一靠,说是歪一歪,迷迷糊糊竟然就这般睡着了。
等她一觉醒来,却是过了申时,睁眼一看,果然顾延章坐在不远处的桌边,手持一卷书册,正认真看着。
季清菱半爬起来,叫道:“五哥?”
她话刚落音,便见对面的人把手中的书册合上,塞到了桌上的包袱里,复才站起身来走得近了,问道:“还困不困?外头做了吃的,是先歇一歇,还是起来吃东西?”
季清菱午间睡了一个长觉,此时尚且有些晕,听得对方问,才觉出饿来,便爬起来道:“起来吃东西罢,五哥吃了未曾?”
顾延章却是弯下身给她拾了鞋子穿,道:“才到的时候吃了点东西垫着,其余的想等你一起来。”
季清菱还未全然清醒,脚上又穿着袜子,倒不觉得被五哥捉了脚有什么,由他将鞋子套得上去,又被伺候着洗了手脸,等到梳头的时候,习惯性地自家一面伸手去摸梳子,张口便叫秋露,却是被一只手将那梳子连着她的手一起握住,又有人在耳边笑道:“说了这几日我来伺候你,要晓得叫五郎,莫要叫旁人。”
又道:“今日咱们不出门,只束起来好不好。”
季清菱这才慢慢品出些滋味来。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任由后头的人给自己梳了一个极简单的头,只用锦带将头发束了。
两人手牵着手出了里厢房,外头一个人也无,桌上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摆了热气腾腾的饭菜,看着蒸腾的水汽,显然端上来的时间并不长。
盘盘碗碗的,总共四菜一汤,除却一盘白切鸡肉,其余菜都是小碟子,除却炒了新鲜时蔬,便是一碟子酸菜,并没有什么稀奇,只是极香,一股乡野间的锅气,可那一个汤却是少见,里头金黄搭着浅绿色,一个个椭圆形状的东西沉在汤底,上头又飘着些小葱,看着十分漂亮。
顾延章拿筷子给她先从那汤中夹了一个椭圆状的东西进碗里,道:“尝尝这个,说是当地特产,一年只这两个月才有的。”
季清菱依言吃了,只觉得里头应当是剁碎的肉与豆腐,却是不晓得混了什么,半点都不腻,外头应当是一朵花,清甜异常,尤其吃到花芯的时候,里头竟还有蜜,那蜜也不甜腻,轻轻浅浅的,吃进嘴里,豆腐的鲜美和着肉的香味,又混了那花与蜜的清甜,十分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