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归来去
这天, 顺美人去向蔡婕妤请安说起这幢事,蔡婕妤连叹可惜,道:“还以为昭仪这次肯定要把自己作死了, 哪晓得沈虞逃出升天,她又活过来。真是晦气。”
“谁说不是呢, ”顺美人摇着团扇道,“那日我遇到皇后去澄碧堂看昭仪,两人有说有笑的,真难想象她们要是联起手来, 一个有体面,一个有宠爱, 还有我们的活路吗。”
这才是要命的呢。
蔡婕妤想那于慧颖恢复了身子,就又要出来冷嘲热讽,拿鼻子眼瞧人,她就一阵心绞痛,道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
顺美人放下团扇, 走到蔡婕妤身后,伸手按住蔡婕妤的太阳穴,小心伺候道:“姐姐别气, 后宫日子长着呢, 气坏了自己什么不值当。再说我们能怎么办呢,听说昭仪的父亲三年内就修撰好了夏史, 这可是大功一件呢。”
而蔡况在赋税那件事上栽了跟头,现在正是躲风头的时候,两相比较,蔡婕妤便更加气不顺畅。
顺美人手上缓慢用力,蔡婕妤合眼假寐, 喃喃自语:“皇后动不了也罢,昭仪就真没办法了吗?”
“这个,”顺美人出声道,“都说打蛇打七寸,其实找到那人最怕的,那就能对症下药了。”
最怕什么?
一语提醒了蔡婕妤,她睁开眼睛,认真思索于慧颖其人最怕什么?
只听顺美人道:“昭仪她向来自命不凡,眼高于顶。我看她最怕别人玷她名声,所以一直要与我们划清界限,不肯背那叛国的罪名。”
对啊!
顺美人这句话真真是说到了要害之处。蔡婕妤嘴角微微勾起来,笑道:“我再试一把,好好煞一煞昭仪的傲气,让她知道她与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且说这几日于昭仪身子恢复得不错,不仅能下地走路,还能出门转一转。此时已经是盛夏,不过转了一刻钟,太阳便很毒辣了。
侍奉的宫女请于昭仪进清水阁内坐一坐,用些果品,待混过这时段日头再回澄碧堂。
清水阁四面带窗,通透明亮,穿堂风吹得人心情舒畅,于昭仪正由宫女喂莲子汤时,忽听外面墙根下有人在低声说话。
一人道:“最近昭仪好似又复宠了呢,我看到陛下赏赐给她不少东西。”
“可不是吗,”另一人道:“昭仪可是陛下表妹,那是亲上加亲的。我看即便是皇后,也不遑多让呢。”
于昭仪在内听了,觉得一阵反胃。
什么宠不宠爱,她压根不在乎那些东西,再者她从来把燕珩当做亲哥,从未有男女之情,她心里念着沈虞,这样说如何让她不心塞。
于昭仪推开宫女喂上来的汤匙,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起身要走,这时外间两个人又道:“观文殿那边修撰夏史有成效了呢,我看于放大人是不是又要加官进爵了。”
“这样说来,昭仪再进个妃位也不是没有可能了?”
于昭仪听到这里,不禁皱起眉头,对侍奉的宫女道:“把那两个嚼舌根的拉进来。”
宫女们面面相觑,迫于于昭仪的威仪,硬着头皮把墙根下那两个宫女压了进来。
两个宫女不过十二三岁,都不敢抬头瞧于昭仪,只看眼前那双攒珠鞋都吓得魂不附体。于昭仪附身,用手挑起其中一个宫女的脸蛋,冷声问:“大学士修撰好了夏史,你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那小宫女抖如筛糠,声若蚊蝇道:“奴有个交好的黄门,在明华堂伺候,他告诉我的,还说…”
“还说什么?”于昭仪问。
“还说,陛下觉得修得有些仓促,命大学士再改一改呢。”
于昭仪听了,放开那小宫女,重新靠回椅背,思忖半日,忽而冷笑道:“改?我倒要看看,他们要如何改!”
说罢径直起身,宫女们以为她要回澄碧堂,再不过就去明华堂,哪晓得她往承和门而去。宫女们拦住于昭仪的去路,为难道:“昭仪,出了这道门就是前朝了,后妃不能去的呀。”
烈日当头,于昭仪因为身体不济,再加上行走过快,此时浑身冷汗,面色苍白,唇无血色。
宫道尽头卷来热风,于昭仪眯着眼睛,抬头望那青黛琉璃瓦割裂出的方寸天空,自言自语道:“我在这儿待得也是够了。天大地大,只要豁得出去,还有哪里去不了吗?”
