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大结局 ——终章——
汀芷宫内。
床帘微垂, 女郎躺于榻上,右手从纱帘之内探出,素白的腕上垫了一块方型纱布。床边, 韩池食指中指并着, 轻轻搭在其上。
少时,他收回手指, 声音如在砂纸上缓慢打磨过一般, “胎气甚稳,公主放心,无甚大碍。”
闻及, 左右宫人也终于放下一颗一直悬着的心。
“纸笔。”
宫人将纸笔呈上, 韩池低头, 于素白干净的纸上快速落下一串字。他的字迹遒劲, 像是一把锐利的剑。
他又开了一张安神养胎的方子, 让宫人照着上面去抓药了。
周围还三三两两站了些宫人, 叶云婀神色恹恹地坐起身,让左右宫人全部都出去。
“本宫有要事要与韩巫正相商。”
这些天来, 她除了修订了大郦律法, 还梳理了朝中许多官职。韩池将皇兄魂魄召回有功, 她便设立了“巫正”一职,推广医巫之术。
也算是帮韩池完成了一个心愿。
当日, 顾朝蘅便领兵前去支援苏尘。
明芷公主的面色不是很好,顾朝蘅出城门往回望时,她竟是连笑都没笑一下。
是夜, 韩池竟直接留宿在汀芷宫种。
叶云婀不顾外界的流言蜚语,与韩池对坐了一整夜。临别时,她扯着韩池的衣袖, 问了一句话。
韩池面色猛然一变,回过头时,却见女子一脸严肃——那神情,分明不是在同他开玩笑。
他思量良久,终于轻声道:“或许......五成。”
叶云婀缓缓阖眼。
眼前闪过一个场景,苏尘归来时,一身银白胄甲,满城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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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里加急战报,与风呼啸入皇城。
得知消息后,冷凝高兴坏了,激动地扶着叶云婀登上城楼。眼皮底下是黑压压的军队,密密麻麻的,仿佛没有尽头。
直向皇城城门涌来。
道路两旁,全是欢欣雀跃的百姓,他们欢呼着——大郦打了胜仗,特别是在太子身体抱恙的时候,大郦军队成功击退了图谋不轨的西圭!
由于皇兄昏迷是一件大事,如今大郦朝野也不甚稳定,所以叶云婀便将太子昏迷不醒这一事暂时压下,对外只称太子身子抱恙、不便抛头露面。
所有事,自然就都落在了叶云婀身上。
与周围人的神情不同,叶云婀面上没有过多的喜悦之色。城楼之上,女子垂下双目,一眼便见到那位朝思暮想之人——苏尘一身盔甲,右手紧攥马绳,微微扬起下巴往城楼上望。他逆着日光,面上神色让叶云婀看得不太真切。他似乎在笑,薄唇轻轻抿着,一双眼熠熠如星。
胜了,他们胜了。
不知是起了头,军队两旁的百姓竟齐齐伏身,跪地而呼:
“公主千岁!”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人声鼎沸,惊得群鸟振翅而飞。她的脚下是如潮人海,午后的风扑于女子面颊之上,吹得她墨发拂动,眸色翻涌。
身后有人来问:“公主,是否要参加庆功宴?”
城门大开,乘胜归京的将士已缓缓步入城门。叶云婀瞧着城楼下的人山人海,终于点头。
“都准备好了的话,那便开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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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云婀是女子,循着礼数,她不应在满朝文武之前抛头露面。故此这次庆功宴也同往常一样,她单独设了桌席,席前设有一道纱帘,将她的身形遮挡得严严实实。
身前纱帘垂地,纱帘之前,觥筹正是酣畅淋漓。
今日席间的曲子也是分外热闹、喜庆。
一片纷杂的欢喜声中,叶云婀缓缓举起杯盏。杯子里斟满了一杯热茶,她尚怀有身孕,便以茶代酒——
“恭贺顾将军、苏提督凯旋归京。”
帘子前,那道绯影似乎稍稍动了动。
她心想,苏尘果真是极喜欢红色的。方一归京,便迫不及待地脱下一身盔甲,换上自己最心爱的红衣。
闻声,席间男子亦是抬手举杯。隔着一袭纱帘,叶云婀看不清楚那人面上的神情,只见他仰了仰首,将杯盏中的清酒一饮而尽。
有臣子起哄:“公主殿下,二位大人此番得胜归来,公主难道不给二位大人赐杯御酒?”
苏尘站在人群中,似乎在对着她笑,对于那人的提议不置可否。
顾朝蘅站在绯衣男子身侧,亦是换了一袭白袍,抬眸朝她望来。
目光中,带着些许审视。
“怎能不赐御酒?”
