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姐弟(1 / 1)

养只熊猫不容易 沈霁川 5011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81章 姐弟

  姑娘家心思总是难猜, 阿窈头一次体味到这句话。

  阿窈一问婚事,江素素便低头,一问成大郎, 江素素便沉默。

  若是江素素真心不喜欢, 那也就罢了,抛下他另择良婿,也不是大不了的事。

  但万婶却悄悄告诉她:“那个官人往日里送给姑娘的东西,姑娘都好好收着呢!”

  不像无情, 不像有情, 阿窈一向没看过这么千回百转的肚里官司,偏这女孩儿家的事, 还不好跟人多商量—连杨岑也不能多说。

  阿窈猜得实在太累,索性就不猜了,她直接把成大郎约了出来。

  成大郎早就因为这悬而不决的消息辗转反侧, 等见着阿窈的时候, 颇有些小心翼翼。他心里知道,这江家虽然没有年纪大的长辈,但一切都是江素素这个年幼的弟弟做主。

  阿窈看他的眼神就没有往日那般和善了。

  以前是街坊邻居, 自然好声好气,和睦为上,如今却是给江素素挑女婿,人好固然重要, 却也得有些胆气。

  “成兄弟可是真心要娶家姐?”

  成大郎看着他眼巴巴点头。

  “可是阿姐倘若不愿意嫁你, 你又要怎么办?”

  怎么办?成大郎眨巴眨巴眼睛,露出为难又茫然的神色。

  阿窈等了一会儿, 见他没什么答复,冷笑一声拿起脚就走。

  成大郎便是再迟钝也知道不能让这未来的小舅子气走了, 忙走上前去拉他,深深躬身一拜,道:“不瞒江兄弟,我生来就嘴笨心实,要怎么做,还请江兄弟教教我。”

  阿窈心里哼道,还不算蠢到了家,便耐心指点他:“家姐一向谨慎,成兄弟让别人说了这么多,自己可曾对阿姐说过什么?”

  成大郎恍然大悟。

  第二日,江素素正在家里闲坐,成大郎“恰巧”从门前过,托言要送些东西给阿窈,江素素想着家里还有万婶与小琪,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开了门。

  阿窈在外头等了一会儿,眼见着成大郎出了门,一脸沮丧。

  “她什么话也不说。”成大郎一向做得多,说得少,这回也是豁出去了,结结巴巴表白半天,换来江素素一阵沉默,最后干脆直接进了屋。

  阿窈叹气:“姻缘本来就是两个人的缘分,我也做不得家姐的主。”

  谁也不能陪谁一辈子,阿窈自认已经操了许多心,这种事就交给他们两人,自己说明白吧。

  她本以为成大郎这就放弃了,也不知他怎么就突然开窍了,人不上门,东西却常常过来。江素素开始并不理会,再到后来,也有些不好意思,礼尚往来,也不能总是白收别人的东西。到了冬至时候,本来就是个节,成大郎送了半扇羊,各色小东西,另外还有一副九九消寒图,上联写着“亭前垂柳珍重待东风”。

  阿窈索性把回礼的事情丢给了江素素,自己去凑要回给顾谈礼的各色针线。

  顾谈礼的生日就在冬至,两节相合,就是不能亲自去贺寿,也要送些礼物表表心意。阿窈从一两个月前就在忙这些,她身上银钱不多,但送给自家舅舅,贵在心意。阿窈就拿着私房钱给顾谈礼刻了一个印章,又央江素素帮她画了几幅画,自己配上字给绣下来,倒也别致。

  最后,另把自己做的羊肉饺子满满地装了一食盒,让人送过去。

  顾谈礼这个生日过得并不怎么安宁。

  他这个生日不整不零,不长不少,也没什么大办的必要。偏偏这位姐姐硬要拖着儿子女儿丈夫都一并过来给他过生日,来也就罢了,姐夫耷拉着脸,姐姐泪水涟涟,往日颇有君子之风的小外甥这两年也不大见,这回一看让他大吃一惊。

  赵清和从小待人谦恭有礼,人如其名,待父母甚孝,虽然少了年轻人的跳脱,却多了几分翩翩君子的稳重,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儿郎。可是现在却只能看见他面无表情,一直低着头,毫无存在感,便是偶然微微抬起来看人,也是阴森古怪,判若两人。

  整家人也只有最小的赵念窈要正常一些,只是不如之前活泼,做什么事都要看看别人的颜色。

  顾谈礼叹一口气,没柰何,到底是自己的亲外甥,手心手背都是肉,岂有不心疼的道理?只能在旁人都不在的时候,问起了赵清和的事。

  “二姐,我看清和这孩子......最近不太对劲?”

