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壮士死
阿桃在睡梦中被叫醒, 那时她才得知燕珩要去樊城,她知道沈虞现在情况很不好,燕珩是要赶去最后挽救他一把。
阿桃飞快地穿好了衣服, 将燕珩送到玉芙殿门口,燕珩往前走了一段, 阿桃在身后叫住了他。
“珩郎!”
燕珩回头,只见阿桃跑过来,青丝未挽,粉黛未施, 清晨的薄雾在她身上晕成一片朦脓,他停下脚步, 挑了挑她的下巴,道:“不放心我?”
阿桃不答话,抓着燕珩的衣襟,燕珩顺着这个力道弯腰,阿桃则点起脚尖, 飞快地吻上他唇,在他耳边轻声道:“平安回来,知道吗?”
燕珩笑了, “知道了, 回去吧。”
阿桃站在宫道尽头,看着燕珩的身影消失不见。
她每日都在这里眺望, 一日,两日,三日,芸娘劝她进去休息,可此时消息不通, 阿桃不知道燕珩是否安好,哪能放心得下。
直至日第六日,宫外送来沈虞退兵的邸报。
临安连发十道金牌,沈虞坚持不住,下令撤兵。但他并没有将士兵全部,而是排兵布阵在樊城一带,他独自策马往临安去。
阿桃看到这个消息,不禁大惊,沈虞没有把队伍带走,岂不是更加惹皇帝生气,肯定要被按上抗旨不遵的罪名的?
可是如果把人都撤走了,景国必定会即刻反扑,之前的奋战就全废了。
一边是身家性命,一边是复国大业。
沈虞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如果是自己面临这个情况,有没有这么勇敢呢。
阿桃痛思数日,没有答案。
阿桃祈祷燕珩能成功解救沈虞,这样一来,她能有机会见到曾经的“东都双壁”,能看看燕珩整日挂在口中的好友是什么样子,也能问一问沈虞怎么能坚决地选择舍生取义。
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新春过后,大年初三,燕珩出现在了宫道的尽头。
那日,东都下了一场大雪。
燕珩走在前面,身后跟了一辆马车,雪花落在他的头上、肩上,他没有伸手拂去,一路走来,他仿佛白了头。
阿桃拥着斗篷跑到跟前,但见燕珩眼圈青黑,面上都是胡渣,人愈发瘦了,好似老了十岁。
燕珩抬眼,看清来人,才唤了声“阿桃”就双膝发软,倒在地上。
阿桃顺着燕珩跪下去,抱住他的身子,以询问的目光望向茂竹。
“怎么回事?”阿桃哑声道。
她潜意识里已经察觉出不好,当茂竹将马车的帘布掀开,她看到里面躺着一个人,一时如晴天霹雳。
那人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很结实,应该常年练武,他身旁放着一杆银枪,他双目紧闭。
他应该已经死了。
“......那是沈虞。”茂竹轻声道。
此刻,在阿桃怀中的燕珩动了动,靠着她的肩头,紧紧抱着她的身子,放声大哭。
“阿桃,我,我去迟了一步,他再也活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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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珩哭得昏了过去,阿桃将他安顿好,掀帘走到外间,茂竹跪在院中,往火盆里丢纸钱。
沈虞的尸首悄然停放进了灵隐宫,茂竹在他送灵。
辛吉和周科立在一旁,身子颤颤,悄然抹泪。
雪还在下,阿桃未撑伞,走了出来,跪坐在冰凉的地上,为沈虞撒下一把纸钱。
这会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君臣礼仪了。
他们几人静默无声地聚集在这里,都是为了沈虞。
茂竹、辛吉、周科三人是为了送别心目中的北伐将星。
阿桃是为了一种共通的情感,那是可以为心中理想赴汤蹈火的情感,是一种虽千万人而吾往矣的情感。
她从未见过沈虞,但沈虞故事一直陪伴着她。
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阿桃始终怀着超越国别的敬佩,佩服他越挫越勇的精神,佩服他坚忍不拔的意志。
万万没想到,阿桃与少年将军的见面,来的这么快。
更没想到,只一面,就是诀别。
周科一拳打在廊柱上,大声问茂竹:“到底发生了什么?”
茂竹仰头,看着漫天飘落的雪花,记忆回到五天之前。
那时,燕珩得知沈虞暂缓行军,将部队分列在樊城一线,只身回临安请罪,他便觉出不好。
果然,不消一日,在驿站处,燕珩听到令人震惊的消息,临安派人来押送沈虞。
既然还没有定罪,何来押送一说!
