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她注视着他很长时间了。
时光荏苒, 神国在世界树尤克特拉希尔的荫照下繁荣兴旺, 奥丁和海拉联手征战九界,在平定四海后, 他从约顿海姆抱回了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从小小的一团长成了会跑会跳的少年, 他纵马在乌达泉边疾驰, 翠绿的眼眸里倒映着世界树翠绿的枝叶。
“他可真好看。”她这么想, 虽然发不出声音, 但是她可以思索, “喂, 约顿海姆。是不是你那边的人都这么好看啊?”
她的兄弟约顿海姆不做声,千年来她的8个兄弟姐妹都是这一副锯嘴葫芦的样子, 也只有海姆冥界、华纳海姆和中庭偶尔会传来几个带着情感的小泡泡。
阿斯加德的种子也没指望得到回应。她在感慨后继续注视着黑发的小王子, 看着他在命运三女神面前下马, 行礼,然后问询他今后的命运。
命运三女神不会透露任何信息, 他注定失望而归。小王子牵过马的缰绳,在临走之际抬头望了一眼世界树。郁郁葱葱的尤克特拉希尔千年如一日地托举着九界, 似乎对生灵们的喜怒哀乐全然不在意。
但是世界树的孩子,阿斯加德的种子正全心全意地注视着他。
她看着小王子在嫉妒和迷茫中迷失了自己, 在得不到承认后松手跌落彩虹桥,坠入茫茫的宇宙深渊。
阿斯加德的种子滴落了一滴泪。
她狂躁地去戳自己的兄弟姐妹们,要他们在各自的星球寻找小王子的下落。约顿海姆一如既往地不理不睬,海姆冥界说反正小王子没死,华纳海姆对她发出了嘲笑, 而被视为蛮荒之地的中庭过了半天,慢吞吞地回答:
啊,他似乎在我这里。
小王子流亡在星际之间,吃了很多苦头,最终走上了错误的复仇之路。他带领着军队入侵中庭,最终又被中庭的守护者们击败,被他的哥哥押回了阿斯加德。
阿斯加德种子忧心忡忡地看着小王子被铐上手脚,他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名誉,还失去了母亲。
慈爱的神后死了,王子们决意复仇。他们要前往的地方已经超出了九界的范围,阿斯加德的种子无法用自己的力量庇护于他,着急得干瞪眼。
“其实……你可以来我这里。”中庭的种子再次慢吞吞地说,“九界之中,只有我和华纳海姆能量充沛,也许你可以在我这儿获得一具身体。”
身体?
种子们不约而同地有些躁动,华纳海姆大着嗓门问:“你不是蛮荒之地吗,怎么能有力量给阿斯加德塑造身体?”
一向难以沟通的海姆冥界悄悄问:“是吗,去中庭就能得到身体?”
“你们别全来啊,我这儿受不住的。”中庭说,“阿斯加德,你可以试试,但是到底结果怎么样我不能保证。”
阿斯加德种子也不求更多,她只想得到一具能够跑向他的身体,用她不多的神力帮帮他的忙。
地球在那一夜见到了流星,一枚盈亮的光球从天而降,坠落在东方的土地上,深埋在茫茫的森林之中。森林土层亿万年积累的殖质和养分被种子如饥似渴地吸收,她探出根茎,汲取着任何形式的能量,慢慢地构建属于自己的躯体。
她要快一点,再快一点。
阿斯加德种子从泥土中爬出来的那一天,在森林边缘遇到了一个濒死的女孩。女孩姓赵,旅游时不小心走失,她恳求种子带她出去。
“出去之后,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求你把我带出去。我,我现在还不能死……”女孩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但她看着种子的时候,眼里似乎燃烧着黑色的火焰。
种子扛起她,靠和植物的亲和力找到一些果子喂她吃了,然后乘着中庭种子提供的世界树根向着有人类痕迹的地方赶去,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女孩送到了人类的公路旁。
种子不要什么特别的报酬,她只想赶到小王子身边去。
“谢谢你,谢谢你。”人类女孩落下泪来,她抓着种子的手,死死攥着不肯放,“你是仙人吗,还是山鬼精灵?我叫赵筝,我不是自己走丢的,我们旅行团的导游和村民勾结,把我们绑了想勒索,我是逃出来的,我的男朋友还在里面……”
种子轻轻掰开女孩的手指,女孩脱力地跌坐在地,然后又咬牙扶着树站了起来,恨道:“我一定会把他救出来的!”
