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岁月(1 / 1)

养只熊猫不容易 沈霁川 4561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80章 岁月

  杨府的老太爷让人算了日子, 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后,正式发丧,死后无尽爱容, 只是人再也看不见了。等到入了祖坟, 杨府便关了大门,只留下角门,供自家人出入。

  阿窈转到杨府角门的时候,门口只有几个小厮或蹲或站, 门上几盏白灯笼委委屈屈挂在那里, 无精打采,刚入秋的风一吹, 倍感凄凉。

  “这位小哥,请问你家大爷可在府上?”阿窈如今乔装打扮越发得心应手,不是常见他的人, 便是站在眼前一时看认不出的。

  “去!去!最近府里有丧事, 要打秋风也别捡着我们家!”最近上门的人少了,门房的油水顿时少了一大半,因此心情更加不好。这下看阿窈只穿着一件素色的长衫, 只认作不知是哪里来的招摇撞骗的穷亲戚,连忙就挥手往外赶。

  阿窈心急,也没心情跟他恼,便拿出一把折扇:“这是你家大爷送与我的, 你拿进去问问便知。我们朋友一场, 听说他最近卧病不起,这才来探望一番。”

  她的话说得不卑不亢, 态度不冷不热,门子一看心里反而打鼓, 当下也不敢太过怠慢,便扫他一眼,接过扇子,道:“既然如此说,我便去帮你问一问。”

  阿窈拱手:“有劳。”

  杨岑最近生这一场大病,着实吃了一些苦头,好容易养圆了一圈的脸眼见着瘦成了尖下巴,再趁着一脸苍白的模样,着实唬人。

  等门子递了这把折扇过来,他开始只是粗粗看一看,等见着这上面的朱红的印章,便一下子抓紧了,瞧着越发唬人。

  “人在哪里?”

  “就在外面等着。”

  “让他进来罢,”杨岑紧紧攥着扇子,竭力作出漫不经心的神态和语气:“好几年前认识的人了,也算有趣,既然有心,也不好回绝。只是最近府里事多,也不必通报了,直接从后门引着他过来也就罢了!也不用惊动旁人。”

  等旁人都退了下去,杨岑这才又去看手里那把扇子。

  他虽然没送过这样正经的玩意儿给阿窈,但总是有个名字两人才知道的:花熊。

  他怎么也没想到,阿窈竟然自己想办法找上门来了。

  “自从三年前一别,再也没见过杨兄,今日不幸得闻哀音,到底放心不下。不知杨兄眼下如何了?”

  阿窈一眼就看见杨岑如今病骨支离的模样,跟一个月前满面红光的样子判若两人,更加清醒自己如今过来了。

  杨岑只说道:“多谢点惦记,已经大好了。”一面支使旁边此后的人:“你们去备些好茶过来。”

  等房里没有其他人了,阿窈才忙去看他:“你到底是怎么了?什么病能病上一个月?”

  杨岑苦笑,这回一半是他自己作践出来的。

  他本来习武,体格也没这么弱,结果自己病上这么一回,再逢着老太爷去世,大夫的话说就是“郁气上行,郁结肺腑,再逢伤寒之症,因此才会缠缠绵绵,一直没法子好转。

  “你也知道我们家最近。。。。。。”

  “我知道。”阿窈低声回道,难得的温柔。

  “其实,我小时候最讨厌老爷子,”不但讨厌老太爷,连崔氏和杨大老爷,他也各有各的不满。

  “我小时候不喜欢读书,喜欢练武,我爹气得不行,他本来指望着家里有人能走文职,不要一说英国公府就只知道打打杀杀的。为了这事,教训了我许多次,最后是老爷子一句话,才气得他撂下棍子,发誓再也不管我。”

  杨大老爷这样和软的性子,能气成这样也能看出父子战况之激烈,也能看出老太爷说的绝对不只是一句话,而是一段。

  “习武怎么了?没有你祖宗走这条路,哪有你这么滋润的日子?小兔崽子!”

