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辩白???“您二位是特地来我……
元宵节过后的几日里,李诏的日子是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似是忙碌起来,便可令自己少些无用的忧思。
从正月十六开始她便去太医署同孙茹习医写方,因过去三年内李诏闲的无事,是而背全了《本经》,细数三百余种的药物药性药效皆记于心。如此一来,随孙茹四处问诊倒也不吃力。
只是纸上得来终觉浅,李诏对望闻问切、对症下药之法一窍不通。
是而李诏只能自个在一旁观察他人是如何问诊论断,入宫下狱,凡她脚步能及,百无禁忌。
宫人多伤寒,而囚犯多脓疮。前者似是内伤,后者似是外伤。
李诏对刑狱司对犯人的严刑拷打异常不满,又见一日唯有一餐,倘若有将死之人,才会再喂其丹药。刑越重则命越薄,身上则满目疮痍。
又有一日因一宫妃有寒痰哮喘之症,孙茹却在药方上加了一味砒霜,令李诏百思不得其解:“此般毒物,何必冒险而用之?”
“内服的确需谨慎,控制好用量,便无‘冒险’一说。取砒霜、面、海螵蛸各一钱。为末,水调作饼子,慢火炙黄,再研令细。每服一字,用井花水作一呷,服良久,吐出为度。”孙茹又解释道,“配服浓绿豆汁,便可解毒。昭阳君知药本分三性,上中下三等,非为下等便不用。《本草》亦谓寒痰在胸隔,可做吐药。”
李诏有所顾虑道:“倘若我为医丞,如何也不敢用此味药。亦不会轻易用那一百二十五种下药佐使。这宫里非少有人通识医术,断章取义的不在少数,以毒攻毒是下药下策,更会被人误解的。”
孙茹笑了笑:“昭阳君不必为我担忧。因在宫内开方,则此方不会只经一人手,待回了太医署,另有医官再作确认,若无异议,则交由第三人取药送至宫中专人熬煎。”
“如此更为妥帖。”李诏放下心来。
她空时则研读新编的《金匮玉函要略方》,若孙茹看诊则一道跟从,大多时候还是呆在太医署内。
而方平静不过几日,她的顺遂充实便因婧娴的死戛然而止。
耽误了自己原定看诊行程不说,还被特地请去了大理寺问询。
她不是在李府上被带走的,而是大理寺特地来人候在太医署门外,等着她下课伺机带离。大抵这番作为,是考虑过如何让李罄文无法包庇要捉拿她一个措手不及才定下的安排。
得知死讯的那一刹那,李诏甚至感受不到什么明显的悲痛或是欣悦之情,更多的是惊疑,是不敢置信。
叫人向之发难的,不过是两件事。
一是宫人那听变了味了的传言:李诏于元宵之筵上出言不逊责令景夫人死,二人关系紧张,似是有杀机;二是刑部仵作尸检可得的死因:景夫人腹内含有砒霜,李诏在医署轻易可得。又得医官证言,不久前李诏所写的方子中,确实在宫妃处方内添了一钱砒霜入药。
大理寺主簿不免战战兢兢,看似温文尔雅的李诏虽非未赵檀这么恶名在外难伺候,可问话几旬什么皆问不出来,这就叫人额顶冒汗,对眼前这位不可怠慢的姑娘束手无策了。
被人当作嫌犯,李诏只觉得荒唐。然却在她本以为将要余下日子都将苦井无波百无聊赖地度过之时,因此事她好似多了几分意料之外的刺激。不是波及自身的害怕,而更有一种旁观看戏的从容心态。
这案子发生的时刻、事由的经过、致命的毒药却又出其意料地巧合。像是特地为她画下的陷阱,等着她一步步掉入万劫不复。
她心中隐隐觉察出来,这或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主簿横竖无辙,退出问询间,正当李诏思觉耽误时间太久了,又进来一位面熟的大理寺丞。
今日恰逢缪尔宁当值,她脑中警觉来者不善。在国子监的时李诏也曾同夏茗交恶过,那位夏娘子前两年嫁与了缪尔宁的风流堂弟,李诏难免将之视为一丘之貉。意识到这一点,李诏恍然明白过来,看来自己同几年前的元望琛也差不多,恨屋及乌,将一杆子人都打成一派。
“缪大人。”李诏如此敬称他,亦觉有几分好笑。
“昭阳君不必如此,叫我名字便好。”缪尔宁拉开了椅子,坐在了李诏对面,环顾了一圈用以审讯的阴冷晦暗陋室,摸上发潮的高椅扶手:“此屋年久未作修缮,恕在下照顾不周。”
“尔宁兄谈何照顾,我被押送至此,未洗清嫌疑之前,便有犯人之嫌。你这般说,好似我与他人不一般,这不就有失公允了么?”
缪尔宁闻言头疼起来:“然未有证据确凿之前,所有人皆不是阶下囚。今日事出突然,死者又是远西王的侧室,刑部与大理寺从早审讯到晚,几乎是将近几日与景夫人有所来往之人皆盘查过一遍了。昭阳君也只是例行问话而已,算不得犯人。只是……”缪尔宁看向李诏,严肃了起来:“久闻昭阳君知书达理又识大体,可为何在那日宴席上出言无状、失态失仪?还望昭阳君据实相告,因什么原因而动怒?”
