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孔子庙
过了黄河, 几天之后便入了燕云境。
这天,阿桃到了一座更加萧条破败的县城,这里已经很临近景国了, 且仿佛新近有大批景国军队在城内驻军,几乎占领了所有的驿馆和客栈, 搞得阿桃找不到地方住,她可不敢随随便便去景国的军营,表明自己郡主的身份,没有证物之类, 万一把她当做奸细抓起来,就地正法怎么办?
故而, 阿桃只能舔着脸借宿农家。
好在阿桃手里有钱,况且长得讨巧,那户农家心不甘情不愿,还是答应阿桃住下来。
等进了黄土堆垒而成的房子,阿桃才发现, 这户人家实在贫穷,里外里就只有两间房。一间爹娘住,她居然只能跟他家儿子挤一张炕。
毕竟, 阿桃一路上扮的是男装。
可钱都已经交了呀, 为了那副傲梅迎春,阿桃囊中羞涩, 又面皮薄拉不下脸找人家退钱,只能硬着头皮,拿着被子往地上一铺,一躺。
阿桃安慰自己,瞅主人家很老实, 小儿子年纪不过十岁,且瘦得跟鸡仔似的,就算不轨,她好歹会些拳脚功夫,外面风雪交加,勉强凑合一宿吧。
她把自己裹得结结实实,打眼一看还以为炕下滚着一个球。
主人家还在另外一间房说话,阿桃连日赶路实在困倦,一躺下就睡意袭来,可她又不敢放心大胆地睡,来来去去,精神着实疲惫。
就在阿桃万分混沌之时,房门打开一股凉风正面突袭阿桃面门,立时鼻水眼泪就下来了。
“我进来睡觉而已。”
是主人家那个名唤石头的儿子,见阿桃死盯着自己,他不咸不淡地如是解释。
“...没,没事。”
这话刚说完,石头跳上炕开始脱衣服。
“诶诶诶!”阿桃打住他,从厚厚的羊皮探出脑袋,“石头弟弟,衣服就不用脱了吧。”
“炕热。”这石头老弟高冷的很,惜字如金,说完闭嘴,然后接着脱。
阿桃只能闭眼皱眉全当他不存在,这时候房门又突然打开,冰雪再次突袭阿桃面门。
阿桃:“……”
“啊,对不住,我叫石头有点事。”
是他娘亲,他娘亲见石头已经脱得只剩个红肚兜,朝他头上狠狠敲了他一拳,“当心着凉,当着客人的面,还不把衣服穿好。刚刚怎么跟你说的?作死!”
而后他娘亲对阿桃扯了个笑,“公子,对不住,这娃就是欠捶!”
“这倒没事。”阿桃吸了吸鼻子,“劳烦您能否将门关上。”
我要被冻死了好不好!!
他娘亲走后,石头揉着圆滚滚的脑袋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坐在炕沿瞪着阿桃。阿桃闭着眼都能感受到他怒气腾腾的目光。
“……”她睁开眼,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和蔼地和石头老弟搭讪,“睡不着啊?”
石头不说话,还是瞪着她。
“是觉得冷呢,还是觉得热呢?”
石头还是不说话,锲而不舍地瞪着她。
阿桃尴尬极了,早知如此,哪怕在破庙将就一夜呢。她避开石头的火眼金睛,打量这个不大的土屋子,想着该找个什么话题,能让这为圆滚滚的老弟别再瞪着自己了。
正想着,阿桃发现炕沿一侧的铺盖下,压着一册东西,她钻出羊皮子,撑起来仔细一瞧,是本书,被人翻破边了的唐诗。
“这是你的?”阿桃指着书,问石头,“你认识字?”
要知阿桃一路走来,燕云境这几个州县长期被景国袭扰,荒凉落后极了,每个人的眼睛都蒙着一层灰,面上都带着土,饭都吃不起,更别说读书认字了。
石头顺着她的手指落到那本唐诗上,他将书往铺盖里一塞,“不是我的,是我哥哥的。”
“哥哥?”阿桃歪着头问,“你哥哥人呢,怎么不见他。”
此话一出,石头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咬着牙往外蹦字,“死了。”
阿桃一愣,联系石头对自己的敌意,大概猜到了七八分,不再问了。
她不问,石头反而开口,“怎么不问他是怎么死的?”
阿桃低下头,嗫嚅着:“我…我...”
“他是被你们杀死的。”
阿桃霍然抬头,只见阿桃指着她的那柄短剑,咬牙切齿说:“剑鞘上的标记,我记得,他们都是差不多的。”
原来剑柄上刻着景国图腾——鹰隼,高阶的军士武器上都会有这样的标记。
阿桃将头深深地埋下去,她羞愧难当,仿佛石头的哥哥是她杀死的。
“可阿娘还是放你进来了,她看出你是个女孩子。她说这么冷的天女孩子在外面过夜,会被冻死的。”
阿桃一听,手提着被子,盖住肩头,石头哼哼着说:“要不是看你是女孩子,我真想一拳打死你。”
说完这孩子气鼓鼓地滚到炕上,背对着阿桃不说话了,阿桃无奈,她内心发酸,想了千百句话安慰石头,但她终究什么都没说。
一个石头可以安慰,可该怎么安慰每一个被战乱残害的人呢?
