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她的身上还有另一股气息。◎
【046】。
自二楼窗台一跃而下, 便是一整片深不见底的曲水湖。
正值浓夜,上巳节的灯火熄了大半,整片天地乌压压的, 根本看不清湖面涟漪。
霍铮长身立于屋顶, 轻步行过檐上瓦片,声响极小, 一双黑目紧紧逡于下方湖水。
石拱桥就在斜方, 细风拂过桥面一盏花灯, 微茫火光映过潋滟湖波。
霍铮冷目一凛,猝然间瞥见一抹倩影悬于湖畔柳树与一楼檐柱间。
他步履加快, 几步之间已走至那道影前。
黑影被月光拉长,完全将玉琳琅覆盖。霍铮背身稍弯, 弓箭单臂提握,另一只手臂用力将檐角悬挂之人的手腕拂捞紧握。
二人肌肤相触, 玉琳琅美眸极冷朝上睨去。
“霍铮, 松开!”
女郎清冷的声音如冰湖之水, 冷浸浸地灌入心间。
霍铮只厉着俊眉,将人攥紧, 不肯放一丝一毫。
“你怎么就这般倔?”玉琳琅蓦地低嗤一声。
粼粼月色下,她扬起那张清艳面容, 眸光流盼凝睇着眼前青年,“阿铮,你也要杀我吗?”
霍铮攥着她的指尖一顿,黑眸微滞地与她交视,喉间吞咽, 他秉着冷声答:
“玉琳琅, 你身负重罪, 今日不可再逃了。”
“罪?”玉琳琅粲然一笑,乌眸红唇在月色分外动人,“阿铮,你与我说说,我的罪名。”
“豢养私兵,欲图谋逆。”
玉琳琅眉梢轻挑,也不再挣扎,另一只垂下的手臂忽而去攥住霍铮的手,得了她的依附,霍铮心中微凛,将人一把从下方拉上来。
垂着长睫刚要喘气,下一刻一柄冷锐的簪尖抵住了他的喉咙。
“阿铮,你连说我之罪,都这般底气不足,又如何捉我?放手吧,阿铮,很多事并非你所见模样。”
霍铮死死将她盯着,即便喉颈簪尖已抵入血肉,还是不愿松半分手。
然而,玉琳琅却冷艳一笑,拂袖一把将他从檐上推向湖面,金簪毫不留情地划伤他的脖,留下一道醒目的划痕,鲜血淋漓沾了玉指。
不断下坠的青年,黑眸冷愕地睨着那张脸,心狠狠绞住。
又,又一次没能抓住她。
湖光折眼,那道姝影随着几缕清辉,消失于浩浩夜穹之中。
——
春风拂过冷寂夜空,将敞开的窗牖一下又一下地刮着。
而此刻,廊间陷入一场阒寂。
摇晃烛影下,映着男人冷峻无比的脸,狭长黑眸似要与他身后的夜色融为一体。
萧淮止周身溢满戾气。
晦黑的眸将她囚于眼底,冷声又沉几分,不耐道:“孤再说一次,过来。”
玉姝裙袂微动,绣鞋踯躅着往前迈,她自知若是此刻与萧淮止逆行,他一定会迁怒在场所有人。
但刚迈出一步,身侧的白袍青年忽然挡在她身前,朝着前方朗声道:
“玉娘子怕什么,你若不想去他身边,或可跟我。”【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他说着侧首看向玉姝,一双微挑的桃花目在摇曳光焰下格外得亮。
话音方落,萧淮止淬寒目色如箭般射了过来,长眉微竖,他此刻声色俱厉:“弓箭手,备箭射杀此人!”