李诏考量再三,自觉不必有太多顾忌,因自己不是理亏的一方,坦白说出一些事,或还能借大理寺之力作为推手去求得一个自己被婧娴下毒的原由和找到真正的幕后之人。
不如扰乱一锅粥,让水越浑越好。
“自然是因我与景夫人是旧相识。”
缪尔宁心中一沉,而面色不见动摇,等着李诏继续往下说:
“她是我府上的侍女,名作婧娴,三年前我奉请官家之命去径山寺修行,我本疾病缠身,寺中孤苦无依,而她理应陪同却中途请辞背离,三年间不闻讯,再见却摇身一变成了远西王爷府上的侧室。震惊使然,让我口不择言。”
似有了新发现一般,缪尔宁若有所思,将之记录在案,又问了李诏一些当初婧娴离开李府的原由、原先在府中的表现以及近日见她时的态度与聊天的内容等等细节。
等李诏离开时,天已经黑了,廊上的灯都被点燃。有小吏在缪尔宁身侧说了几句,他听后略一沉吟,又看向李诏道:“昭阳君,右丞正在司大人屋内。”
她对这位司大人并不陌生。司建业,原先与李罄文同为枢密院逐房副承旨,是如今的大理寺卿。
从太医署出来至今或已过去一个时辰,她虽未来得及支会李罄文,却也一直笃定不久他便会有所知。因而李诏不担心自身,只是对如何应对问询有所存疑。而今父亲果真赶来,李诏略感心安,点了点头,礼貌笑道:“带我过去吧。”
敲开公房的门,李诏应声而入,可在这间屋内,除了司建业与李罄文之外,令她想不到的是还坐着另一人。
“结束了?”须发花白的远西王赵过看向缪尔宁与李诏。
待缪尔宁告退,李诏行礼请了安后,便坐到李罄文身边的椅子上。
司建业手沏了一杯茶,送到李诏面前,她道了声谢后,还未收拾好心中疑思,便听远西王语出惊人。
“方来时本王已经和罄文谈过这位‘景夫人’了。说来惭愧,如今她死后,才忽然明白一些事,本王自诩已过知天命之年,未想过亦被糊弄至今。枕边人是毒蝎,景娴是婧娴。”赵过干笑,“现下想来,相识之后的许多事情都绝非偶然。”
司建业显然有些吃惊,烫了烫茶杯道:“此案我仅是略有耳闻,审讯过后,还未批过文书。只是我记得分明景夫人是被毒害的那一位,何以谓她为毒蝎?”他低头笑谈:“死者终究是您的结发宠妾。这些日子闻说王爷寡情,你我多年不见,我也只当是他人胡言,料想从前还在翰林院时您可不是这般,时过境迁,今日下官才见识到确实如此。”
李诏寒毛直竖,感到了略显压抑的气氛,晓得他几人私下关系并不算疏远,却也不想司建业说话能如此直白无所忌讳。
远西王凝眉,不见愠气,像是需要一些时间留白自洽,便点了李罄文的名字:“罄文,你倒是也说几句。”
李罄文浅了浅嘴角,颇有些无奈地被推上了前,看着司建业道:“我在想,应当从何处讲起?”
司建业挑眉,似笑非笑,或是因为如今坐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眉宇之间陡然生威:“您二位是特地来我大理寺说故事的?”
远西王的目光越过李罄文,看了一眼一直捧着茶杯不说话的李诏:“罄文,就从诏诏的事说罢。”
李诏有些讶异,嘴微微张开,抬眼瞧向父亲。
李罄文示以少安毋躁的眼色,拍了拍李诏的膝盖,对着桌上的两位,无可奈何地道:“诏诏的事,或与此案无关,但也不失为一个可借鉴依循的故事。如今虽坐在大理寺里,但我未将彼此视作外人,这才讲了私事,实为推心置腹了。接下来所言,多是猜忌无根据的妄言,听听就罢了,还不要将此作数了。”
重新沏上了热茶的司建业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小女近年来体弱多病,三番五次晕厥,乃至于传出不治之症。”李罄文蹙眉,叹了一口气道,“原以为得了怪病,请了不少太医院的医丞也都无从下手。如今在朝中,旁人对我李家微词颇多,诏诏的病便也未想声张,后来也只令一位医丞全力而治罢了。直到待平日照顾诏诏起居的婧娴离府后,她的症状倒是有所减轻。是而才有所猜想,这病来得怪异奇妙,或与她有干系。”
李诏见缝插针,回应李罄文的话:“前些年我与祖母去过一趟广州探望姑母和妹妹,彼时没有婧娴帮着煎熬三餐药,我用着太医署配来的制成的丸药,便无晕厥之症。”见司建业凝眉愈紧,她又道:“还有一次我在径山寺中犯病晕倒后,那时我身边唯有婧娴照料,醒来瞧房内少了一盆兰花。第二日医官来替我诊治时,在屋外发现兰草已经腐烂枯黄,据之推测,想来是那日慌乱之中,盆景被倒入了我未饮用完的汤药,而汤药中掺了他物。”
“药中藏毒?”司建业说了一句。
李诏有些愣怔,尔后点了点头:“有段时间我在府里养过一只鸭子,之后平白无故地死了,因其产下的蛋颜色怪异,经查证是留存了毒物。我平日的确是会喂它一些酥饼,或是屋里的一些点心,鸭子死了,恐怕也是长期食用了经我手却不知从何而来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