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万字更
此时, 外间有人报:陛下回来了。不一会儿,燕珩从外走了来,阿桃见他袍子下沾了些水汽, 便问:“是下雨了吗?”
燕珩道:“还没有,但天潮湿得很, 许是待会就要下了。”
阿桃捏着笔愁道:“下雨了,我院子里的那些花该被打蔫了。”说罢转头吩咐拾夏,“去找几个宫女和太监把那些花儿抬进竹林后的雨棚下。”
拾夏得走,可于昭仪的诗还在桌上, 她左右为难,扭着手绢不知怎么办才好, 恰好这会芸娘回来了,她如同见着活佛救星一般,出门将芸娘拉到一旁。
阿桃这边去里间给燕珩挑一件干净衣裳,宫女拿了件宝蓝色的问好不好,阿桃摇头说太花, 宫女又拿了件月白的好不好,阿桃摇头说太素,她挺直背脊, 后仰着隔帘子打量燕珩, 甜滋滋地想着燕珩该换那件比较好。
燕珩对那点水汽并不在意,但阿桃喜欢摆弄打扮, 这是女子天性,他也就随着阿桃去了,自己便坐在桌边,拿起阿桃方才练习的字来看。
不看不知道,未成想阿桃的字已经写得很是不错了, 笔锋有力,字迹俊秀。就是不似任何一个书法家的样式,唯独像燕珩的字。
原是燕珩没有让她临帖,就是每日写了字让阿桃学着写,也难怪阿桃的字与自己的有几分神似。
这让燕珩想起前世,某日他去福宁殿找燕遂良。那时候燕遂良身体已然不好了,每日太医都要诊治三次以上,耗时耗力。
太医在内里诊治,阿桃在幔帐外面的书案上记下太医的嘱咐,用什么药、怎么配、怎么煎、怎么服云云。
燕珩垂眸跪在门旁,默默无声地候着,忽而听幔帐内的太医唤:“太子,陛下请您进去。”
燕珩淡淡地嗯了一声,提袍起身往房内走,路过阿桃身旁,不经意瞄到了她的字迹,竟怔住了,那字竟与自己的这样相似,一看是用心临摹练习过的。
燕珩的脚步不自觉停了下来。
阿桃感觉到身旁的衣摆长袍,她扬起脸来,对上了燕珩的眼睛。
四目相对,许是很久,许是刹那,阿桃速低下头去,燕珩深吸一口气,掀开帘子的手仿佛有千斤重,脑袋混混荡荡地发晕。
他在想,她为何要学自己的字?又从哪里学来?
第二个问题很容易解答,燕遂良病情加重后,大部分劄子都是燕珩批阅的,想要学习他的字,并不难。
而第一个问题,她为何要学?
在内心的最深处,燕珩偷偷地想:她心里,是不是,也有我?
等与燕遂良说完话,燕珩从充满浓郁药味的福宁殿出来才觉得活了过来。他走出两步,回身看殿内的那个华服少女,她还是握着笔,背脊挺立,静静地写字。
燕珩望着她,心内百感交集,哄哄乱乱的,理不出个头绪,从方才看到阿桃写的字时,就如此了。
殿内的阿桃像是感受到什么,朝燕珩这边望过来,他赶紧挪开了眼睛,独留阿桃一个人在憋闷深黑的殿内,自个抽身走了。
说也奇怪,那天燕珩和阿桃并未说一句话。可她在殿内,自己个在殿外的场景,燕珩却尤其印象深刻。
他曾想,福宁殿的那道门槛犹如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二人面前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鸿沟可能叫国仇家恨,也可能叫人伦天理,这么近,又这么远,叫人生出无限惆怅。
燕珩每每回想起这些事,都会有些没来由的失落,好在十五岁的阿桃就在他跟前,他是定要怜惜眼前人的。
燕珩将那些宣纸放好,突然看到桌面上的木匣子里放了一张手绢,他拿起来一看,眉头紧皱成疙瘩。
阿桃拿着挑好的衣服走出来,笑道:“这件好,轻薄又舒服,颜色也好看,你快换上让我瞧瞧俊不俊俏。”
她说完这番话,才发现燕珩的神色不对劲,她抬手探了探燕珩的额,咦了一声,“没发热啊,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燕珩抚开她的时候,温声道:“这是谁给你的?”