阿桃吹灭了油灯,重新躺下,静静地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耳边还有石头强忍不出声的啜泣,她一夜未眠。
第二天,阿桃睁眼之时,房间已经空了,石头已经醒了。她穿戴整齐出门时,发现女主人正坐在院子里捡瘦得可怜兮兮的菜梗子,男主人在角落抽旱烟,闷闷的,一句话不说。
从昨天阿桃进屋开始,男主人就没说一句话。
“那个…”阿桃挠了挠头,朝男主人哼唧了一句,人家没搭理她。阿桃有些难为情地走过去,转而对女主人说:“大姐,谢谢你啊。”
他娘亲抬起头,表情木木的,但看得出她还是尽力对阿桃拉扯出微笑,“没事,要吃点东西不,灶上还有些米汤。”
“不了,不了…”阿桃摆手,拍拍背后的包袱道:“这就走。”
多待一天,这家人就别扭一天,还是不要给别人添堵了。
阿桃如是想着。
就在这时,石头火急火燎地跑回来,浑身上下都是脏兮兮的灰,两行泪清晰得印在脸上,仔细看,他的嘴角和额角竟有淤青和红痕。
“鬼叫什么!”他娘亲骂道,“又跟谁胡闹去了?!”
“不是,不是!”石头急的直跺脚,扭着身子边哭边说,“他们又来了,在村头孔庙那儿!”
“妈的!”
一直默不作声的男主人蹭一下站起来,把旱烟在脚底板用力嗯了一下,抄起手边的一把斧头,就往外走。
阿桃这才反应过来,多半是驻军的景国士兵又来搜刮了。
孩子们各自回家告状,男男女女往村头孔庙走,阿桃放心不下,跟在众人后面。
村子不大,不一会儿就到了东头孔庙门口,这会儿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阿桃垫脚去瞧,骇然发现孔庙里的孔子像居然被人推倒了,此时一个景国军官就大刀阔马地坐在横到在地的孔子像上,大喇喇喊道:“冬日军中粮食短缺,特持将军令,来你们这征集些米面。”
“又来,一月来三回,灶王都能被他们掏空。”
阿桃听身边的一个人不满地小声地叨叨。
大家默不作声,谁都不想交吃食上去,且家中确实没有余粮了。金秋收成不好,本就艰难,再剥削一层,冬日就要饿死人了。
那军官间没有人说话,浓眉倒竖,用刀在地上使劲敲了几下,“怎么回事?哑巴了,还是聋了?还不都动起来?等将军绞了夏匪,你们还怕没有好日子过?”
大家还是不动窝,有人把头埋在衣领里,而石头他爹等人,手里拿着镰刀斧子之类,眼睛直冒火。
此时,不知人群中谁哼了一声,埋怨道:“不知谁才是匪贼。”
一石激起千层浪,那军官拔出了钢刀,对面的村户也举起了斧子和镰刀。情势瞬间剑拔弩张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长须白发的老者拄着拐棍走出来,或许是里长,他颤巍巍对那军官讨价还价,劝他不要动武,容村户们再多些时日筹备。
里长越说,石头他爹他们就越气,但其实大家都知道,硬碰硬是拼不过的,里长豁出去老脸,也是为了不见血光。
可就是这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
好说歹说磨了半日,那军官大发慈悲,总算松口,“行吧,再给你们三天时间。”
他打量一圈,对面每一张灰扑扑的脸,又看了看屁股下的孔子像,向上啐了一口,“草皮都不长的地方,还想要读书出仕?当初把这庙拆了就是对的,省得你们做白日梦,但现在看,砸的不彻底…”
说着高高举起了钢刀。
人群一下子躁动起来,里长一面拦住打头几个壮汉,一面连拐都不拄了,张着手着急上阻拦,赔着笑道:“这地方虽然穷,但祖上也出过举人,所以立了这孔子像,大人,既然庙已经倒了,那就罢了吧,省得疼了您的手,这泥塑的死物又不挡你的道,何必与他置气呢?”
“谁说没挡我的道,今天他就当我的道了。”说完那人将钢刀重重劈下,土像本就粗糙,那禁得住这一下,当时孔子的脸就垮了半截。
“大人!”
里长哀求着长喊一声,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石头他爹再也忍不住了,挥着斧子冲了出去,他一冲,低下就有人跟着冲。
一时间,百姓,士兵,男人,女人,大人,小孩,打作一团,混乱之间,阿桃看到石头从众人腿中挤到孔子像边。
阿桃跟在他后面,拉着他的手,道:“太危险了,快跟我回去!”
石头甩开她的手,将碎掉的孔子像捡起来,兜在衣摆里。
场面越来越混乱,当地陪着同行的官差也压不住暴动的村户,眼看已经见血了。阿桃再次去拉石头,大喊道:“快走!”
“我不走!”石头又一次甩开阿桃,他兜在孔子像说,“这像上的油彩是我哥哥去年新图的,他们推庙的时候,我哥哥去挡,被活活打死,我不能再让他们毁了哥哥的心血。”
而后石头坚定地转头,跪坐在地上,对喧闹危险的打杀视而不见,一心要将孔子像的所有碎块全部捡起来。
阿桃站在火并的两队人之中,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拉,怎么劝。
她之前连杀猪都不敢看,怎么敢看这里打打杀杀,她的心怦怦直跳,又害怕又慌张,但望着石头的背影,阿桃暗自为自己鼓劲。
“不要怕,冷静一些,想想有什么办法。”
就在这时候,阿桃听到有人喊:“快,去报告元皓将军!”
阿桃为之一振,她瞧准打头的那个军官此时所站的位置,利用瘦小的身形蹿到他身前,挡在他和石头爹之间。
“找死,快闪开!”那军官挥动钢刀,就要砍下来,阿桃拔出腰间的短剑,将剑鞘比在他眼前。
果不其然,钢刀凌空僵住了,就在她离头皮两寸的地方。
阿桃出了一身冷汗,她舔舔发干的嘴唇,强装镇定地说:“别打了,叫元皓给我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十二点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