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出走
京城的地方寸土寸金, 尤其是西城,靠着皇城,都是达官显贵, 建都上百年来, 外城不断扩大,平民百姓都住到了南北方向。
顾谈礼给江素素找的一个小小院落就在城西南处一个小巷子里,这边多是手艺人,家道也还算殷实, 住在此处也算安稳。
江素素自从搬进了院子, 没了让她整日练琴练作诗的人,像是掉进了米库的仓鼠, 每天就窝在炕头,看新出来的话本子,连床也不想下。
因为只有她一个女孩子, 顾谈礼便送了一个丫头, 一个老仆。两人本想着看着这么仙气飘飘的姑娘,想是每天都要焚香沐浴,静坐弹琴的, 可谁知竟是个这样的主儿。
这天午后又落了雪,生在南方的江素素索性拥着火炉裹着被子,撤掉炕桌,抱着白团看书。
“若是让旁人看着姑娘这早晚的, 还窝在床上, 可不是要笑话姑娘懒?”
小琪长在顾府里,从小教导的规矩就是黎明早起, 洒扫庭除,连家里的哥儿姐儿也是要早早起来请安念书的。
谁想摊上这么一个主子, 仿佛有几十根懒筋没拔似的,不管什么时辰,就长在被子里头了!
“我这个做丫头的也就罢了!姑娘还未出阁,落得个坏名声,这可怎么好。”
小琪不服输,继续在江素素耳朵边碎碎念。江素素不动声色转过身,侧着身子,堵住了一只耳朵,心里很是满意。
果然又少了些聒噪。
“姑娘!”小琪苦口婆心说了半天也不见回应,不由冒火。
“天冷,你也去床上吧,万婶也去,门插上。”
江素素有些心虚,难得说了一长串子话。
小琪看着她讨好的模样哭笑不得,敢情是做成了同谋谁也不用絮叨谁了?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万婶的声音:“姑娘,门外面有位公子来找。”
“公子?”江素素从棉被里探出头来:“长得什么模样?”
自从她搬了进来,就开启了冬眠模式,连左邻右舍都不大来见,谁会找她呢?
“白白净净的,十四五岁的模样,就是没有须子,说是姓赵。”
京城里姓赵的人,她可不就认识阿窈一个?
“请进来。”
江素素这回动作伶俐,披了一件小衣就出了门,小琪猝不及防,忙拿着外面的袄子追出去,急得跺脚。
“姑娘先穿了袄子再去呀。”
刚出了正屋,就见门口的屏风旁边就站着一个公子,微微含笑,可不就是许久不见的阿窈。
阿窈见了素素吓了一跳,这衣衫散乱,蓬头散发,跟她想象中的江素素大约差了从京城到蜀地的距离。
江素素也是意外。两辈子的好朋友,她只认识阿窈一个,自然十分想念。却也知道阿窈新回家,怕跟阿窈牵上了瓜葛,引得别人怀疑,倒给阿窈添了麻烦,只寄回了一封信,也没等到回音。
这回好不容易看见,本以为阿窈已经将麻烦都处理了,站稳了脚跟。谁知眼前这个人眼圈都是青黑的,脸色无光,身上只穿着一件灰扑扑地长衫,薄薄地絮了一层棉。
江素素见阿窈不停地跺脚呵着手,心里又是发酸又是心疼,忙拉了阿窈就往屋子里走。
小琪倒了茶来,回身一看一个大男人裹了姑娘的被子,上了姑娘的床,手里的茶盘没端住,扔在地上,茶水流了一地。
小琪一个箭步上前来,指着阿窈的鼻子正要呵斥,就听见外头窗户晃过一团白影,不知是什么东西掉到了柴火堆里。
“哎呀,这是只什么!”