温栋梁等人听令立即齐应。
潜伏在整间酒楼的弓箭射手旋即现身,寒夜寂寂,数道白光晃过眼底,齐齐对准了玉姝与谢陵沉。
此刻只需他一声令下,便可万箭齐发。
玉姝眼瞳一震,望向前方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原来他是带着杀心而来的。
而她早在今夜之前,就已被他疑心了。
萧淮止紧睨着二人交叠的衣袂,“孤只数三声,你若不愿过来,便陪他一起死。”
“玉小娘子,你可愿随我走?”谢陵沉偏首注视着那双翦水秋瞳,眉眼飞扬,满目写着轻狂。
犹豫间,玉姝回望着眼前的白袍青年,黛眉微蹙。
而另一边,萧淮止的耐心已然告罄。
“三。”男人冷冷看着玉姝,毫无温度地倒数。
玉姝只觉此刻脚下如有千斤重,始终迈不动半步。
“二。”他不留一点时间,继续数。
她稍定心神,眉目沉静看向萧淮止,打断道:“我不会走,我与大将军之事,与谢公子无关。”
萧淮止目色冷凛,看着她越过谢陵沉,朝自己一步步走来,便没有再数。
待人走至跟前,萧淮止长臂一伸,毫不怜惜地用力将玉姝拉至身后,而后肃声令道:“放箭!”
玉姝脚下一个趔趄,听他话落赶忙侧身看向谢陵沉的方向。
但回首那一刻,数道银光划破了寂冷的夜空,犹如流星坠下,银白闪过,对准了廊间那名白袍青年。
玉姝心间凝滞,心中一个声音开始告诉她:谢陵沉此刻不能有事,至少不能是今夜,阿姐应该是需要此人相助的。
“大将军,放过他!”玉姝急忙去拽萧淮止的衣祍。
萧淮止眸仁微侧,瞥过她泛红皓腕,眼底晦暗一片,直接一把将她拂开。
谢陵沉看向玄影后的那抹月白,心中微嗤,而后扯唇一笑,摇首叹道:“自古美人乡,英雄冢。玉小娘子,你当真是害我不浅呐!”
言讫,他俊眼转厉,肃然从身后抽出一柄软剑,刃光铮铮,腕骨一转,悉数避开朝他而来的数道羽箭。
他瞄准时机,闪身躲入一旁竹屏之后,避开稍许弓箭手的视线,谢陵沉却也无法得以松弛,他眉眼冷肃,身形一跃,手执软剑,动作凌厉地与破门而入的将士周旋厮杀。
稍得一线缓机,谢陵沉便极快瞥过屋中几扇开合窗户,他凌步上前选择最近的一扇,预备跳窗而出。
萧淮止径直走上前,一把夺过将士手中弯弓,长臂一展,拉动弓弦,银羽箭于他指尖蓄势待发。
军中人人皆知,大将军大将军萧淮止箭无虚发,素有神弓手之称。
弓手们眼见他已握紧弓箭,自知谢陵沉今夜绝无生还之机。
但松弦的瞬间,一抹月白身影猛地抱住了萧淮止的小臂,满眼泪涟地将他凝住。
萧淮止的箭偏了。
并未射中谢陵沉的脖颈,却在他跳窗而逃的刹那,箭矢插-中了他的左臂。
萧淮止骤然回首,目色锁在她莹润的脸颊上,冷声朝众人吩咐道:“追杀谢陵沉,将尸首带回!”
话音坠地,他将手中弓箭用力抛掷,随后扼住玉姝双腕,手背上满是突起的青筋蜿蜒而上。
冷峻面容上布满阴云,他提步将人直接从廊间拖拽离去。
回到来时那间雅阁中,房门珠帘一声接一声地重响。
那张桌几上蜡烛未烬,燃着渺茫烛光。
萧淮止松开玉姝的腕,将她一把抛向临窗软榻,漆黑的眼里阴霾压境,玉姝看不清他眸底半分清明之色,全是一望无际的黑,仿佛可以将人吞噬的黑。
“你当真是养不熟的。”萧淮止沉声,步步逼近,“孤说过会救你阿姐,你不信孤,孤说过不要再跑,你却跑向了那姓谢的身后。”
玉姝整个身子都被他摔得无力,只得侧身支着榻沿,眼底满是惶然的望着他,她张唇解释:“不是的……”
“不是什么?不是从孤手中夺弓都要救他?不是骗着孤饮酒,趁孤昏睡之时,欲和他一道私逃?”