  顾谈礼这话说得委婉,何止是不对劲?顾氏一听儿子的名字就止不住掉眼泪,向顾谈礼哭诉道:“两年了啊......跟我说话还不到十句.....就像上辈子欠了他一样......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孽障,一个个的,说走就走,留下来的竟然说恨我.....要早知道这样,我做甚要拼命生了他们出来....”

  顾氏开始还在哭儿子,后来就变成了哭自己,想到现在家里早就没了权势,不要说更近一步,就连稍微露一点头都怕被人惦记,这也就罢了,赵清和是她一辈子的指望,现在看她的眼神都让她发寒。书本早已经丢到了脑后头,整天窝在屋里看些佛呀道呀的,本来两年前先生都说他下场历练一番的,现在连他的名字也懒得提起了。

  眼前无望,未来更无望,顾氏越想越悲伤,到后来嚎啕大哭,根本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话。

  顾谈礼一听她把话题扯向阿窈就生厌,眉头一皱:“这又关阿窈什么事?”

  顾氏正自己哭得上劲,根本没听清顾谈礼说的是什么,顾谈礼见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想想干脆直接去找赵清和。

  顾氏直哭得天昏地暗,好容易收束了自己的心情,用帕子擦了擦眼泪,正要说话,左右四顾,才瞧见屋里空无一人。

  赵清和如今性情古怪,不等表兄弟邀他一块同坐,就自顾自起身去了园子里,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独自歪在凉亭旁边的石榻上,对着水面,一言不发。

  顾谈礼一连问了好几个丫鬟,才找到了再次静坐的赵清和。

  他过来的动静并不小,赵清和明明看见了他,却并不说话,顾谈礼也由着他,只是坐在一边,拾了一个石子儿扔进湖里,惊了一圈儿正忙着觅食的鱼群。

  “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小时候我带你来这里玩过,那时候你才这么高,”顾谈礼语气轻松,似乎一点也不以赵清和的态度为忤:“连路也走不稳,只会说两个字,姐姐。哦,那时候你姐姐也在......”

  赵清和先时还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直到听到姐姐这一句,才忽然转过头来,对着顾谈礼扬起下巴,连连冷笑:“姐姐?原来你还记得她!亏你还记得她!”

  赵清和性子的变化与阿窈有关系?

  顾谈礼慢慢试探:“只可惜你姐姐小小年纪就不在了,只留个好名声,又有什么用?”

  赵清和看了他半天,目光里带着嘲讽,鄙夷和质询,半晌,才发出一声古怪的笑声:“也是!不在了!就是有个好名声,她才不能在了!要是在了,那好名声还有什么用?连屁都不是!连屁都不如!都不如!”

  顾谈礼见这话说的奇怪,更是摸不着头脑,他想了想,故意叹息一声:“到底是女孩儿家。你既然知道你姐姐年纪小小就去世,已经让父母伤心了,更该做个好儿子,好好读书,中举进仕,也好光宗耀祖。”

  “有什么不一样吗?我若是不能光耀门楣,自然是不存在的好,换个能光耀门楣的进来,是不是自己儿子又有什么了不起?”赵清和忽然凑近了他,低声又恶狠狠的笑道:“我就是要让她后悔,果然,她后悔了,她后悔生了我这个儿子,不争气的儿子还要他做什么?能做什么呢?你呢?舅舅?你以为你也干净吗?若是我姐姐真在外面有个好歹,半夜来找你时,你还愿不愿意认一认,这个你从小宠到大的外甥女?”

  赵清和看着他眼里的震惊,格外快活:“你们都以为能瞒得过所有人吗?姐姐的眼睛跟舅舅和娘生得一模一样,也是你们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你说认不出来,谁信呢?姐姐一路逃回来的时候,该是很开心的吧?你们又做了些什么呢?送进来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让赵清窈永远能接着先皇那块臭烘烘的贞洁旌表,现在可好了,不过就是一场空,你们后不后悔?”

