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祠堂
拉锯战使得两边的人都精疲力尽。
二老太爷吹胡子瞪眼, 连连气道:“自古妇人家少见识,我可算是见识到了!平修,你再不说一句话, 祖宗的基业在你手上丢了, 我看你以后怎么到九泉之下见你爹呦!”
他家里还有个两三岁才知事的孙子,什么都准备好了,结果连竞争都没竞争,就卡在崔氏这上头了。
杨大老爷闷声道:“夫人一向有主意, 岂是我能说的动的?侄儿也无法, 二伯尽可自己去说。”
二老太爷让他噎得干瞪眼,他要能说的动还会骂杨大老爷吗?
“牝鸡司晨, 家中大不详呦!败家之兆!败家之兆!”
“二伯这是说谁败家呢?也是,四弟前头刚把家里分的宅院尽数输给赌坊了,也怨不得二伯在这里埋怨天埋怨地了。”
崔氏一露面, 把两人都吓得一震, 杨大老爷立刻在脑中回忆了一遍,自己刚才可有说了夫人什么坏话。
快速过滤,分析信息, 完毕。
杨大老爷暗暗拿袖子擦擦脸,还好还好,他只说了夫人是有大主意之人,是夸非贬, 躲过一劫。
“你、你...我、我....”真要撕破脸怼人, 家里没人说得过崔氏去,二老太爷只能继续瞪眼。
“咱们叔叔侄媳妇的, 就别你的我的起来,让别人听了, 只说二叔不尊重。前日二叔提的话,我便应了!”
杨大老爷一愣,心突然闷痛,他这般拖着拖着,便是还存着希望,想让妻子的强硬吓退这帮吃肉喝血的长辈,也好让自己不再受着大义的折磨,安然把儿子应属的东西留着。
谁知....崔氏还是松口了。
才不过一上午,崔氏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别人倒是不敢信了。
“只不过,我要加个条件!”
旁人这才放松下来,这才是崔氏嘛!
只要她愿意过继,什么条件都是浮云。
众人都点头道:“好!好!老大媳妇心有大义,我们还有什么条件不肯应的。既如此,咱们便商量商量来挑谁吧!”
这才是所有人在乎的话题,一时都七嘴八舌热烈议论起来。
“我看,二房的岳哥儿倒合适,七八岁也立住了,也算嫡枝里头的。之前老太爷便属意他,说小小年纪,够沉稳。”
“哎——你也说岳哥儿年纪已经大了,谁是父母早就记得清楚,哪里养的熟?便是平修和他媳妇两个甘愿为了基业舍了自家孩子,你也别太欺负这两孩子。不如挑个小的,正好我家老二的儿媳妇上月刚生了一个小子,我便舍了他,送与平修吧!”
其他人冷笑,这么快就把底牌打了出来,谁家没有后代?良田商铺少见,孙子曾孙子管够!
二老太爷马上跳了出来:“刚出生的孩子,十个能折了一半,万一费了半天事,孩子有个好歹,不是白养活了?不如找个两三岁的,又不怎么认父母,还能少些波折,我那个小孙子就合适。”
“二哥既然说小儿不稳妥,难道两三岁的便不是小儿了?”
每个人都想给自己家挣个发财上位的机会——开玩笑,这是累五代而世袭的侯府好吗?泼天的家私,等老大一死,还不全是自家的?
之前还同仇敌忾站在统一战线指责崔氏的人眼下立刻变成了散兵游将,溃不成军。
崔氏眼看他们把祠堂吵成了菜市场,也不出声,只是冷眼看着。
杨大老爷在一旁悄悄看了崔氏半晌,才敢过来,试探着拉了拉崔氏的袖口,嗫嚅着道:“夫人......”
崔氏看也不看他,好戏到此也就够了。
她甩掉杨大老爷的手,高声嘲讽道:“各位叔伯口口声声说要礼恭谦让吗,我看是没人带个好头呀!你们也不必担心选中的人大了小了,再小的人过个十几年也能长大了。”
二老太爷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皱眉问道:“老大家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怎么不问问,我的条件是什么呢?”崔氏转过身:“我的条件便是,若是岑儿十年内真的不在了,且连个儿子都没有,我便心甘情愿允了老爷挑人过继,也好....给各位多点时间教导教导看好的子孙哪!”
“十年....”
“十年!”
“放屁!难道你说二十年我们也等你二十年吗?”