阿桃低头,他手掌中正是于昭仪给的绢子,赶着问:“于昭仪给的,对了,快跟我说说,她写的是什么,我都看不懂。”
燕珩笑着摇头,将手绢塞进袖中,道:“看不懂就对了,昭仪想必许久不看书了,写的文意不通,我让她改一改,不然等过不久你会看诗了,再读这个,会笑话她的。”
燕珩一面说,一面让阿桃坐下吃茶,芸娘进来,他深看了两眼,道:“好好侍奉皇后,我去趟澄碧堂。”
阿桃还没说什么呢,燕珩就匆匆走了,她嘟囔:“于昭仪的诗再差,那肯定也比我的好啊,还怕我笑话吗?不至于这么着急吧。”
芸娘和拾夏怕她心里有芥蒂,齐齐上来,又是奉上果子,又是递上太皇天后赏的首饰。
其中一对耳环做的极好,阿桃眼睛一下子就吸引过去了。几个宫女围过来,阿桃一会将耳环给这个带,一会儿将簪子给那个带,带着首饰还不满意,阿桃还让小姑娘们换上纱裙衣裳,一水地都打扮地漂漂亮亮,也就不再纠结燕珩那事儿了。
另一边,燕珩揣着手绢到了澄碧堂,于昭仪正在喝药,燕珩立在堂屋中央,将手绢扔在她面前,质问道:“这是你给玉芙殿的?”
于昭仪对他的唐突和怒气并不在意,拿着汤勺不急不缓地在汤药中搅动,缓缓开口道:“兄长,皇后似乎还不知道景国到底在中原做了什么事吧。”
燕珩的面色铁青,于昭仪了然道:“看来是不知道了。也是,景国地广人稀,消息不通,皇后在黑水河那样极偏僻的地方长大,怎么会知道呢。再者说,景国皇帝迫不及待地实行愚民之策。”
于昭仪所说的愚民之策,是景帝意识到无法以武力一举拿下广袤的中原后,有人提出的潜移默化的攻伐策略。
这策略分里外两个部分。于内,景帝多次标榜自己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将侵略屠戮中原的战争美化为开疆拓土的皇朝霸业,以期征到更多的兵士为他卖命,攻打夏国残余。
于外,在景帝的命令下,中原的所有学堂都不再将儒家经典、国朝文学列为重点。相反,景国编撰的诗词课本需得反复诵读。那些书中将入侵中原的景国军队描述为拯救百姓于水深火热正义之师,要推翻夏国的旧统治,建立新的美好国家。
针对这个政策,有些隐藏在民间的有识之士写了不少启发民智的诗句来反抗,可惜都被景国一一打压扫荡。
因此,不光学堂中,所有市面上带有讽刺之味的书册文集全部查抄下架。另有其他的话本小说因运而生,其中将景国那些强盗行径,美化再三,甚至有夏国汉女爱上景国士兵,重获新生的故事。
“我听说,扶风郡有个藏于寺庙内的印书作坊都被发现了,兄长是不是又立下大功一件呢?”于昭仪如说说。
燕珩揉了揉眉心,与她道:“慧颖,我记得跟你说过,不要老是去打探消息,手伸太长会被人抓住把柄的。”
“兄长是怕我连累你?”
燕珩无意再与她多纠缠,命令道:“我只跟你说,皇后那儿你少去招惹,她若有一丝异样,都怪在你的身上。”
于昭仪愣了愣,深看了燕珩一眼,泪光隐现,她道:“兄长,你知道吗,我曾经想要劝服自己,你不是真的叛国,或许你有苦衷,只是不能告诉我们罢了。”
燕珩浑身震了震,长袖中的手抖了抖,他快速向屋内扫了一眼,目之所及的宫女太监皆垂首敛声,安静地好似不存在,但燕珩知道他们存在,像幽魂一般的存在。
即便再三挑选,也不能保证自己的身边有没有探子,在这种情况下燕珩只能咬牙否认,狠心道:“慧颖,三年了,你还不能接受吗?”
“我能接受你虚与委蛇,”于昭仪激动地说,“但我不能接受你对那个景国女子呵护有加。你可记得国朝有多少女孩子在战乱中被□□至死?即便是现在,还有许多被掳至上京的公主、郡主、贵女们,她们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不说贞操、尊严,就连性命都无法保障。兄长你真能坦然地接受敌国女人,与之你侬我侬、花前月下吗?”