外头的万婶轻声惊叫。
阿窈忙起身开窗户,果然看见杨岑就坐在柴火堆上悻悻看着她。
江素素也探出头,却分辨了半天,这个大号的白团子是什么东西。
杨岑傲娇地哼唧了一声,以不符合他笨重身体的敏捷,跳下了柴火堆,江素素看着这熟悉的摇头摆尾的走姿,才分辨出来这个就是陪了她们一路的花熊。
但是他不应该是白加黑的颜色吗?这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杨岑走了近些,高傲地踏进门槛,却被正蹲在炕头眯缝眼睛看着他的白团吓了回去。
杨岑甩了甩毛上沾着的雪和滑石粉,示意阿窈快点把这只猫大爷弄到一边去。
阿窈考虑到杨岑的自尊心,憋着笑把白团一把抱回去,顺手给了一点吃食。白团用鼻子嗅了嗅,舔了舔,发觉是她最喜欢的银鱼干,便捧着两只爪子到一边享受美食了。
杨岑见阿窈一直围着白团转,不满地叫了两声,抬起爪子,示意阿窈把属于他的窝给铺好。
阿窈认命地从包裹里面拿出杨岑的窝,给他铺好,看着他钻进去呼呼大睡,才来得及回转过来,跟江素素说一句话。
“我最近怕是要在你这里住些时日了。”阿窈垂下眼,笑得有些发苦:“等我看好了房子,再搬出去。”
江素素本来看着她一副搬家不走的架势惊到了,心里隐隐跳出来的猜测这下成了真。
她攥住阿窈冰凉的手,坚持地说:“住下来。”
阿窈回握住她的手,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一笑,就忙活起来。
阿窈与江素素却是南北不相及的两样人,江素素能躺着绝不会坐着,能坐着绝不会站着,走路都嫌累的人。阿窈却是来来回回忙个不停,这处院落本身就小,一间正房,两间厢房,两间耳房把空间挤得满满当当,只剩下前后几步的院落。
阿窈忙前忙后,小琪和万婶就没了事情做,只能张着手跟在阿窈后面,苦口婆心劝她回去做个小姐,给自己留点事情。
杨岑却像是半点不在乎一样,也不去围着阿窈打转,跟着江素素两个,一个在床上猫冬,一个在窝里猫冬。
他知道,自己听到的消息,对阿窈的打击着实有些大了,与其让她闲在这里胡思乱想,伤春悲秋,不如就多做些事情,少点闲暇。
没过上几天,就另有一个人找上门了。
这回万婶与小琪却没有拦着—来人是她们的旧主人。
江素素把正房让了出来,留给两个人说话。
顾谈礼已经许久没和阿窈见面,中间几次上门,却被自家姐夫堵了回去,只递出来阿窈的一封信,寥寥数语,说自己很好。
顾谈礼翻来覆去把这封信看了几遍,心里却知阿窈半点不好。
如果阿窈真的过得好,那么这封信里,该有弟弟妹妹的趣事,庭前青松上落的雪,久违的和平喜乐,而不会是冷冰冰的:勿念。
顾谈礼一颗心挂在外甥女身上,就多留了些时日。
到得京里满城风雨之时,他愤而上门,却又被挡了回来。
忽然有一天,顾氏与赵二老爷一起找上门来,带了另一个消息:阿窈不见了。
“不见了?阿窈好好的住在家里,怎么会不见?”顾谈礼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丫头扮作了小厮的模样,直接从后门走了。”赵二老爷熬了一夜,眼里都是红丝,话里却也添了愤懑。
“她身边没丫头的吗?”顾谈礼仍然感到匪夷所思。
顾氏眼睛肿得像核桃,却停了擦眼泪的手,支支吾吾一会,才说出来阿窈院子里只留了两个丫鬟,其余的都被打发走了。
“我当初怎么劝都不行,她怎么救这么任性啊。”顾氏六神无主,只能做着她最擅长的事—哭。
“阿窈与舅兄最是亲近,必定会递个信过来。还请舅兄帮着找一找,切不可声张,你也知道这丫头如今的名声。”顾二老爷叹了一口气:“我这个不孝女儿,给舅兄添麻烦了。”
顾谈礼一见二姐的眼泪就头疼,也来不及问许多内情,便也派人找了起来。
谁也没料到,阿窈这次似乎是铁了心要抛家弃父,一点风声都没透。
顾谈礼某一日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了江素素的小院子,本来没抱着多大希望,却不想果真是找到了。
顾谈礼上下左右看了一遍,见阿窈除了瘦了一些,并没有别的伤痕,才算放下心来,这才恨铁不成钢,问道:
“怎么不回家?”
阿窈却反问他:“哪里是家?”
“赵...赵府不就是......”顾谈礼本就不是理直气壮的口气,待触到阿窈冰冷冷的眼光,便再也说不出了。
“是吗?”阿窈淡淡地问。
顾谈礼长出一口气,也违心答不了这个话,只能叹道:“你不要了那个府里,却连阿舅也不要了吗?”
阿窈也不去纠缠这个话题,只是笑:“我知道舅舅一定能找回来的。”
又是沉默了半晌。
顾谈礼有许多话,不知道怎么说,阿窈不忍心看他犯难,便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舅舅的担心,如今赵府想要把我送进尼姑庵,我不愿意才出来的,既然出来了,也必然不会再回去,想必那府里少了一个远亲,也不是多大的事。”
顾谈礼被阿窈的话惊住了,他从顾氏夫妇口里听到的,是说他们要送阿窈去别的地方小住,暂且先避一避流言。
“那你爹娘......”顾谈礼接受的信息有点多,一时回不过神,只是下意识问道。
“我没有爹娘。”
阿窈猛然站了起来,仿佛说服顾谈礼,又是在说服自己,一字一顿又慢慢说了一遍:“我没有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