顾朝蘅笑道,“苏大人第一次带兵,便取得了如此佳绩。虽说其间经历了一些波折,但之后面对西圭的诡计提督大人都是迎刃而解。特别是縢谷的最后一战,提督大人运筹帷幄、足智多谋,顾某实在佩服。”
当朝赐御酒,对于臣子而言是莫大的殊荣,顾朝蘅同苏尘一向不对付,如今却突然向着他说话。苏尘虽然疑惑,可还是抬头,望着帘后影影绰绰的身形。
她身量纤弱,虽身怀六甲,体型也算不上是臃肿。
反而有一种妩媚之态。
顾朝蘅的话一下子带动了席间众臣的情绪,他们开始煽风点火:“顾大人苏大人此番劳苦功高,循前人之例,公主应当赐予功臣御酒,聊以慰军心!”
“臣也以为,公主理应赐苏大人御酒。”
起哄之声嘈杂,直朝叶云婀涌来,她的眸光微微一颤,一眼迎上那道逼仄的目光。
——顾朝蘅站在人群之首,嘴角噙笑,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就是那种逼仄的、压迫的眼神。
那种......
分外残忍的眼神。
见帘后身形许久未动,白衣之人又上前一步,高高扬声,
“臣,恳请公主——赐苏大人御酒!”
赐苏大人御酒!
赐苏尘......御酒!
不用她准备,身旁便有宫人拖着小金盘走上前,盘中放着一杯一壶。
“公主,”那宫人也弯唇一笑,“请。”
身前纱帘被人卷起,她一身绛红绫鸾裙,迈下高高台阶。
见她走来,苏尘唇角笑意愈发浓烈。
他双眸纯澈,眼底闪烁着欢喜的光。自苏尘进宫,他便是太监的身份,无论他再怎么努力,无论他再怎么站在权力之巅,别人还会叫他死太监,说他是走狗、是畜.牲、说他是毫无人性的东西。
说他是厉鬼,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他那样的人,怎么能配上大郦的公主?他哪来的颜面,竟妄想站在明芷公主的身侧??
而如今——
女子眉目婉婉,步步朝自己走来。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迈下高高的宫阶,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苏尘微微低首,似乎在强压着嘴边的笑意,抿唇轻轻唤了声:“公主。”
女子纤纤玉手一抖。
她似乎也有些激动,激动得都端不稳酒水了。她戴着高高的发冠,额前有珍珠细帘垂下,恰恰挡住了她波涛汹涌的眸光。
叶云婀亦是温柔回唤:“苏卿。”
她的声音缓缓的,如同慢条斯理流下的山泉。
“饮之。”
宫人奉上酒水,酒酿清澈,一如他的双目。男子稍不含糊,将御酒一饮而尽。
酒水是甜的。
只一杯,他竟有些醺醺然。
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有人在耳边轻唤:“苏尘,苏尘。”
他疑惑仰面,女子突然伸出手,轻柔地抚摸他的眉目。他一怔,迎上她的双目,她的眼睛很漂亮,目光也温温柔柔的,似乎还带了些贪恋。
他抿了抿唇。
忽的,腹中一阵绞痛,让他狠狠地蹙起眉头。一股湿热之气从腹部涌上,从他的鼻腔处喷薄而出——
血!
他的鼻下、嘴边,都是鲜红粘腻的血!
苏尘惊愕抬眼,正见女子转过身形去,耳边似乎还是她甜腻的声音。
苏尘,苏尘。
我好喜欢你呀。
苏尘,苏尘。
他又喷出一口浑浊的血,看着她不急不慢地转身走上大殿。她的裙衫是绛红色的,那一袭红衣,鲜艳得灼目,让他的天地间顿时充斥上一片绯红之色。
苏尘,苏尘。
他的头发散了,垂在他清俊的面颊旁,他面色死白,两眼深深凹陷下去。那样芳华绝代的美人,如今瘫倒在一片血泊中。
他挣扎着,眼中震惊的光一寸寸黯淡下去,男子一身血衣倒在大殿正中,周围都是围观的人群。他们冷眼,屏息凝神地看着他,他们并不惊讶,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死。
看着他像野狗一样,在大殿上挣扎。
阖眼之时,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残忍的叹息:
苏尘,你不过是皇室的一条狗。
他们从未把他当人看,
从头到尾,都是。
......