  一把年纪还被骂成小兔崽子的杨大老爷颜面全无,又不敢与老太爷硬来,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放放任杨岑继续混下去。

  当然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只有这一个儿子,不然说出八个字,他也得把杨岑给扭回去。

  就这样,杨岑在老太爷的护佑下才得以在纨绔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若是按照这样说,杨岑本该特别感谢老太爷才对。

  但到了八九岁时,杨岑开始领教到了老太爷的手段。

  那时候的杨岑还没有变成一个霸王,但是他慢慢领教到了,做一个“混天魔王”是何等威风的事。

  整日被人恭维着,杨岑慢慢多了一帮小弟,被人教唆着出去,打架已经是家常便饭,为了哥儿们一起帮人出头,也是常有的事。

  他这种流氓行径没学多久,就被老太爷发现了。

  “两根手指头那么粗的藤条,整整打了二十鞭。”杨岑比划给阿窈看,现在想起来是笑的,当时哭声能传出三里外。

  “你做了什么?”

  “还没做什么,或者说还没来得及做。”

  老太爷发现他跟这帮人混在一起,就是行家法的理由了。

  “你既然不知道好歹,就只能我来教教你好歹了。”

  八九岁的孩子如何能受得起这样的毒打?杨岑第一次高烧不退,崔氏便是知道他该打,只却还是忍不住埋怨老太爷心狠。

  他当初挨这一顿打的时候是满怀恨意的,他听多了行侠仗义的故事,认定自己既然已经同人撮土为香结为兄弟了,就一定要同生共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认定的出气其实是盛气凌人,他们玩耍时烧掉的是那户人家过冬的柴火,自己认定的这帮兄弟,不过因着老太爷一番警告,就开始远离他了。

  什么生死不忘,呸,一句话就忘!

  等再过得几年,当日的小弟早已同他形同陌路,忽有一日爆出他强了别人家的姑娘,反打死了这家的儿子,本指望着能像一床棉被一样,盖过去。却不知道京城里谁没有几个外四路的亲戚。

  这家老父亲直接到自己家远亲门前状告,也不必再举证,便直接到菜市场斩首了。

  已经每日与谢长亭混在一起的杨岑,忽然间像在三伏天进了冰窟窿,从上到下都是冷的。

  此后,他便对老太爷又了隐隐的钦佩,越接近得多,越能感觉到这位老人背后近乎冷酷的心思。

  他第一次问老太爷:“若是孙儿当初继续与那些人混在一处。。。。。。”

  老太爷淡淡地说:“若是生了个拖累一家子的孽障,不如早早打死也罢了。”

  杨岑后背寒毛直竖,看了老太爷半天,才不得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他教了我许多,但从没对我说过一句好话,一句也没有。。。。。。”杨岑声音越来越低:“但我从没想让他走。”

  阿窈回握住他的手:“我知道。”

  杨岑贪恋着这一点暖和,但最后,还是慢慢挣开了。

  他近乎艰难地开口:“阿窈,我是长子长孙,要守孝三年......”

  你若是等不起......就找人嫁了吧。

  再过三年,阿窈已经十八了啊!花信年华不过几年,她愿不愿意等,又能耽误她几年?

  这话犹豫半天,杨岑终究还是不愿意说,他不甘,不情,不愿,他没这么君子,愿意把自己心爱的姑娘拱手让人。

  “没事,我等你三年。”

  这个承诺,给得如此轻易。

  阿窈轻描淡写,杨岑如遭雷击。

  “你难道放心让我嫁给别人?”阿窈看他呆呆的模样,心里不乐,嘟着嘴道:“明明就是你占了便宜,怎么还是这副模样?”

