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久病成医???“世间百姓,芸芸……
穿过太庙巷,马车停在元府门前。
乌子坊的这件宅子未有新迁,即便元瞻近几年亦颇得官家重视,而同品阶的几位官吏皆搬去了六部桥附近。
踏在熟悉的青石板上,李诏记得小时候,隔墙常听得到元府传来的阮声。
那时候婧娴会与她说些俏皮趣闻,诸如隔壁住着的元家老爷弹得一手好曲,形似嵇康倜傥不羁,无论年少时还是现在皆迷倒了万千京城女子。而那容氏夫人,敢爱敢恨,更是闭月羞花倾国倾城之貌。二人在一起,恰是一对璧人。
反观如今长大了的元望琛,性子与其父其母有如何相像却说不太上来,但依旧还能从中找到这么一两点依稀的影子。
更多的时候,他似自己野蛮长成了这番样子。李诏只觉他似乖戾嚣张却又隐忍克制,似居高自傲又压抑自卑,自相矛盾。
左手边是李询,右手边是赵棉的李诏进门后发觉已有不少来客。
赵棉挨着李诏,不合时宜地道:“我方才好像瞧见赵樱了。”
像是并不惊讶,早料到她也会在场一般。李诏那种既期待又抗拒的心情立刻熄灭了,近几年来她的心态还是有所波动变化,自觉在处理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上,她并不是一个有冲劲的人,大多时候皆选择逃避。
平日里隐隐露出的好胜心,全因胜券在握的优越感。
而与赵樱相比,自己的理智告诉她,无论是身份,还是如今的地位上的,两人不能相提作比。
于是李诏只能轻轻“嗯”了一下,将自己没必要的情绪掩藏起来。
被婢女带路,随着长辈,来人府上的第一件事便是拜访元府的主人元瞻。
在见到会客的主人后,李诏方才一颗提着的心又稍微松缓了些。今日宴会的由头是为元府公子庆生,然而元望琛却并没有拴在元瞻身边。
大人之间似是能多说一些无用的话来热闹寒暄,尔后才是小辈们简单的几句问好,说完这些便可自由活动一番。
走到花园时李诏才看到,那不远处一向待人倨傲的元望琛竟然也正在行好待客之道。
看似他已然颇为熟稔,面上并不排斥与不自在,又觉此人远离自己成长了太多。
对元望琛的估量又出了差错,李诏说不清楚是对他表现圆滑的生气还是对自己只关心自身的生气,干脆背过身去假装没有看见此人。与赵棉说着话儿东拉西扯,如此叫人瞧不出半点神色或是心态的差异,这便是李诏引以为傲且能缓解不悦心情的本事。
一旁的李询早已探头探脑地去找了自己认识的男伢儿,混入他们的队伍中去。男孩子总是喜欢和男孩子打闹在一起,女孩子则也会成群聚在一起。自愿在年长者说话的时候退到一边,混入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人的圈子里。从这一点中,她又觉得人总是在寻求一个所谓的“相似”、“一致”或是“共同”。李诏不可遏制地在想,那么自己与元望琛的共性又是什么呢?
赵棉还在眉飞色舞地说着广州家中的事儿,李诏听着听着又游神,两人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李诏。”
而忽然从身后传来的男声,让坐在回廊下面的姐妹们又霎时从自我中抽离出来,同时转过身。
喏,隔着阑干,面前是一男一女。
“诏姐姐和棉妹妹怎么坐在这角落里?我让婢女去给你们拿些茶点来。”俨然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想吃什么?”
端出最擅长的表情,李诏与赵樱道了谢,又说:“毕竟还是在正月里,天冷,我身体不如两位康健,需要屋檐挡一挡风。”
似觉得话中有所指,元望琛的脸色变得叫人难以咀嚼。
尔后少年回归沉稳,好声好气地问了一句李诏:“来前喝药了么?”更像是关切。
李诏看了一眼元望琛,又瞧着暗自较劲的赵樱,道:“是要随餐送服的,今日出府,只带了药丸。多谢挂念。”
“听说诏姐姐过几日便要正式去太医署习医?”
李诏点了点头:“没有正式不正式的,横竖呆在家中亦是混日子,如今也过了去太庙的年纪,不如去医馆消磨时间,算是讨了一个活儿,也好担待起‘久病成医’这个说法。”
“诏姐姐不想做点其他有意思的事儿么?”
“郡主妹妹有什么好玩的要讲?”
“譬如成婚、生子。”赵樱道,“譬如走遍大千河山,行万里路。”
李诏只觉一时无话,她并非敏感细腻的人,只是好像被人刺中了长久以来不与外人道的痛点。
自从中了毒后,晕厥数次,身体少有康健,即便看似正常如昔,却也一直孱弱。她不晓得自己究竟还有多久。因而更不敢对今后有所期许,她所能做的就是过好眼下的日子。
好似有意识地寸光鼠目,鼓足勇气让此刻的自己舒坦,却不想拖累他人。可以说,她不想再接纳他人走进自己余下未知的生命。
听赵樱这样讲的时候,李诏不敢抬头,怕与那个“他人”有目光的接触。
赵棉的目光在几人直接游移,似在他们细微的言辞动作之中,观察出了什么来,突然站了起来,对赵樱说:“樱姐姐你方才说哪里有茶点?有哪些?”