  “不后悔,你姐姐现在过得,比之前还好。”

  赵清和见顾谈礼果然如他所想的,迫不及待为自己开辩,便冷笑:这些大人,都是一样的,以为子女是自己所生,自己所养,便能掌控一辈子,还要说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来掩盖自己的肮脏!

  他才刚刚冷笑了一会儿,忽然停住了。

  因为顾谈礼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再三思忖,才缓缓地说:“你姐姐不会想看到你这个样子的。”

  “你想见见你姐姐吗?”

  刚刚得知真相的时候,赵清和满心的失望愤怒,他了解地越多,想得越多,就变得越加偏激,等到他发现自己已经不是那个顾氏的骄傲时,父母的反应更是让他加深了自己的想法。

  所谓子女,不过便是工具,若是不能达到目标,一切疼爱都是水月镜花,不用多加摧残,就能看到背后虚无额真相。

  果不其然,在他一点点颓废之后,顾氏对他的态度也在慢慢转变,从之前的耐心开解,到道歉辩解哭泣祈求,再到后来恨铁不成钢的怒骂。

  从前他没见识到的,温柔和气的母亲背后所隐藏的一切,如今都算是看到了。

  这世界,真正是给了他很多“惊喜”呀!

  他越是知道阿窈在赵家经历地一切,越是痛悔自己的疏忽。他无数次梦见自己小时候的情形,这么疼爱自己的姐姐,当日是忍着怎样的心情,才能面对所有人抱着“打秋风的穷亲戚”鄙夷的态度,面对他疏离而又审视的端详,面对有亲娘却只能叫一句干娘的难堪。

  父母能原谅的,他不能原谅。父母能接受的,他不能接受。

  顾谈礼跟赵清和约好,要两日后带他出去走走,并未有太大的阻力。顾氏惊喜地发现,自从顾谈礼跟赵清和谈过一次之后,儿子就变得平和一些,不禁令她欣喜若狂。只要能把过去那个有出息知诗书懂礼节的儿子还回来,便是顾谈礼要带他出去一年半载的,顾氏也愿意。

  赵清和一直都走到江家小院儿的门口,还在怀疑是不是顾谈礼与顾氏串通在一起,骗他的,就是想要让他变回以前所有人都喜欢的样子。

  但顾谈礼在来之前反复叮嘱他:“你若想让阿窈过得好,便谁也不要告诉。她如今过得很好,再也不想与赵家又什么牵扯。”

  这话听起来,又不像是他猜想的那样了。

  赵清和心里思绪乱成一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一直到门开了的那一刹那,他才昂首找过去。看了半天,除了两三个妇人和一个面生的后生,连姐姐的影子也没看见。

  愤怒席卷了赵清和的全身,他正要回头向顾谈礼怒喊,却见这个又黑又糙得汉子迎上来:“阿舅怎么今天......阿舅这是....这是......清和?”

  这回赵清和也糊涂了,他睁大眼睛看了半天,才隐隐约约认出来一些轮廓,犹犹豫豫喊道:“姐......姐姐?”

  “哎......”阿窈心里百感交集,自从她八岁离家开始,就再也没听见赵清和唤这一句了,好在这离别相聚经历的多了,也就不再这么让人难过,阿窈只是意外了一会儿,就问顾谈礼:“阿舅怎么把他也带过来了?他一个小人家,掺和这些事做什么?”

  顾谈礼一边坐下一边叹道:“他若是看不见你,只怕也要疯了,自从知道了你的事,已经跟他娘整整怄气两年了。”

  十几岁的少年,最容易走好,也最容易走歪,他知道无论是自己,还是阿窈,都不愿意看见赵清和想邪了事情,最后毁了一辈子。

  “你这傻子,跟自己爹娘置什么气!”阿窈戳戳他的头,本想说他傻,却见赵清和早就红了眼圈,自己也差点忍不住眼泪。

  “姐,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赵清和全然不知该说什么,他心疼自己姐姐,心疼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反反复复就说这几句话:对不起。

  对不起,在你豁出性命逃回来的时候,我帮不了你。

  在你回了家却举目无亲的时候,我也曾经怀疑过你。

  在你孤苦无助被人非难的时候,我站在旁边没有帮你。

  阿窈本以为自己已经再也不在乎这段日子了,但是在赵清和一边说一边哭成一团的时候,她还是能感觉到,有什么久久埋藏在心里的,极为强烈的感情就在这一瞬间冲破了堤坝,卷着她汹涌而下。

