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与愿违???“如此,我们之……
大暑将至,李诏似乎是能下床走走,只是极其容易乏困。
元望琛从宫中回来,便每每要陪上她半日,从朝中大事讲到街坊琐事,挖空心思谈古论今,为得是为她消磨一些无聊情绪,乃至于陷入不必要的自我怀疑与反省中去。
平南王远赴巴蜀,与云南王旧部残兵交锋,三日便报捷,远西王妃邹若自刎谢罪,而郡主赵樱被接回天子脚下安顿在原先的帝姬府中。
远西王热病复发,辟谷时知晓妻女之事后,咯出一口血来倒下,自顾不暇。然此时朝堂上传来佳讯,李罄文月底前便可放离。官家不言贬谪,只等昔日右丞自甘请命辞官,告老还乡。
李诏听了元望琛讲了传闻,笑说:“哪里有乡?祖父还算半个明州人,几位叔父倒也在那儿,只是爹爹从小临安长大,所谓的‘还乡’,难不成要回到乌子坊?”
她自然是等着少年来附和,哪里晓得空气安静片刻后,竟听到一件她还未听闻之事。
“倒也不是不可以。”元望琛握住李诏微凉的手,在这个暑气渐浓的日子里找到一丝阴凉与平静,“你家的老宅,眼下未住人家。”
“那索性将你我院子的隔墙推到,重新砌出一道门来。”李诏坐到摇椅上,耳边知了吱吱叫个不停,她抬头,向树荫下的元望琛提议。
“你倒是想得美。”少年摇着扇笑。
然而除却元望琛之外,另有一人来府上来得极为频繁。
闻前些日子,分明是某人大喜,此人却郁郁不乐。尔后听沈绮本人道,只因沈维的怯弱以至于她不得令李诏见证自个的婚事,听李诏病倒后更为自责。被章旋月在门外撞见多次,邀请入府后,她竟是在李诏床前痛哭了快小半个时辰。顾鞘来接她时,沈绮眼睛都肿到几乎睁不开了。
“你这又是何必呢?”顾鞘又疼又恼,对她道。
“这是我的错啊,”沈绮还在揉自己的眼睛:“我良心不安,似一个丢下朋友的负心人。”
“你的的确确是一个负心人。”是一个重友抛夫的负心人,顾鞘想。沈绮大抵是自责情绪占了大半,而觉无可挽回,是而一有空便来李府,比娘家去得更勤快。
后来李诏又听元望琛说顾鞘坦言他对自己近来也颇为不满,全因她晕厥的时机不对,以至于大婚之夜沈绮全部心思维系在她这件事上,差点跑去医馆探望,被人误会新娘是不是悔婚了。
李诏未想这看似温文尔雅之人心底亦有这般心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又与元望琛道:“确实对不住顾鞘,何时我们四人吃一顿饭,我做东算是赔罪。”
“你陪什么罪。”元望琛挑眉。
然而她却只能遵医嘱,始终未能找到机会外出用膳。
再后来,李询李谢回来了,刚回来那天恰遇上了正在李诏屋内探望的赵檀赵棉。
僵持了一会,两个男孩子才记得要行礼,连忙抱拳道:“檀姐姐好,棉姐姐好。”
“真热闹。”那高高在上的赵檀无法应对这些小男孩,只吐出了一句话来。
“人多了才团圆,”赵棉打着圆场,让这位不怎么会看气氛的帝姬下一个台阶,对李询道:“询儿,好久不见谢儿了呀,让我抱一抱他,你阿姊醒着,先进去吧。”
坐在床上的李诏在里头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见李询进来,笑着对他道:“一家人几乎都在这里,像是过年了才有这副光景。才几个月,你又长个了?”
“阿姊。”李询走到她跟前,见到她明显瘦削了不少的容颜,却突然红了眼,似乎是想伸手抱一抱李诏,又有掺杂着几分男孩子的扭捏,看着她道:“回来了真好,”想要重新提起一个笑颜,然而怎么也挤不出来:“可是祖母不在了。”
李诏闻言,眼底发酸,吞咽了一口水,伸手拉住李询,将小小的男孩子抱在怀里,拍拍他的背:“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祖母信佛,你要想着她是往生极乐,如今或成了佛在关照着我们。人世间的‘死’不过是一场告别,她以另一种方式,在另一个地方‘活’着,而我们,往后总能相见。”
“阿姊,信佛之人才能去到西天,否则我来世还进入六道轮回。倘若我不信,我们怎么与祖母相见。”李询却是一语道出其中纰漏。
李诏愣怔片刻,心中酸楚,仍然试图解释:“我们都在一个世界,要相信能感知到。”
“这是安慰人的话,死便是死了,没有来世。”李询发出闷闷的声音,语气近乎呜咽,“我听说你病了,我又担心又害怕。阿姊你要健健康康,在人间待越久越好。我可只有你一个阿姊。”
她心中一震,细腻的情绪交错蔓延至四肢。
李诏不自主地摸了摸李询的头,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觉解释感慨皆是无力。而赵棉牵着李谢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四岁大的李谢见到李诏他们这番模样,不明所以,亦伸出小手口齿不清地道:“要抱抱。”
赵棉在外头听去了一些对话,霎时泪涌又悄悄将眼泪抹去,四人凑在一块,无须多言,扑倒在她床前默默哭了好一会。
以至于赵檀的情绪也被感染,也加入了这个姐弟们互相拥抱成一团的境况中。
哭哭笑笑,心绪起伏,赵檀眼底挤出了几滴泪后就干了,便又拧着眉对搂着大伙儿的李诏说了一句:“李诏,你手不酸么?”