燕珩背脊挺得过分笔直,内里仿佛插、入了一根青竹,仿佛这样才能支持他不至于佝偻脊梁,卑躬屈膝。
他死死地盯着于昭仪,缓缓道:“可她并未杀人,她是无辜的。”
“那我们又做错了什么?!”于昭仪不等燕珩说完,尖叫着抢白,她情绪愈发激烈,口中直骂燕珩为“乱臣贼子!景国的走狗!废物杂种!”等等,燕珩被她啐得连连退后,侯在一旁的宫人连忙上前将于昭仪制住。
其他人慌忙将燕珩扶到门外,递上手巾,接连赔礼。房中四五个宫人压住发狂的于昭仪。可于昭仪有躁郁之症,发作起来力气并平时大了好多倍,生生把要钳制住自己的人推开,朝燕珩这边跑过来。一张长得大口、双目欲裂的脸转瞬间到了跟前,燕珩骇然,踉跄退后。
好在只在几步之隔的时候,于昭仪被门槛绊倒,磕在地上,双眼发直,嘴角流着口涎,神志已然不清了。
太医按照燕珩的吩咐常住澄碧堂,此时已经赶到,即刻为于昭仪施了针,又喂下几颗丸药,方才渐渐好转。
燕珩坐在外间,回想于昭仪方才的疯癫之举,再联系前世,心有余悸,手止不住的发抖。不一会儿,太医出来,燕珩问他:“昭仪的病怎么样了,前日不是说有好转吗?怎么现在看着愈发严重了?”
太医举袖擦了擦汗道:“昭仪病不在身而在于心,药石难医,只能慢慢调养…若要昭仪好…”
他越说越心虚,抬眼瑟瑟瞅了燕珩一眼,燕珩沉声问:“怎么?”
太医跪在地上垂头道:“…若是要昭仪好,是万不能受刺激的。”
难怪!
燕珩内心道,难怪前世他打算带着百姓南渡,东都再次被破,于昭仪生生惊愕而死,原来症结在此。
于是燕珩嘱咐下去,于昭仪再次闭关养病,谁人也不能打搅她。
这消息流传出来,经过几道手添油加醋就变了味道。说于昭仪是因为与皇后争风吃醋,才被燕珩关了起来。
太皇太后林氏听到这个消息,心疼不已,为了外孙女,也顾不得颜面,请阿桃去向燕珩求情。
更有蔡婕妤等人在旁煽风点火,林氏老泪纵横,劝说阿桃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阿桃至今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撺掇着去了明华堂。
#
明华堂中燕珩正在看劄子,见阿桃进来,伸手将她拉进怀里坐着,摩挲她的指尖道:“你倒勤奋,才多少时日,练字都磨出茧子了。”
“还说呢,”阿桃低头玩着腰间垂挂着的禁步,不满地嘟囔:“一天才学几个字,我什么时候才能看懂你书房里的那些书?”
燕珩失笑道:“还没学会走路,就想要跑?那些书不适合你,太深奥了,你需得由浅入深,改日我叫芸娘挑选一些适合你的。”
说完阿桃还是闷闷的,燕珩凑近前来,吮了吮她的嘴角,道:“怎么不开心了?”
阿桃抹了抹脸,忍不住要去看屋内的宫女,燕珩将她搂回来,看着她的眼睛,谨慎地问:“出什么事了?”
燕珩的正颜厉色让阿桃一怔,她道:“你别紧张,没什么事,只是太皇太后今日叫我过去,我才知道于昭仪又被关起来了?”
原来是这件事,燕珩稍微和缓神色,淡淡道:“祖母叫你来求情?”
“你真把昭仪禁足了?”阿桃不解,“她又做错了什么,又冲撞你了?”
燕珩揽着阿桃的腰问:“祖母没跟你说为了什么。”
“她到时说了,她说昭仪是与我争宠,可…可我并没觉得她做了什么争宠的事情。”阿桃一面说着,一面恍然大悟,道:“难道那日送给我的手绢上的诗,是来挑衅我的?”
燕珩见阿桃已经误会了,便不置可否,只说:“确实有大不敬之意。”
哪晓得阿桃非但不气,还直呼厉害。燕珩哑然,道:“什么厉害?”
阿桃道:“骂人都能这么文雅,难道不是很厉害吗?我以后需得更加努力,否则连这都看不懂,岂不是很丢人?”
说罢跳下燕珩的膝头就要回去用功,燕珩不让她走,起身将人拉回来,揽着她的肩头道:“祖母叫你来说情的,怎么就走?”
阿桃挠挠头,咧嘴笑了,道:“珩郎不是狠心的人,我听祖母说你们是兄妹,从小很好的,我想你不会为难昭仪的。”
燕珩听祖母又提从前,他忆起当年与几家姊妹兄弟在金明池边策马,何其悠闲自在,再看现在,内里有不少人早化作一杯黄土,一缕青烟了。
阿桃由燕珩揽着肩头,身子靠在他的胸口,感觉他的手越来越紧,扬起脸来看惊觉他的眼圈居然红了,吓了一跳道:“怎么了?”