  一贯斗嘴立于不败之地的杨岑头一回手忙脚乱,好似说什么都不对,不说什么也不对。憋了半天,最后只得了一句话:“好,你等我。”

  等我陪你一辈子,等我对你好,等我来娶你。

  江家小院儿里的树叶子落了又长了一回,檐下多了几只大水缸,里面种着小巧的莲花,这缸虽然灰头土脸的,里面游着的锦鲤却一点都不普通。到了夏天的时候,鱼戏莲叶中,田田一片里探出几多粉嫩的花儿,锦鲤一摆尾巴,溅起的水波还能看见它尾巴上泛着的金光。若是到了下雨的时候,雨声滴滴答答,砸在荷叶缸边,又是另外一个景致了。

  等到莲花快要落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杆儿时,提亲的人上门了。

  林妈妈手底下的美人就没有不怎么晃眼的。江素素的美名在这几条巷子里都是出名的,除了之前那个杀千刀的李小吏设下的圈套,再也没什么让人指摘的地方,婚事本该很容易才是。

  不过,这附近的人家娶媳妇的标准跟江素素的条件不太一样。

  他们需要的媳妇是:孝顺,低眉顺眼,勤快能干活,身体健壮好生儿子。

  会读书能做诗?那是什么?能吃吗?

  会弹琴会跳舞?那是什么?能干活做饭吗?

  体态好模样美?那是什么?能生儿子吗?

  鉴于江素素同学各项素质与箱巷子里普通人家实在不匹配,来给江素素提亲,娶为正妻的小户人家实在太少。

  便是隔壁李大婶子家的小儿子,只见了江素素一面,便哭着喊着催着让自己亲娘去提亲。

  谁料李大婶翻手就是一个爆栗子,竖着眼睛训道:“那样的姑娘,娶回来能安安稳稳在咱们家里呆着吗?不是招福是招祸呢!”

  美人好看,就住在一边天天看着赏心悦目就好了,心情也好,娶回家就不合算了。

  反倒是上门来纳江素素回家做妾的富商或是低等门第的官宦人家不在少数,别说江素素自从经了上回的事情,对做妾深恶痛绝,便是阿窈也断不许江素素委曲求全,因此尽数回了。

  这正中江素素下怀,反正这辈子她也是不想嫁的。

  这回媒人还没说话,江素素照旧给拒了。

  “江小娘子,我这话还没说完,您怎么知道好不好?”媒婆不乐意了:“这个官人待娘子格外上心,我听他的话音,是已经放在心上好几年了。如今好不容易攒够了家财,才敢上门提亲。娘子不看这几箱子的彩礼,只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不是说句狂话,老身做了十几年的媒人,这么有心官人,我也是少见的!”

  得罪谁莫得罪媒人,阿窈见她真心不高兴了,忙使个眼色给万婶与小琪,两人心领神会,一个去搬凳子,一个去倒茶。

  阿窈一边请她落座,一边含笑道:“多谢婶子为家姐着想,您却是不知,最近来提亲的多有见家姐有些美貌,便以为我家贪图钱财,只享荣华富贵,因此多有来纳家姐入府做妾的人。却不知我江家虽说家境普通,上无长辈护持,却也不是那等卖姐求荣的人家,拒得多了,反要说我家里不知好歹。今日家姐一看您带的彩礼样样俱全,这才有了这一场误会。

  媒婆听了这番话,脸色才算缓和下来,对着阿窈道:“若真是这样,老身要说的这门亲事再合适不过了。娘子不想做妾,本是好事,这年头便是良妾,一入了深宅大院,过好过坏还不是主母一句话的事儿?暗地里再使点手段,不在明面上的鬼门关多了去,娘子这般品貌何必要去趟这个浑水?再者那些富贵人家的子弟 ,整日馋嘴猫似的,便是得了再好的鲜桃,过些时候,也就看得如同烂桃一样了,哪里有什么情义?”

  她自认这是门天好地好的亲事,因此洋洋洒洒说了许多,总算说到了正题,颇为得意:“我们这位成小官人却不一样,家里头无父无母,有房有地,这一条就齐全了。更别说还是知根知底的,就住在这附近,往日里走街串巷,全凭着自己两双勤快手,一颗诚实心,才赚的上百两银子租了临街一个商铺,眼看着生意越来越红火......”