这下大家才散开,一阵哄笑不自已。
按照管中弦的话来说,如要恢复,情绪不可有大波动。因而得道高僧无悲无喜,人人皆高寿。
然,唯要能“治愈”,才有“恢复”一说。
李诏心思时明时暗,无法看开,感受到身体不见好转,甚至每况日下,却告诫自己不要往坏处去想。她自知唉声叹气影响心情,便从一开始就要从四处皆是病患的医馆中搬离。
心理建设的催眠麻痹作用有些时候在现实面前是不堪一击的。
李罄文从凤山门出来的那天,章旋月、李询、李谢、李画棋以及赵遉、赵棉,甚至于病中的李诏都去迎接他回来了。
没有下车的李诏只撩起帘子来看了一眼,见父亲头发花白,精神不见昔日矍铄,更显老态,心中微微揪起,口中滚烫不能言。
她从未见过如此颓唐的父亲。那个叱咤朝野的父亲似与她极为遥远,而眼前的这位垂垂老矣的中年男子,竟还未到不惑之年就已须发花白。
一家人回到右丞府吃了在此的最后一顿饭。
李罄文用膳时一言不发,在放下碗筷后,看向妻子儿女,深深地呼吸出一口气,道了一句:“对不住。”
桌上几人因此发怔,李询的筷子险些掉下。
似常年以来,李罄文这一作为一家之主的刚愎自用与唯我任性都在这一场场防不胜防的生离死别的余波中被化解消弭。世事沉浮,此为人生无常。
而与所有人一样,知错后的自责情绪涨漫,内疚包裹淹没了一切。他既然还活着,便还想亡羊补牢,只愿为时未晚。
李诏自觉与李罄文能感同身受,她的自信与自负皆与他极为相像,或是说父女二人是如出一辙的自以为是。自以为是地万人之上,一人之下;自以为是地体贴家人,无微不至;自以为是地识人用人,赴汤蹈火。
所幸的是,并没有落到众叛亲离的地步。
李诏与元望琛归结道理说:“这都是业障。”
少年蹙眉嘀咕道:“原先那三年也不见你潜心研读佛法,如今有一本皈依牒,就自我皈依了?”元望琛语气并不轻松,思觉说出这些话的李诏时时刻刻准备好羽化登仙,远离尘世。
知道其所想的李诏又笑着指正:“道家才修仙。”
而搬回乌子坊入秋后,李诏短暂好转的病情却是急转直下。
她倒是坦然地得出结论:“起初这晕厥或真是毒所致,而如今不见好转。查不出病因,表现为昏沉、掉举、散乱、失念、妄想,便可得知这是业障病,因果报应所致。”
“李诏,”少年似乎是觉得她所言莫名其妙,气急却无处可泄,硬生生地把自己憋到胸闷,只能唤她名字以打断,不愿李诏再胡思乱想, “太医都没有说什么。”
李诏噗嗤笑出了声:“久病成医。”亲了亲少年的脸颊。
元望琛又好气又好笑,心下却并不好受,一把握住少女微凉的双手,坐到了她的边上:“你别笑了。”
“那我哭吗?”李诏抬起下巴,看向他笑着说,“我爹爹昨日问我,是否要定一个日子,”她见少年有所不解,停顿了片刻,“来办你我二人的婚事。”
元望琛伸手搂住了李诏的肩膀,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却并没有说话。
李诏闭上眼睛,挪了挪脑袋,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却感到身边人吐息的不同寻常,心下起澜,而听他问道:“你如何说?”
“我自然也要问过你的意思,再不可自以为是。”李诏眼皮困倦,落入这个温暖怀抱便更为平静下来,与他道,“只是,我想日子定得早一些越好,也不必大肆操办。更何况,年后我爹爹便不在临安了,要贬去黔州戍边。”
官家未罢免李罄文的官,而是贬去了几乎无人烟的疆域边界。
黔州与云南交界,虽云南王势力被灭,然余下零星旧部散落附近。三月以来,元望琛便与平南王密谋,经官家与太子赵玱所允后,调兵彻底压制了云南大理实打实的的叛军,一连揪出了以致三年前疫病猖獗的奸细主谋。所谓投毒放毒,栽赃嫁祸,都是为乱朝堂内政,云南王族的复辟便有了可乘之机。而本在越州的赵玱,在疫病刚兴起时,正是在瓯海游猎。那一场蔓延的疫情根源便在于此。
李罄文如今与元家关系密不可分,又与出兵镇压的平南王是姻亲。于他来说,此时此地的戍边,或是比之流放更苦的差事。
稍有不慎,便有送命之忧。
然而平南王力保李罄文才留得一命于此刻,却已是万幸。
李诏已然不是高门贵府的千金,门楣一拆再改。与元太尉府上结亲,更有几分高攀的味道在。而旁人亦觉元府的元奉直郎分明到了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却做了吃力不讨好的事,像是接济施舍了友邻,如腊八送粥。
唯有少年自己知道,这无关怜悯。他看向李诏,指尖轻柔她的肩膀,闻她又补了一句:
“长辈们或觉得,也可冲一冲喜。”
元望琛不敢深思李诏话下的含义,欲开口,却觉心绞唇麻,嘴中苦涩,故作轻松地道:“如此,我们之间的这堵墙,是可以拆了。”
“我早说了。”李诏唇角微翘,有些得意。