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除夕???而目中之人却浑然不知……
饮过腊八粥后,临安城就有些年味了。
腌菜装坛,酱鸭腊肉早早地被晾晒了出来,挂得门口树枝丰茂,喜气腾腾。
孙茹太医将那得了疫病的宫人治愈后,坊间学着她的方子,几位得病之人也在慢慢康复起来。而瓯江上下游的疫病却开始肆虐,派去的钦差御史也有疑似染上这场瘟疫的。是而太医署里择了几位有经验的医官一同赶去永嘉附近,以作支援。
像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为王孙公子授课的资善堂内,也将此事作为考查。
太子太傅发问道:“温州瓯海官府里人手并不充分,眼下出了这事,无人收割稻苗,又担忧第二年粮食的收成,怕造了天灾人祸。疫病横行,殿下该从几方面考量?”
赵玠一时走神,回想昨日于父皇殿内听议政事,一枢密院大臣道:“抽调近乡衙役,邻县之间应当互助。”却得相反意见:“邻州邻县邻乡亦有人染病,人员流动,反倒助长鼠疫之势。不若朝廷派兵援助。”
“派兵?”赵玠回来后与元望琛谈及此事,只见他面上的贻笑大方。
少年于用兵一事耳濡目染许久,元太尉纵然再纵情于声色,却也时而商讨驻军行兵。元望琛与赵玠道:“虽宋兵苦练多年,多为精锐之师,可能用的少之又少。然疫症并非敌军,空有武力并不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殿下?”刘太傅敲了敲桌子。
元望琛咳了一声。
赵玠这才回神过来,思及今日在课堂之上被再问起此事,心中犹疑道:“回太傅,如今并非农时,若来年开春疫情还未控制,此时才需朝堂派人代为收割。而今当务之急,是杀鼠与治病。既知疫病源头为鼠患,需要有人力捕鼠,训练有素者为佳。且器械用度要备齐,杀鼠后如何处置,也应当听从太医署的吩咐。”
“殿下此言偏颇,农时不可误,此乃利民之本,更是一朝大事。未雨绸缪不可少,倘若春耕时还无法收拾。再做计划就晚了。”太子太傅蹙眉道。
赵玠点头受教,等听完太傅备耕耘田的大道理,又看了一眼元望琛,不死心地将昨日他二人的相商向刘太傅提出:“若要论训练有素者,宫中禁军可用,而地方军队亦可用。只是就近来看,平南王的兵还在东海,远西王则远在川蜀,其余零散分布在淮河境戍边。因而还是临安的几支军可用。可真要以禁军杀鼠么?抗金、击寇的时候都未派兵,眼下不过尔尔病鼠,却出动禁军用之以武,那些亲王、将士会如何作想?”
“地方有难,州府路皆亦自顾不暇。倘若殿下能兼顾那再好不过,若必择其一,也应当分一分轻重缓急。金辽抗战时多清城,百姓少有波及,而这疫症却是发在平民布衣之中,事关自身安危。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太子太傅摸着胡子,没看着赵玠,反倒是又瞧了一眼元望琛,语重心长地道:“再者,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用骁勇禁军来抚慰人心了。”
翌日,朝中便允了地方官的上书,遣派了枢密院下的百余人禁军队伍,远赴疫地杀鼠。
李罄文回府提了一嘴此事。
“军官将领不上战场杀敌,却在田间捕鼠。”李诏喝完腊八粥,放下碗来,只觉得是个笑话:“主和不主战的道理竟是军士不够用,都去瓯海了。”她话中讽刺,听上去极为不满这一道令,又像是极为不满李罄文的当年主和的主张。
李罄文对李诏这气话不置可否,却也没因她非议而勒令禁止。
老夫人周氏也觉得此举看似荒诞,忧虑道:“也庆幸如今还算太平年间,若朝堂与分地上下一心,中央与地方互不推诿,哪里还需互相揣度心思,什么事儿便都能办成了。”
然赵家这几位兄弟一心是难,牵扯到各自的封地利益,更是难上加难。
“我也觉此事奇妙,温州知州前段时日来临安时,笃定说了疫情并不危重,如今看来是满口假话,分明是怕怪罪。”章旋月看着李罄文,又替老夫人盛了一碗粥,说,“刺史与监察御史也去了那地方,怎么还能瞒的过去?”