女孩最终被留在了原地,但是种子送给了她一点属于自己的神力,这点神力能够庇佑她成功等到带她到县城的卡车,庇佑她带着救援回到村子,庇佑她最终和爱人团聚。
种子也拿走了属于自己的报酬。她将自己刚成型的身体塑造成了女孩的样子,也拿走了女孩的名字。
她也要去见自己的心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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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种子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的小王子倒在荒芜的旷野之中,心口洇着血,以往总是含着波光的翠绿眸子也失去了光彩,脸色灰败。
他身边没有人,没有捅了他一刀的黑暗精灵,没有阿斯加德的士兵,也没有把他带过来的哥哥。
他身上只有一件托尔脱下的红披风,披风被珍而重之地掖好,像是小时候给踢被子的弟弟盖上毯子一样。
洛基死了,孤零零地被留在异乡。
种子在来时想了很多,她的开场白该说什么?“我是世界树的种子,你可以叫我世界树女神,我一直在看着你,看着你很久了。”、“你好,我是世界树女神,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我叫赵筝,是世界树女神,我能帮你揍玛勒基斯——”
但是种子在看到她心心念念的洛基之后像是被卡住了脖子,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异的哭音。
她跪伏在洛基身旁,手肘和膝盖都沾上了肮脏的尘土。但是她一点也不在乎这个了,种子的双手都是颤抖的,她慢慢掀起披风,露出他血迹干涸的伤口。
不可能啊,她的小王子可是最会临阵逃脱的,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被偷袭得手,在心口上带着这一道可怖的贯穿倒在了荒芜的异乡之地呢?
种子伏在洛基身上,她的眼角不停地滴落透明的水滴,洇湿了他胸口的一片布料。她用手腕笨拙地去擦,可泪水一直在流,一直在流,怎么也停不下来。
“奇怪。”她嘟囔,“我为什么会漏水呢,为什么会有水从眼睛里出来?”
胸口好闷,心口好疼。种子不明白,明明这一刀是捅在了小王子心口,她的心为什么也会痛?
她轻轻去握洛基的手,触及一片冰凉。种子垂下头去,心底和洛基手掌的温度一般,只觉得空茫一片,未来到底该做什么都不明了。
手上忽然一紧。
种子低头去看自己的双手,可她的脸颊却突然被一只手捧住。有人屈起手指,温柔地为她拭去糊住眼睛的泪水,低声问:“你哭什么?”
哭?
种子抽抽噎噎地说:“我也不知道。”
洛基坐了起来,他左手把种子小小的手攥在掌心,右手为她把脸蛋上的泪珠都擦掉。刚刚从假死状态中恢复过来的他本应该回到阿斯加德,但身边莫名其妙扑过来一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姑娘,他不得不好好问个清楚。
邪神动用了他读心的能力,轻而易举地侵入了小姑娘的记忆。
……他的脸。
铺天盖地的都是他的脸。
不被托尔的朋友们接纳,躲起来读书的他;骑在马背上攥着缰绳勉强跟上托尔的他;成功化出了虚影兴奋至极的他;望着托尔志得意满的背影,心情郁郁的他;松开手,决绝坠入宇宙深渊的他;带上镣铐,在庭审现场虚张声势的他;还有面色灰败、宛如尸体的他……
这个姑娘静静地看了他一千五百年,记忆中全都是阿斯加德的洛基,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
种子哭得打嗝,洛基在愣怔过后,轻轻掐了一把姑娘的脸蛋。
“你叫什么?”
“我、我叫赵筝!”她说,按照背了几百遍的开场白磕磕绊绊地自我介绍,“我是世界树女神,我一直——”
“这是什么名字。”洛基皱了皱眉头,对于他来说中文的“zh”发音很奇怪,“算了,就叫你珍妮好了。”
他站起身,一使劲儿把珍妮也提溜起来,懵懵懂懂的小姑娘眼眶还是红的,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新得到的身体没有衣物。洛基赶紧把托尔留下的披风给她围上,珍妮乖乖地任由他为自己裹上红色的布料,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洛基的脸来回转,偶尔打一个小哭嗝。
“真是个傻子。”洛基低声道,“你都不知道打探一下消息,抢一套中庭人的衣服再来吗?”
“因为我想快点见到你。”珍妮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情,缩了缩脖子,“那,下次我就抢一套衣服再……”
洛基注视着面前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姑娘,许久后释然地笑了一下,然后又把她软软的小手攥进掌心。
“行,下次记住。”他说,“不过,既然被我捡到了,那你就归我了,这你答应吗?”
珍妮问:“我可以一直待在你身边吗?”