言毕,她抬腿跨过了承和门,直奔观文殿。
此时她父亲于放并不在殿内,其余的学士、博士听说昭仪来了,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能面对墙壁站着。
于昭仪进门来,压根没管那些人,直奔向殿内主桌,她父亲的书案杂乱放着许多手稿。于昭仪一眼瞧见了一本摊开的书册,开头四字便是:福康十四年。
福康是哀帝在位时最后一个年号。
福康十四年,景国攻破东都,数万百姓被屠,尸横遍野,甚至堵住了漕河港口,血水倒灌,涌上街道,犹如人间炼狱。
至于那皇室,连同哀帝在内的数百人被掳虐到上京,女为妓,男为奴。
可于昭仪看到的却全然不是这样文字,她捧着书册,先是满脸震惊,再放声大笑,最后一口鲜血蓬勃而出,吐在书案上,人直直栽倒在地,失去神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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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放听闻昭仪硬闯观文殿,吐血昏迷,连忙递了折子进宫,可于昭仪压根不打算见他。
从东都城破那日到今日,一共三年六月一十三天,于氏父女已经有这么长没见过面了。
于放在外急得跺脚,道:“你让我进去看看,也好给你母亲一个交代。”
不论他说什么,于昭仪全都置若罔闻,唯提到逝去的母亲,一个茶碗砸在门框上,摔个粉碎,内里有气若游丝的女声传来。
“…母亲没有当汉奸的丈夫,我亦没有当汉奸的父亲…”
这般剖白臊得于放脸色涨红,开口了又闭上,最终垂头离开。
阿桃来澄碧堂时,已是黄昏时分,于昭仪竟没有在房中歇息,反而换了干净衣裳,在花园子里放风筝,放的正是阿桃送给她的那个,名叫“冬去春来”的风筝。
她没什么力气,把握不住龙头,放得不太好,风筝总是飞不高,摇摇晃晃地好像生病了一样,就如自己。
阿桃上前去,握住于昭仪的手,帮着慢慢放线,在她耳边道:“不着急,一点一点来就好了。”
于昭仪的眼睛一直看着那风筝,真的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她扭头与阿桃说:“谢谢你。”
阿桃叹息一回,道:“你这次又跟你的父亲吵架了吗?”
于昭仪微愣,笑道:“原来你是这么认为的啊。”
“不是吗?”阿桃拉扯着风筝线,悄声道:“陛下说,你父亲将沈虞写成了贼人,你气不过,所以闹了观文殿。”
于昭仪看向阿桃,阿桃握住她的手用了几分力,眸光闪亮,道:“你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我理解你。”
理解?
于昭仪无奈地笑了,抬手摸了摸阿桃的珍珠耳坠,问她:“你今年多大了?”
阿桃不解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她呆呆地回答:“立春那日过的十五岁生辰。”
“比我小四岁。”于昭仪道,“还是个孩子。”
她垂下眼帘,缓缓道:“四年前,我在做什么呢。我与你一样,每日开开心心。最愁的不过是该穿什么衣裳,搭配什么首饰,最恼的不过是心底那人说好了与我骑马,怎么又失约了呢。”
阿桃安静地听她回忆当年,回忆中有铺撒天地的温暖日光,充满花香的少女闺房,打马南山的惬意傍晚,灯火通明的大街小巷。
那是无比美好的青葱懵懂的悠长岁月。
于昭仪定定地望着阿桃,柔声道:“阿桃,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阿桃问,“羡慕我什么?”
于昭仪先不答,回身对一个宫女道:“去拿把剪刀来。”
而后才对阿桃说:“你的兄长,你的丈夫,你身边的所有人,都将你保护的很好。”
你可以活在天下太平的梦里,无忧无虑,没有烦恼,所以我羡慕你。
后面这句话,于昭仪没有说出口。宫女将剪子递过来,于昭仪先将风筝线全部放完,而后齐根一刀剪断。
阿桃还没反应过来,那个风筝條地奔向天边,一展眼只剩一个黑点,而后消失不见。
“怎么?”阿桃急道,“为什么要剪了它!”
“没事。”于昭仪安抚阿桃,“冬去春来,天大地大,她可以代我去看看。”
阿桃一时语塞,总觉得于昭仪话里有话,可她并没再说什么,只道自己累了,要歇息了。
阿桃从澄碧堂出来,回头看两扇宫门中夹着的昭仪的倩影,那倩影冲自己摆了摆手,像是在告别。阿桃也想要向他告别,可还没抬起手,于昭仪已经转身进屋去了。
月色渐浓,燕珩还未回来,阿桃独自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她脑子反复出现于昭仪最后转身离开的影子。
就在这时,外面一阵纷杂吵闹,阿桃掀开幔帐,披衣起来,冲到门口问:“怎么了?”
芸娘等也是披衣散袜,匆匆挽了发髻,上前告诉阿桃:“澄碧堂失火了!”
“失火?”阿桃惊诧,“怎么回事?”
此时来报信的黄门跪在地上急急补充,“不是失火,昭仪将宫人们都提前遣了出去,怕是想自焚!”
作者有话要说: 昭仪姐姐是个道德感很高的人,就算真的叛国,没有人会怪她,但她自己没法原谅自己(抑郁症也是主要因素)。
死是昭仪唯一的归宿,也是女鹅逐渐觉醒的导,火,索。
明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