“伤病之人皆藏于屋内家中,街上如何能看出得病之人的多少呢?”李罄文淡然笑道:“一叶障目,这是他们惯用的把戏。畏首畏尾,怕这乌纱帽掉了。”
周氏沉吟片刻,瞧了眼李罄文,又道:“如今擢升贬谪都经由你手,这万事还需考量。”
李询闷头喝粥,不明白为何人人皆气恼,便也一声也不敢出。又看了一眼李诏,不晓得为什么她近来少了和顺,反却锋芒毕露。
老夫人接过腊八粥,看着左顾右盼的李询的后脑勺,忽然道了一声:“年纪大了,我这日子都过糊涂了,这粥还是翠羽从灵隐拿来的呢。说起要同画棋一起去法华寺,她都回两广了,我竟把这事忘了。”
她面上有些无可奈何的悔意。
“那段时日临安城内也称有疫病,也幸亏没往人多的地方去。娘的这番虔诚之心,佛祖菩萨不会看不见的。不如等除夕夜里等宫中庆典散了后,我们一家子去灵隐去敲钟,烧柱头香。”章旋月宽慰道,“诏诏和询儿也一起。”
憋了一晚上没说话,李询一听有自己的用武之地,连忙点头,见缝插针地道:“好哇!”
周氏笑笑,又欣慰:“这样也好,旋月你去安排罢。”
*
每逢年关时宫中会在集英殿大摆宴席,今年是改了年号后的第一年,自然也不例外。
李罄文如今官拜参知政事,因而这席位安排得比从前更接近天子脚下。
杨熙玉坐在赵适边上,一身繁复朝服,绣着彩凤烈日腾云,华美惊艳。她于谁都是宽和温厚的和颜悦色,看向李诏亦是一脸慈爱,好似月余前与之闹得不快已经烟消云散。
也幸亏礼部将坐席重新排列,否则李诏右手边便仍然是那个不待见她的少年。而今他的坐席竟然未随着元太尉一起,却是与赵玠挨着。恰好是李诏的正对面,单隔了一条走道。
颇有些冤家路窄的意思。
李诏轻轻叹了口气,即刻在面前又起了雾。她没有抬头,总怕自己对上不该对上的人的目光。披了一条狐裘大氅,李诏整个人裹紧坐在垫子上。而旁人逐次皆卸下披风或是大袄,她却依旧将自己裹得紧紧的。
“阿姊你冷么?”李询怀里抱着一个小暖炉,觉得奇怪,“殿内没风呀。”
李诏承认自己掩耳盗铃,掩目捕雀,不仅仅是因为冷,更因不想见到正对面的少年,以为缩在毛氅中便能挡住自己羞恼的脸颊。她将自己的手伸出来,搭在李询的暖炉上:“待会上山了,风会更大的。”
“要是一路爬上去,大概也能热起来。”李询笑了笑,手舞足蹈了一番,“我们比一比谁跑得快。”
“等会再说吧。”李诏笑着道,没有拒绝。
“等会再说就是不乐意咯?阿姊想要糊弄我。”李询不依不饶地整个人趴在李诏背上,圈着她的脖子。
李诏笑嘻嘻地将他两只手拿开,只好道:“要是祖母同意我就同你跑。”
“好呀!”李询听此言立刻跑开去讨好老夫人周氏。
看着李询那眉飞色舞又撒娇的模样,周氏也被他逗得连连发笑。饶是李罄文的眉间都平添了几分喜色。
而她坐在这里,见此情此景,好似看着他人的故事。
瓯海封城后,这一场疫情方得以稍加控制,未似从前般肆虐。孙茹等一行太医的这个年是在他乡度过的。席上不见几位太医署的人的踪影,赵适举杯,颇有感慨,是以此酒敬天下仁心医者。
席间沈池与沈绮看到李诏,立刻便拿着软垫坐了过来,让边上人重新移出一张矮几,接连着酒杯与碗碟也一道换了过来。
“你坐过来做什么?”沈绮不满地看向沈池,“我姐妹俩要说话呢,沈池你别凑热闹了。”
“爹那有大哥呢,我无事便不可坐过来了?”沈池虽说着这话,还是替沈绮倒了米酒,布了些她欢喜吃的菜。
沈绮撇了撇嘴,转头挽着李诏的袖子道:“等会筵席散后有烟火,我们晚些时候再走罢?”
