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意外
办寿礼的地方就设在景王府的正院正堂, 外面悬着明晃晃的匾额,上书松年堂,松柏延年, 正是孝顺的景王为母亲取的好名字。
数条大红织金的毯子从里间一直铺到外面的厅堂, 来来往往的人踩在上面,毫不吝惜。阿窈无意中一低头,才发现这上面绣着扑棱棱飞上松树的锦鸡,昂首阔步在山间闲逛着的仙鹤, 仙鹤头上, 露出一截梅花树的稍子,余下的枝干隐没在两边摆着的桌子下面, 只能瞧得见各位夫人小姐软软拖在地上的裙裾。
女客与男客是分开坐着的,中间隔着屏风。阿窈跟着顾氏一处,因为赵家后宫中还有个贵妃, 因此位置还要偏上, 远远只见景王太妃端坐在高位上,头戴凤冠,鬓发银白, 眉目含笑,一副万事皆足的模样。
景王妃今年正好六十九岁,为取了长长久久,福寿永远的意头, 特特办了七十大寿。
景王是先王二子, 母亲不过是一个不得先皇喜欢的贵人,因此一向谨言慎行, 平日里只是醉心于书画之道,对朝堂上的事情敬而远之。却不料, 四皇子一个糊涂,行谋逆之事,等几场硝烟下来,天家血脉少了大半,不显山漏水的十皇子得封太子,登大宝之位。
十皇子格外多疑,剩余的几个兄弟也没能善终,但景王却得了恩宠,为了显示今皇待兄弟手足情深,特地加了亲王衔,荣宠不衰。
而当日后宫里显赫一时的贵妃昭仪等人,或者赐死,或者放逐在冷宫,不到几年就销声匿迹。所有人都不能在意过的成贵人,却受了恩遇到景王府里,做了被供起来的太妃。
赵念窈悄悄伸着头看,眼见两人领着乌泱泱一家子过来,向太妃拜寿,还不及跪下,就被太妃身边的宫人赶着扶了起来。
“娘,那个是不是.....”赵念窈人小,声音却不小,话才到一半,就被顾氏的手捂了回去,只能听见呜呜几声。
“我的祖宗!”顾氏咬着牙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狠戳了一下,才刚挪开手就看见一个红印子,不由又心疼,给她抚了抚,低声道:“那是景王!你当是你爹呢!”
“我知道,”赵念窈嘻嘻笑着,歪在顾氏身上,又伸头看看:“那个景王没爹爹好看!”
顾氏哭笑不得,所幸笙鼓乐声一齐奏响,也没人听得见她说了些什么。
景王身边的人奉上一幅卷轴,待一展开所有人都齐声喝彩,原来却是一张千寿图,上面大大小小数不尽的寿字,有的坚韧险峻如巨石,有的笔意流畅如行云,各朝各体,无一字相同,卷轴另外一边还附着一篇文章,尽数太妃生平德行。这个物件,要说值钱自然不如金玉,然而若论心意,却是颇费得一番气力了。
王妃则奉上一个紫檀木底座云母片包边的屏风,屏芯是一幅绣着千寿图的素绢,上面诸字无不与景王献上的卷轴一般,远远看去,虽是二物,尤为一体,宾客纷纷开口赞景王与王妃伉俪情深,孝心可嘉。
阿窈却分明看见,太妃本来正望着身边那副千寿图泪光闪动,神情激动,等王妃一将屏风抬了上来,脸却沉了一沉,想来,这个景王府也不似外人想的那般宁和。
等王府的后辈都一一上来拜见了,便轮到各家女眷上前拜见,有送上好的白玉籽雕出来的麻姑献寿,有送熠熠生辉的八仙过海宝石盆景,顾氏拿的是从库房里专门找出的一幅前人画的祝寿图,虽不显眼,却也不寒酸。
“这是你家的三姑娘?都长这么大了。”太妃托着西洋眼镜打量阿窈一番,笑眯眯地,声音不急不缓,透着舒服:“真是生得好模样。”
太妃这番举动正合了顾氏的心意,虚点了点旁边一直端端正正站着的赵三小姐,笑道:“这才是我们家的三姑娘呢!”又忙把阿窈往前推了一推,笑道:“这是臣妇的娘家亲戚,如今认作了干女儿。”
阿窈眼观鼻鼻观心,找准地上一瓣梅花,死命盯着看,泥胎木塑一般,唯恐自己招了太妃多注意一眼。
太妃的目光只是略略在阿窈身上停留片刻,点了点头,便移向了后面的小姑娘。
“这是......”太妃仔细看了一看,不由笑了:“这就是你的小闺女吧,怪可人疼的。”
赵念窈生得珠圆玉润,还没张开,白白嫩嫩的一团玉雪,跟阿窈生得一模一样的杏核眼骨碌碌一转,十分讨人喜欢,太妃上了年纪,最爱看这样圆滚滚的小孩子,也不由多了两分真心,多问了年纪。
“阿念拜见太妃娘娘,我今年五岁了。”赵念窈眨巴着眼睛,盯着太妃歪头瞅了一会,语惊四座:“我认识您!您长得跟我家里一个人一模一样!”