洛基挑起眉毛:“当然了,我的东西要一直随身带着。”
种子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邪神摇头笑了,他牵着种子的手,抬脚向旷野的另一端迈步。
“走吧,我带你回阿斯加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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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阿斯加德后,洛基发现奥丁神力枯竭,已经陷入了沉睡。他隐瞒下这件事,自己化作奥丁的模样开始了对阿斯加德的统治。
成为阿斯加德的王对他来说是梦寐以求的事。顶着王的身份,他能随心所欲地把指使托尔去最危险的地方完成最危险的任务,享受阿斯加德最舒适的宫殿,还能拥有属于他的戏剧团。他发现了自己还拥有编剧的才能,花了一天时间就才思如泉涌地完成了惊世巨作《阿斯加德:洛基之殇》,公演当日引发了全神国的轰动,几乎所有女神们都为了被误解的洛基而哭泣,主动情愿为邪神立起雕像。
当然,成为王之后,他还能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豢养一个只属于他的小小女神。
阿斯加德多了一个女神,没有多少人见过她。但是传言说她是世界树尤克特拉希尔的化身,是守护阿斯加德的女神。奥丁对她非常礼遇,让她舒适地住在仙宫之中,为神国日夜祈祷。
珍妮不知道外界的传闻,她被洛基领到寝宫,吩咐侍女为她沐浴打扮。侍女们把她牵到热气腾腾的浴池,让她浸入热水之中。
仍然有着种子习惯的珍妮没洗过澡,她看着这一大池子水只想习惯性地遵循自己的植物本能。她慢慢走入水中,从脚踝伸出细细的根茎,贪婪地开始汲水。
侍女们为她打上泡沫,轻柔地搓弄长长的黑发,把她手肘上的尘土洗去。珍妮乖乖地任由她们摆弄,根茎一刻不停地吸取着池水。
当侍女们给珍妮打完了泡泡,准备舀起池水为她冲掉泡沫的时候,她们震惊地发现,满满一大池的水全没了!
珍妮打了个小饱嗝。
来回折腾了好一会儿,被洗得脸上红红的珍妮裹上白色长裙,心力交瘁的侍女们把她送回了寝宫。她站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门口探头看了看,然后转过身,毫不留恋地打算离开去找洛基。
“你要往哪里去?”
珍妮几乎是跳着转过身,从她寝殿拉着幔帐的大床后头探出她最熟悉的面孔,洛基早就在里面等着她了。他招了招手,像是叫小动物一样:“你来。”
小姑娘小跑着来到他身边,洛基坐在床边,欣赏地上下打量了几圈小脸红扑扑的小女神,然后拍拍身边的床铺:“坐。”
珍妮立刻坐下了,她扬起脸蛋,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像是一只叼着球的小狗狗。
洛基没来由地想摸摸她的头,于是他也这么做了。珍妮被他揉了揉发顶,在短暂的愣神之后,她本能地咧嘴笑起来,幸福得都开始加速光合作用了,咕噜咕噜从细小的毛孔里释放氧气。
“真是小傻子。”洛基嘀咕,“你真的是世界树女神吗?”
“我是!”珍妮以为洛基怀疑自己的身份,连忙自证,“我是尤克特拉希尔的种子,代表的是阿斯加德的力量,一直在乌达泉边的世界树分支上待着——你可以去问命运女神,她们一定认识我!”
她的掌心颤巍巍地冒出一枚小芽,晃悠悠地舒展叶片。洛基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嫩绿的小叶,叶子边缘卷缩起来,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搭在了洛基的指尖上。
“我看你就是个小树苗。”洛基弹了一下她的手心,“好啦,跟我说说,你这一千五百年都在干什么?”
珍妮脸上还带着没褪去的笑意,她把刚才洛基触碰过的掌心蜷起藏在手指底下,乖乖地回答:“一直在看你呀。”
“为什么要一直看着我?我是邪神,阿斯加德的神都把我看作罪人。仙宫有意思的事情那么多,为什么不看看别人呢?”洛基身子向前倾,仔细地盯着珍妮的脸,观察她的神色变化,“比如妙尔尼尔的持有者托尔,他是奥丁的头生子,名正言顺的阿斯加德继承人,你就不想看看将来会是谁治理神国吗?”
珍妮理所应当地说:“我又不喜欢他,为什么要看他呢?”
洛基伸出手,勾起一绺她垂下的长发,在食指上缠绕了一圈,然后又松开,看着它们顺滑地落下,重新垂落在小姑娘的身侧。
半晌沉默之后,他轻声问:“你怎么现在才来到我身边呢?”
珍妮又以为是自己做错了,急急忙忙想要道歉,但洛基捏住她的鼻子不让她说话,坏笑着看着她像一条缺水的小鱼一样干张嘴发不出声音。
“但是以后你想走也走不掉了。”他凑近来,在她耳边说,“这可是你自投罗网的。邪神可不会轻易把到手的东西送出去。”
珍妮懵懵懂懂,只觉得耳朵发烫,脸颊发烫,心口也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