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下下签???“佛前点灯是好事……
山上传来嬉笑的声音,紧接着就见李询气喘吁吁地跑了下来,猛头扎进了李诏的怀里。李诏险些被撞了一个趔趄。
而他后头跟着沈绮,冲到跟前站定,笑着扶着腰连连道:“跑得太快了,比不过,比不过。”
李询立刻抬起头来,笑着看着李诏,一派得意之色:“阿姊我赢了!”像是在邀功。
沈绮瞧了一眼微笑的沈池,眨了下眼睛道:“你这徒弟也真当厉害。不晓得是不是文武双全呢?”
沈池没有发话,就听到李询兴冲冲地道:“那是当然!”
“既然如此,写首词给我瞧瞧。”沈池稍稍歪着脑袋,看向李询,“等下次见面时交来?”
李询正在兴头上,是觉得自己被身边大人肯定,欢悦之色溢于言表,满口答应下来。
与二人告别后,李诏牵着还沉浸在自满之中一蹦一跳的李询到了寺内,在药师殿拜了一圈佛,禅房里陆陆续续出来几位香客,又过了一会,周氏等人就随着禅师出来了。
屋内人还未全走尽,已有一批人涌向钟磐处。
李罄文问了身边小沙弥一句时辰,说是子时将近。
李诏抬头望天,觉空中弥漫着一层纱,不知是子夜薄雾还是焰火余烟。
是以他们一同走去了青铜钟前,一群僧人已然围绕在四周,开始诵经说咒。
唵伽啰帝耶莎婆诃。
一声一声,节律顿挫,叫人耳清目明。就连一旁方才喧闹不已的李询,亦是敬畏于此间的气氛,学着众人双手合十。
滴水计时。为首住持上前一步,两侧法师朗声道:“愿此钟声超法界,铁围幽暗悉皆闻,闻尘清净证圆通,一切众生成正觉。”
沙弥让出道,将包着红布的杵交给住持。他双手接过后,轻轻一摇,缓缓撞上钟壁,随即梵钟发出悠长清亮的响声,袅袅飘远。李诏顿觉内心清净,脑中澄明。
嘉定二年,又是一年。
似等了许久,然在终将来之时,只觉流逝悄然,却并未真正做好万全准备。
“正月初一,是大慈弥勒菩萨诞辰。”周氏与章旋月道,“一会一百零八下止,我们挨个来敲。”
李罄文顺遂母亲意思,帮扶着同周氏以杵击钟。
脑内轰鸣,李询呵欠打了半个,又与章旋月以及李诏一起晃动松木杵。
诵经之声伴随着钟鸣,余音回荡,叫人意犹未尽。
“来时见到寺外有地方可以求签。”章旋月同周氏道,“今年娘还要再去摇么?”
“诏诏和询儿都在,逢此机会都去求一签罢?”周氏想起了什么道,“从前这儿有个摊摆着一本《周易》,有人算卦有人算命,那会儿诏诏才刚出生不久,我拿了八字让人算过。不晓得如今怎么只剩解签了。”
李诏顾念自身的顽疾,觉得命数如何能判定?寺下这些皆是江湖骗子,本就是供人一乐的,哪里会准确呢?
她这位祖母平日里精明得很,却偏生就是对不可知的事儿笃信不疑。
而李罄文今日难得陪伴,自然也应了下来,他未让翠羽丫鬟帮扶着,而是自己搀着老夫人。
周氏拍了拍李罄文的手,一副欣慰,没有说话。
摇签处唯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与之恭贺新年后,将签筒奉上。
周氏口中念念有词,摇动着签筒,将一支竹签甩了出来,落在地上。
翠羽上前去拾了起来,交给了周氏,一翻回正面,上头写着是第四十签,于是找人对应了签语:
鸿鹊摩天势自然,未逢时至致灾悠。此日升腾还自在,翱翔直上九重天。
“恭喜老祖宗,是大吉,鸿鹊摩天。”翠羽这丫鬟喜笑颜开地道。
尔后李罄文与章旋月依次求签,分别是连着的第四十三、四十四,是上吉与中下。
日出扶桑万里明,贵人喜气自亨通。求财谋望称心意,若问求官定有名。此为李罄文。
乌云遍月恰朦胧。暗裹门庭事未中。只宜守旧方为吉,直待云开万事通。此为章旋月。
李诏还当这摊头不会有下吉之后的签,这新年里头,看了那些签语岂不是晦气?
