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夫夫
这件事第二天便发酵了起来。
因着这事是前两日发生, 只是压到了现在才呈到天景帝案前,是以主要涉案的治粟司在呈报之时已然把他们该查调的证据查得差不多了。
听闻天景帝当时脸色不太好看,即刻便宣了温遇进宫。
此前温遇也已经知道了谢缈传回的消息, 可对此她却并未多加注目。
其实谢迁也明白,那水库修建时日已久,再想回溯当年的具体经过基本是不可能,但他们赤令府担了监工一职却是铁打的事实, 如今出了事, 赤令府不可能不承担责任。
谢迁和楚灵越本是想跟着一道进宫, 不过温遇却说让他们在赤令府等候。
母命莫敢不从, 他俩再如何焦急也只能在府上等着。
直到天都擦了黑,温遇这才从宫里回来。
谢迁一见她便迎上去:“母妃, 怎么样?”
温遇也没卖关子,直接就说:“陛下说绥城水库乃年久失修, 如今偶然酿成大难,这是谁也不想看见的, 但赤令府当初负责监修,或多或少有不力之责, 是以责令绥城赤令军处理此次水难后事,而谢无涯身为赤令军主帅, 罚俸一年, 罚俸期间不记军功。”
其实这惩罚对他们来说并不算什么, 就算没有这罚, 绥城赤令军还是会担起这事;而谢无涯到了如今, 军功早已不算什么了。
而且也没有给赤令府扣更大的帽子,比如偷工减料从中牟利等等,只是说了不轻不重的一句监管不力。
可谢迁和楚灵越听闻此言, 脸色俱皆一变。
谢迁眉尖蹙了起来:“今日当场就罚了?其他的呢?”
温遇看他一眼,随后摇了摇头:“其他的没有。”
既没有给赤令府辩驳的时机,也没有追究其他部司的责任。
直接让赤令府闷声担了这个责,而后这件事便就这样揭了过去。
“凭什么?”谢迁抬眼,神色之中竟带了些少年时期的冲动,“凭什么我们要背这个锅?赤令府活该给别人做嫁衣吗?而这件事背后有多少问题,陛下是看不见吗?他治粟司威云府和司空府背后的手再大,还能大得过大楚的法度去,还能只手遮天了吗?!”
温遇叹了口气:“你也知道这件事牵扯甚广,拔出萝卜带出泥,谁知道彻查之后会不会就是朝堂翻覆的局面,陛下怎能不明白。”
谢迁倔强道:“既然明白,为何不肃清。”
温遇说:“这么大的江山和朝堂,谁能将所有病灶都斩草除根呢,陛下如今这样做,是目前来说,最稳定的选择。”
“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罢了,”谢迁忍不住说,“陛下行事一贯如此,这么多年咱们赤令府因着他的嫌麻烦,为他抗下的责任还少吗?”
“昼夕,”温遇闻言严肃地看了他一眼,“慎言!”
谢迁有些不甘地闭了嘴,但是眉眼之间仍是气怒。
温遇长长地呼了口气,似乎也要将她自己的不满一并呼出似的:“行了,这件事就这样吧,我这就传信叫你姐姐回京。”
谢迁见状,便也明白,此时心有怨言的并非自己一个人,天景帝和他母妃好歹是名义上的兄妹,他母妃心里只怕会更不甘愿。
可天景帝才是这江山之主,他们又有什么办法。
温遇又叮嘱他说:“你们先回去吧,其他的别做了。”
“知道了。”
随后他们便向温遇告辞,可直到出府上了马车,谢迁才注意到楚灵越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楚灵越垂着眸子,谢迁看不清他眼底情绪,不过却能感觉到他此刻在压着脾气,周身尽是凛冽的气息。
就在谢迁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楚灵越忽然看向他:“陛下不查,我查。”
谢迁提起嘴角对他笑了一下,对此却未置可否。
楚灵越眼里有些心疼似的,他指尖碰了碰谢迁的脸颊说:“不开心可以不笑。”
谢迁靠过去,把脸搁在楚灵越肩头:“倒也没有不开心,说不大上来。”
大概……是有些无力。
楚灵越抚着他的脊背:“这件事不会就这样偃旗息鼓的。”
谢迁说:“可就算我们把这件事查透了,若是陛下不愿意听也不愿意看,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谢迁随口一问,楚灵越张了张嘴,却怔住了。
他从小的认知是,既身为楚氏子弟,便要为楚氏的延续不顾一切,要处处维护楚氏的巍巍皇权不受任何侵犯。
可他却从来没想过,当皇权与他所求相悖之时,他又该怎么办?
这时谢迁见他不说话,便猜测他心底应当也是为难,于是谢迁说:“不想这些不开心的了好吗?”