“祖母要我们一家门去灵隐寺烧香呢。”李诏为难道。
沈绮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素春卷:“敲头钟么?那不是还早着嘛?”
沈池也在一旁笑着劝,给李诏盛了一叠放在她面前:“焰火礼炮是礼部令工匠特制的,耗了整整三个月的功夫,不看可惜了。”
“然今日有德光禅师讲经,特地昨日从径山寺赶来的。”李诏有些为难,“今年焰火有什么大不同么?”看向沈池。
“这本是备在观海潮时放的烟火,一炮有十响,比以往都更大,颜色也更艳。这一礼炮叫做‘火树银花不夜天’。”沈池笑着道。
李诏被这说法讲得有些动心,又闻沈绮道:“佛经有什么好听的,李询坐得住吗?若他们先行,你等讲完经再赶过去也来得及。”
于是乎李诏将目光投向了那还在周氏跟前说笑的李询。沈池向他挥了挥手,站了起来又与沈绮一起过去问候老人家。
周氏抬头看着这三人扎堆来拜年,笑着摸了摸李询的头,看向沈家兄妹俩,眼纹皆是温柔。
李罄文与章旋月拿出了准备着的随意分发的小红包,分别给到了他们手里。
“我当你们得体识礼,原来你们是来讨分岁红包的呀。”李诏说笑,看着沈绮将之塞藏好。
“我爹也准备好了,你待会赶紧过去,不然就分完了。”沈绮弯了弯眼。
而李询见了沈池又惊又喜,磨蹭着挪了过来,硬生生地挤在三人中间。
沈池半蹲着看向他,还没开口,就听他道:“沈二哥哥,过年了就不要给我布置课业了罢。”
不是沈夫子,却是沈二哥哥。
这小伢儿真会耍嘴皮子套近乎,李诏想。
闻言大家伙都笑了出来,沈池拍拍李询的肩膀:“那怎么成呢?新年礼可少不了。”
李询一下急了,眼睛四处转,赶忙求救找帮手。
身为姐姐的李诏见此,俯下身子,在李询耳边捂着手说了几句话。
小鬼头听后连连点头,似是与阿姊达成了一致意见,得意地看了一眼沈池,又跑开坐到了周氏边上,缠着她说了好一会话。
沈绮三人归位,各自动了自己的筷子,沈池不由得好奇地问李诏:“你与他说了什么?”
李诏笑眯眯地道:“李询出面同祖母说等会同我们一道看烟火,你届时便叫他背背书,不必心软。”
沈池笑出了声:“可怜阿询,被骗了还替人数会子,他方才那神色好似你会帮他推掉课业似的。”
“那他做梦。”李诏笑,“我不过是允他等会一道爬上灵隐罢了。”
“大晚上的爬灵隐,你也是好兴致,由得李询胡来。那不如我们也一起灵隐走走,北高峰就算了罢。”沈绮笑着看向沈池,“回晚了爹又要骂。”
“嗯。”沈池应了下来,看向李诏。
他目光流转之处,是盈溢明朗的温柔。
而目中之人却浑然不知地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