打开签文,章旋月默读诗文上的意思,笑了笑,交给李罄文看了一眼。李罄文定睛后,便将自己的与之交换,塞到了章旋月的手里。
章旋月嘴角是轻柔的笑意。
而这头李询经此前折腾昏昏欲睡,却又被喊去摇签,一双小手握着签筒,险些将整个筒甩了出去。幸亏抽中一支签,是大吉。
“游鱼戏水出波问,跳跃优游岂等闲。喜遇泰来通万事,更无险难向於前。”
李询读后大喜,缠着李诏快抽取。
无奈之下李诏也摇动签筒,却是掉出了一支下下签。题为:落花流水。
李诏心中不安,看到这两字讳从中来。没料到自己非但没有讨到彩头,反倒是遭了当头一棒,并不太顺心地与旁人道:“我们五人的签从四十至四十四,怎么会连在一起呢?我思觉这签文不准,这签筒不匀。”
李询还不知出了此事,兴奋地踮起脚尖从李诏手中夺走了那条诗文,逐字逐句读了起来:
“落花流水两无情,家宅忧疑主不宁。小口阴人招疾厄,切须急祷告神明。”
说完最后一句,颇有些傻眼地看向李诏,又看向凝眉的老夫人周氏。
李询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儿,低头不敢高声语。
章旋月推了推李罄文,开导着周氏道:“灵隐寺佛光普照,诏诏自有菩萨保佑。这最后一句要祷告神明,我们这不就得神明庇佑么?”
老夫人点了点头,笑意微干,心中犹然似是有所缓解,却不能当做什么事皆为发生过。抬头之间,又似是见到了谁,双目回神,双手合十,朝着李诏身后的方向道了一声:“禅师。”
李诏蓦然回头,却见一脸平和盈盈笑意的德光禅师身边站着两个人。
是一位眉目相熟的裘衣华服俊朗男子,以及那位中年男子边上立着一个李诏并不想面对的少年。
李诏心中戚戚无底,确实在席间之瞥见一眼,但未料到他还能灵隐竟然出现。倒似鬼魂般纠缠不休了,这是老天爷成心要看她的笑话么?
“容少卿。”李罄文与之点头示意。
李诏忽地记起,那是容俪胞弟,元望琛的舅舅太常寺容侦。
若说元望琛与容俪眉眼有五分像,那么容侦便有八分。他似一位俊逸雅士,并非容俪女相的清丽。
容侦同德光禅师告退,而是借一步与李罄文相商。老夫人周氏乐得有此机会难得与禅师讲经论法,子夜时分却也不见疲态。章旋月与婢女翠羽自然也在一旁作陪。
而李询昏昏欲眠,李诏同之商量后先将他带回马车上。
她一手拖着李询,一手提着灯,踱步去停马的地方。
而不一会儿,李诏却是听到后头跟上来的脚步声。
她还没转头,便听见身侧传来一句:“李诏。”
令她整个人霎时僵直。
她不晓得如何言说眼下的心情。
忽然李询站着的身子一倒,整个人扑压在了李诏身上。她不想同元望琛回复应声,便顺势捋了捋李询的后背,轻声唤道:“李询?询儿?醒醒?”
“我困。”李询脑袋已经耷拉下来,似是被抽掉了浑身的力气,让李诏动弹不得。
李询传来轻轻的呼息声,俨然一副熟睡的模样。
李诏正苦恼于无计可施,却听少年道:“我来背吧。”
她吞下一口气,并不敢将目光投向那个半蹲下来将李询从她身上扯开的少年。
而余光之间,他的轮廓似是比上一次见到他时,更为硬朗一些。
元望琛将李询一把背起,双手撑住他的大腿,走在李诏身侧,兀自解释道:
“过年了,舅舅说要替娘亲往生后点一盏灯。”见李诏没反应,又添了一句:“我爹不信这些,但这是第一年。”
李诏心下略有不屑,想他不与他舅舅呆着,跑来这边做什么?还是说他舅舅要他送李询,做个顺水人情?
李诏心中混乱如麻,没想少年还能以寻常语气与她交谈,她也不知该如何抽丝理顺,只是淡漠地说:“佛前点灯是好事。”
少年口中发烫,将李询往上托了一托,踟蹰地看向李诏,道:“我听到你的签文了。”
闻言,李诏蓦然转过头来,望向元望琛那双漆黑幽静的瞳仁里,眼中是一分不敢置信。
又怪李询声音实在响亮。
这个人眼下是在关心她么?可又为什么能够丝毫不留情面地拒绝她?
李诏一向来觉得自己洞察人心,能读懂他人细碎的面色言语。自以为推断不假,感觉似真。可没想到一切都是她自己的臆想。
被推开的那一瞬间,被断然划割的那一刻,她只觉自信自尊仿佛被践踏,好似被痛打了耳光。
李诏顺了顺气,又端起一个自己做惯了的熟稔笑容来:“多谢元大公子存眷,签文罢了,不过一纸空言,何必当一回事呢。”
分明少女嫣然浅笑,举手抬足间,二人衣袖翩跹相触。
可耳闻话语生疏,眼见笑靥刺目。
却叫少年胸口一紧,闷闷的,莫名酸苦似反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