许是楚灵越此时有些神思不属,恍然间便吐露了一点心底的话出来:“可此事事关赤令府,我怎能不想?”
谢迁一怔:“你是因为咱们府上,所以才想追查的吗?”
不过话一问出口,他才惊觉是他自己想少了。
以楚灵越寻常表现出来的想法,谢迁本以为他是因为此事实在触及了楚皇族的稳固和颜面,他才会如此上心。
但如今他们赤令府和神枢府明明看起来已是荣辱与共,所以楚灵越会在意才是正常的。
是以谢迁便没再继续等待回答了。
可殊不知,他这第二问,又给了楚灵越第二次冲击。
楚灵越眨了眨眼,眼底闪过一丝迷茫。
昨日他听闻这事便生了气,可却没有细想过其后的原因。
如今想来,当时他之所以为之气怒,好像也不全是因为牵涉了楚氏和赤令府。
他当时脑子里一瞬之间也曾闪过一个画面,那便是若是当真遇上饥荒,北境田地皴裂颗粒无收,百姓骨瘦如柴求生无门,好似苟活着一条命还不如死了轻松……
所以,他当时动气,还因为那些人将利益凌驾于万民之上。
但从前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
甚至有时候他听谢迁在言语之间将整个北境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他心底也是既不理解又不认同,他只希望谢迁为他自己想,而他以前不说,也只是因为下意识里觉得说了之后谢迁会不高兴。
所以他什么时候也成了这样的人?
楚灵越有些想不通,心底隐隐觉得,他自己似乎正在打破什么思想的牢笼,即将走进一片更加广阔的天地。
此后他们两个人便没再说这件事了,回了子说府之后,似乎也都各有心事,早早地便歇下了。
一夜无话。
而在这之后几天,谢迁照例去典客司点卯,谢缈回京之后,他们俩也未曾继续就这事有任何的探讨,在偶尔听到别人提及这事,也是一笑置之。
好似他们赤令府当真就默默地认下了这件事。
转眼四月便至,顾尘微便要开始去翰林院服役,与此同时,庄之原也要去御马司。
谢迁有意着人打听了消息,听说庄之原第一天去御马司倒是亲自去了,一边洗马挑粪一边骂骂咧咧,一天下来身上味儿大得一丈开外都能闻到。
庄之原坚持了五天。
直到第六天,谢迁派出去盯梢的人回来禀报,说庄之原安排好了一个样貌与他有八分相似的人顶替他,而庄之原当初进京的车队将于今日未时离京回燕山城。
谢迁闻言点头,然后随便找了个由头离开典客司,亲自去了北门柳亭蹲守。
幸好他来得早,这午时才刚过,庄之原的马车便已经出了城。
谢迁看准时机,一个闪身之间像是只看得清虚影似的,再看之时他人已经不在了原地。
他从庄之原马车的队尾潜入,潜到了其中一辆马车的车底。
谢迁扒在底下凝神细听,确认这辆车里并没有活物,于是他腾出一只手,从腰间掏出匕首,这匕首他先前便在其上覆了灵诀,不过这马车上也有一层防御诀。
好在谢迁近日修习有道,三两下就把这诀给破了,随后轻轻一划,这马车底便被划了个透。
谢迁本来想卸下两块木板,能容他进去一探究竟的,可许是他划得深,也划破了马车里的袋子,他这才将将划了个洞口,便有白花花的颗粒簌簌落下。
谢迁伸手接了一把,赫然是饱满的新米!
虽然这已在谢迁的料想之中,可他此时当真见到如此情况,心里还是忍不住窜上了一股火。
后来本着粮米无罪的原则,谢迁忍气把这洞口给封上了,随后便轻身一动,从车底滑了出去。
出去之后他便在一棵树后藏身,亲眼看着庄之原的车队渐渐远去,眉目逐渐冷肃下来。
可谁料他一回身,却发现楚灵越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地方看着他。
谢迁一愣,似是没想到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他还没问出口,却被楚灵越抢了先机,楚灵越看过来时眼里还带着些揶揄的笑意:“不是说不管这事了吗?”
“我才没说!”谢迁眨了眨眼,有一些被撞破的尴尬,而后他又反问道,“那你呢?你在这儿干什么?”