燕珩不由她挣脱,再次将人紧紧抱住,静默无言。阿桃只当他委屈,拍拍他的背,老神在在地安慰他:“祖母并未骂你,快别伤心了。”
她撑开燕珩,鼻尖轻轻抵着他的鼻尖,轻声道:“知道你是为了我,我心里都懂得。”
燕珩眨了眨眼睛,头一歪将阿桃不停说话的唇封住,且不等反应就长驱直入,与之口舌缠绵。
阿桃半推半就,被他吻的天旋地转,不知不觉间倒在平日休息的榻上。宫人们早就退了出去,屋内陷入一片安静中,只有衣料摩擦之声
不时传来布帛撕裂的声音,女子低呼:“都弄坏了。”
又听燕珩道:“没事,再给你买新的。”
“你骗人,你都弄坏我好几件了。”女子娇声道。
燕珩闷笑,低头舔了舔她的耳垂,道:“改日我带你出宫去玩,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真的?!”阿桃抵开他的身子问,“说好了,不能哄我!”
燕珩附身将人抱住,沉声道:“…不骗你。”
阿桃还要说什么,不成想一阵酥麻袭来,要知这可是白日,外间还有人侍奉,所以阿桃不敢放肆,贝齿要把嘴唇要出血来。
她闷声闷气的,燕珩偏是磨人,折磨得阿桃将他的肩头咬了一口。燕珩痛红了眼,不由地动手让阿桃翻了一面,趴在榻上,头不住地磕碰榻前的雕花粱。
闹到日落西山,燕珩把人抱在怀里还不住地逗弄她,阿桃心里又痒起来,可恨燕珩没完没了,她偏头在他脖颈间狠吮一口,下一刻,燕珩白皙的脖子印出个血痕。
他吃痛捂住左侧脖子,无奈道:“你要吃了我吗?”
“分明是你把我吃干抹净,还怨我呢。”阿桃埋在他胸口呢喃。
燕珩听阿桃实在没气力了,才放过她,命人抬水进来梳洗。
且说几日后,燕珩真的带阿桃换了寻常衣裙,只带了几个随从,驾着一辆马车出宫去了。
马车一路往西走,出了宫门就看到一条热闹非凡的宽阔街道,燕珩叫人把车停在一处巷口,带着阿桃下车来。
阿桃拉着燕珩的手,指着街道起头那牌楼上的这几个大字,道:“这字我认识,叫兴隆街。”
燕珩刮了刮她的粉鼻,“就你厉害。”
阿桃孩子兴头一来就拉不住,非要今天一日逛完,燕珩挽住她解释道:“这兴隆街临近相国寺和漕运河,人流极多,最是热闹繁华,从这里算起,方圆五六里都是各色店铺酒楼,鳞次栉比,不说今天不成,你一月都不可能逛完的。”
阿桃长大地嘴能放下一颗鸡蛋,想那景国除了上京稍好些外,其余地方还是土屋茅舍,即便是集市也是一块布铺在地上,上面放些器皿和兽皮之类,连银钱都不怎么流通,还存在以物换物的。
可在中原东都,商贸已经过十分发达了,阿桃一路看过去,不光有江南的丝绸、陶瓷、茶叶还有西域的美酒、金玉、香料,还有不少海外岛国的新鲜玩意,要不人人都道中原是块宝地呢。
临近下午,阿桃才逛了四分之一,随行来的几个宫人已经报了满满一堆东西,阿桃还意犹未尽,还想给哥哥挑什么礼物送回去。幸好燕珩拦住她,指了指前面的酒楼,道:“我们去吃点东西,你不饿,我都饿了。”
阿桃回头看那几个宫人都是满头大汗,吐了吐舌头,道:“行,现在就去,给他们也点一桌。”
一行人到了酒楼里,照着菜单点了七八个菜。
其实也不是阿桃铺张,而是小二太能说会道,将每道菜都介绍得让人食指大动,阿桃本就爱吃,哪还能顶得住诱惑,一不小心点了满桌。
一轮新鲜水果,精巧蜜饯,有青梅荷叶儿、雕花姜、蜜笋花儿,候菜的时候上的各色肉铺,鱼干、羊肉丝儿吃过一轮,才是正菜。阿桃两样发光,耳边听着市井说书,眼内看着彩楼欢门,嘴里品着美味吃食,她心里不禁赞叹一句,果真是太平富贵窝,逍遥得很呢。
阿桃这边吃着,茂竹上楼来,与燕珩眼神一汇,后者起身与茂竹走至一旁,燕珩道:“什么事?”