  她到底还是幸运的,这个从小最疼爱最惦记的弟弟,从没忘记过她。

  阿窈的眼泪才刚出来就被擦了回去,没什么好哭的,这就足够了。

  “你看,这是我们每天要出的摊子,上面这几个字,江家烧卖,生意可不差,这南城差不多都知道你姐姐的手艺好,两年挣下来的钱够买这个院子了。所谓薄利多销,你别看这路边的摊子不起眼,若是能做出名声,做得好,油水比正经商铺还足呢!”

  阿窈不想让弟弟总是沉浸在过去的情绪之中,便拉着他四处去看自己眼下的生活。

  赵清和开始的时候还有些别扭:姐姐什么时候过得了这样的苦日子了?每天吃饭的钱都要自己去挣!但一边听阿窈高高兴兴说自己的日子,竟也慢慢被她的心绪所感染。

  “这是姐姐写的?”赵清和拿起江家烧卖的布帘子招牌,主动说起了话题。

  “可不是,我这字儿好多年都没练了,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到了现在,连你也比不过了。我可是听说,你两年前就快要下场了,这会儿想必字更加进益了。正巧我这招牌旧了,新的字就归你写了!”阿窈毫不客气的模样,让赵清和心里好受了一些。

  阿窈中午亲自下厨,做饭招待赵清和,满满当当一桌子的菜,让赵清和吓了一跳:“这....这都是姐做的?”

  “那是自然!怎么样?来尝尝我的手艺!”便是杨岑来的时候,阿窈也不会花费这么多的心思了。

  阿窈生活里趣事很多,赵清和听她说了一件有一件,也不觉得烦,反倒是许久没有的轻松快活。

  话说了许久,一直等到天色渐晚,眼看着就要走了,一直静静听着阿窈高谈阔论,自己却不大说话的赵清和,终于问出来一句:“姐,你恨不恨......”

  “不恨......”阿窈好像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赶在他的话完结之前开了口:“你看我现在,过得很好,即便我当初回去了,也不会比现在更好。世事造化难说,我不恨,也不在乎。知道都能过得好,就行了。”

  这个事情,是她自己离开以后很久,才慢慢想通的。

  当初让她离开的原因,除了变了一个模样的亲人,还有被层层束缚的生活。

  她是个奇怪的人。

  她在赵府长了九年,再受宠也不能无法无天,到了六岁以上,也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毫无顾忌,再不喜欢的裙子也要穿起来了,再讨厌读的女诫女则,也要开始背了,不然,她的母亲会脸面无光,走出去,整个府里的家教都会被人指摘。

  如果不出意外,她会慢慢变成一个温婉贤淑的闺中姑娘,举止投足,皆有风仪,再嫁个清贵人家,也就过了这一辈子。

  偏偏老天给了她一个不一样的路。

  她被拐了,这既定好的路也就偏移了方向。

  这些年来,她学了许多女诫里大逆不道的手段,做了许多有规矩的女孩儿家不该做的事情,若按照烈女传的条条框框,她现在要呆着的地方不该是扬州,也不该是林妈妈府里,更不该是江家小院儿。而是一尺白绫缠绕的脖子,或者是江水下的水草里。

  话本子里唱的赵二小姐,贞洁旌表里的赵二小姐,才是她真正应该去的归宿。

  但是她不愿意,她看重自己的小命多过一切。她努力摆脱拐子的约束,却也在反抗时不自觉地少了赵府给予她的约束。当她挣脱了这一切,这才发现,赵府已经不是她能适应的地方。

  在自己的母亲眼里,她没有了赵府世代诗书传家的骨气,也没有了赵家女儿该有的规矩,她多了这一路摸爬滚打送与她的市井气,但市井人家眼里,却多了不属于这普通巷子里的一些东西。

  她深切的意识到:不管自己有着多少难言之隐,现在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她为此难受过一阵子,却又想开了,这样的她也好,再也没有一群跟她一模一样的姑娘,一站出去,一抬手的弧度都是一样的。

  她就是她,不姓赵,不姓陈,就只是一个阿窈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