楚灵越说:“查案啊,我先前就说过,我会继续查的。”
这倒是实话,谢迁被噎得说不出话,盯着楚灵越看了好一会儿,随后忍不住便笑了起来,楚灵越看着他脸上也跟着带了笑。
谢迁想,就算目前做不了什么,但他们也要求一个心明眼亮,毕竟不是所有事都可以敷衍塞责过去的。
谢迁走过去,然后把手里那一把米给他看:“喏,治粟司和庄家联合做局。”
前些日子谢迁派出去跟踪那几位在鸣翠轩买了那五副天价古画的五位藏家的人传回了消息,说他们跟踪日久,终是有了结果,发现这五个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不是威云府在东南的同乡,就是治粟府曾经的门客,反正或多或少都同这两府之间有着隐秘的关系。
谢迁说:“他们分明都是认识的人,却还通过鸣翠轩进行交易,而且进行得如此隐秘,很难不让人怀疑他们不是在洗钱。”
楚灵越闻言点头,显然他这边也得出了共同的结论。
说到这儿谢迁忽然换了下话题:“有些消息我是通过赤令府得到的,但有些消息却是通过灵犀杂报得到的,你呢?你怎么查到的?”
楚灵越骤然听他提起灵犀杂报,差点呛住,好容易稳住了神情。
不过谢迁却自动理解成了神秘莫测,而且他也不过就是随口一提,并没有非要得到回答,他又说:“看来你们神枢府的人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些。”
说完他才又继续提先前的事,他当时仔细分析了下情况,绥城被水冲走的粮食是本身就快要烂掉的旧米,可这些米偏偏又是从京郊粮仓出发的。
京郊好歹也是属于长浮京管辖,而京都不比其他地方,人多眼杂,官阶高到可以进粮仓的人更是数不胜数,治粟府没有那个胆子敢把这么多烂米堆在粮仓里,因为粮仓的米都是年年从各地米商手里收购,又根据实际情况分发拨调,不可能存在这么多烂米的情况。
谢迁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最后才想出一个可疑的地方——年前庄之原进京之时,紧跟着他的那一长队马车。
当时谢迁被他的大金马车晃了眼,却是未曾注意到,他剩下的那些马车若是全部掏空,可以装上多少粮米。
谢迁不知道当时顾尘微为什么没有告诉他这件事,也不知道这是不是顾尘微对待庄家最后的还报,但后来顾尘微同样告诉了他绥城的米是烂米,是以他也不愿再去纠结顾尘微到底是如何想的了。
谢迁说:“庄家是地方大贾,手里囤积的烂米必然少不了,但烂米扔了可惜,同样也可生出不义之财。”
庄家送烂米进京,换取治粟府收上来的好米,治粟府从中必然得了庄家许多的好处,而庄家又拿这些好米回燕山城变现,得到的利益也少不了。
如此一个循环,对他们两方来说还当真是一个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庄之原也是忍得,直等到如今风头过了,才带着这些血汗粮出京。”
楚灵越眼睛眯了眯:“他们这回吞不下去了。”
谢迁不置可否,随后问:“不过我一直没找到治粟府把这批新米藏在了哪里,总不可能如此明目张胆地囤在京郊粮仓。”
“在行安客栈。”
楚灵越说到这里,谢迁霎时便明白了过来,同时他也深感自己大意了。
庄之原自从入京之后便一直住在行安客栈,可是以庄之原的性格,分明不是这么安分的人。
再者既然孙家和李家有利益勾连,那么这件事威云府定然也参与其中,而威云府曾掌管京畿巡防,是以要将这些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进行安客栈,再简单不过。
谢迁有些懊恼,心想自己居然忘了这茬,不过同时他也疑惑:“你怎么知道的?”
“找人探了寻香阁覃香的话。”
“又是覃香,这李凭风在她身上栽的跟头不少,果然美色误人。”
楚灵越听不得谢迁夸别人,忍不住就说:“美吗?”
谢迁笑看他一眼,嘴甜地说:“你更误人。”
楚灵越觉得自己不管听多少话都习惯不了谢迁的甜言,此时也是忍不住耳根就红了起来。
随后谢迁便上去拉他往回走,边走边说:“庄之原的车队回燕山城必定会经过绥城,我打算让绥城的赤令军在他们经过之时严加盘查,随后再找由头发难。”
楚灵越却说:“赤令府不要出面,这事我来办。”
谢迁似乎知道楚灵越在担心什么,他笑着说:“现在这事你来办还是我来办有什么区别吗?届时那边把他们抓了现行,京都这边才是大头,到时候要你处理的地方可多呢。”
楚灵越想想也是,便也就没再同他争了。
而后谢迁又说:“咱们夫……嗯,同心,其利断金。”
楚灵越这时候耳朵可好,比起羞赧也更愿意听谢迁说好话,于是追问道:“夫什么?”
“……没什么。”
“到底什么?”
“没什么!”
“说说。”
谢迁瞪他一眼,恼羞成怒道:“夫夫同心夫夫同心夫夫同心!行了吧!”
“行。”楚灵越终于笑了出来,而后头一次将他待谢迁的心底话露了那么冰山一角出来,“惟愿卿心,常似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