茂竹拱手道:“扶风郡县衙走水,月前抓的哪些个私自印书的都跑了。”
燕珩点了点头,道:“很好。”
茂竹从袖中拿出一物来,呈给燕珩道:“这家书坊还挺厉害,研制出这种纸并一种特殊的墨水,对着光才能瞧出字来。”
燕珩接过来,对着日头一看,只见字里行间透出新的字来,那是几首反景反楚的诗句,行文还不忘把燕珩这个文人败类骂了一遍。
燕珩摇头笑了,道:“是好东西,不枉费我救他们。叫他们日后藏得好些,别又被抓了。”
可他越笑越透出一丝苦涩来,想这些振聋发聩、振奋精神的文字本该人手一本,如此方能唤起百姓的反抗之情,光复国朝,可现在只能偷偷摸摸,遮遮掩掩地传播。
两人正在说话,阿桃在那边喊道:“珩郎快过来,这个特别好吃,我给你留着。”
燕珩掸掸衣裳,收拾了心情,回到阿桃的身旁。
待回宫时,月亮已经出来了,阿桃将一整壶杏花酿都喝了下去,现在人正醉醺醺地飘在云端跟周公打架去了。
她的头枕在燕珩的膝上,燕珩的手指间缠绕着一段青丝,定定地看阿桃无邪的睡颜,内心再多的阴霾都一扫而光。
他隔着帘子对外面的芸娘道:“皇后喜欢出来玩,我若没空的时候,你便带她来玩,注意别让她乱跑就行。”
芸娘应了一声,顺着车辙回头去看那道与兴隆街相隔的宫门,宫门一点点关上,兴隆街的灯火也一排排熄灭,宫门完全关上时,兴隆街都陷入了黑暗。
之后,阿桃果然时不时想出门玩耍,若燕珩得空,他一定会陪着,若燕珩有事,便是芸娘作伴。
用不了多久,兴隆街上的首饰衣裳阿桃都买过看一轮,最时兴的款式都穿在了阿桃的身上。玩腻了这些,阿桃又爱上那些话本小说,燕珩给她挑选的,多是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故事美好,行文简单,且配着图画,看起来毫不费劲。阿桃简直爱不释手,再也不提学字之类的,每日一睁眼抱着那些话本看起来,可说是废寝忘食。
某日,阿桃看完了一个话本故事,哭了整一宿,起来后还魂不守舍的,与人说话三句离不开那些书里的故事。
宫女问秋见了这场景,动手去翻那本书,正说的是一个夏国汉女与景国士兵的故事,她惊地将书合上,偷问拾夏:“怎么世上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书。要是我,别说爱上,我请愿跳河死了,也不会便宜景国人!”
拾夏不等问秋说完,赶紧捂住她的嘴将人拉到角落,道:“你又说胡话了。”
问秋低头看着脚尖,半日才道:“陛下是要将皇后养废吗?整日看这些,她就像活在梦里一样。”
话音刚落,两人只觉得背后寒气森森,一回头,只见燕珩立在自己身后。
问秋和拾夏双手紧握,看着燕珩冰冰冷冷的面容,连跪都忘记了,燕珩摆了摆手,身后几个黄门上来拉问秋,问秋害怕地喊叫,可刚起了一声口内就被塞了布巾,再也叫不出来。
芸娘这时闻讯过来,见此情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拉住燕珩的衣摆道:“陛下,她们还小,饶过吧。”
燕珩无奈,摁了摁额角,把芸娘扶起来,道:“姑姑,我费尽心机,就是不想让阿桃知道那些…”
“可那些都是现实啊!”芸娘终于忍不住说出来,她颤抖着身子,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她道:“陛下,我不知道你还要为皇后做到什么地步。你要哄骗她多久呢?那兴隆街是真实的东都城吗?那是当年夏国哀帝为爱女嘉宁公主修建的御街,不是吗?内里所有的店铺商家都是假的,都是宫女太监假扮的,真的客人只有一个,就是她元桃,不是吗?”