明议大殿,寂静少时。
终于有人走上前,弯身探了探男子鼻息。
“死了。”
又是一阵静默。
所有人都忍不住抬眼,望向那纱帘之后。
有人轻轻掀开帘子,探出一双手来。
她的声音也是轻幽幽的:
“顾将军,该按照承诺移交兵权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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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尘死后,第二日便直接出殡了。
似乎他的尸体留在皇城都是一种晦气。
三日后,顾朝蘅将一半兵权交于叶云婀。
七日后,顾朝蘅以重礼提亲。
汀芷宫的大门微微敞着,门口站满了朝中颇有声望的大臣,他们都十分赞同叶云婀与顾朝蘅的亲事。
一向脾气温和的明芷公主怫然大怒,当场让宫人将顾朝蘅赶了出去。众人无奈,纷纷安慰顾朝蘅来日方长。
这一来,便是三年之后。
潜龙殿的房檐下面结满了冰柱,皇宫内也处处都挂满了大红灯笼。叶云婀扯着一个娃娃,步履匆匆。
冷凝在身后喊:“公主!公主,您莫急!太子爷他醒了也不会再睡过去,您慢些走,当、当心摔咯——”
她话还没说完,叶云婀就已经扯着胖娃娃跑进了潜龙殿。
“皇兄!”
闻声,坐在床上的男子偏过头,看见她时,目光中有淡淡的迷茫。
“喏,”叶云婀把怀中娃娃往前一抱,“叫舅舅!”
胖乎乎的小团子挠了挠头,虽是不解,可还是甜腻地叫了声:“舅——舅~”
郦墨和也挠了挠头,怎么他一觉起来,不光多了个儿子,还多了个圆滚滚的小侄女?
见他此番情态,白燕姝朝叶云婀解释道:“韩巫正说,许是太子殿下昏睡太久,醒来一时间有些不记得事,需得等一等……”
“那便等。”
她已经等了三年有余,人生漫漫,她等得起。
她抱着两个孩子同太子夫妇吃了晚膳,太子终于才记起来了一些事。小团子同他已经熟络,开始缠着他喊舅舅。
每当小姑娘喊一声,太子都会垂下眼睑,温柔地摸一摸她的脑袋。
饭桌上,白燕姝告诉了在他昏睡的这段时间里发生的许多事,包括叶云婀将顾家军全部收服,收掉了顾朝蘅手中的所有兵权。
包括了她攻打西圭,将西圭歼灭。
吃到一半,郦墨和突然想起来,“团团的父亲呢?”
小团子眨巴一双漂亮的大眼睛。
郦墨和又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团团的眼睛很像他,好看。”
叶云婀记起了,那人确实有这么一双美艳漂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将在大理寺的她迷住,让她说,结草衔环,一生一世,忠贞不渝。
那双眼睛,会哭,会笑。会阴阳怪气地喊她“叶六小姐”,也会温柔恭敬地凝视她“公主殿下。”
他说,他要做她的刀尖。划破黑暗的是他,汲取光明的是他,有他在,她永远都是最干净、最风光、最漂亮的。
那双眼,一直都在暗处。
那是世界上最锐利的一双眼。
也是世上最动人的一双眼。
外面突然落了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她突然来了兴致,让冷凝撑着伞,陪她走上高高的城楼。
越往高走,便越觉得寒冷。
冷凝打起了寒颤,一缩一缩的,见状,叶云婀便让她先回去。
这丫头固执地摇摇头,“奴婢陪您。”
台阶上落了薄薄的雪,鞋底一踩,白雪便化了。叶云婀踩着一片又一片雪,踏过一层又一层台阶。
她突然好想一个人。
上一次她登上城楼,是看他带兵归来。满城飞花,落在他的衣衫上、肩头处,落在他细长的睫羽上。
那时他一心欢喜,还不知晓她曾被满朝大臣逼在明议殿过了整整一夜,他不知晓她与顾朝蘅的交易,更不知晓她和韩池的对话。
——你说,要是有人先服了百草珠,再饮下毒酒,这个人,他会死么?
那时的她,还十分懦弱。被顾朝蘅掌控,被满朝文武掌控。
如今她已变得勇敢。
雪粒纷纷落下,擦过她的衣袍,不远处,似乎有绯影攒动。
叶云婀余光扫过一处,迎着簌簌飞雪,轻声:
“苏尘,你说过,我要变得更加勇敢。”
“当我真的变得勇敢,你又会在何处?”
风声呼啸而来,她立于高楼,只觉四周万籁俱寂。恍然间,那绯影又是一动,于一片冰天雪地之中朝她走来。
“臣一直在您的身后,做您的刀尖。”
尾生抱柱,一生一世,忠贞不渝。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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