萧淮止俯身而下,长指用力攫住她的下颚,眼底再无半丝怜惜。
“玉姝,孤给过你那样多的机会,你却是一点也不愿珍惜,你总想跑,总想着离开孤的身边!”
整个下颚似要脱臼般,被他紧紧捏掐指尖,玉姝眼泪都已泛出眼眶,滚烫的泪水洇开他修长指尖,男人的目光森冷骇人,逡着她,不让她逃开半分。
他音色渐哑,“为何不愿留在孤身边?”
玉姝颤了颤睫,想要摇头却无法动弹,只能忍着锥骨之痛,颤声道:“没有,真的没有要逃,我只想见一见阿姐……”
“还要骗孤!”萧淮止声音骤高,指尖松开她泛红一片的下颌,转而掐住她纤弱雪颈。
窒息感吞天并地袭来。
眼前那抹焰光都已模糊,玉姝看不清萧淮止的脸,只看得见一片黑云沉沉地压着她,心跳都快停滞,她本能地咳呛着,眼泪洇湿了鬓角。
他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
玉姝双臂挣扎着去拨他的手臂,却犹如蚍蜉撼树,力量太过微弱,根本无力挣脱。
意识快要消散的刹那间,萧淮止掐住她脖子的指尖倏松。
窒息感极缓地消失,玉姝背脊冷僵着,她用尽力气蹬腿,求生的本能使她朝后退。
裙裾下遽然落下他的大掌,紧紧锢住她发颤的腿。
灯火明灭间,他的面容隐在晦色下,只能听见他冷然声音:“再跑,孤会亲手杀了玉琳琅,给你作陪。”
玉姝抵着身后冰冷的墙壁,心绪一阵乱,她于摇曳灯火下抬眸,直睇于他,眼眶的泪簌簌而下,湿了面颊。
喉间被他掐得已经嘶哑:“萧淮止,我们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只觉得满身惧疲,闭上眼,玉姝心间抽痛着。
他们之间本就是一场错误的开始,是她走错了路,想要脱离深渊,却坠向了一个更大的深渊。
几近将她吞食,使她血肉模糊。
二人沉默着,萧淮止朝前进了几分,掌心力度却一分不减地将她锢住,似要在她的足踝处烙下印记一般,重力压着。
“错?”他冷笑一声,“还要孤再提醒吗?玉姝,是你主动求孤的。”
他一手拂开她凌乱的裙裾,此刻镀上一层烛光的冷峻面容上,满目疯狂与贪-慾,一字一顿道:“怎么,还是需要孤帮你再仔细回忆回忆?”
离得越近,鼻间便是她身上那股清幽香气。
但此刻,她的身上还有另一股气息,属于另一个男人;
只要一闭上眼,他就能想起谢陵沉凑近她的亲密模样。
萧淮止眉心紧折,目色紧拘着玉姝瓷白清怜的脸,她此刻满是戒备的眼神,像极了多年前……
心底已是妒火中烧到了极致。
那副眼神,那样抗拒而戒备地看着他。
萧淮止长睫微敛,“江左玉氏现已散了,你的阿姐,玉氏家主是个逃犯;而你玉姝,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少主。”
他淡声陈述。
字字诛心,句句刺骨。
玉姝迎上他的眼神,似在嘲弄着说她,不过一个阶下囚,还要做什么清高样子?
她想起今夜霍铮拿弓指向阿姐的样子。
哪里是寻她阿姐。
哪有拿着弓箭瞄准对方的寻人?
她忽而凄然一笑,“萧大将军,您从一开始就想毁了玉氏,强占江左,是吗?”