芸娘这番话可算是说出了众人的心声,大家都偷偷去看燕珩,只见他浑身不正常的颤抖,紧抿着嘴唇,眼神怔怔发空。
芸娘已经说到这里,也不说再多了,她索性豁出去,吸了一口气道:“陛下,浮华再美也是假,现实再难也是真,难道您要一辈子将她关在笼里,做一个不明世情,不辨善恶的金丝雀吗?!”
#
芸娘说的慷慨激昂,可她不懂,燕珩不怕阿桃不明世情、不辨善恶,而怕她太懂世情,善恶分明。
回想前世,燕遂良去世后,景国派人来吊唁。
说来也巧,来的人正是九皇子元皓。他到了灵柩前也不行礼、也不问侯,直接站在灵柩前宣旨。
景帝的意思是郡主元桃要继续完成使命,即日改嫁新任楚皇燕珩。
彼时阿桃一身白衣孝服,素衣荆簪,默默地在一旁往火盆中放纸钱。元皓宣旨完后,见大殿中寂静无声,地下跪着的燕珩并不抬手接旨,他冷笑道:“怎么?燕遂良一死,你就要造反吗?”
燕珩咬紧牙关,抵死不在灵前娶妻,元皓哈了一声,抚掌道:“好好好。”他转向阿桃,道:“阿桃妹妹,你看看这个男人,生生叫你难堪。”
阿桃还是不说话,眼神空空地望着跟前的火盆,一言不发。元皓屡屡吃瘪,气闷不过,慢慢走到阿桃身旁,用刀挑起她的下巴,道:“九哥我跟你说话,你没听到吗?”
阿桃面色无波,淡淡地望着元皓道,“九殿下,中原有句话,死者为大,你大闹灵堂,不怕遭报应吗?”
元皓收回佩刀,按在腰间,大笑道:“我从来不信什么报应。”
阿桃站起来,走到元皓跟前,一字一句道:“九殿下不信,我却信的,我不光信报应,我还要脸面。”
元皓后撤一步,歪头端详阿桃,“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珩看阿桃在抿嘴笑了,未施一点妆的面上惨白无血色,燕珩听她道:“我要脸面,所以看不得听不得你们在中原杀人放火,做出无数令人发指的事,还大摇大摆、洋洋自得。我信报应,所以怕你们犯下的罪行,要我做几辈子的畜生来偿还。我懂耻辱,所以…”
说道这里阿桃已经哽咽了,她闭了闭眼睛,颤抖着说:“所以…与其要被你们再当做棋子、筹码,不如我现在就死!”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燕珩就这么看着阿桃在刹那间一头碰在拱辰殿的梁柱上。他当下怔愣在原地,等元皓大喊太医时,燕珩才反应过来,从元皓手中将阿桃夺回来,将血流满面的阿桃紧紧抱在怀中。
好在太医来得及时,阿桃自寻短见并未成功,被救了回来。
后元皓不知私下与她说什么,阿桃终于松了口,答应改嫁燕珩。
成亲之后燕珩才知道,元皓对阿桃说:“如果你再寻死觅活,那我只能请旨杀了你哥哥。
”
燕珩那时才知道,他将阿桃强行送回景国时,她即将要面临的,极大可能是哥哥的死。
她始终不透露一句,就是不想让燕珩再有负担和犹豫,阿桃宁愿将所有害怕和不安都藏在心里,默默收拾行李,乖乖离开东都。
回忆如浪潮汹涌而过,燕珩猛地回过神来,眼前芸娘还看着他,问秋还被压着跪伏在地上。
“姑姑,”燕珩开口,竟然有些哽咽了,他想说什么,却发现不论怎么说,芸娘等人都不会明白的。
燕珩心想,他们不会明白自己与阿桃之间多么缠绵悱恻,荡气回肠,所以为阿桃做到什么地步都不过分。
此时,众人都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扑捉燕珩的情绪,不知过了多久,燕珩道:“罢了,赶去其他宫里吧。”
这句话出来,芸娘和问秋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问秋被堵住嘴,说不了话,只能砰砰磕头,燕珩哪肯看她,转身去找阿桃了。
这厢阿桃靠在床上,抱着一部话本看得眼眶泛红,燕珩进屋她也没注意。燕珩看桌上砚台中的墨水干了,风筝挂在了墙上,积上了灰尘。这些阿桃之前爱的都不摆弄了,相比这些,她更愿意捧着话本子看那些故事。
燕珩给她选的那些,故事都有完美的结局。好似要借此告诉阿桃,世上万事,虽然历经风雨总会苦尽甘来,有情人终成眷属,人间美妙,值得千万珍惜。
燕珩隔着帘子看阿桃,后者听到声响,丢了书跳下床来,扑进燕珩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道:“好夫君,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燕珩愣了愣,将她横抱着,走到床边坐下,问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阿桃觉得他反应不对,搂着燕珩的脖颈,埋怨道:“怎么跟书里说的不一样,书里的娘子这么一说,丈夫高兴得不像话,你怎么还呆呆的,莫非不愿意吗?”