“东苑的小亭子里摆了不少。”赵樱不晓得赵棉为何慢人一拍,现在再说此事,坏了气氛。
“我不晓得东苑在哪里?想来樱姐姐熟悉,能不能带我过去?”赵棉满眼都在赵樱身上,道。
赵樱看了一眼元望琛,又转了目光回到赵棉身上,于是似是不耐又没法开脱,只好应了下来:“好吧,我同你过去,实则不远,走两步就到了。”
赵棉拖走了赵樱,留下元望琛和李诏两人在原地。
“你是怎么想的?”元望琛就着赵樱方才的发问继续道。
“我不觉那些好玩有趣。”李诏不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盯着自己袄缎上的花纹,双手捂在袖子里取暖,“一个人有什么不好?”
“昭阳君这是与庆华帝姬处久了,便与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每当元望琛对她生气的时候,便故意用上“昭阳君”这几个字来膈应人。
少年的声音从李诏头顶传来,她潜逃不过,不晓得赵棉方才瞧出了什么,刻意撇开了赵樱只剩她与元望琛是好还是不好,李诏自己也不知道。
“无论成人妻子,或是为人父母,皆要担起责任。如今我不想承担这个重担,宁愿孤老此生。元大公子难道对之不亦乐乎么?这本就不是有趣,而是苦难。”李诏说此话的时候依旧是不敢看元望琛,生怕被他窥探出更深的想法,“世间百姓,芸芸众生,似以为成婚生子为必然,我是觉大可不必。”
“若真有轮回报应,那么成婚生子的伦理纲常便是在印证加深彼此的关系牵连,”元望琛喉口微动,“如是等阎浮提众生,身口意业,恶习结果,百千报应。不成婚,不生子,没了结缘,也没了来世,也好逃脱轮回报应。”
“你倒是比我更熟佛理。”李诏踢了踢脚,鼻子出气,“你又不信。”
“这是来世报。”元望琛俯下身子,“昭阳君忘了现世因果。”
分明两人之间相隔不少距离,衣袖皆未有触碰在一起,李诏却似是整个人都蜷缩在他的双臂下。
她总觉得在这元府里,不是她所熟悉的地盘,但凡有什么动作,都像是逾矩,更恍若众目睽睽之下,想要将自己藏匿起来,不愿被人言语。
“那么你想要什么……东西?”听少年提及现世报,李诏情绪难掩,低头盯着靠栏,心中嘈嘈切切,为堵住少年可能说出来的叫自己无法防备的话语,情急慌乱之中,她突然道:“还没给你贺生辰。”恰似缓解了他刻意提起的“还债亏欠”话题。
元望琛眉毛轻轻一皱:“昭阳君来我府上,原是一开始便没有备礼吗?”
李诏深吸一口气,终于抬头瞧向他,赔笑道:“我以为今日不过是借你之名而已,你也当收获不少礼了,听闻爹爹准备了山东墨石制的砚台,墨石比金,你可去仓库清点一番,如果有他人没送到的,我再补上也不迟。”
被元望琛一言不发地盯了许久,饶是李诏也觉得浑身悚然,末了听他说了一句:“反正你生辰我也不曾送礼过。”
李诏却是突然觉得萧瑟荒唐,自小以来自己分明将他的生日记得清清楚楚,也自掏腰包省吃俭用了一段日子才买下牛皮马鞍,虽说因不欢而散没有送出去,却也是存了一分心意的。而当年自己生辰筵席也当面亲自请他上门做客,现如今轮到元望琛区区十八岁的小日子,非但不是少年他在请帖上写上李诏的名字,还因自己没准备好礼物而生闷气。
这下,反倒是李诏有错的模样。
她认定元望琛此人真当是算计得很,小肚心肠。
“元大公子小气死了。”李诏没忍住,哼了一声,全身的戒防也不得不卸下,又重回了小孩子脾气,“早些年我就给你买下了牛皮马鞍,就是看你太过戳气,我才懒得送,现在放了这么长日子,去年连天阴雨,黄梅太久,不晓得有没有发霉,你要是不嫌弃,我现在就让人取来给你。反正搁置着也是浪费,乘早给你算了。”
此时元望琛眼底才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他看向李诏伸出了手,大言不惭地道:“那么,就要多谢昭阳君了。”
“有脸没脸,还问人讨礼物。”李诏气得狠狠拍打了他的手心,却被少年一下牵住。
温热从掌心传来,如电光火石一般击中李诏。
有那么一瞬,李诏似觉得自己丢了忧虑,恍然回到更早的小时候。说到底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成年人,几经世事,越长大便越贪恋小时候。
而元望琛不是那个任由她欺负的孩童了,反倒被他骑到了头上来耍得团团转。
不恰当地说,李诏觉得此刻与元望琛的处境,便是自己虎落平阳被犬欺。
脸庞渐渐升起不合时宜的红晕,李诏咬着牙保持镇静。
袖子下面的手,却是与元望琛权衡、推拉、抗议。
“李诏,好些天了,”少年面上近乎不动声色,嘴角却是上扬:“你汤婆子还没还给我。”
李诏探头四处张望,想着赵棉她们怎么还没好,却也挣不开他的手劲,气恼地对元望琛道:
“就一个汤婆子还记这么多天,我不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