最可笑的是,强占江左之前,她竟乖巧地将自己也献给了他。
萧淮止看着她冷嗤凄楚的模样。
看着她泪痕湿漉脸颊,满眼绝望的神情。
每一寸每一厘,都在刺锥心间。
不断地收紧,不断地去绞。
锢着她的掌心力度微松,他想要去擦掉她洇湿的泪,但一迎上她冰冷目光,殪崋早已沉寂的那座火山,似在熊熊攀升,只待一刻爆发。
“萧淮止……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是错的,你说得对……我如今不是什么少主,不过一个赖你鼻息生存的阶下囚,我不该奢望你以少主之礼待我……所以,萧大将军,还请您将我关入诏狱,玉姝愿以自身之命,抵长姐一命。”
她字字艰涩地启唇。
萧淮止视线定在她冷决的脸上,声音极沉地问:“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离开孤身边?”
“是。”她不再犹豫,冷然答着。
萧淮止呼吸一窒,翻涌的情绪不断拍击着他的心膛,他咬牙:“为了见他,般若酒中,是你给孤下了药。”
她垂下眼睫,烛光晃过,浓睫在她眼睑处投下一片淡影。
为了见阿姐,她确实是在般若酒中动了手脚,却并未给他下药,但事已至此,有或没有并无区别。
他们之间,早就存在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见她颔首默认,萧淮止心中积压的情绪在霎时间迸发,如喷涌般,在他的四肢百骸冲斥着。
烛光啪嗒一声熄灭。
男人浑烈的雪松气息猛然席卷,完全将玉姝覆盖其间。
月色裙裾被一掌撕裂。
玉姝的心也跟着一齐宕入沉渊。
“萧淮止!”她激烈地喊着他的名字,双手用力地去推他压下来的高大身躯。
然而,力量终归太过殊异。
萧淮止此刻是全然听不见她的任何话语,眼底一片猩红炙热,有燎原之势。
云鬓被他大掌摁住,鬓间金簪霍然撞向身后墙壁,玉姝眼睫孱颤,身前一片凉意,是他撕开了前襟。玉姝蓄着眼泪,奋力挣开双臂去取鬓间金簪,挣扎间,她持着簪尖猛划向萧淮止锢她一双藕臂的掌间。
但他力度不减,玉姝咬牙心间一横,挣着双臂划向他的胸膛。
刺啦一声。
玉姝心间猛窒。
紧压住她身子的人骤然停了动作,萧淮止擦了擦颈间,掌心微湿,他又拧眉覆手握向那攥着金簪的柔荑。
金簪插中了他的胸膛。
玄袍前襟深色洇染一片。
而握住那枚金簪的手,在不住地发颤。
萧淮止推开二人身后的菱窗,任由窗外月光镀满室内。
他看清了玉姝脸上神情,仓惶、无助、惴然、恐惧……无数无数的情绪叠加一起,偏偏就是没有对他的半分愧疚,抑或是一丝心疼……
没有。
她是全然没有。
萧淮止凝视着她,眉眼淡淡,似感受不到一丝痛觉般,将那枚金簪从胸膛直接拔出。
几滴鲜血瞬溅于她雪白的面庞上。
犹如冬日绽开的红梅。
血珠点缀娇靥。
萧淮止粗粝指腹擦过她面容上的血珠,用他的血,一点点地在她脸上晕开。
但这都没关系,他忽然想,她还有力量与他以血相搏,奋力地对他存着杀他的欲望,那么都好过她想要离开,想要逃出他的视线中。
让她刺上几刀,剜点血肉,都好过看不见她。
二人于夜色中僵持。
半刻之后,他缓缓弓起背脊,目色狠绝如狼,从她身上撤离。
大掌一转擒住她蜷缩的小腿,一把扯住她的脚踝,似在以指为尺,衡量着什么。
而后,他压低嗓音带着几分慾火未散的喑哑,道:
“玉娘子放心,你想要下诏狱,孤便成全你。明日,孤便会亲手为你烤上锁链,让你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无法逃出去。”
他的猎物爪牙太利了,都学会了如何去反伤他了。
但她越是这般反抗,越是要与他争出几分血色,于他而言,便越是令人亢奋。
今夜她没能逃走,那便由他亲手去套上锁链,让她寸步难离。
作者有话说:
对萧狗这种变态来说,只要她还在身边,伤害他的感情也好过于不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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