燕珩哪是不愿意,他不但愿意,而且迫切地想要个孩子,这是前世的遗憾。前世他与阿桃虽然成亲两年,恩恩爱爱,但乱世纷纷,过着胆战心惊,朝不保夕的日子,阿桃一直没能受孕。这世若能得一个孩子,简直是上天莫大的恩赐。
“傻瓜,”燕珩对阿桃说,“我当然想要孩子啊。”
阿桃笑了,可转而想了想,道:“可我觉得我自己还是个孩子,能当一个娘亲吗?”
燕珩哈哈笑了,道:“没事一回生二回熟,不行,我们再生一个。”
阿桃羞红了脸,任由燕珩将她压在床上。
那夜燕珩格外卖力,他一面入得深,一面扭着阿桃的手逼她承诺。
“阿桃,你说,你说永远不离开我…”
阿桃脑袋发晕,浑身是汗,连话都说不出来,怎么向他承诺,可她越不说,他越是又急又凶,阿桃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向身后的燕珩赌誓。
“我不离开你…不离开你,”阿桃断断续续道,“我要违誓,就…就罚我…”
话未说完,燕珩将她抱起来堵住唇,反复痛吻,最后他对阿桃道:“不罚你,罚我,我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的…”
那会阿桃还有些神志,她软在燕珩怀里,感受他灼热的体温,痴痴地久久地望着燕珩。
阿桃在他眼中看到无限眷恋和深情,没来由地,内心轰然一声,狠狠地下坠。她忽而觉得,燕珩不是在看自己,甚至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他仿佛在与另外一个人交流。
#
晨光微露,燕珩从睡梦中醒来,听到外间有人声,他掀开幔帐,只见茂竹站在珠帘之外。
“你且等等。”燕珩知茂竹到后宫来定是有要事,便穿衣起身,回身看阿桃趴在床被上,薄被拖于肩头以下,露出雪白的背脊和诱人的曲线,他伸手将被子给阿桃盖好,出了卧房。
“怎么回事?”
燕珩一边沿着回廊往书房走,一边问茂竹。
“沈虞被元皓抓住了,”茂竹说。
燕珩猛地停下脚步,瞪着茂竹,茂竹退后两步垂首道:“还好梁王逃脱了。”
“算日子,他们该到方家沟了,那儿不是有我们的人吗?”燕珩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一路都没有事,怎么现在出了纰漏!?”
茂竹摇头,“他们并没有去方家沟,不知为何,他们临时取道象山,与元皓的部队撞个正着。”
燕珩立在廊下,直直地盯着飞檐边上那轮冉冉升起的红日,良久,他道:“有人给沈虞传了消息,使得他临时改道。”
“是谁?”茂竹不得要领,他道:“陛下已然表明了身份,沈少将即便对您还存有疑虑,也不该随便相信他人。”
燕珩摇头,“不,相比于我,可能沈虞更愿意相信她。”
茂竹顿了顿,忽而恍然大悟,“莫非是…于昭仪?!”
燕珩眼神变得犀利,抬脚往澄碧堂而去,茂竹紧随其后,很快到了地方。
彼时,于昭仪才起来,并未梳妆,披着一件外裳,满脸病容坐在里间床上喝药。
外面,燕珩将满院的宫人看了一圈,咳嗽一声,转身对茂竹朗声道:“我说昭仪的病怎么总不见好,是不是有人伺候的不尽心,在她耳边教唆什么争风吃醋的事。都带下去,好好审问一番。”
茂竹知燕珩此举,是想要趁机将澄碧堂的眼线暗哨都赶出去,后宫争风不过是个借口罢了。于是,茂竹抬了抬手,身后的带刀侍卫飞速上前,将人一个个压倒在地,全部拖了出去。
一时间,澄碧堂内哀嚎遍野。
于昭仪听到声响,颤巍巍走出来时,燕珩将房门关上,坐在桌边喝茶。她听外面荒腔走板,闹闹哄哄,质问燕珩道:“兄长终于想通,要杀了我吗?”