顾氏恨不得将赵念窈的小嘴缝起来,只能低声呵斥住她,白着脸请罪:“这丫头年纪小,不懂事,还求娘娘见谅。”
“不妨事不妨事。”太妃却饶有兴趣地追问:“你家里有谁跟我长得一样呀?”
赵念窈先时被顾氏吓住了,但回头看见太妃一脸慈爱,顿时忘了正杀鸡抹脖子一般向她使眼色的顾氏,手比划半天,只听见什么“桌子上”“金子做的”“好看”,说了半天,才弄明白是供在顾氏西厢房里的一尊鎏金王母娘娘像。
若是别人说太妃生得像王母娘娘,既是明晃晃的奉承,又落了忌讳,但阿念这个五岁的小姑娘说起来,却是童言无忌,浑然天成,让太妃乐得前仰后合,特别叮嘱顾氏:“这孩子可要好好教养,万不要耽误了,以后常常带来跟我说说话。”
顾氏眼睛一亮,也不再向先前那般失落。景王太妃待当今圣上有抚养之恩,后宫中没有太后,这太妃便占了极重要的位子,有她青眼相加,赵念窈的前程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因着赵念窈与太妃这一番谈话,他们这一行人就耽误了一些功夫,不免引了人注意,却恰好让正在四处寻觅阿窈的一个人找到了踪迹。
等所有人都送了寿礼,拜了寿星,寿宴也便开始了,宴席就摆在院子里头,这正院不仅有个花园子,东北处还有个戏楼,景王府除了自己府中养着的戏班子,还特地从外头请了有名的,唱昆腔的一班,唱弋阳腔的一班,都捡了拿手的一出出唱过来。因为彼此之间还多了几分比较的劲头,都拿出看家本事,反而比平日里还要出彩一些。
众人开始时还听得起劲,到后来,便慢慢跟相熟的凑到一处说起话来。赵府因为最近后宫中传来贵妃有孕一事,圣上又极在意这一胎,连带着整个赵府的都水涨船高,赶着奉承的人多了不少。
宴席的菜色看着精致,其实等到送上来多半是跑了热气,大菜又多,吃起来味同嚼蜡,整只的肥鸡大鸭子根本没人动,再者,来这里赴宴的人本不是为了吃饭,反倒是都带着些任务过来,或是相看适龄的姑娘,或是跟别人攀上些交情,又或是世交中联络一下感情,免得时间长了没有交流淡了交情。
顾氏身边很快聚起了许多人,有跟赵府平日里就来往甚是密切的,就来叙叙旧,其中一位夫人还带了一个四五岁的小闺女,看样子是跟赵念窈平素就在一起玩的,两人便头对着头扎在一起跑到一边叽叽喳喳,不知说着什么悄悄话。赵府三小姐虽是庶女,但是贵妃的亲妹妹,也是养得用心,也有许多的手帕交,不一会也跟着几个年轻姊妹去了另一边。
唯独剩下阿窈,乐得没人管她,专门捡了席上一些清淡小菜填肚子。
说是清淡,却也是唬人,阿窈看见一小盅白菜汤,仿佛一盏白水里头飘着几叶子的白菜,寡淡得很,一尝却发现,这里头的汤不知是什么材料熬出来的,异常鲜美,她喝了一口,就不愿意住嘴。别人看着倒是端庄,小口抿着,若是再仔细看几眼,就能发现阿窈手里的筷子就从没住过,眼前合意的菜一会儿就少了大半。
然而没过一炷香的功夫,赵三小姐便带着同伴过来找她了:“这便是瑶席姐姐,我婶婶的干女儿。瑶姐姐,这是阿青,李侍郎家的四姑娘。”
阿窈无奈,只能放下手里的筷子,上前去见礼,李青只顾着与赵三小姐说话,只是回过头两秒钟,胡乱福了福身:“妹妹好。”就转头聊起来。
阿窈:......
这一眼就能看穿的敷衍是有多不走心啊。
阿窈近日经的事实在不少,换作往日,就算是不跳起来,也是要在话语上占占便宜的,如今却没了这样的兴致,在乎的人都能变,这不在乎的人管这么多做什么!
阿窈正筹划着慢慢从畅谈的两人中退出去的时候,却冷不防从别处扑过来一个人,高声道:“陈妹妹?!我莫不是在做梦罢!你让人从春香楼里赎出来了么?”
这时候正是喧闹的时候,但这人的声音又尖又利,让周边的人都听个正着,她犹自不觉,夸张的惊喜之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又拔高了许多:“那个糟蹋你的畜生怎么样了?!当日妹妹虽说是头牌,到底人在风尘,受了许多苦楚,只能往肚子里咽!如今......啊呀!”
她话说到此处,忽然脚上一阵钻心的疼,让她不由自主地痛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