  “等一下,您说是谁?”阿窈心里忖度,不会真是她想的那个人吧?

  “就是从前在这片卖油的成大郎,听他说已经与你们家相熟两三年了,这脾气性情都知道。他亲口与我说,喜欢江姑娘不是一天两天了......”

  “既如此,他为什么不早些上门提亲?”

  阿窈心里不由窝了一把火。

  成大郎对江素素有心,早已是他们几人都看破的事情。阿窈冷眼瞧了一年,知道他人品可信,心里就已经许了一半。从他们家认识成大郎以来,凡是遇着灾难,从没见他退过半步,逢年过节都上门来送礼,说是给一家人的年礼,但那些女儿家的物件哪里是能瞒人的?

  谁知等了大半年,礼物照旧送来,偏偏就不曾见他开口挑明白,阿窈便想上前逼问一句,却被江素素与万婶拦着了。

  万婶只说,一家女百家求,哪有上赶着去问别人的道理,就是日后过门了,平白就矮了半截子。他若是连张嘴问一句都不敢,如此没担当的人,那还嫁他作甚!

  江素素拦着的理由是,横竖她又不喜欢,问他做什么?得!想做个好事,两边不是人!阿窈本来牟足了劲儿等他先表白表白,谁知道过得年来,音信却渐渐少了。

  他若是真对江素素有意,如何能看着她嫁与别人。这一年来,但凡许了一家,也轮不到他等到现在了!

  “我何尝不是这么问呢”那媒婆说起来仍然是感叹,言语里又是炫耀又是骄傲:“谁知那成大郎说,他眼见着来提亲的都是富贵人家,任凭嫁了哪个不是锦衣玉食过好日子?自己只是个挑着担子走东走西的油贩子,家无恒产,反倒糟践了姑娘。因此便立意要凑钱去,把租的商铺都买下来,才好开口去娶。谁知近日里总听到些不三不四的消息,这才知道那些人原是要来让江姑娘做妾。他这才发了怒,现下赶着来提亲......”

  阿窈哭笑不得,谁知道这老实人的脑回路竟与她全然不一样,刚要说话,就见小琪悄悄扯她的袖子,阿窈回神一看,江素素隔着窗户,一个劲儿朝她摇手。

  素来婚事就没有女孩子在一旁听的道理,江素素早早就被万婶赶进了屋。

  阿窈不动声色,便笑道:“听婶子这么说,原也是桩美事,只是嫁娶之事,到底不比其他。之前成兄弟并未与我透个信儿,我家里还需商量商量,从长计议。”

  媒婆一听就急了,她本来打好了包票,说上门必定要成的,成大郎还应诺,只待婚事落定,谢媒礼就是五两银子,哪里肯放过这现成的钱去?

  “这还要怎么商量?这么好的人,过了村可就没这店了!”

  阿窈仍旧坚持:“婶子好意我都是知道的,只是婚事着实马虎不得。若是只迟个两三天,成兄弟也等不得,那也是两家里没有缘分。”

  媒婆出来后便埋怨成大郎:“我原当你们两家里已经互相有些意思了,谁知道官人之前竟没给人家透一点口风?罢了,少不得我来给你说和。”

  她本来是想说得难些,让成大郎多记一些自己的功劳,谁想再过得两天登门时,江家竟一脸为难,只说得让成大郎先过来说一说。

  万婶眼里,成大郎已经是个良配,但是任凭她苦口婆心怎么劝,江素素就是不松口,脑袋摇的像是泼浪鼓。

  阿窈也不想逼她,但是她得先弄清楚江素素心里横着哪些过不去的坎儿。

  “这是素素的婚事,既然你不愿意,那也没事,我便直接回了他如何?他伤心也好,痴心也罢,咱们家总是没必要成全的。”

  江素素犹豫了片刻,这才点点头。

  正是这一瞬间的犹疑,让阿窈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