燕珩掀起眼皮瞅她一眼,将茶碗搁下,指了指一旁的凳子。于昭仪即便在病中,也不肯落一丝下风,直挺挺坐下,听燕珩道:“我杀你做什么,你可是我的好妹妹。”
于昭仪淡笑,“兄长又在打什么主意,有什么话就直说,何必阴阳怪气。”
燕珩被她噎了一句,也不愿拐弯抹角,便道:“我问你,你是不是给沈虞传递过消息?让他改走象山的?”
于昭仪嘴上厉害,但终究比不上燕珩活了两世,眼色入刀,一下就看出她躲闪的神情。
“果真是你…”燕珩道。
于昭仪见瞒不住,认得干脆,“是我又如何,我为心爱的男人做点事不行吗?”
燕珩不等她说完,大手一挥,将桌上茶盏全扫在地上,于昭仪捂住心口,喝骂:“你做什么?你当叛贼,就不许他人留有忠义吗?你愿意当汉奸,我可不愿意,要不是我一家人都在你手里,在景国那群狗手里,我早想远走天涯。”
燕珩额角青筋凸起,已是气急,他一把撅住于昭仪的手腕,忍着怒气道:“都是你,你知不知道澄碧堂有景国的探子,若不是你,我的计划怎么失败?!”
“计划,什么计划?”于昭仪问。
燕珩语塞,沈虞逃亡一路都有他暗中护送,哪晓得于昭仪横、插一脚,扰乱了所有计划,功亏一篑。
可惜他所谋之事万不能跟于昭仪说,只能让她的误会越来越深。
于昭仪见燕珩无话可说,冷冷道:“你的计划难道不是抓住沈虞,卖国求荣吗?”
她想要挣脱开燕珩的手,可燕珩终究是男子,她无法挣脱,最后只用用尽全身气力,抬手扇了燕珩一巴掌。
燕珩被打得退后两步,脸颊被于昭仪的戒指划破,他摸了摸面上的血,静静地看着,突然仰起脸来,死死盯着于昭仪。
于昭仪被他周遭的戾气吓得背脊发毛,内心直敲重鼓,但仍装作风雨不惊,燕珩摸着伤口,笑道:“慧颖,你如此大义凛然,可有想过,你的父亲也是叛贼汉奸,心甘情愿地当观文殿大学士,领着高官俸禄。你骂我的每一句,都回报在你自己的身上。”
这可是诛心之论,于昭仪内心深处的伤疤也在于此,她自认高洁,傲雪凌霜,可她爹却在东都城破时跪地投降。
燕珩接着道,“我早就跟你说,不要费心去打探消息,你偏不听。你可知,你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睛里,现在还好了,沈虞被抓了,在象山被逮个正着,你说这风声是不是从澄碧堂透出去的?!”
于昭仪猛地一听,还没反应过来,而后瞪大眼睛,抓住燕珩的袖子,连声问道:“沈虞他怎么?被抓了?怎么会这样呢?”
燕珩道:“元皓已经押解沈虞去上京了,反叛贼人你道如何?当然要斩首示众!”
于昭仪听了立时就要晕厥过去,燕珩见状暗道不好,伸出手想要去扶,哪知于昭仪反手一推,燕珩躲闪不及,踉跄之间额头磕在一旁的铜炉鼎上。
燕珩脑袋嗡地一声,太阳穴牵到耳根阵阵发疼,一时头晕目眩,站立不住,他往后靠在墙上,任由于昭仪指着鼻子骂道:
“谁是反叛贼人?你才是反叛贼子!中原遭蛮族屠戮,国朝受难,包括君王在内的上千宫人都被掳掠到上京做阶下囚。你的父亲,作为京兆尹,镇守东都,非但不组织百姓抗敌,还杀诱扑忠臣良将,得来的景国垂青赏给你们家一个皇位,你当他们好心,不过是把你们当做看门狗,好继续奴役国人罢了。你本是国朝最年轻的状元,是多少学子的榜样。当年与同榜那些人学问家世都差你一大截,他们能在国破兵败之际以死明志。而你却享受这个皇位,居然还跟那个敌国女人实打实地过起日子来?”
于昭仪洋洋洒洒说了一堆,而后朝燕珩啐了一口,喝道:“燕珩,你别猖狂。沈虞如果死了,你也离死不远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迟早一天,丧钟为你而鸣!”
作者有话要说: 万字更达成!转圈撒花~
男主根本没有带女鹅出宫,拿前朝的御街骗人的,繁华盛景都是假的,真是楚门的世界了。女鹅被骗得团团转。
越写越觉得男主又难又变态,很复杂。
今天信息量超大,大家慢慢消化。
明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