再细细打听,得知押送的队伍取道枫林亭,燕珩带着人马疾驰而去。
枫林亭是这一路南下的必经隘口,原本是个建自隋唐代时代的凉亭,世事变迁,后来改换成了一幢山神庙。
沈虞那晚便在庙中休息。
临安亲使一来,先给沈虞定了性,脱去了沈虞的战甲,卸下了他的长、枪,让他戴上了镣铐和枷锁。
沈虞心里有气,有怨。
但他想着忍一时,等到了临安,与陛下辨明是非,交好的朝臣能为自己上书。
另外还有燕珩,他也会想办法斡旋的。
再者,沈虞认为,萧阳与他毕竟同生共死过,不会不顾当年情谊的。
可惜沈虞还是算错了人心。
睡到半夜,他感觉有人在靠近,作为习武之人,沈虞何其敏锐,一下子睁开眼,却见有个人捏着自己的手,往什么东西上蹭。
沈虞大喝一声,猛地站起来,甩开那人,竟是那几个羁押他的来使。
而借着月光,沈虞看清落在地上的,居然是一封认罪书。自己手上的红印,险些按在落款的地方。
沈虞怒喝:“你们要屈打成招吗?!”
此次前来的押送沈虞的足足有十来人,个个身手不凡,沈虞拒不签名画押,他们如何交差,只能换另一套方案。
打头那人眼珠微鼓,深吸一口气,身子一转,将长剑插入身旁同伴的身子里。
沈虞大惊失色,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带头者高声道:“沈将军公然拒捕,意图逃跑,砍杀陛下来使,简直丧心病狂,尔等还不快快将他击杀!”
众人见同伴倒在血泊之中,已然气绝身亡,深知如果不照办,那就是自己的下场。
于是,咬牙跺脚,亮出刀剑,朝沈虞击杀而去。
这一幕,给了沈虞当头棒喝,将他所有的温情幻想全部打碎,有人要置他于死地,如果再不反抗,那枫林亭就是他的坟墓。
想到这里,沈虞暴起,长喝一声,浑身用力,想要挣开枷锁。
可早在来之前,有人为沈虞专门打造了这个枷锁,就算天生神力也不可能挣脱。
于是,沈虞只能被束缚住手脚,以身子去迎接劈砍过来的利刃。
他奋力往外跑,一次次被拦截下来。
他一次次站起来,又被众人强行压下。
沈虞双膝跪在地上,身上架了六七把刀剑,有人道:“将军,认罪吧,只要你认罪,我们可放你一条生路。”
沈虞感觉犹如几座大山压迫着,逼着他抬不起头来,五脏六腑几乎要破裂,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但绝不放松。
他道:“不认罪,我绝不认罪!”
他自认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父母,对得起故国,为何要认罪。
绝不!
沈虞拼尽力气,咆哮着撞开众人,最后一次要跑出庙门,就在这时,一柄长剑穿胸而过。
沈虞渐渐倒在地上,但他没有认输,他爬向被扔在角落的那杆银雪长、枪。
他耳边出现父兄的话语,他们说:“阿虞,你身板太瘦,不是练武的料子呢。”
沈虞回答:“没事,勤能补拙,哥哥们练两个时辰,我就练四个时辰,哥哥们连一遍,我就练十遍。”
还有慧颖,她会扇着袖子,故意嗔怪道:“咦——是不是又练完功,没换衣裳就跑出来了,臭死了。”
沈虞回答:“你叫我出来,我就高兴忘了,这就回去换!”
还有燕珩,他不会武功,拿着佩剑,不过做做样子,耍着玩罢了。燕珩恹恹地道:“我还是念书吧。”
沈虞细细回想,回想那时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沈虞一点一点地爬向那杆长、枪,拖出一道可怖的血迹,背上不断有利刃刺、入,有拳脚落下。
鲜血从他嘴角流出,视线逐渐模糊,但沈虞并没有放弃。
终于,他摸到了银雪枪。
沈虞犹记得那个得知东都城破的夜晚,他就是握着这杆枪,抹去不断落下的热泪,朝着故国的方向,暗自发誓一定要延续父兄遗志,重振河山。
现在是他离理想誓言最近的时刻,可惜啊,没有死在敌人的手里,却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沈虞紧握着银雪枪,停止了呼吸。
当年他与燕珩的约定,言犹在耳,他们说:“…我们一同保家卫国…”
大雪适时地落下,北风呼啸,好似哀哭,似乎老天都在怜惜这位少将,怜惜他的一腔热血,壮志未酬。
燕珩赶到枫林亭的时候,大雪覆盖了沈虞的身子,尸首已经冻得僵硬。
可仔细看,仍会发现,沈虞一脚磕跪,一脚踩地,双手抓住银雪枪,仿佛想要站起来。
沈虞终究没有倒下,直到死,他都想要站起来。
多年后,每每回忆当时场景,燕珩总会想到前朝某位名将的遗作,念道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