“你才是放屁!”崔氏少见的剽悍让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相信她真的敢以晚辈之身辱骂长辈之尊。
“我...我哭太爷去!一、一把年纪.....竟、竟让侄媳妇指着鼻子骂了...我老头子还活着做甚!”被骂的是四老太爷,几乎一口气上不来,好容易喘顺了,才啊呀一声哭得涕泗横流。
“在这里,我是一品夫人,请问各位是何品级?君君臣臣,才是父父子子,国法大于家法,到底是四叔出言不敬还是我目无尊上?四叔要哭太爷?好呀,我陪着四叔一起,让太爷看看,他的后世子孙是怎么要逼死我们孤儿寡母的!”
旁边站着不知拦哪个好,也插不上嘴,忙得团团转的杨大老爷,就这么被归零了。
崔氏全然不见了这几年礼佛浸出来的温顺,她抓散头发,大声哭嚎,一边就要往梁柱上撞,闻之让人泪下。
杨大老爷也哭了,他一边哭一边拦:“岑儿也不一定活得过十年,不过是我们夫妻一点念想,各位叔伯就不要逼夫人了!”
对当时站在祠堂里的许多人来说,终此一生,这一场乱都是他们一辈子的噩梦。
从此,只要崔氏还活着,就没人敢到国公府来打秋风,占便宜。
等崔氏哭累了,众人早就怕出事,擦着头上的汗,躲得躲,走得走,坚决惹不起这个泼妇。
杨大老爷忙止住哭,上前去扶狼狈的崔氏,自己去一边给她端水,一边殷勤道:“夫...夫人,你..你没事吧...”
难得杨大老爷能舍出他迂腐得像一块朽木的气节,陪着他一起演戏,崔氏难得给了他一点好脸色,把茶杯拿在手里,一口气喝个干净。
回头看杨大老爷还跟个木头似的杵在那里,便道:“坐下吧。”
“夫...夫人,你不生我的气啦?”杨大老爷欢喜地像个孩子。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了吗?”
“我不该信了他们的话,”杨大老爷想起刚刚一群人争相为自己谋利的样子,只觉厌恶:“他们口口声声让我讲大义,做出一副为了杨家前途声名宁死不屈的模样,其实为的不过是私利罢了。杨家若到了他们手里,没了也便没了,只是.....”
杨大老爷又露出犹犹豫豫的神色:“只是...娘子还是不该骂四叔...”
虽然他承认,那一刻他的感觉是比读到合意的四书集注还要强烈的爽!
崔氏从不指望丈夫的脑回路能和正常人差不多,他能够想到这个地步已经很接地气了。
因地制宜,因材施教,不是这样的死脑筋,怎么能固守着君子不重欲的原则,守着她一个人这么多年呢?
崔氏干脆问道:“子曰:以怨报怨,何以报德,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没错吧。”
杨大老爷猛点头。
“他辱骂于我,我便以直报怨,有何不可?”谁还不会拽文咋地。
杨大老爷目瞪口呆:好像是对的,但好像又有哪里不对......
到底是哪里呢?
崔氏不容他多想,跟死脑筋的丈夫说:“我知道老爷一向谨奉圣人之言,最怕担上逐利小人的名声,但也该辨别清楚,这挑唆的人是贤是愚,不是说了两句大话就是贤人,做了一件让人指责的事就是恶人。我本以为老爷该能分辨清楚的。”
杨大老爷惭愧低头:“夫人说的是。”
崔氏只觉得,她当初养杨岑,这个真儿子,都没有费过劲,就像随着风一样,一晃眼就长大了。
果然少年时候太顺当,老了就要吃苦头。
“只盼着齐师傅真能寻到那个妙手神医,把岑儿治好,我也不求多,他只要能安安稳稳多活几年,总比现在要强。”
崔氏说是这样说,却已是得陇望蜀,心里又拜了拜,希望杨岑早日好些,能与阿窈圆房,好歹留个后。
“真有这样的神医?”杨大老爷双目一亮。
崔氏忙嘱咐:“齐师傅说了,除了咱们自己家,万不可告诉外人。”
杨大老爷答应得顺口,一转头跟临松先生论诗的时候,便说漏了嘴:“不瞒先生,犬子此前数次生死攸关之时,我只当这辈子命中无子,谁想如今峰回路转,竟还有个妙手神医,还有望救得他一命,我这里方可安枕半日呀!”
临松先生捻须微笑:“因此十来谒里才说,长寿者从慈悲中来,想来杨兄平时为人谦和,多行善来不为恶,才有此福报。儒佛道三家通者之处甚多,此言不虚也。”
“诸恶莫作,诸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杨大老爷也感叹道:“凡是劝人向善的,便是有恶也有限。但若是狼披兔皮,大义凛然实则腹内空洞之人,才是着实可恶。”
临松先生屈指又布下一字,但笑不语。
半山处雪压青松,凌云直上,杨大老爷终于又找到了同人下棋的好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